┏━━━━━━━━━━━━━━━━━━━━┓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肖仁福作品精选》作者:肖仁福   内容推荐   作者的作品多写官场和机关人事。宦门深似海,行走其间的领导和官司员却都是地球人。是人就要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作家要写自己熟的生活,这是不争的。不熟悉的生活硬要去写,难免隔靴搔痒。读某些所谓的官司场小说,里面不是男女关系就是吃喝玩乐,便知道作者不是道中人。倒不是官司场没有男女关系和吃喝玩乐,而是这些并非官司场实质性的东西。仅是自己熟的生活还不够,还得读者也熟悉。   作者简介   肖仁福,1960年出生在湖南城步县的一个小山村。那是一个山青水秀,民风古朴且神巫文化盛 行的地方。在那里,他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1978年,他考入邵阳师专中文科,1982年毕业后,分配在城步三中任教。   自序:说人说事   长江文艺出版社同仁嘱我整理一部书稿,叫做作品精选。精选云云,实不敢当,却是最能代表我中篇小说创作水准的作品。都在刊物上发表过,又曾被各类选刊和多种畅销选本选载,我此前的几个集子中也各有选用。盗版盗印者,更是不知其数,则另当别论。只是这么整齐地编入一本书里,整体推出,还是头一回。这应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我还没有进入长篇小说创作之前,读者已通过这些小说逐渐注意到了我。这些小说的特点是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大量的社会信息,里面的人事跟读者经验中的人事几乎没什么区别,读者因此感到亲切,从而记住了我,每每翻开刊物,或上书店,不由自主就会搜寻我的名字。后来我的长篇小说《官运》、《位置》、《心腹》相继出版,无一例外都引起读者普遍关注,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不过我还有点自知之明,能与读者朋友广结善缘,并不是我的小说写得如何高明。我深知自己的浅陋,有点思想,不高深;有点阅历,不丰富;有点见识,不渊博;有点悟性,不透彻;有点才学,不出众。没有思想和知识可出售,没有聪明和才智可卖弄,只好老老实实写好人物,讲好故事。读者觉得读我的小说过瘾,就是我不会玩虚的,来得实,小说里面的水分少。有时跟朋友聊天,说到小说的可读性,我说不是拳头加奶头,不是离奇加稀奇,也不是技巧加机巧,而是人物加故事。说白了,小说小说,就是说人说事。   一是俗人俗事。我的作品多写官场和机关人事。宦门深似海,行走其间的领导和官员却都是地球人。是人就要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小时奶奶常说,两脚乒乓走,为得身和口。还有更白的,说是千里做官只为财,难听是难听了点,但从娘家扛了米袋去做官的,自古以来就不多。也就是说,领导也好,官员也罢,大家都是俗人,总得像俗人一样活命生存。   圣人也许有,估计不是特别好找。过去的读书人都有内圣外王的理想,其实想内圣,又谈何容易?倒是外王不是太难,反正王道是个什么道,谁也讲不清。孔夫子为什么圣?就因为他既没权又没钱,所以做得圣人,做不得王者,最多算个素王。刘邦要是内圣,还成得了气候吗?无非亭长亦即派出所长干到头,这里抓抓嫖客,那里罚罚赌徒,搞几个创收。王莽没成事之前,比谁都“圣”,不“圣”也不可能把龙椅挪到自己屁股底下。看来这个圣字很值得怀疑,俗字相反可信。还是官场流行语说得好,领导也是人。人要免俗总不易,我也就没必要故弄玄虚,只需把宦门中人当俗人,把宦门中事当俗事写好即可。   二是熟人熟事。作家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这是不争的。不熟悉的生活硬要去写,难免隔靴搔痒。读某些所谓的官场小说,里面不是男女关系就是吃喝玩乐,便知道作者不是道中人。倒不是官场没有男女关系和吃喝玩乐,而是这些并非官场实质性的东西。我在机关一呆二十多年,耳濡目染,感同身受,不用皱眉编造,一下笔,各色机关人事便纷至沓来,写出的作品还像那么回事,至少真实可靠。   仅是自己熟悉的生活还不够,还得读者也熟悉。读者读你的作品,往往会调动自己的人生体验,加入自己的想象,行话叫二度创作。常有千里之外的读者打电话给我,说我的小说写了他们单位的事,写了他们认识的同事和朋友。这并不奇怪。比如机关单位的人事结构,上有局长书记,中有科长主任,下有科员职工,这在哪里都一样。若单位里局长和党组书记是一个人,叫他不一人说了算,恐怕困难;若局长是局长,书记是书记,不用打听,这个单位肯定难得安宁,负责小会议室卫生的勤杂工,天天都有破烟灰缸得扫。   刚才说宦门深似海,宦门中人对海深海浅心知肚明,自不必说,偏偏宦门之外赶海的人亦不在少数。究竟鱼藏在海里,不赶海,鱼们不可能自己跑到你的砧板上来。有句成语叫趋炎附势,中国人是炎不得也势不得的,一炎一势,谁都跟你有一“老”:老乡老表老亲老故老同学老部下老同事老战友老插友,让你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什么都趋不着附不上,还可做你的干儿干女。宦门里的人就是这样,级别一长,不仅长待遇长工资,长才长德,还长辈分。做了局长市长,没有几个干儿干女,好像有些说不过去。我并不是鄙视这些攀关系认官父的人,人逢当世,包括我肖某人在内,谁不是攀过来认过来的?我是说朝廷有人好进门,做个中国人,又要有所作为,不跟宦门中人打交道,能行吗?那么你写的宦门中人事,想叫读者不熟不悉,还真不容易办到。   三是数人数事。有句曾让国人骄傲得直拍胸脯的话,叫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后来才发现也就地大,物并不博,倒是人多为患,很是棘手。政府机关里最不缺的是人,人多了总得找点事做,光喝茶看报也难受。官就是管,有事管事,没事也要管些事出来。叫做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事在人为,人随事转,人管事,事管人,人管人,事管事,全看你的管字功夫了。于是文件执行文件,会议落实会议,讲话贯彻讲话,文山会海蔚为壮观。这是面上,背后的过程更复杂。单说这文件,科员起草,副科修改,科长定稿,副局把关,正局签字,最后还得呈报政府分管领导同意。如果跟几个单位联合发文,还得将这些程序一个个分头重复数遍。   有一个词叫做争取,机关里使用频率最高。有争就有取,不争就不取,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比如上面有什么扶贫金或“帮富款”,那金那款握在人家手里,想给谁是谁,动作慢不得,力度小不得,非挖空心思争取不可。怎么争取?明里争取,暗里争取。白天争取,晚上争取。烟酒争取,红包争取,美女争取(又名美女攻官)。厅长副厅长那里争取,处长副处长那里争取,科长副科长那里争取。这是给地方争取,给公家争取,还得给.自己争取。帽子不争取,不可能戴到你头上。票子不争取,不可能塞进你口袋。车子不争取,不可能溜到你屁股下面。僧多粥少得争取,僧多粥多得争取,僧少粥多也得争取。争取的手段多的是,直接争取是争取,绕道争取是争取。软磨是争取,硬泡是争取。做儿子孙子是争取,拍桌子骂朝天娘是争取。像棋盘上的猛炮隔子打子是争取,等到螳螂捕蝉的时候,学黄雀躲在后面见机下手,也是争取。争取来争取去,自然热闹。   人事热闹,说人说事的小说也寂寞不了。这就害惨了我这个写小说的,想少写些人,少记些事,还确实没这个本事。怪只怪我只会写现实人事,人事那么纷繁,世态那么复杂,惟独让小说去单纯,谈何容易?比如想写两万字,没个四万字根本结不了局;打算写二十万字,没有三四十万字,别想搁笔。有些作家跟我诉苦,小说总是写不长,写不厚。我说你那是写传世之作,字字珠玑,哪像我什么野心都没有,只知道老老实实说人说事,数事说开去,数人说下来,想短还短不了哩。   好在我的小说又长又厚,读者朋友好像并不怎么嫌弃,实属幸运。   ·1·   上篇   1   从老远的乡下扶贫回来,孟不觉就直奔办公楼,去找顾局长汇报一年来的扶贫工作情况,同时也是向领导报到,自己已经归队。   孟不觉是去年这个时候,顾局长亲自点将,让他下去扶贫的。离开局里前,顾局长还找他谈话,要他在下面好好干,多为当地百姓谋利益,出了成绩再回来向他汇报。顾局长并没明说,出了成绩领导才好提拔重用你,可弦外之音,还是听得出来的。在人教处做了多年副处长,跟领导打交道多,孟不觉了解领导的说话艺术。因此在那个叫做杨家村的扶贫点上的一年时间里,孟不觉风里来,雨里去,组织村里干部群众跑资金,要项目,修路架桥,改水办学,确实没少做实事,得到村里百姓一致好评。离开杨家村时,杨村长和村上百姓感激孟不觉的恩德,又是送特产乌米,又是送锦旗,还放着鞭炮,将他送出五里地。   没有辜负领导的殷切期望,工作干出了成绩,孟不觉去找领导时,底气就比较足。当然在人教处这样的地方待过,孟不觉也不是不知道,要想得到提拔和重用,仅有工作成绩是很不够的。可有成绩绝对不是坏事,至少领导要为你说话,也多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自己扶贫扶出了成绩,是不是也会成为领导为你说话的理由呢?   走进局长室,只见顾局长正在低头翻看报纸。在孟不觉的印象中,顾局长从来就难得坐下来看会儿报纸。他是单位一把手,事务繁重,非看不可的材料和文件都看不过来,这些看不看都无碍工作大局的报纸,自然只得扔到一边。每次局办秘书到局长室来收拾旧报纸,拿去给领导换茶叶钱,见顾局长桌上的报纸从没动过,曾向办公室主任提议,反正顾局长没时间看报,下年局长室的报纸是否免订算了,也好为局里省一千多元钱。主任批评秘书道,局里还在乎这一千多元小钱?给领导订报纸,是让领导享受相应待遇,并非仅仅订给领导看的嘛。   不看报的顾局长看起报来了,估计不是闲来无事,而是在查找什么重要资料。要不就是局里或他本人有文章登在报上。现在时兴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报纸上的文章多为表扬稿,这也是领导和群众都不爱看报的原因之一,除非报上登了本单位或本人的表扬稿和自我表扬稿。孟不觉生怕影响顾局长看报,脚步放得很轻,像舞台上的杂技演员踩钢丝一样。但顾局长还是有所察觉,抬起头来。见是孟不觉,顾局长那张不拘言笑的青脸浮起一丝笑意,说:“是不觉哟,几时回来的?”   孟不觉很不适应顾局长的笑脸。在局里工作多年,他好像从没见顾局长笑过,尤其是在下属前面。领导的青脸见多了,自然就习惯了,有时甚至觉得那张青脸也有动人之处。现在这张青脸突然对你笑起来,确实让人感觉不太舒服,觉得还是那张青脸好。要么就是顾局长真在报上看到了局里和自己的表扬稿。也可能碰到了别的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比如儿子娶了媳妇,女儿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比如局里工作又上新台阶,得到市委充分肯定。对啦,市政府即将换届,顾局长可能已被内定为副市长人选。顾局长已快做满两届局长,上届局长任期快到的时候,就有传言说他要升任副市长的,后来被另一个局里的局长捷足先登,才落了空。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这一届轮也该轮到顾局长了。孟不觉发自内心地替顾局长高兴。他想自己下去扶贫是顾局长点的将,扶贫又扶出了成绩,顾局长主政市政府之前,肯定会给自己一个妥善安排的。这也是机关惯例了,哪个领导高升前,不要提拔重用一批自己的人?   孟不觉这么得意着的时候,顾局长拿出个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这回孟不觉更加不适应起来。从来只有下属给领导倒茶的理,几时倒了过来,领导竟给下属倒起茶来了?孟不觉从进机关第一天起,就开始给领导倒茶,先是给科长倒,倒上几年,自己做了科长,便给处长副处长倒,等到自己也做了副处长,有了跟局领导接近的机会,便给局领导倒。给局领导倒茶这样的好事其实并不多,只有参加局务会,或陪领导外出,或领导到处里来视察检查工作,才可能有机会。就是有这样的机会,你不见机而做,动作稍稍迟疑,机会就会从眼皮子底下溜走,被别人抢去。   今天倒好,自己没来得及给顾局长倒茶,顾局长相反倒了茶,往自己手上递了过来。孟不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不知是接还是不接顾局长递上的这杯茶,接吧,受之有愧,不接吧,又是不通情理。当然最后孟不觉还是红着脸,伸出了双手。只是双手不听话似的,有些打颤,差点将顾局长递上的杯子碰翻在地。好在及时稳住自己,才顺利将杯子接了过来。同时内疚地说道:“怎么能让领导倒茶呢?这个礼都倒过来了。”顾局长说:“哪里,你从乡下扶贫回来,辛苦了,给你倒杯茶,也是应该的嘛。”   这句话也是实情,孟不觉稍稍心安了些。这才感觉有些口渴,捧着杯子喝进一口茶水。不想茶水很烫,一只舌头好像都烫得卷了起来。张了张嘴,恨不得吐掉算了。不过孟不觉没有这么做,赶紧又将嘴巴闭紧,努力憋住,狠狠心,将热茶吞下喉咙。领导倒的茶水怎么能吐掉呢?何况领导又不是给你倒的毒药,就是毒药,你也得喝下去呀。   热茶是下了肚,泪水却不争气地被烫了出来。顾局长此时已坐回到桌旁,见孟不觉眼眶潮湿,说:“你怎么了?”孟不觉当然不能说是热茶烫的,领导给你倒上热茶,说明领导礼贤下士,对你热情,并不是有意要烫你的,怪只怪你口渴心切,等不及茶水散热,就急忙往嘴里灌。孟不觉反应还算快,忙掏出手绢,捂住眼睛,揉了揉,说:“可能是刚才进门时,一阵风吹来,将沙子吹进了眼里。”   等到拿开手绢,眼里的泪水已经不见。孟不觉笑望着顾局长,说:“扶贫工作已经结束,我刚从点上回来,顾局长有时间听我汇报几句吧。”顾局长说:“你的汇报我当然要听。你下去前我就说过,扶贫工作干出了成绩,回来向我汇报。”孟不觉心生感激,领导还没忘记当初的话,于是拿过包,取出在点上就拟好的汇报要点,开始汇报。   在人教处做副处长的时候,孟不觉经常要向处长和局里分管领导汇报这汇报那的,在工作水平不断提高的同时,汇报工作的水平也得到较大提高。所以这次扶贫工作,哪些该详细汇报,哪些该简单汇报,哪些该重点汇报,哪些只需点到为止,其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顾局长也就听得很专注,眼睛盯着孟不觉,不时还点点头,或插上两句。孟不觉受到鼓励,思路更加清晰,也就汇报得更加有水平。   然而到了后来,顾局长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了。目光飘忽,不再专注地盯着孟不觉,而是老往窗外瞟。打了两个哈欠,像是晚上没睡好似的。两只手仿佛没地方搁,一会儿在桌面上弹弹,弹出哒哒哒的响声,一会儿抓起杯子,举到嘴边,却没有喝水,又放回原处。孟不觉太了解顾局长,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他一向精力充沛,作风严谨,从来一是一,二是二。尤其是在下属前面,说话办事,干净利落,从不含糊。孟不觉受到影响,汇报的兴致没有先前足了,长话短说,很快刹了尾。顾局长这才回过神来,说:“不错不错,扶贫工作做得很出色嘛,当初我可没看错人。”   这便是顾局长给孟不觉此次扶贫工作下的结论。然而孟不觉并不是仅仅来讨这个结论的。现在回到局里,是去人教处继续上班,还是另有地方安排,顾局长总得给个说法。不想顾局长不置可否,依然是那几句肯定和表扬的话。孟不觉摸不清领导的意图,只得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只听顾局长又说道:“你是人教处副处长,人教处归李副局长分管,你看他有没有空,还得向他汇报几句。”   孟不觉有些诧异,想不到搞了半天,顾局长一脚将你踢给了李副局长。孟不觉不明不白,不知道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还是另有原因。是不是局里班子会有变动?想起顾局长不看报纸的看起了报纸,一张难得一笑的青脸有了笑容,破天荒给下属倒起茶水来,听汇报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孟不觉便疑虑重重,百思不得其解。   出了局长室,孟不觉不知道是回人教处,还是这就去找李副局长。机关里都是这样,工作上如果先向副职领导汇报过,副职领导做不了主,提出还得向一把手汇报,那么再去向一把手汇报,符合正常程序。现在倒了过来,已向一把手汇报过,还要向副手去汇报,哪里来的这个道理?何况当初自己下去扶贫,并不是李副局长提的名,李副局长也没有给你留过什么话,怎么去向他汇报呢?汇报又能汇出什么名堂来呢?   心里这么想着,孟不觉还是去了李副局长办公室。不想门是关着的,也不知李副局长去了哪里。当然可以去问问局办秘书,他们一般知道领导去向。或者干脆掏出手机,直接拨李副局长的号码。但孟不觉没这么做。领导如果没事,肯定待在办公室,既然不在办公室,肯定是在外面办事,领导正在办事,你打扰领导,或弄到领导去向,追过去向他汇报扶贫工作,他肯定不会高兴。   孟不觉转身上楼,准备到人教处看看,先跟处里人见见面再说。真是巧了,人教处的门也是关着的。是处里人提前下了班,还是上级或下属单位来人,陪客去了?孟不觉于是掏出钥匙,往锁眼里插去。还没插到一半,忽听里面有人小声嘀咕,好像还有李副局长的声音。这不正好逮住领导,向他汇报了吗?孟不觉当然不会这么想,他都在人教处做到副处长一级了,如果这么想,那他便是有病了。   顾名思义,人教处是负责局里人事教育工作的。想这堂堂政府机关,都是公务员和国家干部,谁也用不着谁来教育,人教处实际上就是人事处,只有人事工作,并无教育工作。人事放在哪里都是敏感话题,何况一人便为大,局里三百多号人,人事自然就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凡大事必须格外谨慎,处里要研究人事工作,便常常把门关得铁紧,弄得非常神秘。关紧门还隔墙有耳,说起话来也就轻言细语的,像年轻人花前月下谈恋爱。这叫做小事要大声说,大事要小声说。街上那些大喊大叫,大打出手的,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互争闲气。倒是当年勃列日涅夫开会赶赫鲁晓夫下台时,大家都心平气顺,和风细雨,连性格暴躁的赫鲁晓夫都没了脾气。   正因如此,孟不觉直到钥匙插进锁眼,身子几乎贴着了门板,才听到里面有人窃窃而语。他后悔自己太孟浪,忙屏住呼吸,不声不响将半插在锁眼里的钥匙抽出来,悻悻然转过身子,下楼出了办公大楼。   孟不觉没住局里宿舍,住在老婆肖自然的单位——水文局宿舍楼里,因此等他赶到家里,肖自然已经下班进屋,正挽了衣袖,准备洗菜做饭。半个小时的样子,刚上小学的儿子也放学回来,一家三口上桌吃饭。这时肖自然才发现孟不觉神色有些不对劲,询问了几句,孟不觉不知从何说起,敷衍过去。   夜里儿子到小房里睡下,两人走进大卧室。也是久别胜新婚,肖自然朝孟不觉贴过来,在他脸上又舔又啄的,风情万种的样子。不想孟不觉的情绪却总是上不来,肖自然问他到底怎么了,孟不觉这才吞吞吐吐说了实话。   肖自然也帮不上丈夫什么忙,只得安慰几句,放弃刚才的冲动,兀自睡去。   2   第二天孟不觉赶了个早,去了局里。   李副局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只是本人不在,局里的清洁工乔老头正在里面搞卫生。孟不觉就问他,李副局长来了没有。乔老头说声来了,并没停止手上的工作。孟不觉就知道李副局长去了哪里。   李副局长有个习惯,除了外出,每天都会提前赶到局里蹲厕所。不多不少,也就提前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一到,准时走出卫生间,刚好是八点整,标准的上班时间。唯一一次例外,是那天市委组织部到局里来考察干部。李副局长分管人教工作,当然由他负责汇报考察对象情况。不想那天他拉肚子,十五分钟过去后还拖泥带水的,无法起身,又花了十来分钟,才把问题处理干净。也许是多蹲了这十分钟,正要站直,便两眼发晕,歪倒在墙边。组织部的人组织观念自然格外强,八点整准时赶到,正襟危坐,等着李副局长汇报。便急坏了顾局长,要孟不觉去敲卫生间的门,请李副局长速战速决,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开始两次,还听李副局长在里面说:“快了快了,请组织上原谅,我马上就完。”不想敲到第三次,里面无声无息了,孟不觉想起李副局长说的马上就完的话,背上发凉,也顾不得领导的尊严了,上前去推门。却怎么也没法把门推开,只得回会议室报告顾局长。顾局长意识到有些不妙,要孟不觉快打120,自己亲自带上宋处长几个,找来铁棍,去撬卫生间的门。谁知卫生间门后的铁闩太结实,撬了一阵,120都呜呜叫着进了局里大院,也没撬开。就在宋处长几个侧着身子,准备破门而入时,门突然开了,李副局长脸色苍白如纸,东倒西歪从里面走了出来。组织部领导走后,顾局长就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宣布一条纪律,以后任何人上卫生间,都不许在里面打倒闩。刚宣布完毕,下面一片哗然,女职工们纷纷站起来抗议,说这怎么保护女性合法权益?原来办公楼虽然每层都有卫生间,却不分阴阳,男女合用。顾局长想想也有道理,只得从办公经费里拿出十多万元,每层楼都加修一间卫生间,在门外刷个女字,安排给女职工专用,但上卫生间时不许在里面打倒闩这一条,男女一律都得坚持。   想着这个趣事,孟不觉看看表,八点还差七八分钟,也就是说李副局长的议程刚刚过半,还得耐心等上一会儿。倒是乔老头已快搞完卫生,见孟不觉笔直站着,要他坐到沙发上去。孟不觉道声谢,落了座。乔老头说:“孟处长总是这么客气。”孟不觉说:“也不是客气,你的卫生搞得这么干净,坐着舒服。”乔老头说:“谢谢领导的表扬。”孟不觉说:“我是什么领导?老乔你要不是因为生育二胎的事,恐怕也像李局长一样,一个人一间办公室了。”乔老头忙摆手,说:“那是过去的事了,孟处长快别这么说。”提着铁桶走了。   孟不觉刚才的话其实不是恭维乔老头的。原来乔老头并非一般的清洁工,孟不觉还是普通科员的时候,他就是局里的处长了,后由于生育二胎,被实行双开,也就是开除干籍和公职,丢了工作。本来他的二胎在市计生委办了手续的,后来计生委内部出事,上面追查下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乔老头因此受到牵连。通过合法或不合法手段生育二胎的,党政机关里多的是,就是局里也有不下十人,只是别人运气好,不像老乔倒霉,正好撞在人家枪口上。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局里领导同情老乔,返聘他做了临时工,负责大楼和局领导办公室卫生,每月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养家糊口。到了顾局长做一把手的时候,又给他办了招工手续,成为局里正式职工,虽然不可能再做干部,当科长处长什么的,但乔老头已经知足,对这份工作特别珍惜,干得兢兢业业。   乔老头的影子还在孟不觉脑袋里晃着的时候,李副局长抖着手上的水珠,自外面走了进来。墙上的钟正好指向八点。孟不觉立即起身,迎上前,毕恭毕敬喊了声李局长。李副局长点点头,拿过门后的毛巾,仔细在手上揩起来。揩干净,满意了,才放回毛巾,坐到高背办公椅上,说:“你也坐嘛。”   孟不觉听话地坐回到刚才的沙发上。刚摆好姿势,朝李副局长笑过去,对方已拿过桌上的话筒,开始打电话。孟不觉只得知趣地缩回身子。好不容易等领导打完电话,孟不觉以为可以张嘴了,李副局长腰上的手机响了。他取下手机,瞧了瞧号码,却不接听,随即关掉,拿过桌上电话,拨起号来。估计是家人或特别好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不然李副局长也没必要学习雷锋好榜样,给对方节省电话费,尽管是用单位电话学的雷锋。   直到李副局长这趟雷锋学完,孟不觉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说:“我已经从杨家村扶贫回来了,特意来向领导报到。”李副局长嗯嗯着,表示他已经知道。孟不觉一边去包里拿汇报要点,一边说:“我想就扶贫工作,向领导汇报几句。”李副局长说:“你知道,扶贫工作顾局长亲自挂帅,你又是他点将安排下去的,还是向他汇报吧。”   孟不觉当然不好说已经向顾局长汇报过了,这样李副局长心里肯定不舒服,你既然向顾局长汇报过了,还跑到他办公室来干什么?孟不觉说:“你是我的直管领导,我还是向您汇报。”李副局长说:“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太忙,汇报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了,孟不觉心里沉了沉。顾局长将你往李副局长这边踢,李副局长又把你看成是顾局长的人,不肯买账,自己等于悬在空中,变得没根没底了。只得将汇报要点塞回包里,站起身来。却不甘心这么走掉,说:“再请示李局长一句,我还是回人教处上班吧?”李副局长说:“你本来就是人教处副处长嘛,当然回人教处去。不过你扶贫也辛苦,又刚刚回来,先在家里休整些时候吧。”   孟不觉明白李副局长要他休整的意思。想当初下去扶贫时,自己那么雄心勃勃,以为只要扶贫扶出成绩,回来即使不进步,也会有个好去处,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孟不觉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回到处里,除了宋处长,陈副处长和刘科长几位都在。他们倒还热情,围上来问长问短。陈副处长还开孟不觉的玩笑,说:“在下面一定风流吧?过两年大家跑到杨家村去看看,保证好多小孩都长得跟孟处长一模一样。”说得大家都笑。   “哪像陈处长说的这么快活,现在乡下长得稍稍有些模样的女孩,都到广东那边搞改革开放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孟不觉说着,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却见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得到门后拿过抹布,开始擦抹起来。忽想起三年前,宋处长还没转正,被抽调到厂里去搞改制,当时陈副处长还是陈科长,天天争先恐后给宋副处长抹办公桌,抹得光可照人。宋副处长回来后成了宋处长,陈科长也跟着成了陈副处长。孟不觉暗忖,如果昨天回到局里,先跑到处里来看看自己这张办公桌,那么到两位局长那里去会有什么遭遇,也就早有了思想准备。   因为灰尘太厚,搓抹布的水换到第三桶,才把办公桌搞干净。刘科长有些过意不去,等处里的人各忙各的去了,上前抢过孟不觉身边的脏水,提到卫生间倒掉,然后回来小声说道:“你下去扶贫的头半年,每次搞卫生,我都要把你的桌子搞干净,后来宋处长和陈副处长都批评我,灰尘天天都会往下掉,你又没在处里上班,不必多此一举。我不敢得罪领导,只得放弃。”孟不觉说:“不怪你,只怪我自己不中用。”   在刘科长心目中,孟不觉是处里的才子,人也正直,所以比较服他。见孟不觉说出此话,他望望门外,声音放得更小:“你什么都知道了?”孟不觉摇摇头,说:“我刚回来,能知道什么?但我意识到,这一年的扶贫算是白扶了。”   刘科长不好在处里说三道四,晚上才给孟不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顾局长可能是碰上了什么麻烦,现在局里的事情由李副局长说了算。   想起顾局长听了你的汇报,又要你去找李副局长,原来他有自己的难处,再也顾不上你了。孟不觉便问刘科长,顾局长到底碰上了什么麻烦。刘科长说:“近来有关顾局长的说法非常多,有人说他经济上出了问题,有人说他得罪了市里某位主要领导,还有人说政府就要换届了,他和下面区里的一位书记都有可能被确定为副市长候选人,那位区委书记于是在后面放了他的暗箭。”   想不到事情竟然这么复杂。孟不觉无话可说,怪只怪顾局长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自己扶贫回来,需要他关心的时候出事。见孟不觉这边没有声响,刘科长又在那边说道:“你向顾局长和李副局长汇报时,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孟不觉没有直接回答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向两位领导汇报的?”刘科长笑道:“孟处你就别瞒我啦,你从乡下回来,第一脚刚迈进办公大楼,处里有人就注意上你了。”孟不觉说:“谁?”刘科长说:“你还用问我吗?你比我更清楚。”   孟不觉知道刘科长指的陈副处长。   陈副处长一心想着宋处长早点提拔或调开,他好来做人教处长,所以暗中总是将孟不觉当成最大的竞争对手,处处防着。   孟不觉不出声地叹道,看来自己还真的得按李副局长所说,在家里休整些时候了。   他想,中国的文字就是玄妙,这休整二字最初是军事术语,一旦出自于机关领导的嘴巴,竟然这么意味深长。   3   这一休整,不觉就休了半个月,孟不觉偶尔到局里去晃晃,李副局长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安排他具体工作,也没给他什么说法。孟不觉只得继续在家里休整下去,反正工资照拿,不像工人失业,连饭碗也会失去。   然而时间再长些,孟不觉却吃不消了,变得精神不振,一天天委顿下去。想起乡下父亲长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回接他到城里来住了一段,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用劳心费力,不想他竟然脸色发虚,手脚浮肿,害了大病似的,说自己是个劳碌命,享不起这个清福,赶忙逃回乡下,以后再请他进城,用八抬大轿去抬,都抬不动他了。想想此刻自己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这滋味跟父亲当时的情形,可能也差不到哪里去。   肖自然见不得孟不觉那垂头丧气的鸟样,心里着急起来,想给他支支招,说:“我单位的郑副处长跟我关系不错,平时我都不叫她郑处长,只叫郑大姐。她先生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姓吴,你认识吧?”孟不觉不知肖自然何意,说:“也算认识吧,只是没什么交往。”肖自然说:“认识就好。你们单位属于政府组成局,说吴副秘书长是你们的领导,应该没什么错。我先和郑大姐说说,看吴副秘书长哪天有空,咱俩上她家去拜访拜访。”   孟不觉这才想起,过去吴副秘书长一直跟着周副市长跑,不久前周副市长新进常委,做了常务副市长,开始分管孟不觉他们局,吴副秘书长如果继续跟随周副市长,至少可算是局里的半个直管领导。只是孟不觉不知吴副秘书长会不会买自己的账,或者说他买你的账,李副局长会不会买他的账,毕竟政府副秘书长只是政府机关领导,还不是政府领导。   见孟不觉不吭气,肖自然知道他的顾虑,说:“你在机关里混,如果能搭上吴副秘书长这条线,就是眼下不见得有效,以后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孟不觉想想也是,说:“那好吧,妇唱夫随。”肖自然说:“谁要你随了?我还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想着要去拜访吴副秘书长,孟不觉仿佛身处茫茫夜海,忽然看到天边一线曙光,心里活络起来。说不定还真如肖自然所设想的,通过郑大姐靠上吴副秘书长,以后的仕途确实会有些奔头。吴副秘书长虽然现在还只是副秘书长,谁能说死他明年后年还是副秘书长?他后面的周副市长就是做过副秘书长的,现在已是常务副市长,过两三年升市长,然后再升书记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大的,到那时吴副秘书长还不水涨船高,一路往秘书长和副市长的位置做上去?吴副秘书长上去了,我孟不觉自然癞子跟着月亮走,做处长做副局长,甚至做局长,也并非痴人说梦。   想得兴奋了,这天晚上孟不觉辗转反侧,一时无法成眠,直到天快放亮才沉沉睡去。梦醒时分已是日上三竿,懒懒起床,漱口洗脸,吃完肖自然准备好在桌上的早餐,不知干什么好,只得在客厅里绕起圈子来。绕上几圈,实在无聊,只好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没两个正经节目,除了会议新闻和辫子剧,其余全是广告。拿着遥控器,将四十多个频道揿了两轮,再没了耐心,于是啪一声把电视关掉,拿本杂志在手上,还没看上两页,倦意袭来,一连几个哈欠,干脆钻进被褥,又蒙头大睡起来。   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听得门上锁响,不用说,肖自然下班回来了。孟不觉忙下床跑到客厅,问跟郑大姐说得怎么样了。肖自然说:“郑大姐当然没得说的,听说咱们想上她家去玩,她热烈欢迎。”孟不觉说:“那今晚我们就上她家去?”肖自然说:“今晚不行,郑大姐说今晚吴副秘书长要和周副市长接待外商,不到十二点肯定回不去。”   孟不觉敲敲自己的脑袋,自嘲道:“你看我,拜见领导的心情也太迫切了些。”肖自然说:“迫切些好哇,现在时兴密切联系领导嘛。”   第二天晚上,孟不觉以为吴副秘书长该在家里了,不想肖自然回来说,他还要陪外商到下面去考察投资项目,估计得好几天才回得来。   又过了两天,吴副秘书长还在陪外商,孟不觉再也熬不下去了,想,还是上单位去看看吧,李副局长只要你先在家休整些时候,并不是要你永远休整下去。单位人多,没事可凑在一起说说段子,或讨论讨论中东问题,给布什拿拿反恐方案。每个处室里都有电脑,而且是上了网的,在网上聊聊天,下下棋,甚至搞搞网恋,都是挺时髦挺开心的。   出得家门,走上十几分钟,不远处就是高大的局办公大楼。来到传达室门口,迈进铁门,楼前的坪里很安静。早过上班时间,估计大家都在楼里忙碌。只有楼前的台阶上,一左一右卧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忠诚地守护着大楼。孟不觉记得,自大楼建成之日,两只石狮就蹲在这里了,多年下来,日晒雨淋,如今已是光滑如银。唯有那狮鬃倒竖,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吼声在耳,给巍峨的办公大楼更添几许威严。   孟不觉还记得,办公大楼的建设是当年的办公室何主任一手抓的。大楼建成后,有人建议在楼前立匹马,表示一马当先。有人认为应塑一只羊,取阳光行动之意,权力部门讲究的是透明度。还有主张弄一只狼的,意思是狼最有团队精神,单位里的广大干部职工应该向狼学习。然而何主任谁的意见都不采纳,不声不响弄了两只大石狮放在了这里。不久何主任就成了何副局长。这个时候大家才恍然而悟,看出了何副局长的良苦用心。   原来顾局长主政之前,局里因为书记和局长分设,长年存在两派势力,一是以赵书记为头的赵派,一是以钱局长为首的钱派。赵派钱派抗衡多年,局里不仅各项工作上不去,干部也一个个都被捂住,多年没得到提拔,因为提赵派人,钱派坚决反对,提钱派人,赵派上访告状,搞得乌烟瘴气,干脆和尚没老婆,大家都没老婆。办公室是局里的综合协调部门,当时的何主任后来的何副局长夹在两派之间,挥拳捅着爹,伸腿踢着娘,更是左右不是人,两头不讨好,常常弄得十分狼狈。   是这两只石狮子解了何主任的围。何主任是这么考虑的,在楼前立匹马,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塑只羊,羊软弱可欺,而狼名声又不好。只有狮子,百兽之王,用来镇守大楼,再妙不过。而且还是权威的象征,过去的衙门前面都兴立狮子。当然不能只立一只,一只也太孤单了些,何况赵书记想做百兽之王,钱局长也不甘示弱,立上两只,各人一只,都没话说。何主任就因这事办得漂亮,党组会上,赵钱两派都争着提他的名,推荐到市委组织部,不久顺利升为副局长。   当然这是局里干部议论楼前两只石狮时,充分发挥想象力演义出来的故事,内幕哪会这么简单?谁心里都清楚,何副局长确是个人才,文章和书法在局里首屈一指不说,工作和协调能力也相当不错,向来为人称道,不然也就不可能在两派势力相互挤兑之下荣升为副局长了。正因如此,赵书记和钱局长下去后,继任的顾局长又很看好因提拔不久还排在副局长末位的何副局长,一直把他当做接班人在栽培,只要有机会就将他推到前台,让他能在市委领导前面抛头露面,显示才干。不想这次顾局长受创,他也跟着倒霉,让李副局长拣了个落地桃子。   孟不觉眼睛瞧着两只石狮,心里头这么感慨着的时候,只见乔老头提着铁桶来到台阶上,拧干抹布,开始在石狮身上抹起来。孟不觉反正闲着无事,也不忙着上楼,站在乔老头身旁,无话找话道:“是不是每天都要给这对石狮抹上一遍?”乔老头说:“那当然,这对石狮是大楼的卫士,也是局里的形象,上级领导下来视察,下面群众来局里办事,最先看到的就是这对威风神气的石狮。”   这话倒有些道理,孟不觉就多次听人对这对石狮称善不已。由狮及人,孟不觉想起从乡下回来后,一直未见何副局长,向乔老头打听,说是刚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刚才还见过他一面。孟不觉也就心有所动,想何副局长是顾局长的人,顾局长对自己还算不错,说自己是何副局长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理论上似乎也说得过去。于是生出去见见何副局长的冲动。李副局长不听自己的汇报,找何副局长汇报几句,他应该会听听吧?   然而钻进电梯,揿下局长们办公楼层的号,孟不觉又改变了主意。局里什么都李副局长说了算,何副局长处境如此,你向他汇报,又能汇报出什么效果来呢?你去何副局长那里走动得多了,被李副局长或陈副处长之流看到,你被视为何副局长的死党,李副局长不是更加不会理睬你了?非常时期,还是谨慎点为好。   孟不觉也就什么地方都不去,直接进了人教处。李副局长都说过,自己还是人教处的,到自己处里去,该不会犯忌吧?   处里很安静,也就刘科长正坐在电脑前打印干部报表。孟不觉打声招呼:“刘科忙得很呐。”刘科长掉过头来,说:“不忙不忙,人事局催交干部报表,加了几天班,刚好弄了出来。”孟不觉说:“处里的人呢?”   刘科长用手遮住嘴巴,低声说:“局里领导处在交替阶段,处里的人还坐得住?”孟不觉觉得也是,说:“怪不得局里这么平静。”   刘科长要做事,没时间陪孟不觉闲聊,就开了另一台电脑,说:“孟处上上网吧。”孟不觉于是坐过去,到聊天室里找人聊起来。聊了一阵,总是话不投机,估计对方是个不谙世情的小孩,也就兴趣索然,下了线,到围棋室下起围棋来。刚好棋逢对手,各有输赢,孟不觉来了劲,下班时间已过也不觉得。   既然围棋容易消磨时光,下午孟不觉又早早到了处里。打开电脑,刚好上午的对手正在线上,两人又厮杀起来。   就这样,在电脑里杀了整整三天围棋,直杀得天昏地暗,竟忘了今夕何夕。直到晚上回到家里,才猛然想起吴副秘书长也该回来了,问肖自然,答曰回是回来了,可又上省城开会去了。孟不觉心里已淡,说:“算了吧,人家领导忙,别去打扰人家。何况也不见得有效。”   “你去都没有去,怎么知道不见得有效?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耐性都没有,还想在机关里混。”肖自然狠狠瞪孟不觉一眼,说,“郑大姐今天还跟我说过,她老吴从省里回来后,就是拿索子绑,也要把他放家里绑一个晚上,跟咱们见个面。”   孟不觉只得由着肖自然,又一头扎进围棋里。   这天正在电脑前鏖战,处里电话响了,竟然是找孟不觉的。人走背运,就像得了传染病,谁都躲着,好久都没人给孟不觉打电话了,因此刘科长举着话筒叫他时,他半天也没动静。刘科长只得过去拿掉他手上的鼠标,说:“你的电话,接还是不接?”孟不觉这才反应过来,起身来拿话筒。心下想,可能是肖自然的电话,也许今晚吴副秘书长有时间了。   不料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孟不觉愣了愣,才听出是杨家村的杨村长,问孟不觉回单位后一切可好。   “真对不起杨村长,本来回家后要向你报声平安的,不想单位一堆事务等着我处理,忙得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联系。”这么说着,孟不觉自觉好笑起来。天天闲得两腿夹卵,得靠下棋打发时光,还要说什么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是不是有些虚伪?然而不说忙,又说什么呢?说自己不中用,单位有自己不多,无自己不少?这不要让杨村长小看了?   杨村长说:“贵人多忙嘛。谁叫你是领导呢?”孟不觉说:“我什么领导啰,小小副处长,单位里倒根竹竿,便可打着一打。”杨村长说:“处长还不是领导?处长在我们县里,便是县太爷,如果放在过去,我们这些小民百姓碰着了,那是要下跪的。”孟不觉笑道:“我在你村里待了一年,你可从没向我下过跪。”   杨村长当然不是家里的钱多得没地方花,掏钱打电话跟孟不觉过嘴皮子瘾,寒暄几句,便说:“孟处长先忙您的工作,如果稍稍有闲,还麻烦过问过问我家小竹读书的事。”   孟不觉这才想起离开杨家村时杨村长所托。原来杨村长有三个儿女,女儿小竹是老大,即将初中毕业,他不想让小竹继续上高中,托孟不觉打听一下,市里哪些中专学校费用合理些,想让女儿来学点基本技能,弄个中专文凭,以后好到广东那边去打工,给家里赚些钱,送两个儿子上高中,读大学。孟不觉没有批评教育杨村长重男轻女的老观念,答应回城后就给他打听。谁知近段心烦意乱的,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孟不觉心想,这围棋再怎么下,也成不了聂卫平,何不先去落实一下杨小竹读书的事?   4   这天上午,孟不觉不再去处里上网下围棋,奔往市财经学校。   在市里的中专学校里面,财经学校的费用属于中等偏低一类,符合杨村长的要求。更重要的是这所学校是孟不觉局里的下属单位,一直归口人教处管理,校长们到局里找领导请示工作,都是人教处给他们安排联系。孟不觉是人教处副处长,过去没少给他们方便,现在有事找学校领导,他们肯定会买账的。其实中专不比大学,生源短缺,学校想尽法子,到处招兵买马,给他们推荐学生,实在是给了个天大的面子,一个电话过去,他们会主动上门来要学生情况的。孟不觉之所以要亲自去跑一趟,是想给杨村长免些费用。杨村长虽是村上的地头蛇,不比一般村民,可负担三个孩子读书也的确不容易,能替他省一个是一个。何况在杨家村扶贫一年,孟不觉吃住都在杨村长家,一家人都对他挺好的。   赶到财经学校,孟不觉直接找到程校长,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程校长满脸是笑,说:“孟处长是我们学校的垂直领导,时刻想着学校的发展,也给咱们拉起生源来了。还亲自上了门,真是看得起我们。”立即倒上纯净水,还递过一包芙蓉王香烟。孟不觉本来不太抽烟,忽想起要去拜访吴副秘书长,身上有包好烟,到时先递支烟,再说话,以免显得突兀。也就将烟接住,塞进口袋里。   客气着,程校长拿出纸笔,写下孟不觉提供的杨小竹的名字和现读中学,然后打电话叫来一位姓朱的学生处长,把纸条交给他,说:“这是局里孟处长推荐来的学生,下期招生时,如果给我漏掉了,你就别做这个处长,自己乖乖到教室里站讲台去。”   朱处长点头如捣蒜,拿着纸条走了。孟不觉说:“漏掉个学生,就让人家别做这个处长,还没这么严重吧?”程校长说:“一般学生没这么严重,可您孟处长推荐来的学生,漏掉了,那就严重了。”孟不觉说:“这是程校长高看我了。你动不动叫人家回教室站讲台,是不是这一招挺能吓唬人的?”   程校长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哪,跟我们那个时代完全不同了,只想当官,不想搞业务,在学校里做个副处长,好像比高级讲师还神气似的。”孟不觉说:“是不是当处长副处长油水厚?”程校长实话实说:“也不完全是油水不油水的问题,我们的奖励机制,主要往一线老师那边倾斜,行政人员的待遇其实不比老师高。主要是搞行政跟校领导和外界接触多,副处长处长地干下来,如果没出什么差错,以后进学校班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孟不觉笑道:“进了班子,那特权就大了。”程校长说:“什么特权?我们归人教处直管,孟处长见我这个校长有什么特权没有?”   说了会儿话,孟不觉准备走人。程校长说:“中午快到了,我这就叫袁司机,出去找个店子,一起吃个工作餐。”拿过桌上手机,找袁司机名字。孟不觉说:“免了免了。”起身往门外走去。程校长揿下袁司机名字,没等对方接听,旋即又按掉,追上孟不觉,说:“车子在家,袁司机见了我的号,马上就会跑过来的。”   话音没落,袁司机就出现在了楼道口。程校长说:“您看袁司机都来了,街口就有店子,几分钟便可赶到。”孟不觉说:“下次吧,下次一定领程校长的情。”   来到坪里,袁司机紧走几步,过去给孟不觉开了车门。因为想着以后还要麻烦程校长减免杨小竹的费用,孟不觉自然不会吃这顿饭,免得先欠下程校长一份人情,于是说:“今天确实还有要紧事,以后有机会,我做东请程校长喝几杯。”程校长说:“今天是今天,以后是以后。”将孟不觉往车上请。   推让一阵,孟不觉执意不肯,程校长不好再勉强,说:“孟处长这么廉政的领导,如今怕是打着灯笼火把都没处找了,让您做人教处长真是埋没人才,应该提拔您做纪委书记才是。”孟不觉说:“我做了纪委书记,第一站就来查你们单位的财务。”程校长说:“那你还是别做纪委书记了,继续做人教处长,领导我们向前进。”回头对袁司机说,“孟处长是上级领导,我又不能硬性安排领导吃我的工作餐,只好由你负责送领导回去。”   不吃人家的饭,再不坐人家的车,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孟不觉也就跟程校长握握手,上了车子。车是新款别克,起码得三十多万,财经学校看来还有些家底。车子好,坐着自然就舒服。一舒服,孟不觉才意识到,今天程校长是不是也太热情了一点?想想看,自己虽然是给他们来推荐生源的,可跟平时下来检查工作,毕竟不是一回事。不过孟不觉心里很受用,人家对你热情,是因为尊敬你,把你当做上级领导来对待。做上级领导的感觉这么奇妙,怪不得大家都争着做上级领导。   正受用着,袁司机主动跟孟不觉聊起来,说:“孟处长好久没到学校来了,好像是到下面扶贫去了吧?”孟不觉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袁司机说:“您是咱们学校的垂直领导嘛,我们怎能不知道?”孟不觉说:“谢谢你的关注!”袁司机说:“听说您下去扶贫,还是顾局长亲自点的将,他一定有什么意图吧?”   连这个内幕他们都知道,看来财经学校的领导对人教处的处长们非常在意。孟不觉说:“那你说说,是什么意图?”袁司机说:“顾局长是想给您扶正吧?”   这袁司机还真有意思。想这些单位司机,跟领导跑得多,领导一个个能说会道,司机自然也近朱者赤,嘴上功夫了得,知道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孟不觉说:“要是你是我们的局长就好了,一句话就将我扶了正。”袁司机说:“孟处长别在我前面保密嘛,我就不止一次在车上听程校长他们提到您,说您扶贫回来,肯定会做人教处的处长。”   孟不觉一下子明白过来,今天程校长态度这么好,原来事出有因。只是现在局里情况正在发生变化,程校长也许最近没上局里去,一时还不清楚顾局长出了麻烦,他孟不觉也不尴不尬的,做不起人,否则今天程校长怕是没这么热情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杨小竹读书的事算是基本说妥,杨村长那里也好有个交代了。回到家里,孟不觉拿起话筒,准备给杨村长回个话。谁知脑袋里忽浮出那天李副局长学雷锋给人节省话费的情形,心想何不改日到处里再打公家的电话?那样跟杨村长聊起来,不用心疼话费。现在自己闲人一个,手中无权,无权便无看得见看不见的好处,仅仅工资表上那些死钱,经不起花销,能省一个是一个嘛。   这天孟不觉想上处里去给杨村长打电话,岂料宋处长和陈副处长他们都在,刘科长拿了个本子,像要做记录的样子。显然是要开会研究工作。孟不觉心生哀怨,想自己名义上还是处里的副处长,却被他们排除在外,开会都不通知一声,看来你的确什么都不是了。   本来孟不觉并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角色,人家不想让你参加会议,你知趣溜掉就是。可今天他却由怨而恨,偏偏不肯走开,拿起桌上电话,拨了杨村长的号子,不紧不慢聊起来,倒看这些人拿自己怎么办。   果然宋处长和陈副处长都僵在椅子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吱声不得。他们当然不好过去拿掉孟不觉手上的话筒,说是处里要开会,请他走人。这种话他们还不太容易说出口,因为局里暂时还没下文,明确孟不觉的人教处副处长已被撤销。何况一起在机关里混了那么多年,背后放放冷枪,使使阴招,已是见怪不怪,表面上却谁都不愿撕破这层脸皮。   还是刘科长不声不响出了门,跑到隔壁处里,借人家电话拨了孟不觉手机。孟不觉听得腰里声响,拿出手机来看看,见是局里的电码,而刘科长又不在处里,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按掉,继续有一句没一句跟杨村长侃着。刘科长并不在乎,揿下重拨键,又打了进来。孟不觉再次按掉。刘科长还是不肯罢休,继续去揿重拨键。   待刘科长揿到第五次,孟不觉再没心思跟杨村长神聊了,放下话筒,走出人教处。刘科长也从隔壁处里钻出来,见孟不觉正朝电梯方向走去,往前赶了两步,想喊住他说句什么,稍稍犹豫,还是掉头回了处里。   进了电梯,孟不觉心里头还是恨恨的。   下到一楼,出得电梯,忽见大门外开进来一部小车,孟不觉心头恨意未消,也不怎么在意,还以为是外单位来办事的。直到小车停在自己前面,才觉出是局里的车子。门一开,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来,竟是何副局长。   这一向,孟不觉有意无意回避着何副局长,生怕李副局长以为自己跟他搅在一起,把关系搞得更加复杂。现在何副局长就站在自己前面,想回避已经来不及,孟不觉只得迎上前去,跟对方打声招呼。何副局长像是没事人一样,说:“是不觉,你回来好像有好一阵了嘛,怎么一直没见你露面?”   这话听上去随便,孟不觉却觉得别有一番意味。说是对你的关心,肯定没错,领导不关心你,谁来关心你?说是批评你已经回到局里,却躲着不去见领导,似乎也有这层含义。孟不觉嗫嚅着,说:“我怕领导太忙,不便打扰。”何副局长说:“我忙什么?连顾局长现在都那么清闲自在,我有什么好忙的?”   这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何副局长确是在责怪孟不觉。他因顾局长的事受到影响,人家避麻疯一样避得远远的,那也就罢了,竟然连你孟不觉都躲了起来。孟不觉背上渗出汗来,找借口道:“我几次去领导的办公室,都是铁将军把门,所以一直没见着领导。”   何副局长这才给了孟不觉一个台阶,说:“那可能是我外出开会去了。现在我都变成会长了,市里的计划生育,社会治安,环境卫生,妇女老干,这会那会,李局长都安排我代表他去参加。甚至外单位有人光荣了,或局里干部直系亲属摆在殡仪馆里,要开追悼会,也是我出面。”说这话时,何副局长摇了摇头,言外之意是他只有务虚的份,局里的业务工作都被李副局长揽过去,他不太插得上手。   说完何副局长转身上了台阶。直到他走向楼厅,迈进电梯不见了,孟不觉还在原地怔怔地立了好一阵。他想何副局长对自己有看法,实属人之常情。可以想见,过去那些趋炎附势,环绕于左右的人,此时肯定都蒸发掉了,他正倍感寂寞,想不到你孟不觉已从乡下回来,也不见影子,能让人没有看法吗?孟不觉内疚不已,不出声地骂自己道,到头来,你不仅不能讨好李副局长,连何副局长也要给得罪干净。   这么骂着自己,孟不觉就打算晚上到何副局长家里去跑一趟,让他改变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何副局长也住夫人单位宿舍,晚上去找他,不会被局里的人看到。要出门时,先打了个电话过去,不想何副局长却说家里来了不少客人,改日再说。孟不觉心想,会是什么客人呢?如果是以往,肯定是局里那些想有所作为的中层干部。顾局长家门槛高,不容易迈得进去,何副局长是顾局长的人,能进何副局长家门,效果也不会太差。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已完全没有这种必要,还会有谁往何副局长家里跑呢?不用说,何副局长是不想见孟不觉,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孟不觉瘫在沙发上,半天没有出气。   正沮丧着,电话猛地震响了,吓孟不觉一跳。不过他心头一动,是不是何副局长家里的客人已经走掉,他特意打电话来,告诉你可以过去了?不想抓过话筒,原来是人教处的刘科长。想起上午打电话把自己赶走的事,孟不觉口气便有些冷淡,说:“是刘大科长,请问有什么指示?”刘科长说:“我怎么敢指示领导呢?我是报告领导,明天处里只我一个人守屋,来不来上网?”   刘科长显然是为上午的事感到抱歉,特意给孟不觉打这个电话。其实那事也不能怪刘科长,孟不觉对他并没什么想法,也就说:“我不去处里上网,还掏钱到网吧里去上?”   ·2·   中篇   5   第二天人教处果然就刘科长一个人,孟不觉安安心心在网上下了一整天的围棋,连中午都不下线,还是刘科长给他端的盒饭。下午刘科长干脆找个理由,关上门出去了,好让孟不觉独自待在处里,把瘾过足。   一直下到外面幕色沉沉,孟不觉看看电脑右下方的时间,已经下班好一阵了,才关掉电脑,出了人教处。整整坐了一天,头晕脑涨,四肢麻木,孟不觉想活动活动筋骨,也就不坐电梯,步行下楼。到得六楼,见有间窗户亮着灯,正是何副局长的办公室。孟不觉想,现在人去楼空,周围没有眼睛,何不趁机跟他去说说话?   来到何副局长办公室门口,原来是乔老头在拖地板。   孟不觉有些失望,说:“老乔你也太讲卫生了,早上搞了,下午还要搞。”乔老头说:“早上是抹桌椅窗柜,现在是拖地板。”孟不觉说:“那你早上何不将地板一起都拖了,何必这个时候又来开一次门?”   乔老头直了直腰,指着地上的白瓷砖,说:“如果早上拖地板,一时干不了,人来人往的,一下子就踩马虎了,拖过比没拖还难看。”孟不觉才想起人教处也镶的这种白色瓷砖,确如乔老头所说,早上拖地板总是费力不讨好,后来上班时干脆不拖,只在周末下班前拖一次,拖完就关门走人。   说着话,乔老头已拖到门口,孟不觉就往一旁躲闪。本来是往门外闪去的,一闪一闪闪变了方向,竟然闪进了门里。孟不觉赶忙道歉,乔老头说:“没事没事,你的鞋子还算干净。”孟不觉低头看看,后果还真不算太坏,只得站着不动。   “我去洗了拖把再来关门,你没事等等我,咱们一起下楼吧。”乔老头说着,去了卫生间。孟不觉掉头打量起这间已经一年多没来过的办公室,好像跟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办公室主人的地位似乎有了些微妙变化,今非昔比了。   这么感叹着,孟不觉来到何副局长办公桌前,坐到那张高背老板椅上,想尝尝身居局领导高位的感觉。却觉得这位置虽然豪华气派,坐在上面,却并没比处里自己那个位置舒服。孟不觉想,是不是个习惯问题呢?自己的位置毕竟坐得多,慢慢适应了。转而又想,罢了罢了,不是你的位置,就是坐着再舒服,也白舒服了。孟不觉自哂起来,不出声地骂自己道,你是不是想做领导想得发疯,以为这个局领导只要想想,就能想得到的?你现在连人教处副处长的位置都没守住,竟瞄上了局领导的位置,真是老鼠想吃天鹅肉。若局里有人知道你这么不自量力,还不要笑掉大牙?   孟不觉自觉没趣,悻悻然起了身。   却一眼瞥见办公桌台板下面压着一幅字,孟不觉的目光便被黏住了。原来那是一张八开大小的宣纸,上面写着两行行书。一看就知道是何副局长自己的字,带着柳体的灵动和飘逸。何副局长师大中文系毕业,文章和书法是他的两样强项。孟不觉将两行字读过,原来是两句古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李商隐的诗。孟不觉大学虽然不是学的中文,却因这两句诗太有名,早就耳熟能详。尤其是后面那句,还被曹翁引用,说是黛玉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唯觉“留得残荷听雨声”特妙。曹翁将枯荷改作残荷,也许自有深意,但孟不觉以为枯荷自有枯荷的意蕴,不好随便更改。比如放在何副局长这里,枯荷自然更能表达他心头况味。他现在大权旁落,枯窘不堪,枯寂难耐,哪是一个残字所能言说的?何况枯者孤也,荷者何也,何副局长以荷自喻,其义不言而明。想那残荷,雨若打个正着,多少还能听到几许雨声,若是枯荷,雨打在上面,无声无息,又听什么呢?   孟不觉这么胡乱猜测着,想起过去这台板下并不是两句李诗,而是柳永的两句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局里人不免就要在后面议论,说那伊字多指女性,何副局长是不是在外面养了二奶?现在的领导不养二奶三奶,除非有病,而何副局长根本不像有病的。孟不觉却明白何副局长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不会将心思用在女人身上。就是真有女人,也不可能傻到用古诗向人张扬。孟不觉深知,何副局长心目中的伊是他的人生理想,只有这个理想,他才会衣带渐宽终不悔,不惜消得人憔悴。何况当时他是顾局长的红人,日后做上局长,再往高处走的可能性大得很。不想时过境迁,局势发生变化,伊人难觅,理想破灭,才生出去寻枯荷,以听雨声的惆怅和感慨。   这么替何副局长忧着,孟不觉的目光已离开台板上的李诗,仰起头来,浩叹一声。自己哪里是忧何副局长,明明是在忧自己。顾局长受创,何副局长倒霉,才使得自己遭此厄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不知以后怎样在机关里混。   这时乔老头已洗好拖把回来。孟不觉熄灯关门,一边问乔老头:“其他局长室的卫生呢,搞过啦?”乔老头说声是的,两人乘电梯来到楼下。   回到家里,肖自然已经做好饭菜。上桌后,她告诉孟不觉,吴副秘书长终于有了空闲,可以接见他了。孟不觉说:“就在今晚?”肖自然说:“郑大姐约的明天晚上。”   孟不觉就和肖自然商量,怎么去拜访吴副秘书长。当然不能空着双手去,都二十一世纪了,拜访领导竟然空着双手,那这人不是美洲人,就是欧洲人,而且刚入境没几天,否则早被国人同化,变得人情练达。那么带些什么好呢?香车宝马,豪宅美女,别说没这个实力,带不起,就是有实力带得起,过去跟吴副秘书长没什么交情,也会吓着领导,怕是打死人家都不敢接受的。送烟送酒,真假难辨,担心弄巧成拙,何况人家做到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份上,家里还少那几条烟和几瓶酒?   琢磨了一个晚上,也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愁得两个智商并不低的大活人眼睛翻白,望着天花板直发傻。   第二天一整天,仍然没想出上佳方案。   直到吃过晚饭,肖自然忽然开了窍,说:“我们虽然是冲着吴副秘书长而去的,但你跟他仅仅认识,猛然登门拜访,显得有些生硬。我和郑大姐不同,一个处室工作多年,关系密切,如果说是去看望郑大姐,师出有名,入情入理。既然是看望郑大姐,那么带什么,就别老去考虑吴副秘书长,得往郑大姐身上动动脑筋。”   肖自然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看来这人情世故方面,女人就是比男人精通。最新科研成果表明,男人的大脑便没有女人发达,怪不得这男权社会总是乱糟糟的,如果让女人来治理,肯定能大为改观。孟不觉也就不得不臣服肖自然,说:“那你说说,怎么往郑大姐身上动脑筋?”肖自然说:“我是女人,知道女人的特点,比你们这些大男人务实。什么是实?无非就是吃喝拉撒。人也是动物,就是做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就是像杨利伟那样,上得了天,还是每天都离不开这四个字,谁都不可能用胶布将嘴巴和屁眼给封起来。”   孟不觉不耐烦了,说:“看你又是嘴巴,又是屁眼的,俗不俗?还是直说,给郑大姐带什么吧。”肖自然说:“俗又怎么了?你去找吴副秘书长,想跟他拉扯上,你以为就高雅得很?”孟不觉忙打拱手,说:“好好好,你是领导,我是下属,领导的教导,下属牢记心中。”   “这个态度还算不错。要老娘给你出主意跑领导,你就得放谦虚点。”肖自然笑起来,言归正传,说,“刚才说到吃喝拉撒,我看就在吃字上做文章。常言说得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你看这七件事,六件是吃,吃不了的柴,也是用来烧吃的。吃里面,我们可以打打米的主意。”孟不觉说:“米才几毛钱一斤,有什么主意可打啰?”肖自然说:“你扶贫回来,杨村长不是送了一小袋乌米么?咱们吃了一顿,又香又软,可口得很。你还说过,这种乌米也就杨家村那地方生产得出,别处种不出来,产量又特别少,再大的官,就是联合国秘书长都不容易吃得上。而且没有污染,属于货真价实的环保米。干脆把这袋米带给郑大姐,保证她喜欢。”   这真是个绝好的点子。米虽然是俗物,因没人拿来当礼物送人,出手时倒显得不俗了。乌米又不同于一般米,具有特殊意义,送人显得真诚。孟不觉心中甚喜,说:“你早说不就得了,转那么大的弯子。”跑进杂屋,提了那袋乌米就走。   到得政府大院,要敲吴副秘书长家门时,孟不觉将乌米递到肖自然手上,说:“这是你送给郑大姐的,还是由你出手妥当。”肖自然说:“你也变得机灵起来了。”接住乌米,敲开吴秘书长家门。   听肖自然说袋子里是老远的杨家村来的乌米,郑大姐果然非常高兴,赶忙伸手接过去,说:“我早听说这种乌米好吃得很,又营养,又环保,只是一直没尝过,明天我就煮来吃一顿,和老吴享享口福。”说着走到阳台上,把正在接手机的吴副秘书长叫过来,将孟不觉夫妇介绍给他。   吴副秘书长先笑着跟肖自然点点头,说:“小肖我认识,有一次我和老郑在街上散步碰到你,她就向我介绍过。”肖自然说:“吴秘书长真是情系黎民,政府的大事小情都忙不过来,心里还装着我这小人物。”吴副秘书长说:“哟哟,想不到你还一套一套的。”郑大姐说:“你可别小瞧小肖,她是我们单位为数不多的大本毕业生,很有才华的。”   “原来如此。”吴副秘书长说着,这才将脸朝孟不觉这边偏过来,“小孟我们也是打过交道的。”口气显然跟刚才不太一样,变得不冷不热,那张本来笑着的有些生动的脸已经拉长,显得威严多了。大概在吴副秘书长心目中,肖自然尽管是机关干部,今天的身份却是郑大姐的朋友,婆婆妈妈的,他用不着端起架子,而孟不觉有所不同,属于他管辖范围之内的小官僚,自己的言行举止,必须像个领导的样子。   这么暗忖着,孟不觉忙哈着腰,用讨好的口气说道:“吴秘书长多次到我们局里检查、指导工作,我聆听过您的重要指示和谆谆教导。”又拿出那天程校长送的芙蓉王香烟,要献给领导。吴副秘书长摆摆手,说:“你自己吸吧,我已经戒烟了。”孟不觉当然不好逼领导破戒复吸。吸烟有害,连烟盒上都写着这句话,逼领导复吸,那不是存心害领导么?   “我也不吸烟。”孟不觉只得说。手上拿着那包烟,不知是塞回自己口袋,还是放到茶几上去。好在吴副秘书长说了句:“不吸烟,就吃水果吧。”孟不觉说:“刚吃过晚饭,肚子已饱,还是喝茶吧。”趁端茶之机,将那包芙蓉王悄悄放在装水果的碟子旁。领导不吸烟,但哪个领导不是门庭若市?留包烟,也好让领导招待客人。   这个小动作当然逃不过郑大姐的眼睛,她拿过芙蓉王,还给孟不觉,说:“现在我家已是无烟区。老吴戒烟后,我就跟他约法三章,家里一根烟都不备,有客人也不能违法。”转而指指墙角的手提袋,告诉吴副秘书长,是小肖给她送的乌米。   也许是刚才在阳台上接电话时,得到什么好消息,也许是夫人心情好,不想拂了她的意,吴副秘书长随声附和道:“这种乌米是难得的好米,我下去检查工作时,县里领导曾用这种米饭招待过我,口感很好的。”   也是一时兴起,吴副秘书长还说这种乌米有一个生动的传说,问孟不觉知不知道。乌米的传说出在杨家村,孟不觉在那里搞了一年扶贫,吃了无数次乌米饭,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但孟不觉才不会傻到说自己知道,扫领导的兴,而是猛摇其头,表示从没听说过。然后瞪大眼睛,望着吴副秘书长那张富于个性的嘴,热切期待着他快些说出乌米的传说来,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因为等着听阿姨讲大灰狼的故事,连厕所都顾不得去上,哪怕憋不住将裤子尿湿,也在所不惜。   吴副秘书长咳一声,清清嗓子,说这种乌米确是杨家村将军田里所出的独一无二的特产。相传杨家祖上有位将军身怀异功,跟金兵对阵时,哪怕被砍去脑袋,身首异处,只要卫兵将脑袋再接回到脖子上,当即就能复活,继续上阵杀敌。有一次将军正与金兵杀得难解难分,另一队敌军自后面掩杀过来,将军猝不及防,脑袋被砍去。卫兵忙从地上提过脑袋,正要往脖子上接,又一拨敌军杀过来,卫兵忙着抵抗金兵,只得把将军的脑袋交给在田里收割的农民,那农民顺手将脑袋放进装谷子的箩筐里,赶忙用稻草藏好。不想等击退金兵,卫兵回来找将军的脑袋时,脑袋上的血已流尽,再也没法接回到脖子上去了。那箩放过将军脑袋的谷子已被血水染乌,可农民却舍不得倒掉,而是做种育出秧苗,种在将军牺牲的那丘田里。谁知谷子成熟后竟是乌谷,与别的田里的谷子完全不同。里面的米粒也是乌黑的,被杨家人叫做乌米。于是每年将军死难的那天,杨家人都来吃乌米,以示对将军的纪念。更为奇怪的是,除了将军田,随便哪里的田都种不出这种乌谷,所以乌米数量极少,显得格外珍贵。   吴副秘书长还说,传说终归是传说,无可考据,但杨家人每每说起这个传说时,却充满对先人的虔诚,仿佛真有其事似的。外人到了杨家村,杨家人若煮这种乌米饭来招待,那自然是一种最高礼节。至于拿乌米送你,那你一定是杨家人认为最高贵最尊敬的客人了。   没想到,吴副秘书长竟然这么熟悉乌米的来历。孟不觉忙表扬领导体察民情,知识渊博,见多识广。过去都是领导表扬下属,也不知自何年何月何日开始,倒过来由下属表扬领导了,领导慢慢也就适应了下属的表扬。吴副秘书长对孟不觉的表扬自然非常受用,说:“过去周副市长分管市里文教卫体这块工作,我跟他去下面跑得多,也就耳濡目染,掌握了不少地方风俗民情,几乎成了半个民俗学家。”   “岂只是半个民俗学家,吴秘书长这高水平,早就达到民俗学博导级别了。”孟不觉继续表扬领导说。他这才真正体会出今晚送这种乌米的妙处,如果送的是一把票子或好烟好酒,主人怕是不好兴致勃勃,跟你来研究票子或烟酒的出处和文化内涵的。有时给领导送东西,并不仅仅是送东西,而是送文化,送品位,送尊严,务必送得领导舒服,一旦领导舒服了,那么以后才有你舒服的。   吴副秘书长久经官场,知道孟不觉夫妇带着乌米往他家里跑,当然不是来进修乌米知识的,也就话锋一转,问起孟不觉的工作情况来。   孟不觉本想实话实说,道出自己目前的处境,考虑到初次拜访吴副秘书长,就在他前面大倒苦水,显得自己处世不深,弄不好就坏了印象,于是说:“在人教处做副手,工作上还过得去。”吴副秘书长说:“人教处可是单位的组织部,不是领导看准了的人,是不会安排进这样的处室的,政治前途未可限量。”孟不觉说:“吴秘书长金口玉牙,但愿不才有这么一天。只是现在局里正处于敏感时期,待在人教处,真是如履薄冰。”   吴副秘书长笑笑,说:“这倒能够理解。你们局里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不知顾局长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孟不觉试探性地问道:“现在不是李副局长主持工作么?什么时候明确他的局长?”吴副秘书长说:“市纪委正在调查顾局长的问题,现在还没下结论,你们局里的工作,李副局长恐怕还得继续主持下去。”   孟不觉没再往深处问,领导有什么话要告诉你,你不问他也会说,不想告诉你,你问也是问不出来的。本来也不奢望拜访领导一次,就成为领导心腹,立即解决实质性问题,这次不过投石问路,以后还得多跟领导接触,领导对你印象深了,把你视为自己的人了,也就一切都好办了。孟不觉于是见好就收,看一眼肖自然,两人同时起身,准备走人。   两位主人嘴上客气着,要客人再坐会儿,屁股却早已离开沙发,跟着站了起来。吴副秘书长还在孟不觉肩上拍拍,说:“好好干吧,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孟不觉忙点头道:“一定牢记领导的教诲。”心里却想,人在单位,干不干又不是自己说了算,领导让你干,你才有干,领导不让你干,你想干也干不上。   对孟不觉的表现,肖自然感到满意,回家路上说:“平时看你呆头呆脑,今晚还像见过世面的,基本及格。”孟不觉说:“你这里及格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吴副秘书长那里能及格。”肖自然说:“我注意到了吴副秘书长的表情,他那里及格应该没问题。”孟不觉说:“别太乐观,吴副秘书长又不是我等浅薄之徒,城府深着呢,还能通过他的表情看出什么来?”   女人的第六感觉也许比较准确,第二天上班,郑大姐一见肖自然,就说:“我从来没听我家老吴褒贬过谁,可昨晚你们一走,他却直伸拇指,说小孟有修养,有内涵,以后肯定会有造化。”肖自然说:“那是吴秘书长错爱了,孟不觉还嫩得很呢,今后得郑大姐和吴秘书长多多点拨。”   女人都是这样,有人夸自己丈夫,比夸自己还高兴。下班回到家里,肖自然就吊住孟不觉的脖子,又亲女吻,乐滋滋把郑大姐的话转告给他。孟不觉自然也高兴,心想吴副秘书长有这个印象,实在难得,说不定这个靠山就靠稳了。   此后夫妻俩又寻找机会,到郑大姐家去过两次,彼此之间渐渐亲切起来。孟不觉对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依然只字不提,只把心思用在如何讨吴副秘书长欢心上面。他是个聪明人,只要火候一到,吴副秘书长自然会关心过问他的事的。   6   市纪委就顾局长的案子调查了三个月,也没调查出什么名堂,倒是那位在顾局长背后放箭的区委书记一下子栽了。原来那位书记把持区政多年,人财物大权集于一身,什么都自己一张嘴说了算,人人惧他三分,敢怒而不敢言。听说他要到市里来做副市长,一些积怨于心的干部便开始在背后搜集整理他的情况,只等他离区那天,往外举报上访。这事不知怎么被那位书记知道了,他拍案而起,动用公检法司,进行全力追查。那些干部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来个先下手为强,兵分数路,提前行动,告到上面有关部门。还捅到了媒体上,有关记者当即潜入区里,顺藤摸瓜,将书记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发了内参。上面领导立即批示下来,对那书记展开调查,很快掌握大量证据,拘捕了书记。   照理那位书记出了事,顾局长又没查出问题,副市长人选已非他莫属。然而官场就是官场,顾局长没查出问题,却并不能说明他真的没问题,纪委一时还不好给他下结论。纪委不下结论,上面也就不好确定顾局长的副市长人选。更有意思的是,这么一折腾,谁也弄不清楚顾局长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期间他又被停了好几个月的职,再让他做这个局长,上面面子上过不去,下面群众面前也不好交代,最后只得将他调往市政协,做了某委主任,继续保持原来的行政级别,算是没有放过一个坏人,也没冤枉一个好人。   顾局长走了,李副局长应该扶正了,上面却迟迟没有下正式任命文件,只市政府周副市长以检查工作的名义,到局里来主持开了个中层以上干部会议,算是明确了李副局长局里工的作主持人的身份。周副市长下来时,仅吴副秘书长陪着,连组织部门都没出面,明眼人一看便明白,明确李副局长主持局里工作,只是工作需要,还不完全是组织需要,虽然李副局长朝思暮想的是组织需要,而不仅仅是工作需要。   局里这次中层以上干部会议,李副局长没发话,人教处便没有通知孟不觉。那几天孟不觉往局里跑得少,也就不知道要召开这个会议,更不知道吴副秘书长会陪同周副市长到局里来。原来孟不觉在忙杨小竹读书的事,为了给她免些费用,他多次去找程校长,那家伙却总是找借口推托。想起前次程校长那副殷勤样,如今态度忽然发生变化,说话嘴里像含了狗屎似的,孟不觉就气不打一处来,想给他一老拳。   杨小竹是她父亲杨村长陪着到城里来的。头天杨村长就给孟不觉打了电话,把坐车进城的时间告诉了他。父女俩初次到城里来,孟不觉怕他们人生地不熟,不好找人,特意跑到车站去接他们。   夕阳西下时分,父女俩坐的车才进了城。孟不觉将他们带出车站后,要了部的士,直接往家里赶。本来孟不觉打算找个便宜点的招待所,将父女俩安顿下来,第二天再带他们到财经学校去,肖自然却执意要请客人上家里来,孟不觉也是妻命不可违,只得遵照执行。住家里虽然麻烦,毕竟比住店客气。他知道肖自然的想法,她是感念杨村长那袋乌米的好处,想报答报答父女俩。   开门入户,提早下班回家的肖自然已做好晚饭。杨村长也不用孟不觉介绍,对肖自然说:“这就是处长娘子了。”肖自然觉得有趣,还是乡下人说话文明,说:“谁是他的娘子?我姓肖,杨村长叫我小肖好了。”杨村长说:“那怎么能叫小肖呢?我这不是要大不敬了?”肖自然说:“你年龄比我大,叫我小肖,名正言顺。”杨村长说:“那也不能叫小肖。我比孟处长长几岁,就叫你老弟嫂吧。”肖自然笑道:“杨村长礼数就是多。那就老弟嫂吧。”   说话间,肖自然手上并没闲着,端菜取酒,然后请客人上桌。   见桌上七碗八碟的,杨村长搓着双手,说:“我是要住到店里去的,孟处长一定要带我们上家里来,太麻烦老弟嫂了。”肖自然连连说:“应该的,应该的,不觉在你家里一待就是一年,还不知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呢。”杨村长说:“那哪是给我们添麻烦,那是孟处长实践三个代表的伟大思想,带领我们脱贫致富奔小康。”肖自然说:“杨村长挺有理论水平的嘛,跟政府保持统一口径。”杨村长说:“还不是孟处长教导有方?”肖自然瞅孟不觉一眼,说:“我还以为孟大处长真是下去扶贫,原来到村里做博导去了,搞理论脱离实际。”孟不觉懒得跟他们贫嘴,只招呼客人夹菜。   饭后,又说了些闲话,夫妻俩安排客人歇息。家里也就两室一厅,杨小竹跟肖自然睡主卧室,让杨村长睡儿子房间,再将杂屋腾出些空间,孟不觉和儿子到里面去打地铺。杨村长甚是过意不去,争着要去睡杂屋,孟不觉不让,将杨村长往儿子房里推,说:“让你睡杂屋,那还不如叫你住店子好了?”杨村长还要坚持,说:“我身上有虱子,留在侄儿床上,怎么是好?”孟不觉笑道:“要留就多留几只,账多不愁,虱多不痒。而且可以增强身体抵抗能力,我小时候就是虱子咬大的,今天才这么健壮。”   说得杨村长哈哈大笑,说:“如今只有孟处长这样的好领导,跟我们贫下中农还有共同语言。好好好,我坚决服从领导安排。”   一夜无话。第二天孟不觉带着父女俩上了财经学校。先找到程校长,他还是那么客气地笑着,叫来那次见过的学生处朱处长,要他带杨小竹去办理有关手续。父女俩贴着朱处长的屁股去了学生处,孟不觉又踱回校长室,说:“程校长,还得向你汇报两句,刚才那父女俩,是我扶贫时的老房东。既然要扶贫,说明那地方还不富裕,经济困难。我的意思,你能不能适当减免些学杂费?”   程校长笑望着孟不觉,说:“孟处,真是不巧,这事还不是太好操作。我也不瞒你当领导的,过去为了拉生源,我们直接跑到下面中学招生,班主任老师给我们介绍一个学生,给八百到一千元的介绍费。今年生源丰富,物价局出台的学杂费标准又比往年有所下降,我们也就取消了介绍费,不然不用你开口,我们也会主动给你介绍费的。”   这话让孟不觉很不舒服。那次见面,姓程的口口声声说学校生源短缺,孟不觉推荐学生,是看得起他们,不想现在生源突然不短缺了,像是孟不觉送学生送得很不应该似的。而且听那口气,似乎是孟不觉贪小便宜,想自己拿介绍费。   孟不觉心头火气正往上冲的时候,程校长又笑着开了口:“不过孟处不是别人,是我们的直接领导,我会酌情处理的。这样吧,你先让姓杨的学生按标准交齐学杂费,以后我们几位校领导开个碰头会商量商量,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屁大的事也要开校领导碰头会,该不是程校长的托词吧?可你还不怎么好发作,人家这可是坚持民主集中制原则,不搞一言堂。孟不觉只得说:“那我什么时候再来找你?”程校长说:“学生入校完毕之后吧。”   有朱处长的引导,杨小竹的入学手续很快办妥。孟不觉一心要给杨村长免几个钱,今天没免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摸摸身上,昨天上午领的工资还放在口袋里没交给肖自然,于是拿出一千元,递给杨小竹,说:“程校长给你减免了一千元。”   杨村长挡住孟不觉,说:“程校长又不是会计出纳,怎么减免?拿他自己的钱来减免?”孟不觉说:“我上次来找他时就说好了的,今天程校长先就把钱准备在身上了。”   “那我去程校长那里问问。”杨村长还是半信半疑,掉头要往回走。孟不觉扯住他,说:“正是开学之际,程校长忙得晕头转向的,你就别去添乱了。我跟你实说吧,这所学校是我们局里的下属学校,直接归我们人教处管理,我这个副处长上了门,这点小事不给我处理好,下次他怎么好到局里去找我?”   杨村长这才信了孟不觉,从他手上接过那一千元,放到女儿手上,说:“小竹,为你读书的事,孟叔叔操了多大的心,费了多大的神,你瞧见了吧?你在学校不好好读书,看你怎么对得起孟叔叔和肖阿姨。”   家里太忙,杨村长当天赶了回去。送走杨村长,孟不觉回到家里,只听阳台上的洗衣机轰隆隆响着,原来肖自然正在拆洗被褥。孟不觉说:“你真是无事找事,几天前才洗过的被褥,怎么今天又洗起来了?”肖自然说:“你昨晚没听杨村长说,他身上有虱子?”孟不觉说:“人家是开玩笑的。你还看不出来,父女俩穿戴得那么整洁,身上会有虱子吗?现在农村条件稍好的人家也非常讲究了,杨村长的老婆甚至比你还爱干净,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肖自然说:“即使这样,洗了放心。”   跟别的不少女人一样,肖自然也有洁癖,洗完被褥不过瘾,还要洗衣服。拿着孟不觉脱下的衣服搜口袋时,见里面只有两三百来元钱,就问他:“昨天你不是说这个月的工资已经发了下来,怎么就这点钱?”   孟不觉苦笑笑,说了事情原委。一千元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肖自然有些心疼,说:“这个世上,你这样的好人,怕是拿着放大镜也不太好找了。”   孟不觉也心疼,过几天,估计学生已经入校完毕,又去了财经学校。程校长还是那副笑模笑样,说:“对不起孟处长,刚开学,事务太多,几个校领导总是坐不到一处,你是不是再给我宽限几天?这样吧,这事咱们校领导集体定下来后,我就打电话向你报告。你的手机还是原来的号码吧?”   孟不觉吱声不得,只得出了校门,回家等他的电话。   左等右等,也没等来程校长的电话。就是市委常委领导碰头会都开过了,莫非一个卵大的财经学校,校领导碰头会这么不容易开拢来?孟不觉觉得有些滑稽。转而又想,毕竟是你求人家,不是人家求你,他怎么会主动打电话给你呢?反正待在处里也是无业游民,无非在网上多下几盘围棋,孟不觉又去了财经学校。   一见面,程校长便客气地说:“孟处,我正要打电话给你汇报呢,你先上了门。几个校领导已经开过会,集体决定给杨小竹减免一千元。只是财务室的人协助教务处到省里采购教材教具去了,钱暂时还拿不出来。你也别老是往学校跑了,财务室的人回来后,我要他们将钱直接交给杨小竹本人得了。”   孟不觉说:“那天我和杨村长陪杨小竹来报名时,因为有你那句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的承诺,就已经以减免款的名义,给了他们一千元。”   程校长瞅孟不觉一眼,嘴角不经意地撇了撇。孟不觉知道他不会相信自己的话,认定你孟不觉想要那一千元的好处费,才一而再,再而三往学校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程校长的怀疑当然也自有其道理,除了给自己谋好处,现在还有谁愿意为别人的利益,这么煞费苦心,来回奔波呢?何况这人还是乡下的土农民,既不跟你沾亲带故,又不是管着你乌纱帽的领导,或领导的爹妈兄弟和七姑八姨。   程校长要怀疑,孟不觉当然也没必要多解释,这种事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越解释越让人觉得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程校长又是聪明人,当然也不便点破孟不觉。如今的人智商都高,程校长智商不高,也不可能做上校长,他因此不会傻到什么都说白,只说:“那到时我让财会室的人取了钱,给你送到局里去。”孟不觉说:“大家都忙,别太麻烦财会人员了。你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他们,有了钱就打电话给我,我自己来取。”程校长说:“孟处已经走了这么多趟了,还让你老往学校跑,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又等了几天,仍然没有音讯,孟不觉便不再抱什么希望,知道程校长是故意拖延,拖得你没了兴致,也没了脾气,然后不了了之。孟不觉也确实想放弃算了,无非一千元钱,自己虽然出得冤枉,也是出在杨村长女儿身上。   然而过了一夜,偶然听人说起财经学校今年招生的一些实情并非如程校长所说,真的取消了介绍费,孟不觉气愤不过,又改变了主意。一千元钱是小事,但程校长总得给个说法,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再次跑到财经学校,孟不觉还没开口,程校长就说:“我已经跟财会人员说好了,谁知今年政府对单位资金实行收支两条线管理,我们的钱都入了财政专户,提钱要有合法用途,手续非常繁琐,你这笔钱看来麻烦了。”   已经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多月,程校长想这么轻描淡写,随便敷衍过去,孟不觉当然不干了。他走到程校长前面,抓住他的胸衣,愤愤骂道:“你这个狗娘养的!”   程校长没想到孟不觉会来这一手,说:“你还想打人怎么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孟不觉说:“我知道是你的地盘,所以我不敢打人,我只敢打畜牲。”一个冲拳往他鼻梁上击去,同时脚下一扫,将他扫翻在地。程校长仰在地上,捂着满脸鼻血,大声叫道:“打人了,打人了!”   等学校的人闻声赶过来时,孟不觉已经拍拍手板,扬长而去。   7   一千元换程校长一管鼻血,孟不觉觉得并没亏,心情忽然舒畅起来。中午回到家里,肖自然见他气色不错,问他是不是拿到了那一千元,他说:“拿到了。”肖自然朝他伸过手去,说:“那钱呢?”孟不觉说:“给程校长做了药费。”   肖自然就知道孟不觉惹了事,说:“你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了,怎么能这样呢?你本来就是这个处境,他告到局里,你更加不好做人。”孟不觉说:“我无所谓。”肖自然说:“你无所谓,我还有所谓呢,不然我也懒得怂恿你去结识吴副秘书长了。”   不过肖自然也理解孟不觉,这半年来,他已经够压抑的了,又被程校长糊弄一番,摊到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做好午饭,到了饭桌上,肖自然又说道:“我怕你会生出事来,所以有些话一直没敢给你说,不想你还是失去了控制。”孟不觉说:“什么话?”肖自然说:“程校长说今年取消了介绍费,其实并非如此。郑大姐有一个侄儿在中学里做初中毕业班班主任,这学期给他们介绍了几个学生,一人拿了一千元介绍费。”孟不觉说:“你放什么马后炮?我就是听人说起这事,气愤不过,才跑到财经学校,动手打了程校长。”   饭后,收拾好碗筷,已快到下午上班时间。肖自然处里没什么事,也就并不急于出门,忍不住继续说孟不觉道:“其实你早就应该预料到,这一千元钱你是拿不到手的。”孟不觉说:“我知道,一方面我不是中学的班主任老师,程校长并不指望我以后给他们介绍学生;另一方面我现在受人排挤,手中无权,姓程的才这么狗眼看人低。最可恶的是第一次去找他,他还不知道顾局长大权旁落,以为我会做人教处长,只差没开口叫我爷爷了,热情得要舔我的脚趾。后来知道了内情,态度一下子反了过来,他成了我的爷爷,我成了他的孙子。这种势利小人,我不教训,谁来教训?”   “这世上的小人还不多的是,你教训得过来吗?”肖自然说,“我看你的当务之急不是跟程校长斗气,而是如何改善自己的处境。你如果像从前一样,继续管着事,甚至做上人教处或别的有些实权的处室主要领导,那你就天天有爷爷做,再不用做孙子了。”孟不觉笑笑说:“你哪是想叫我做爷爷,是你自己盼着做奶奶吧?”   正说着,孟不觉手机响了。见是宋处长的手机号码,孟不觉心想,是不是程校长恶人先告状,捅到了局里,局领导要找你麻烦了?揿下绿键,果然宋处长的声音火急火燎的:“孟处你在哪里?领导有请。”   这狗娘养的,动作还真快嘛。孟不觉不出声地骂了句,有些生硬地问道:“领导请我干什么?”宋处长说:“请你过来参加局里的会议。”孟不觉说:“局里的会议,什么会议?”宋处长说:“中层以上干部会议。”   孟不觉好久都没参加过局里这种会议了,已不太想得起自己还是局里的中层干部,于是说道:“要我参加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你没搞错吧?”宋处长说:“我怎么会搞错呢?我做了几年人教处长了,中层干部是什么还会弄不明白?少啰唆,领导们都已到齐,就差你一个了。”孟不觉还是不敢相信宋处长的话,笑道:“我神经脆弱,宋处你别寻我的开心。哪有领导们都到齐了,才发通知等着下属开会的理?我又不是没跟领导开过会,哪回不是我们这些下属等领导,几时领导等过我们下属?”   宋处长更急了,几乎是在恳求孟不觉:“是临时决定召开的会议,所以才没来得及通知到人。我叫你一声爷爷,你马上打的到局里来,的费我给你报销。”   孟不觉乐了,一边收线,一边对肖自然笑笑,说:“也是巧得很,想做爷爷,这就有人叫起爷爷来了。”拔腿往门外迈去。同时心下嘀咕,宋处长几时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过话?自己怕是真要时来运转,该做爷爷了。   宋处长并没有诓孟不觉,这天下午局里确实在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与会人员早就在会议室里待着了。会议是昨天发的通知,说市政府有重要领导要到局里来视察指导工作,今天局里中层以上领导干部一个都不能外出,得参加会议。为此李副局长特意交代局办主任,组织全局干部职工,大搞了一上午的清洁卫生。尤其是楼前的坪地,用水足足冲洗了三遍,连人影都照得出来,已经可以做镜子了。门口那对石狮子,里里外外擦抹个遍,干净得一尘不染。还写了两副标语贴在大门两旁,一副写着:热烈欢迎领导光临指导!另一幅写着:祝领导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心想事成!   领导都是守时的,三点整,一部豪华型新款红旗轿车就进了大门。李副局长和在职局党组成员早恭候在坪里,车没停稳,忙上前去开车门,请出车里领导。那是周副市长和吴副秘书长。见局里环境优雅,干净卫生,周副市长频频点头,表示赞赏。还有欢迎自己的标语高挂于前,周副市长对旁边的李副局长说:“老李你太客气了嘛。”李副局长说:“领导日理万机,还能抽出宝贵时间到局里来现场办公,指导我们工作,是我们的莫大荣幸。”   登上台阶,两只猛狮盘踞两侧,周副市长顺手在石狮身上拍拍,说:“这对狮子真有气势和个性,看看它们这粗重的鬃毛,张开的阔嘴,那刚烈的吼声尤在耳旁。”李副局长说:“这对石狮的嘴巴本来是闭着的,听说周市长和吴秘书长要到局里来,今天上午兴奋得张开大嘴,连吼三声,现在还没法合上去呢。”   说得大家都笑。周副市长也笑着点一点李副局长,说:“你倒好,我前面拍狮子,你后面拍起我来了。”   上楼进得会议室,围坐在圆桌外围的中层干部们立即起身鼓起掌来。周副市长向大家抬抬手,在李副局长的恭请下落了座。吴副秘书长和李副局长一左一右紧傍着周副市长,其他局领导按排名顺序,依次罗列了一圈。   大家坐定,李副市长说了欢迎周副市长和吴副秘书长下来现场办公的客套话,准备介绍在坐的其他局领导和中层干部。这时吴副秘书长忽然抬起头来,扫一眼会议室,说:“我有个亲戚在贵局工作,好像也是中层干部,怎么没见在座呢?”周副市长也点点头说:“我也听说过,吴秘有个亲戚在这里,今天让我认识认识嘛。”   李副局长就懵了,吴副秘书长有亲戚在局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这不是严重失职么?他眼巴巴望着吴副秘书长,说:“谁是吴秘书长的亲戚?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是我工作不够深入造成的失误,应该做深刻检讨。”吴副秘书长说:“孟不觉。贵局有这么一个人吗?”   闻此言,李副局长心里一沉,暗想坏了。这半年来,他视孟不觉为顾局长的人,一直将他晾在一边,今天这个会,人教处肯定没有通知他,所以才没见他的影子。李副局长只得鼓大双眼,瞪着宋处长,说:“孟处长呢?我曾特意指名要你通知的,通知到没有?”   宋处长当然不便把责任推回到李副局长身上,只谎话谎说道:“打过他几个电话,但没找到他。我再找找他。”掏出手机,出了会议室。   吴副秘书长当然不好让李副局长太难堪,对他说:“没事没事,我随便问问。李局长你继续吧。”李副局长心里内疚着,开始介绍在座局领导和中层干部。介绍到谁,谁小学生般站起来,垂了双手,笑着向周副市长和吴副秘书长弓弓腰,点个头。   快介绍完毕的时候,宋处长推开门,带着孟不觉进了会议室。宋处长一脸的大功告成,不无得意地对吴副秘书长说道:“我终于把孟处长给您找来了。”吴副秘书长朝宋处长埋一下头,转而向孟不觉招手道:“不觉,到我这里来。”   孟不觉心里一热,朝吴副秘书长走过去。他终于知道宋处长为什么火急火燎找自己了。   吴副秘书长旁边的一位副局长只好起身,另谋高就,让孟不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吴副秘书长揽着孟不觉肩膀对周副市长说:“这就是我的亲戚孟不觉,人教处的副处长。”周副市长看看孟不觉,说:“你这亲戚蛮年轻的嘛。”   “周市长您好!”孟不觉向周副市长拱拱手,咧嘴一笑。心里暗暗疑惑,自己几时竟成了吴副秘书长的亲戚了?   这时李副局长开口问吴副秘书长道:“吴秘书长还没告诉大家,孟处长是您什么亲戚哩。”吴副秘书长说:“我的连襟呀。”李副局长说:“连襟?也就是说,您的夫人和孟处长的夫人是姐妹啰?”又责怪孟不觉:“孟处长,你真是保守呀,我们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从没听你交代这层社会关系。你这可是向组织隐瞒事实真相哟。”   孟不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夫人虽然口口声声喊吴副秘书长夫人为大姐,却毕竟一个姓肖,一个姓郑,不想彼此的男人便成了连襟,这又是从何说起呢?孟不觉没有吱声,倒看吴副秘书长能给个什么说法。   只听吴副秘书长轻轻一笑,说:“我夫人在水文局工作,水文局的人见了我,说我是他们的女婿。不觉的夫人也在水文局工作,水文局的人见了他,也说他是他们的女婿。我们两个都是水文局的女婿,你们说说,我俩算不算连襟和亲戚?”   大家这才晃然明白过来。机关里的人确实爱开这种玩笑,喜欢把单位里某女人的丈夫说成是自己单位的女婿,某男人的老婆说成是自己单位的媳妇。大家于是笑道:“吴秘书长说得还挺有逻辑的。”   笑过,继续开会。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周副市长以市政府的名义,正式宣布李副局长为局里工作主持人。按说李副局长实际主持局里工作,是半年前顾局长接受市纪委调查的时候开始的。不过当时顾局长只是接受调查,有没有问题还不太好说,因此表面上还是局长,市委和政府有关领导只背后打了个招呼,由李副局长临时负责局里工作,也就一直没公开宣布他是主持人。现在顾局长已经调走,新局长还来不及产生,出于工作需要,市政府才由周副市长亲自下来明确李副局长这个临时身份。当然一般情况下,李副局长既然已做上局里工作主持人,也许只是一个过渡,最终成为局长的可能性自然会很大。   周副市长宣布完毕,又代表市委市政府谈了几点希望。接着李副局长表态,表示绝不辜负政府厚望,团结好局党组一班人,努力完成党和人民交给的光荣使命。局里其他领导也都发言,坚决支持、衷心拥护市政府的决定,一定在李副局长的正确领导下,齐心协力搞好局里各项工作。最后吴副秘书长代表市政府就工作问题谈了几条指导性意见,会议议程基本完成,李副局长宣布散会。在热烈的掌声中,周副市长和吴副秘书长走出会议室,并由李副局长等局领导陪着下楼,向坪里的红旗轿车走去。   孟不觉因为是吴副秘书长的所谓亲戚,也荣幸地傍着他来到车旁,送市领导上车,算是享受了一回局领导的待遇。   上了车,吴副秘书长还按下车窗,向李副局长他们挥挥手,同时对孟不觉说了声:“不觉,以后常联系哟。”孟不觉忙说:“一定一定。”心里明白,吴副秘书长这话,与其说是说给自己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李副局长他们听的。   ·3·   下篇   8   冤里冤枉出了一管鼻血,程校长怎么也想不通,捂着发紫的鼻头,跑到局里来,进了李副局长办公室。原来他是李副局长的战友,如果不是听说顾局长靠边站,大权旁落到了李副局长手里,程校长哪敢那么对待孟不觉?   这天李副局长没有外出,手里拿着水笔,坐在桌前批阅机要室刚送过来的文件。有些文件是面上的,签个阅字就行了,有些是业务工作,得签署具体意见,要费些思量。又觉得今天当务之急并不是签阅文件,好像还有一件什么事情,必须马上落实一下。   直到手头这份文件的意见签毕,又落下自己的大名和年月日,才猛然想起应该立即找孟不觉谈谈。吴副秘书长说他与孟不觉是连襟和亲戚,尽管是开的玩笑,却是在全局中层以上干部前面开的,那么这个玩笑也就不仅仅是玩笑,而是领导的指示精神。更重要的是李副局长还听说过,周副市长进常委做常务副市长只是一个过渡,上面的意思是让他以后做市长。他做了市长,跟随他多年的吴副秘书长肯定会进一大步,也就是说,吴副秘书长的指示精神不是一般的指示精神,而是特别重要的指示精神,必须认真领会,努力吃透,坚决贯彻落实下去。   李副局长决定马上跟孟不觉见了面,沟通沟通,并把他的工作落实妥当。记起半年前孟不觉找上门来汇报扶贫工作的情形,当时把他看成是顾局长和何副局长的人,自己的态度确实生硬了点。李副局长一向自诩为是唯物主义者,而唯物论认为,事物总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因此现在再不能拿过去的眼光看待孟不觉了。那么要跟他见面,也该找个什么由头吧?总不能直接端出吴副秘书长,好像吴副秘书长开句玩笑,说孟不觉是他亲戚,你就一下子对孟不觉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这岂不显得你势利眼,要让孟不觉小瞧了?   就在李副局长举棋不定的时候,程校长进了办公室。他捂着鼻头,说话瓮声瓮气的:“老战友啊,你要给我做主啊!”   私下里程校长喊声老战友,显得亲切,可这是机关,姓程的也不知道改改口,李副局长心里便有些不痛快,黑着脸说:“给你做什么主?老婆跟人家跑了?”程校长哭丧着脸,说:“老婆跟人跑了就跑了,我哪会来麻烦你当领导的?”李副局长说:“那你有屁就放,捂着鼻子要擤鼻涕怎么的?”   程校长这才拿开鼻子上的手,伸长脖子,凑到李副局长前面,说:“你看看,你给我看看。我这只鼻子成什么模样了?”   李副局长望望前面这只发紫的大蒜鼻,觉得有些滑稽,说:“你以为你这只鼻子长得中看怎么的?”程校长说:“要是还中看,我就不来找你做主了。”李副局长说:“你的鼻子长在你脸上,我做得了什么主?”程校长说:“我的鼻子长在我脸上,可将我的鼻子擂成这样的人却是你的下属。”李副局长说:“我的下属,那是谁?”   程校长牙根咬得嗄嗄作响,说:“孟不觉!”   “孟不觉?孟不觉怎么你了?”李副局长想,真是巧了,自己正想找孟不觉,这个姓程的就告他状来了。   程校长开始控诉孟不觉。   控诉完,程校长还拿出一叠医药费发票,放到李副局长桌上,一边补充道:“他姓孟的也是挑水找错了码头,编了理由到我手上来骗钱,也不想想我程某人何许人也,怎会吃他那套小儿科把戏?”   李副局长了解孟不觉的为人,他不可能如程校长所说,挖空心思到他手上去骗什么钱,肯定是程校长见孟不觉有职无权,故意刁难他。李副局长也就敷衍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学校去,继续做你的校长。孟不觉是我的人,我会作出处理的。”   程校长就有些发懵。李副局长竟说孟不觉是他的人,这话就有些不好懂了。他知道李副局长一向将孟不觉看成是顾局长和何副局长的人,怎么今天突然变了口风?又不便细究,两人虽然是多年的老战友,毕竟李副局长是财经学校上级主管部门主持工作的领导。程校长小心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孟不觉?”   李副局长不耐烦起来,说:“这是局党组的事,你又不是太平洋的警察,管这么宽干什么?”程校长自觉无趣,悻悻出了办公室。   见程校长的发票还留在桌上,李副局长想喊住他,叫他拿走,忽然灵机一动,又改变了主意,心想这不是个现成的找孟不觉的由头么?拿了电话去拨孟不觉手机。拨了几位数,又压下叉簧,打了人教处的电话,让宋处长代他把孟不觉找去。一级管一级,直接打孟不觉电话,是不是也太宠他了?尽管他是吴副秘书长的所谓亲戚,但目前还是副处长,中间隔着处长一级。   其实这天孟不觉就在人教处。他知道李副局长会主动找他的,所以哪里也没去,就坐在处里上网下围棋。鏖战正酣,宋处长过去拍拍他的后背,说:“孟处长,领导有请。”孟不觉正沉湎于棋局之中,宋处长在他背上拍了两次,他才反应过来。听明白宋处长的话后,孟不觉只好下了线,起身走出人教处。   孟不觉进门时,李副局长还在签阅文件,见了孟不觉,便放下手中水笔,故意青着脸色道:“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   这还用明说么?吴副秘书长都认了我这个亲戚。孟不觉心里这么得意着,努力寻找恰当的词汇,准备作答。李副局长没等孟不觉开口,将刚才程校长的医药发票推到他前面,说:“程校长刚刚离去,这是他留下的医药费发票。”   孟不觉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将那堆发票抓过来,塞进口袋,说:“原来领导是要我给程校长报销发票。好吧,谁叫我手痒呢?手痒票子必然也会跟着痒,我今天有空就将钱给他送去。”李副局长说:“你有这个态度,还算不错。不过我也不全信程校长的话,你不会是他所说的那种占小便宜的人。而且他也有错嘛,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同志呢?”   又说了几句程校长,李副局长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敲敲脑门,说:“你扶贫回来的时候找过我,我说过你在下面辛苦了,适当休整休整。我想这段时间,你可能也休整得差不多了,该给你压压工作担子了。”   孟不觉想,李副局长这话说得多么巧妙,仿佛当初让你休整,是真的关怀你。这大概就是做吴副秘书长亲戚的直接效果,领导要给你压担子,想休整也休整不成了。孟不觉心里感慨着,嘴上说:“感谢领导的信任!”   李副局长所谓压担子,就是把人教处宋处长和陈副处长管着的工作分一部分到孟不觉头上。至于怎么分,他只谈了个大体设想,没有具体意见。他说:“这两天我还要跟宋处长商量商量,暂时他还是人教处的处长嘛。”   李副局长说到“暂时”一词时,特意缓了缓语气。孟不觉听得出言外之意,就是说宋处长不可能老做这个处长。他不做这个处长了,谁会来做呢?领导此时当然不会直说,你能听得出他这个意思就行了。   李副局长要说的话已经说过,孟不觉不便久留,退了出去。   转身还没走上两步,迎面碰上何副局长。孟不觉想躲避,已然来不及了,只得迎上前去,喊了声何局长。何副局长一边朝孟不觉点点头,一边掏出钥匙,往自己办公室门上的锁孔插将进去。   孟不觉不好即刻离开,贴着何副局长,走进他办公室。何副局长说:“李副局长动作挺快嘛,吴副秘书长刚认了你这个亲戚,他就找上你了。”孟不觉尴尬地笑笑,说:“我犯了严重错误,特意到李副局长这里来做检讨的。”   这倒是何副局长始料未及的,孟不觉已被晾了半年时间,还有什么错误可犯?当今之世,可不是谁想犯错误就犯得上的,错误都被有职有权的人争先恐后犯走了,无职无权的角色,还哪有你犯错误的份?比如工人农民,除了拿把菜刀上街砍人,别的错误想犯一把,也没资格和机会。   见何副局长满脸疑惑,孟不觉拿出口袋里的医药费发票,在他前面晃晃,说:“这是程校长的医药费发票,他扔到李副局长桌上就走了,李副局长没义务掏这几百元钱,便给了我,要我给程校长报销。”   何副局长更是不知所云。直到听了孟不觉的简单叙述,才哈哈大笑起来,说:“孟不觉你还做什么鸟处长,跟泰森学拳击去算了,拿一次出场费,抵得你做几十辈子的处长。”   当天下午孟不觉就屁颠屁颠将五百元医药费给程校长送了过去。   其实程校长的鼻子是在自己学校医务室上的药,一分钱都没花。他当然也不是想诈这五百元钱,他堂堂一校之长,随便小腐一把,都比这个数字大。他是故意弄了把发票,作为有效证据,让李副局长教训教训孟不觉,让他为那一拳头付出应有的代价。不想孟不觉这么快就高高兴兴把钱送了过来,看来李副局长并没对孟不觉怎么样。   程校长背后一了解,才明白现在的孟不觉已不是原来的孟不觉。程校长赶忙找来学生处朱处长,将这五百元钱递给他,又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朱处长很快找到孟不觉,拿出一千五百元亮花花的现钞,毕恭毕敬放到他桌前。孟不觉明知故问道:“朱处长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程校长没组织你们学习市纪委最近出台的纪律条例?里面明文规定,国家工作人员收受贿赂达两百元以上者,就地免职。你莫非是居心不良,叫我这个副处长做不下去?”朱处长说:“我哪敢怀有这样的祸心?我是按照程校长的指示,到财务处将杨小竹的一千元减免费领了出来,加上你交程校长的那五百元医药费,一并送还给你。”   孟不觉从里面抽出一千元,塞进口袋,说:“这一千元是我自己先垫付的钱,利息我就不跟你们细算了,本金拿回来顺理成章。至于程校长的医药费,由我出完全应该。程校长出了那么多鼻血,我不出些医药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嘛。”朱处长说:“孟处长您一定要大人大量,原谅程校长。我到你这里来时,他反复叮嘱过,要我代他向您赔礼道歉,都是他的错,他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一切行动听从上级指挥。”   这朱处长还有几分幽默,说得孟不觉忍不住笑起来,说:“朱处长说得也太严重了点。”却仍然不肯收那五百元钱。朱处长只得兜了底,告诉孟不觉,程校长根本就没花一分钱医药费,他是在学校医务室上的药,那把发票都是假的。孟不觉说:“他是哪里上的药,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他的鼻子是我揍歪的,而且出了不少鼻血。”   朱处长也许是怕完不成任务,回去没得学生处长可做,情急之下,往前迈上半步,咚一声跪到孟不觉前面。   孟不觉吓一跳。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莫非姓程的那么无耻,他的下属也这么没得尊严?不就是跟姓程的一点小小冲突,孟不觉哪受得起他下属这么一跪?只好慌忙将五百元钱收下,扶起朱处长。同时掏出程校长的医药费发票,塞到朱处长手上。   9   吴副秘书长一句玩笑,孟不觉便改变命运,恢复了人教处副处长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又在局里做得起人了,像那次跟肖自然开的玩笑,有了做爷爷的可能,而不用再做孙子了。孟不觉的自我感觉便渐渐好起来,暗忖人在机关,手里就是要有点权。权威权威,有权就有威,手中无权,自然威风扫地,卵都短三寸。   人的感觉一好,看什么都顺眼。比如楼前那对石狮,虽然还是那么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却似乎少了狰狞,不再那么不可一世。不仅如此,差不多可算得上温柔了。比如孟不觉每次从它们中间经过,它们几乎要暗送秋波似的。   这天见乔老头又在擦抹这对石狮,孟不觉停下来,陪他说了会儿话。乔老头还是那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将石狮身上每一条缝隙都抹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忽想起那次周副市长和吴副秘书长下来时,李副局长借这对石狮拍领导马屁的话,孟不觉不禁摇摇头,不得不佩服李副局长的机智。领导要下来了,连石狮也兴奋得大吼三声,从此嘴巴便没法合上,这多么巧妙和形象?除了唐朝李白那种天才诗人,怕是难得有几个文学家能将夸张手法使用得如此娴熟。李白用夸张手法写诗,赢得生前身后的诗名,李副局长用夸张表扬领导,赢得实实在在的权力,到底比李白同志实惠得多。   晃眼过去数月,看看李副局长也该去掉名字后面的副字了。从市委和政府两大院子那边传过来的信息也表明,李副局长扶正已是指日可待。还有他本人的种种形迹,也印证了这一点。因为近段李副局长跑得最多的就是市委和政府两个大院,而每次往那两个地方跑动,并不见得都是局里的业务工作。另外就是到人教处来得更勤了。一来就叫上宋处长,躲到里间的档案室里,紧闭了铁门,嘀咕上大半天。   原来两人是在做局里的人事方案。这是宋处长悄悄透露给孟不觉的。那天陈副处长和刘科长都没在处里,其他人员也有事出去了,就孟不觉坐在电脑前面整理材料。其时档案室的门开了,李副局长和宋处长走了出来。孟不觉起身跟李副局长打招呼,李副局长跟他扬扬手,没说什么便走了。送李副局长回来,宋处长顺手关上门,还打了倒锁,这才对孟不觉说道:“我和李局长就局里的人事问题,作了个初步方案。李局长只同意我先跟你通通气,暂时还不能透露给陈副处长他们,所以你先别张扬出去。”   人事安排放在哪个单位,都是最敏感最不容易处理的,李副局长如此谨慎,自然很有必要。至于这个初步方案,李副局长让宋处长先跟你通气,却暂时不透露给陈副处长他们,这说明什么,孟不觉当然心知肚明。他也就没说什么,只说:“我懂得领导意思。”   宋处长点点头,拿出兜里的本子,把谁谁谁仍留在原地,谁谁谁将调整出去,谁谁谁会就地提拔,简明扼要地给孟不觉说了说。孟不觉听得仔细,这些名字里面,没有宋处长和自己。他于是问道:“您本人呢?”宋处长合上本子,笑道:“我知道你最关心的是我。”孟不觉说:“我不关心您这个顶头上司,还关心谁?”   两人的话都只说了半句。与其说孟不觉关心的是宋处长,还不如说是他自己。因为宋处长的升降去留,直接关系到孟不觉的去向。只是两人都是搞人教工作的,彼此不用把话挑明,也知道对方所言何意。   宋处长说:“我当然不可能再留在人教处占位置。”   宋处长不留人教处,而别的处室又没他的名字,显然是有高就。这其实是过去的惯例了,人教处长做上几年,如果不出意外,一般都是要进步的。这也是局里中层干部梦里都想着做人教处长的原因之所在。   宋处长要高就,人教处长的位置没定人,孟不觉的名字暂时没出现在别的地方,那么他何去何从,也就不言而喻。这虽然是孟不觉预料之中的,但他心头还是热了一下。做上这个人教处长,就等于一只腿已经进入局领导行列。在机关里混,谁图的不是早日进步,在长年龄长肚皮的同时,也长长级别?   这个初步方案,李副局长当然不可能马上就抛出来,得等他自己扶了正之后,才会放到局党组会上讨论通过,付诸实施。提前把好事都做了,正式当上局长后,又拿什么给下属做见面礼呢?中国人讲究投桃报李,只是这桃不仅要投得是对象,还要投得是时候,否则又谁来报李?没谁报李,那桃子还不如投进水里,至少也冒几个水泡泡。   李副局长和宋处长做这个初步方案时,虽然除了孟不觉,没再告诉任何人,可局里的人还是有所耳闻,慢慢传扬开去。当然谁也不知道底细如何,只能发挥想象力,通过分析研究,猜测谁进谁退,谁上谁下。大家于是按捺不住,频繁地往领导家里跑动起来。跑得最多的当然是李副局长家里,其次是说得起话的其他党组成员。不太有人跑动的是何副局长,因为大家明白,人事问题李副局长是不会让他沾边的。连他办公室都很少有人进去,仿佛何副局长身上生了麻疯似的。   何副局长倒是乐得清闲,天天神仙般坐在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处变不惊的样子。书法练得更勤了,文件柜上的旧报纸被他用得一张不剩,又去找局办秘书要。秘书开玩笑说:“何局长,照您这样练下去,领导们怕是要自己掏钱买茶叶了。”何副局长笑笑道:“我拿家里的茶叶抵你的报纸,怎么样?”   第二天何副局长还真的给局办公室拿来几包茶叶,害得秘书羞愧不已,说:“何局长,我跟您开玩笑的,您还当了真?”何局长说:“这是应该的嘛。这段时间我天天拿局里的报纸练字,字比以前有所长进,拿到市里的书法展上弄了个二等奖。”秘书抱了拳,说:“恭喜何局长!那奖品呢,又是什么?”何副局长说:“就是给你的茶叶呀。”   秘书这才稍稍心安了些,说:“原来这报纸卖钱换茶叶是换,何局长练了字获奖换茶叶也是换,都不亏。”   有人老往别的领导那里跑,唯独不登何副局长的门,偶尔碰上何副局长,心里难免发虚,也拿何副局长的书法来搪塞他。何副局长就显得很自豪,谈自己是怎样得的奖,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压根不知道局里的风云变幻似的。   见何副局长不厌其烦地跟人说自己的书法,孟不觉就在心里暗暗佩服他,觉得他真有定力。全局上下人人自危,都吃了鼠药一般,惊惶失措,上蹿下跳,唯有他能如此淡定自若,也确实难能可贵。   这天傍晚,孟不觉有事在处里多打了两个电话,出门时已是暮色苍茫,人去楼空。恰好这两天电梯出了故障,孟不觉只得走路下楼。到得局长们上班的那一层,见何副局长的办公室亮着灯,猜想肯定又是乔老头在搞卫生。陡然想起那次在何副局长办公桌台板下见到的那两句诗,寻思局里就要重新洗牌了,何副局长是继续留在局里受李副局长领导,还是另有安排,也将见出分晓,那么他台板下还会是李商隐那两句诗吗?   孟不觉忽然心生好奇,转身朝何副局长办公室走去。   果然乔老头正撅着个屁股,在起劲地拖着地板。孟不觉借口要给何副局长送份资料,跟乔老头打声招呼,来到何副局长办公桌前。不想李商隐那两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名句已经不见,换了另外一幅字。原来是四句话:   千峰顶上一间屋   老僧半间云半间   昨夜云随风吹去   到头不似老僧闲   孟不觉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么四句话,敲敲额头,慢慢才想起是归宗志芝庵禅师的偈语。其实字面上的意思也浅显,不难理解。只是何副局长为什么要换上这么一幅字压在这里呢?他该不会是无意为之吧?   说这四句话是偈语,还不如说是古人用徽墨作的画,意境幽远。多读两遍,才在诗里读出一份禅意来。你瞧峰顶巍峨在上,云卷云舒,风来雨去,唯有老僧气定神闲,丝毫不为所动,那份悠然,那份自在,心知便是。孟不觉暗想,何副局长是不是以老僧自比,任你官场翻云覆雨,我自岿然不动?这也太不容易了。能修炼到何副局长这样,久处官场,还能看破仕途,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实在要些功夫。   乔老头拖完地,又洗了拖把回来,见孟不觉还站在何副局长办公桌前,便笑道:“在看什么好东西,如此入迷?”孟不觉说:“在看何副局长的书法作品。”乔老头说:“你是说何副局长今天换上的四句话?”孟不觉说:“是呀,这诗还挺有意思的。”乔老头说:“什么意思?”孟不觉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说了说。   乔老头将拖把支到窗台外面挂好,回头说:“就你说的这么简单?”孟不觉望着乔老头,说:“你是说,我还没领会出何副局长的真意?”乔老头笑而不语,手按在门边的开关上,准备关灯。孟不觉只好离桌,出了办公室。   下楼时,孟不觉又问乔老头,何副局长书这四句话,到底是啥用意。乔老头依然没作正面回答,说了赵州和尚的故事。   赵州和尚正在禅院讲经,忽然来了两位僧人,赵州和尚问其中一位,你以前来过禅院吗?答曰,没有。赵州和尚说,吃茶去。又问另一位,你以前来过禅院吗?答曰,来过。赵州和尚又说,吃茶去。旁边的院主奇怪,说没有来过的请他吃茶去,来过的也请他吃茶去,到底是何意?赵州和尚唤声院主,院主马上应诺道,在。赵州和尚接着说,吃茶去。   故事说完,已来到大门口。两人住的不是一个地方,乔老头朝孟不觉挥挥手,溶入暮色之中。孟不觉在原地痴了痴,才转身朝自家方向走去。到过禅院的僧人,和尚叫他吃茶去,没到过禅院的僧人,和尚也叫他吃茶去,就是禅院主,和尚还叫他吃茶去。同样是吃茶去,领受这杯茶的心念不一,悟性不同,茶中滋味自然也就不一样,且不可与旁人道也。这也许就叫做领悟,领了茶,自己再去悟。   那么何副局长书了归宗志芝庵禅师这四句话,压在办公桌台板下面,也定然自有深意。至于这深意到底是什么,那就看各人怎么领悟了。   回到家里,饭菜已经上桌,肖自然问起怎么这个时候才进屋,孟不觉顺便说了说何副局长台板下的四句话,还有乔老头关于赵州和尚的故事。肖自然笑道:“我看纯粹闲诗一首,何副局长坐在办公室里,谁都不上门,无聊之际写几句话玩玩,也值得你这么神经兮兮?”   孟不觉不吱声,只顾低头吃饭。   饭后,肖自然想起一事,说:“星期天是郑大姐的生日,她本来不打算请客,我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我去给她做生,也就我们两家,没有外人,随便说说话。”   肖自然如此用心,孟不觉当然没得说的。何况这么难得的与领导打成一片的绝好机会,并不是谁想摊就摊得到自己头上的。   10   星期天早上,夫妻俩将儿子送到市书画院举办的培训班上,然后打个不薄的红包,直奔政府大院。   周副市长已是周代市长,春节后的全市人代会上即将成为正式市长。吴副秘书长也因此水涨船高,被扶正做了秘书长。秘书长比副秘书长自然更加繁忙,但吴秘书长看重夫人生日,特意推掉应酬,在家陪夫人。没有别的客人,只有孟不觉一家,说起话来方便。   很快到了中午时分,保姆端菜上桌,两家人围坐过来,举了杯子,祝贺郑大姐生日快乐!酒是红葡萄酒,度数并不高,却因多喝了几杯,吴秘书长面色酡然,兴意盎然,话也多起来。不经意间就说到孟不觉局里的人事,吴秘书长说:“这段时间,我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好多都是你的同事打来的,说是要来向我请示工作,都被我挡了回去。”孟不觉故意说:“我们那可是政府组成局,政府组成局里的干部来向政府的秘书长请示工作,这不是名正言顺么?”吴秘书长说:“什么名正言顺,我还不知道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郑大姐这时插话道:“不觉你不知道,那次老吴在你们局里认了你这个亲戚后,你们局里的人天天打电话找老吴,老吴怕他们缠着认亲戚,亲戚多了不好开展工作,所以一概不予接洽,才省了好多麻烦。”   说得两家人都笑起来。吴秘书长笑道:“做官需要智慧。不仅要少给人家惹麻烦,还要少给自己惹麻烦,这就是做官的最大智慧。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腾出更多的时间,为老百姓多做些实事,不然成天陷在人际关系里面,必将一事无成。”   这倒是挺有道理的,孟不觉心里佩服着吴秘书长,嘴上免不了要说些表扬领导的话。   也是酒逢知己,说话投机,又顺便讨好了夫人,吴秘书长今天心情格外舒畅,说话也就少了城府,忽然问了个孟不觉意想不到的问题。   吴秘书长说:“不觉,你不带任何成见地说句公道话,你们局里的李副局长和何副局长两位,谁更适合做局长?”   这个问题倒是孟不觉从没考虑过的。作为局里的中层干部,像谁适合做局长这样的重大问题,孟不觉怎么会去考虑呢?就是考虑也是白考虑了,毕竟谁做局长是上面说了算,并不是局里的中层干部说了算。何况由谁做局长,从来就没存在过适合与不适合之说,只有做得上与做不上的区别,做得上局长就适合做局长,做不上局长就不适合做局长。让你做局长,当然是因为你适合做局长,你做了你就适合了;不让你做局长,当然是因为你不适合做局长,如果你适合,还不早让你做局长了?让你做了局长,你竟然不适合,不仅你自己不肯承认,组织上恐怕也坚决不同意。想想看,你本人不承认不适合,组织上不同意你不适合,你当然就是适合,而且适合得不得了。这听上去有些像是绕口令,却是大实话,机关里人人心里有谱,谁也哄不了谁。   谁做局长,无所谓适合不适合,那么吴秘书长怎么会对孟不觉问起这样的问题来呢?都快一年了,李副局长虽然不是局长,却一直主持着局里工作,属于事实上的局长,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不适合做这个局长。既然李副局长适合做这个局长,吴秘书长却还要质疑他与何副局长谁适合做局长,这是不是够荒诞的?如果这话出自普通百姓和普通干部之口,也还说得过去,因为他们见识不够,体会不深,容易产生误会。吴秘书长何许人也?堂堂政府领导,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话来?   然而真要说吴秘书长没水平,孟不觉那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赞成。至少这半年多时间里,孟不觉没少跟吴秘书长接触,他是很有思想,很有见地,也很有工作能力的好领导,无论是主持政务,处理事务,还是与上下左右的各色人员打交往,都有自己的一套。有些官员喜欢自我标榜,说当官讲原则,做人讲感情,办事讲规矩,吴秘书长没这么自我标榜过,但在孟不觉眼里,他这三个讲字确实是做得最好的。   吴秘书长那么有水平,今天竟然说了一句没水平的话,看来并不是吴秘书长真的没水平,而是孟不觉自己的理解有误。也就是说,吴秘书长这句没水平的话,实际是很有水平的。只是这句话的水平又体现在哪里呢?是对李副局长有了看法,觉得他不再适合做局长了?换话说,是不是时过境迁,原本适合做局长的李副局长忽然变得不再适合做局长了,而原本不适合做局长的何副局长反过来又适合做局长了?   念及这个何副局长,孟不觉脑袋里一下子冒出他办公桌台板下那幅字来。当时孟不觉还那么自以为是,认为那是何副局长看破仕途,无意官场,才那么处变不惊,悠然自得,书了那四句话以表心迹,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还有乔老头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以及他说的赵州和尚的故事,也说明那四句话中,暗含了另外的意思,只是孟不觉一时没领悟过来。   孟不觉便意识到,那原本快要递到李副局长手上的橄榄枝,可能已被领导抽了回去,另有所许。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看来何副局长已经如愿以偿,接过领导递给他的橄榄枝,不然他哪会那么从容自若,气定神闲?原来李副局长是云,该去的已去,何副局长是僧,该留的得留啊。   如此道来,吴秘书长要孟不觉说的这句所谓的公道话,必得斟酌斟酌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李副局长适合做局长这种话。说李副局长适合做局长,言下之意自然是何副局长不适合做局长。何副局长眼看就要成为何局长了,你还敢有何副局长不适合做局长的言下之意,那你孟不觉恐怕得先考虑清楚,以后自己是不是适合在何局长下面做处长副处长。   孟不觉也就毫不含糊地对吴秘书长说道:“如果领导真要我不带任何成见地说句公道话,我说还是何副局长适合做局长。”   吴秘书长喝干杯中酒,瞅孟不觉一眼,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大声笑起来。笑过,吴秘书长才说道:“不觉你这家伙,几时变得如此精明起来了?”   没过几天,何副局长果然就成了何局长。   孟不觉说何副局长适合做局长,他就真的做了局长,连肖自然都感到不可思议,开孟不觉玩笑道:“看不出来嘛,我的孟大处长,靠边站了近一年的何副局长转正做局长,也就你一句话的事,你到底是局里的人教副处长,还是市里的组织部长?”   “夫人过誉了。”孟不觉笑道,“你以为真是我一句话让何副局长成为何局长的?领导早就内定好了,只不过吴秘书长那天高兴,顺便问问我而已。”肖自然说:“那你又是怎么猜出是何副局长做局长,而不是好像已成定势的李副局长做局长的?”孟不觉说:“我掐手指掐的。”肖自然说:“你真会掐手指,干脆上街练摊赚钱去。”   局里人更是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风向是怎么转过来的。李副局长主持局里工作快一年时间了,连局里的人事初步方案都提前做好,只等正式上任局长,便重新洗牌,该挪的挪,该提的提,该用的用,怎么一夜工夫,处于下风的何副局长突然占了上风?   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那些不知走了多少黑路,把宝押在李副局长身上的夜行人一下子都蔫了,秋霜打过一般。而另一些迈不进李家门槛,天天背后骂娘发牢骚的失意者则趾高气扬起来,脖子硬得像掉了秤砣的秤杆,老往天上指。   关于李副局长落马的种种说法,一时在局里盛传起来。有人说李副局长当初对何局长下手也太狠了点,刚主持工作没几天,就将何局长狐立起来,把他的权都撸下,揽到自己手里。岂料何局长也不是吃素的,又有顾局长策应,两人一联手,将市里的关系都调动起来,拉李副局长下马,还不是早晚的事?   还有说都是楼前那对石狮的罪过,李副局长不该夸大其辞,拿石狮拍周市长马屁。据说在本届市领导层里,周市长是个比较务实的领导,他最不喜欢那些不肯干实事,专以溜须拍马为能事的下属。所以那天李副局长说那对石狮听说领导要到局里来现场办公,兴奋得大吼三声,从此便再也合不上嘴巴,周市长表面看去没什么,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李副局长便没了好印象。因此市委常委讨论局长人选时,周市长力排众议,坚决不同意李副局长转正,最后才定了何局长。   这当然是局里人附会出来的说法,事情哪会如此简单?机关里人多事少,无聊得难受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搞点口头文学创作,容易打发时光。孟不觉也觉得拿那对石狮说事,属于无稽之谈,借石狮拍拍领导马屁,就将到手的局长帽子丢掉,那以后谁还敢去拍领导马屁?身为领导,竟然没人拍马屁,那当这个领导还有什么意思呢?   虽然不认同石狮过错说,却不知缘何,孟不觉进出大楼时,总忍不住要对那对石狮多瞧几眼。是不是这两只石狮有什么灵性,感激何局长的造化之恩,总在冥冥之中庇佑着他,让他历经劫难,终于修成正果?孟不觉甚至生出问问何局长的想法,不知他对此有何看法。   孟不觉当然也就这么想想而已,并没真去问何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局长刚做局长,烧火都烧不过来,哪有时间跟你闲扯?   何局长的第一把火是加强制度建设,力争改变过去人管人和人管事的老办法,形成制度管人和制度管事的新局面。第二把火是改善职工办公和福利条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工作环境搞好了,职工待遇上去了,大家干起工作来才有劲头。第三把火是建立科学民主的用人机制,任人为贤,将德才兼备的人才选到各个岗位上来。   前面两把火容易烧。制度是人想出来的,动动脑筋,写到纸上,不是太难。改善办公和福利条件也容易,无非是个钱字,有了钱什么都好办,而局里最不缺的就是钱。不好烧的是第三把火。从某种意义上说,机关跟佛堂有些类似,哪个菩萨蹲哪个座,是最不好摆布的,因为座位不一样,所享用的香火也就完全不同。   何局长于是用劲来烧这第三把火。跟李副局长当时的初步方案不同,何局长不搞以人定岗,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搞以岗定人。也就是说先不点脑袋,而是根据各个岗位的业务需要,设置不同的用人条件。比如计划处长,得有相应的学历条件,业务工作经历和能力,比如办公室主任,得有综合协调能力,一定的文字水平,比如人教处长,得有较强的组织观念,较高的思想政治觉悟,是必备的素质。在此基础上,各人根据自身条件,申报适合自己的岗位,竞聘上岗,从而体现公开、公平、公正的“三公”原则。   不用说,这个办法从制定到具体实施,都离不开人教处几位正副处长。从竞聘工作开始的第一天起,孟不觉就泡在竞聘领导小组专门的办公室里,没离开过半步。三个月下来,各个岗位都根据设想,成功聘上了合适人选,只有人教处长的岗位比较特殊,放在最后进行竞聘。宋处长定了局工会主席位置,不可能再来竞聘这个岗位,有实力竞聘的人选里,除了孟不觉和陈副处长,还有一位曾在人教处工作过多年后来调到外处的马副处长。   本来局里竞聘工作开始之前,孟不觉就看准了另一个重要岗位,打算报名。何局长不同意,说:“你急什么?还怕到时没你的好岗位?”听话听音,孟不觉也就改变了主意。倒是过后听人说起,何局长曾托话给陈副处长,要他去竞别的岗位,陈副处长觉得自己对人教处长更有把握,按兵不动。   孟不觉也就更有底了,对竞聘这个人教处长充满了信心。   果然从笔试到面试再到答辩,几轮下来,孟不觉渐渐占据上风,最后顺利成为人教处长人选。只不过人教处长跟其他处长不同,其他处长局里自己下文就可算数,人教处长是局里的组织人事部门,还得市委组织部备案下文。这也显得人教处长位置的特殊和不同凡响。局里于是将孟不觉的材料整理好,送往市委组织部。   到此,这次竞聘工作基本结束。   中层干部各就各位之后,大家才猛然发现,这些人都没上过李副局长过去那个初步方案,而李副局长方案中定的人选则纷纷落马,没一个到位的。大家感到很奇怪,何局长又没搞过暗箱操作,每个环节都是在大家的有效监督之下完成的,完全体现了公开公平公正原则,怎么最后的效果竟这么有意思呢?大家就感叹何局长手段的高明,他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天衣无缝,不露丝毫痕迹,还真要些功夫。   但大家很快又发现了一个特例,那就是孟不觉,当初他也是上了李副局长的方案的,怎么唯独他没被何局长刷下去,最后被确定为人教处长人选,上报到了市委组织部?   这个缘由当然只有孟不觉本人心里最有数,他为此暗暗得意,想起多年前听过的一句人生格言,说人生的路漫长,重要的是要迈好关键的几步。孟不觉觉得从人教处副处长到正处长就是最最关键的一步,这一步迈好了,以后的前程也就未可限量。   孟不觉也不是十七八岁的愣头青了,自然不会在同事前面流露自己的得意,否则人家还不要说你小人得志?只有回到家里,才稍敢有所放肆,眉毛忍不住老往上扬。知夫莫如妻,肖自然又开他玩笑,说:“你没在吴秘书长家里说何局长适合做局长,后来何局长又怎么觉得你适合做人教处长呢?”   肖自然的话算说到了点子上。孟不觉搂过夫人,在她光滑的腮上啄一口,说:“感谢我的好夫人,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肖自然目光荡漾,柔声道:“怎么个感谢法?”孟不觉不禁怦然心动,将肖自然抱进房里,放平在床上,一边剥着她的衣服,一边说道:“就这么个感谢法。”   这天夜里,孟不觉雄风大振,发挥得淋漓尽致。肖自然也百媚千娇,很放得开。两人都感觉非常到位,似乎好久没这么满足过了。孟不觉无端想起那句国人常挂在嘴上的俗话:爱江山也爱美人。原来江山是前提,男人没有江山,别说美人不会理睬你,接受你的爱,就是接受你的爱,你也缺乏爱她的能力,因为你没有底气。没有底气,就没有豪气,甚至连力气都不够,以致英雄气短,到了床上也缩头乌龟一般,不再像个男人。怪不得有人说权力是最见效的春药,大权在握的男人总是气宇轩昂,身边美女如云。怪不得过去的皇帝三宫六院仍嫌不够,还要打了地洞,溜到宫外去私会名妓。   这么想着,孟不觉自觉好笑起来,人教处长刚报到组织部去,批文还没正式下达,便忍不住浮想联翩,又是江山又是美人的,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不过话说回来,将相本无种,刘邦当年的亭长最多就是个股级,比自己现在的级别低多了。朱元璋出道前还要过饭,当过和尚呢。就是现在正坐在台上的大官,包括省里和北京那些高官,又有几个不是从科级处级一步步干上去的?自己还算年轻,做了人教处长,做副局长也就倚马可待,以后再做局长,再做副市长市长,甚至上北京做部长,甚至入阁做国务委员或副总理什么的,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想得激动了,孟不觉又亢奋起来,搂过肖自然,欲将刚才的功课再复习一遍。肖自然守住自己,不让他得逞,一边说些闲话,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孟不觉知道她是心疼男人,怕他水土流失过于严重,不利于生态平衡,也就变得规矩起来。说着说着,又回到上床前的话题,肖自然说:“夫荣妻贵,咱俩还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你要感谢的是吴秘书长,他如果没把你说的那句何局长适合做局长的话转递给何局长本人,何局长哪会把人教处长的帽子递给你?”孟不觉说:“别忘了,我可是竞聘产生的。”   肖自然戳戳孟不觉的鼻子,说:“你别臭美吧你!我单位早就搞过竞聘了,我还不知道竞聘是怎么回事?你以为马副处长和陈副处长没竞上,是水平比你低?”   11   人教处长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市管领导,组织部只走走过场,在部务会上念念名字,让大家知道这么回事,就会立即下文生效。所以孟不觉也就吃了定心丸,坐等组织部的文件下来,好让刘科长拿着去人事局办理工资晋级手续。   不想这个时候有人盯住了孟不觉。   原来当初曾被列入李副局长初定方案的那批人,后来让何局长通通刷了下来,唯独孟不觉被何局长重用,定为人教处长,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孟不觉就像过去投靠日本鬼子的汉奸,简直十恶不赦。一伙人于是背后商量,怎样弄孟不觉一下。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一个好手段,不免感到有些泄气。   再说此次竞聘败在孟不觉手下的陈副处长,也是入过李副局长初步方案的,不用说也跟那伙人走到了一起。大家便将他的军:“不是孟不觉,这个人教处长肯定是你的。你跟他待在人教处的时间长,对他知根知底,你要弄他还不容易?”   此次落聘,被孟不觉占了上风,并最终取胜,陈副处长一直耿耿于怀,早就寻思着孟不觉什么时候露出尾巴,他好过去狠狠踩上一脚。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心头闪了闪,却没说什么,只不露声色地阴阴一笑。   恰在此时,财经学校出了事。原来学校有人给市纪委写了举报信,说学生处朱处长他们私设小金库,严重违反了财经纪律。市纪委立即派人进驻财经学校,在学生处扎扎实实查了三天账。他们私设小金库倒也不假,现在哪个单位没有自己的小金库?除非单位领导弱智,认不得人民币。因此谁若对单位领导有意见,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要向纪委告他私设小金库,保证一告一个准。   只是学生处小金库的金额并不大,纪委打算罚点款,弄几个罚没收入,便打道回府。不想又在朱处长的一个小本子里发现了孟不觉的名字,上面明白记录着孟不觉领走一千元钱的介绍费。纪委的人以为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打电话到人教处找孟不觉,想从他那里撕个大口子,掏几捆票子出来。   刚好孟不觉没在处里,是陈副处长接的电话。听说是市纪委的人找孟不觉,他心想这就对了,嘴角一撇,很是得计的样子。原来就是他撺掇财经学校部分老师,给市纪委递的举报信。   陈副处长握着话筒,装聋卖傻,故意问对方有什么事。没形成结论的事,纪委的人当然不会随便跟人明说,只说也没什么事,了解一些情况,要陈副处长尽快找到孟不觉,让他到纪委去打一转。   陈副处长自然不会去找孟不觉,而是找到那伙一直想弄孟不觉而没弄成的同盟军,告诉他们市纪委已经采取行动。大家于是纷纷动作起来,将陈副处长事先准备好的检举孟不觉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下属单位财经学校贿赂的材料,分头送给市委常委和组织部正副部长以及各处室领导人,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组织部正在准备给孟不觉下文,连清样都打了出来,忽见检举孟不觉的材料雪片样飞来,只得立即叫停,打电话问何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局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说什么才好,说是马上找孟不觉落实。挂掉电话,何局长想这个孟不觉真不争气,好不容易把他的名字报到了市委组织部,偏偏这个时候给你惹出这样的是非来。于是将孟不觉找去,狠狠训了一顿。   开始孟不觉还不知何局长发的什么火,慢慢才听出是自己在财经学校拿的那一千元出了麻烦。孟不觉想解释两句,何局长不让他啰唆,手往门外连摆几下,说:“又不是我在查你,你给我解释有什么用?快快上纪委去,尽快把情况说清楚。”   孟不觉只得出门下楼,打的直奔纪委。他想这一千元钱要想解释清楚,恐怕还得把杨村长给请过来。杨村长自然好请,只是组织部的文要搁在那里了。   真是没办法,人倒起霉来,放个屁都要砸着脚后跟。   ·4·   上篇   1   本来说好上午跟支教队的人马一起出发的,临行前海局长改变了主意,他通知陈东说,局里有急事要处理,干脆下午自己去辆车,直接飙到支教点上,还免得参加人家县政府的欢迎仪式。陈东当然只好从命。他一时弄不清局里有啥急事,后来才意识到,这也许是海局长的托词,他其实是想亲自用小车送陈东到支教点上去。   这样上午这段多出来的时间,便显得有些无聊,陈东只得没事找事,在科里瞎忙乎了一阵。他不想坐在办公室里干瞪眼。科里在职人员有五个:一个主任科员,两个副主任科员,做实际事或实际做事的,也就陈东和小马两位。陈东还是所谓的负责人。说是负责人,其实是科里没科长,一切都由陈东这位副科长负责。算来这副科长也当了七八年了,四年前老科长退休后,陈东就一直主持科里工作,都得了妇(副)科病了。照理早该扶正了,却未知领导出于何种考虑,迟迟没有动作。当然说未知不是很确切,陈东心里明白,这原因主要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今天要亲自送他去支教点上的海怀宝局长。   快下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小马拿起话筒,嗯嗯了两声,转身告诉陈东,海局长的车已在办公楼前等着了。陈东跟小马道声再见,提着包来到楼前,往那部崭新的银色本田小车里钻。车上只有海局长和司机。两人都坐在前排,整个后排都空着。陈东就说:“我的待遇不错嘛,有软卧。”海局长说:“你肩负着光荣的支教任务,特意奖给你的。”   说着话,车子已无声地上了大街,往城外徐徐驶去。这时海局长侧转身,将下巴往靠背上一搁,对陈东说:“我只能到点上打个照面,表示财政局对支教工作的重视,晚上还要赶回局里主持党组会议。你就安心在点上待着,看给你安排什么具体工作。”   陈东身子前倾,一边点头,一边嗯嗯着。海局长转回身子,摆正当,只把脑袋靠在靠背上,又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陈科长啊,咱们彼此的交情不薄吧?你那个综合科的科长一直空缺着,你实际上已经做了四年科长。实话对你说吧,这科长位置还有人蛮想来的,党组会上几次有人提议安排人到你科里去当科长,我都挡了回去。这次支教对于你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你的综合能力又强,好好干吧,年底拿份好经验材料出来,看谁还能阻止你转正!”   听海局长的口气,好像过去他一直在暗中护着陈东,为他的事简直到了处心积虑的程度。陈东暗暗觉得有些滑稽,心想我陈东又不是三岁孩童,是那么容易轻信这种花言巧语的吗?但转而又想,转正的事已再顺理成章不过了,这次姓海的说不定还真会送个顺水人情呢。这么一琢磨,陈东竟然毫无出息地就有了一丝激动,说话的口气也似乎生动了几分:“一切听从老板的教诲。”   出了城,迎面是一个收费亭,一根涂了半截红颜色的木杠横在前面。小车只得停下来。海局长的本田交警给的是湘O牌照,享受省市党政领导的待遇,什么样的收费站、收费点都不得收费。司机心里因此就起了毛毛火,按下窗玻璃,吼道:“你们的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没见这是什么车子?”   收费人员行了个抬手礼,一边连说对不起,一边拉过旁边的女人,请求搭车。司机正要发作,一旁的海局长低声说道:“就让她上吧。”海局长发了话,司机不再吭声,反过手去,开了身后的车门。女人低头迈进车里,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车上虽然宽松,陈东还是下意识地往一旁挪了挪。前面的海局长此时把脑袋转过来,盯住女人红润俊俏的脸蛋,说:“你这位女士还蛮有办法的嘛。”女人说:“原来是有包车的,有事耽搁了,只好到收费站来求熟人帮忙。”海局长说:“往哪里去?”女人说:“通渠。”海局长说:“正好也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敢问贵姓?”   女人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既然搭了人家的车,把自己的姓氏招供出去的义务还是有的,于是说:“免贵姓吕,就叫我小吕吧。”这时司机带着几分炫耀地说:“这是海局长,市财政局的海局长。”小吕赶忙说:“哦,海局长,久仰了。”海局长说:“是不是吕洞宾的吕?”小吕说:“正是。”海局长说:“这个姓很有意思。”小吕说:“姓只是一个符号,有啥意思?”海局长说:“两个口合在一起,还没有意思?”   闻言,司机便夸张地笑了。陈东觉得不笑更不好意思,也装模作样地咧了咧嘴,算是对领导的尊重。却见小吕的脸色红了,红得有几分羞怯、几分妩媚。这羞怯、这妩媚,是颇能让人心动的。陈东就为刚才自己那低级无聊的笑感到有些后悔。   一个小时后,车子抵达通渠县,海局长对小吕说:“你告知要去的具体地方,车子送你去。”小吕说:“不麻烦了,离县城只有十来里了,公共汽车多的是。”海局长说:“不就十来里吗?你说吧,什么地方。”小吕见推辞不了,就说:“古马镇。”海局长说:“这就巧了,我们也正要到古马镇去。去古马镇干什么?”小吕说:“去那里支教。”   海局长不由得笑起来,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四人来到古马镇,接待他们的是镇上的周镇长。周镇长说:“上午来的几名支教队员已经到了点上,就在对河的古马镇中学。”于是几个人加上周镇长便一同上车,往古马镇中学赶过去。   把陈东和小吕安顿下来后,海局长便准备打道回府。海局长堂堂市财政局长,人称财神菩萨,周镇长和中学的王校长自然不想轻易放走他,好说歹说挽留他。海局长说:“你们别客气了,我那一摊子事多,抽不开身啊。”   周镇长他们自然不好拿绳子把海局长绑起来,只得眼巴巴望着他朝本田走去。   打开车门,海局长回头关切地对身后的陈东说:“我会常来看你的,你就安安心心把教支好,至于科里的杂事小事由小马去做,大事要事小马会打电话给你,你还是科里的负责人嘛。”然后上车,挥手离去。   也许是忽然身处异地的缘故,陈东怔怔地站在操场上,望着海局长的本田在烟尘中渐渐远去,耳边竟然无故响起海局长刚才那几句关切的话语,心头生出几许感动来。   2   第二天上午,周镇长和王校长将六位支教队员请进会议室,跟各位老师见面。陈东走进会议室时,里面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都是些陌生面孔。看样子开会还要一阵子,便去报架上抓了一把报纸,就近坐下翻起来。读到一个名叫《心灵鸡汤》的栏目时,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袭来,有人翩然落座于相邻的位置上。陈东抬起头,见是小吕,跟她点点头,浅笑一下。小吕说:“昨天我上车时,你也是这么不声不响地微笑着点点头,这是不是你跟女人打交道时的经典方式?”   陈东没说什么,依然含笑望一眼小吕,把手上的报纸放下了,以示对她的尊重。小吕又轻声说:“不过你这样的微笑能给人留下印象。”陈东说:“感谢你的挖苦。”小吕说:“挖苦使人进步。”   不大的会议室坐满了人,王校长亮着嗓门宣布开会。王校长和周镇长都说了一些欢迎支教队员和全校教职工要配合支教工作的话,然后由周镇长逐个介绍六位支教队员。先介绍昨天上午到的三男一女,他们是市一中和二中的教师。接着介绍小吕。小吕学前面四位老师的样,赶紧站起来。周镇长于是说:“这是吕品同志,师专的年轻教授。”吕品红着脸赶忙否定说:“不是教授,是讲师,来向大家学习的。”   最后轮到陈东,周镇长说:“这是市财政局综合科陈科长,财神爷,是给我们学校送支票来的。”说得在座的都笑了。陈东就有些不太自在,他想说自己不是科长,是副科长,也没有带来支票。但陈东什么也没说,只跟大家扬扬手,算是见了面。   接下来王校长宣布老师们回去备课上课,几位支教队员留下来分工。分工的结果,四位老师加上吕品,根据各自的专业在不同的班上兼课,只有陈东没有具体任务,充当联络员角色。陈东说:“我十年前也在中学教过语文,让我兼一班的语文课吧。”王校长讨好地说:“陈科长您别急,我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任务交给您。”   分工完毕,五位老师跟王校长到班上去了,陈东由周镇长陪着,沿着校园转了一圈。校园不大,一栋五层楼的教学楼,一栋六层四单元的职工宿舍楼,还有几座两层楼的旧房子,是师生食堂和学生宿舍。校园环境不错,梧桐树和樟树耸立操场四周,教学楼和宿舍楼前面都有花圃。加之背倚青山,面临绿水,跟大马路的距离也不远不近,让陈东恍然生出一种隔世的感觉,仿佛走进了古人的田园诗赋里。陈东想,久居闹市,到乡下来走走,对身心也许不无好处。   一旁的周镇长见陈东的痴样,有几分得意地说:“环境还可以吧?”陈东连说不错。周镇长又说:“王校长挺能干的,教务、教学都很在行,比如那栋六层楼的职工宿舍楼,不是王校长竖得起来吗?如今党中央提倡科教兴国,如果没几样硬件,岂不又是一句空话?”陈东只是附和道:“那是那是。”   周镇长瞟陈东一眼,话锋一转,不失时机地说道,王校长也不容易啊,为了修那职工宿舍楼,学校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务呢,债主们天天上门逼债,王校长都成了杨白劳。这下可好了,陈科长来了,王校长有救了。   刚才分工时王校长就说过,有重要任务相托,周镇长又兴致勃勃陪着参观了校园,陈东不痴,还能意识不到他们的真正意图?说实话,财政下来支教,多少都得意思意思,陈东也早有思想准备,来之前已找过行财科易科长,要他到时一定帮个忙。只是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不好过早许愿,陈东只是说:“我一个小小副科长办不了什么事的。”   “陈科长您这是谦虚。”周镇长把嘴巴附在陈东的耳朵边上,说,“您知道吗?原来县政府是将您分在一中支教的,是我找到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好话说了一大箩,才终于把您要了过来。我这人一根肠子通屁眼,不想在陈科长前面隐瞒观点,学校里缺的不是老师,我们学校师大毕业的就有好几位,教学能力不比市里的老师差。”   说到这里,周镇长停停,抬起一只手,将拇指和食指反复快速地搓了几下,目光充满希冀地望定陈东说:“我们缺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内幕倒出乎陈东的意料。很显然,他们对陈东寄予了很厚的希望。陈东就有点担当不起的味道,只得避开周镇长的目光,去瞧远处起伏的山峦。   陈东说:“下次海局长到点上来,我一定向他力陈,当然你们也要多要求要求。”周镇长说:“海局长仅在这里挂个名,我们靠的不还是您这位大科长?我虽然跟财政部门打交道不多,却也知道你们这些当科长的,是真正的实权派。”   3   联络员只不过是挂个名,其实没有什么可联络的,陈东的日子过得自然清闲。他于是经常往学校阅览室跑,一泡就是一上午。只是阅览室并不大,所订购的为数不多的图书也基本上是教学参考资料,专业性太强,综合类图书和可读性强的文学作品都是旧货,陈东原来几乎都接触过。   图书管理员当然知道陈东是市财政局下来的支教队员,见拿不出新书给他,便半歉意半抱怨地说:“学校这几年搞基建搞得山穷水尽,没钱添置好读的新书,不能满足陈科长,真不好意思。”陈东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翻翻。”管理员说:“陈科长是财政要员,给下面拨经费时,顺便把咱们学校的名字也写上,给拨个几万几十万的,我们这阅览室还会没好书吗?”   “是呀,写个名字还不容易?”陈东笑着道,心里却感到滑稽,暗想我陈东虽然是财政局的干部,但衣服口袋并不是用来装支票和铜板的呀。   如果不到阅览室去,就在校园里兜圈子,闻闻草木的幽香,听听树上的虫鸣。有时也到校园外的小河边行行走走,站站坐坐,闲看行云流水。黄昏时分,斜阳犹在,归鸟盘旋,炊烟袅袅,好一派田园风光。   陈东想起十多年前待过的中学,校门外也有一条这样的小河,傍晚常爱去走一走。那个时候他刚大学毕业,纯洁得有如未经污染的河边小草,一心要做全县一流的语文教师,备课、讲课认真得要命,深受老师和学生的青睐。丘比特神箭也伺机射中了他,班上一位漂亮女生在省报上读了他几篇作品,竟然悄悄爱上了他。   这个女生就是陈东现在的妻子张惠。陈东非常留恋那段恋爱的时光和婚后甜蜜幸福的日子。那时的张惠多么纯良、圣洁,也不知后来她是怎么变了的。陈东记得当时的小家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张惠很满足,小日子过得十分温馨。后来陈东离开学校,进了市财政局,住房、收入各方面都优于先前了,张惠反而不满足了,开始数落陈东,待遇不如人家好,级别不如人家高,家里的气氛常常变得不那么和谐。陈东分析过张惠发生变化的原因,认为是社会风气使然。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恐怕还是张惠的虚荣心在作怪。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吃香,大学生起价,张惠找了陈东这个半搭子文人,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时至20世纪90年代,铜臭熏天,大学生甚至硕士、博士都在贬值,陈东虽然单位有工资可发,却既没升官也没发财,张惠便再也沉不住气了。这不,前几天张惠又在他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陈东一气之下,干脆报名支教来了,也好过几天清静日子。   行行止止,陈东一路胡思乱想着,脑袋里塞满了今人往事。他发现已经好久没这么浮想联翩了。在城里除了吃喝玩乐,差不多不会思想了。看来环境是能改变人的。幸亏现在脑袋里的思维又开始复苏,陈东也就让思路信马由缰、驰骋跳跃下去,婚恋事业人生,想到哪儿是哪儿,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来个双重放松。落霞,村树,残桥,浅水,也在黄昏的辉光里变得神秘而又奇妙。陈东不由得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仿佛要将这黄昏的佳景拥揽于怀。   恰在此时,有人从水边逶迤而来。   这人不是别人,是吕品。陈东有些惊喜。心想莫非吕品也有自己一样的心思?他竟然无端生出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吕品上来就问陈东:“他们几个一扔饭碗,就东南西北地砌起了长城,你怎么却跑到河边来了?”陈东说:“长城随便哪里都可以砌,可这样的黄昏妙景却并不多见。”吕品望一眼陈东,很有同感的样子。   陈东心上的异样情愫被吕品的目光调动起来了,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表达的欲望,而这样的欲望对于陈东这已届中年的男人来说,不是经常能够被激发起来的。陈东告诉吕品,在大学里他最喜欢的是唐宋诗词,这些诗词里他又最喜欢关于傍晚的篇章。陈东于是随口念了两句:“‘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吕品也附和道:“‘为君持酒向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陈东说:“还是张舜民的《卖花声》好——‘醉袖扶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念毕,两人不觉相视一笑。陈东告诉吕品,过去他就常常在这样的山前水畔独自漫步,寻寻觅觅,去赴古人的黄昏之约。吕品说:“你还真有一腔浪漫情怀,你这样的角色,不应到行政部门去办那些枯燥的公文。”陈东说:“是呀,我常常想,我应该到一个与外界绝缘的偏僻山野去,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乡村教师。”吕品说:“我看支完教,你干脆留下来得了。”   “我听你的。”陈东说,“不过你得常来看我,我跟你把酒话桑麻。”吕品说:“如果真的将你留下来,你怕要哭鼻子了。”陈东笑着说:“总不至于吧,我原来不就在乡村中学待过么?”吕品说:“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陈东说:“这倒也是。中国的儒士骨子里总有一种隐逸情结在作怪,实际真隐士并没几人。”吕品说:“大隐隐于市,支完教,你还是回你的财政局,去追你的名,逐你的利吧。”   说到名和利,两人的话题免不了又回到了俗世。吕品说:“你口口声声的,左一句古人,右一句隐逸,可我看你为人处世蛮有一套的,你下来支教,局长还用小车亲自送你到点上。”陈东说:“我也觉得这次领导对我好像太器重了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吕品说:“这是你在领导心目中有分量。”   陈东摇摇头,满腹心事的样子。而后陈东就把憋在心里的一些想法,毫无保留地对吕品说了出来。   原来海怀宝也有一些文人的底子,20世纪80年代初还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短文章。但他这人很实际,意识到自己在文学上难得有太大的前途,便及时改弦易辙,研究起经济来了,在经济刊物上发了两篇有些影响的论文,凭此成功地调进了市经研室,几年下来,竟从科员到科长,再到副主任,不大不小成了处级领导。当了领导,也就不必爬格子了,一门心思走上层路线,最后将市财政局局长的宝座挪到了屁股底下。   最让陈东没法忘怀的,还是海怀宝上任没几天的那件事情。当时海怀宝刚到局里上班,因胃病不得不住进了医院。这一下全局上下都忙碌起来,特别是科长、副科长们都纷纷前往医院探望,好像比自家的老子住了院还着急。陈东那一阵正为月底的一个笔会赶稿子,没把海怀宝住院这事往心上搁。等稿子写就,海怀宝已经出院,陈东也就不好意思再提着礼品上他家去了,完全放弃了一次讨好领导的机会。这还不打紧,偏偏又在海怀宝面前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为自己的前程栽下了一根恶刺。   那是海怀宝出院后的第三天下午,陈东躲在资料室里将笔会稿改定,情绪饱满地走出办公楼,准备下班回家。不知不觉就与海怀宝以及另外几位科长碰到了一起。陈东的文学创作在这座城市里小有名气,海怀宝作为曾经的文人对此略有所闻,这天下午顺便就问了陈东一句,现在还写不写作品?   也许是半搭子文人那不值一文的猖狂,也许是对自己刚刚改定的作品太得意,陈东有些忘乎所以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流沙河的两句话,随意就说了出来。那两句话是: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   话一出口,陈东就后悔了。他深知作为财政局长的海怀宝,虽然还不是什么大官,但在陈东这等小民而且又是他的部下的面前,的确算得上大人了,陈东竟敢对大人无兴趣,不是吃了豹子胆吗?陈东斜眼望望海怀宝,尽管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陈东还是在他脸上瞥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殊异的表情。   此后,一直到如今,陈东便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待着不再有所长进。他也知道这不能完全怪这句不该说的话,比如舍不得时间陪领导钓鱼打牌,却独自躲在家里爬格子;比如老是记不得领导以及领导夫人、领导岳父岳母、领导干妈干爹的生日;比如领导每次搬家,每次伤风感冒在家休息,他都是事后多天才偶有所闻,等等,就是原因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但陈东可以肯定,这句话是帮了倒忙的。陈东于是对自己转正的事,越来越不抱希望。他有自知之明。   没想到这次市委给财政局分配支教任务后,海怀宝竟跑到陈东家里做动员,还在市支教办挂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对陈东的重视。还亲自用小车送陈东来到点上。还在陈东面前透露了要给他转正的意思,使陈东竟然悄悄地激动了一回。只是陈东还是感到底气不足,总觉得好事并不那么容易降临到自己头上。海怀宝在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他们这种人某些方面的智商可是陈东这种书呆子无法与之相比的。   不过陈东还是心存侥幸,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海怀宝早忘了他那句狂妄的屁话。“大人不计小人过嘛。”陈东不无自嘲地对吕品笑道。   吕品把自己的目光从陈东身上移开去,望着天边的半边夕阳,说:“想不到你们机关里的人和事还这么微妙,真是难为你了。”   4   星期二下午,陈东接到科里小马的电话,说海局长要他回去一趟,有要事相商。接电话时,王校长也在办公室里,陈东就对王校长说:“我今天要回局里去,向校长请个假。”王校长说:“陈科长您客气了,您是市里领导,这么说不是让我惭愧吗?”陈东说:“现在你才是我的领导。”王校长说:“您这是抬举我。”   这时陈东想起一件事,说:“你还是写个要经费的报告吧,我带回去替你找找海局长和有关科室。”   “报告我早已写好了,单等陈科长您发话了。”王校长将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块抹布,打开抽屉,把报告拿出来,双手递给陈东,说,“不知这么写要不要得。”陈东说:“王校长教授级的知识分子,写份报告,还存在要不要得这一说吗?”心下暗想,报告写得要不要得,那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递报告的人和递报告的方法。同时在报告上随便瞄一眼,顺手将报告塞进衣兜里。   离开学校时,陈东总觉得还有什么放不下似的,依依不舍的样子。步子犹犹豫豫的,好一阵才走到校门口。就要迈出校门了,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样他的目光就与两扇窗户相遇了。那是二楼教室旁一间耳房的两扇窗户。窗户是打开着的,带有几分诱惑。   原来陈东牵挂着的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住在那窗户里面的吕品。陈东好想在临走前看一眼吕品,跟她说几句什么。但陈东还是掉头出了校门。他想吕品也许正在上课,自己也太缠绵了点,简直就没一点男人的气派。   陈东在镇政府门前的班车停靠点上了车。站在车门边,陈东又生出一份渴念来,回过头去,茫然四顾,企图瞧见那个牵念着的身影。却瞥见王校长手上提了什么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过来,一边高呼:“等一等,等一等!”司机以为是乘车的,引擎都已启动,又赶忙踩住刹车,让车子在原地稳住。   王校长很快跑了过来,陈东这才看清楚,他手上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白色塑料油桶。王校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的话就像要变天时,水里的鱼吐出的不连贯的气泡。陈东把这气泡连在一起,才弄清是这样的意思:“陈科长,我差点忘了件大事,这才赶了来。”王校长就这么鱼一样嘴上冒着气泡,把那沉甸甸的油桶递给陈东。陈东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当然不肯去接,说:“王校长你这是干什么?”   王校长的气息渐趋平稳,他说:“这是从学生家长那里弄的茶油,货真,您一定得收下。”陈东身子往里一缩,伸手去拉车门,却被王校长一把挡住,他将油桶塞到陈东脚下。   见王校长不是来赶车的,司机很不满地猛揿了几下喇叭,售票员也吼道:“不上车就躲开,要关门啦!”同时啪的一声把门拉上。陈东只得把手伸到窗外去跟王校长挥别。就见王校长仿佛一片枯干的黄叶,在被车子扬起的风尘中瑟瑟着,有些摇摇欲坠的味道。   这趟车只到通渠县城,要回市里还得转车。好在如今个体中巴车多的是,不愁回不去。到车站门口去搭车时,陈东觉得手上的油桶很沉,低头一看,是那种二十多公斤的大号桶子。市面上茶油的价格,陈东还是清楚的,这桶油可是他半个月的工资数。就想王校长他们也不容易,为了学校的事情,要操这份心、费这份力。   回到市里,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提着茶油快进财政局宿舍区时,陈东心里头犯了嘀咕:要了人家的东西,又能给人办成什么事呢?综合科的确也是管资金的科室,可综合科的资金都是各行政事业单位缴存在财政专户里的,性质上是单位自己的钱。记得近几年市政府领导打着扶持企业的借口,逼着财政将这些钱融通给企业甚至个体户,结果大部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搞得财政专户都快没法支付了。所以现在陈东是死活也不敢动这些资金了。   自己不能解决人家的困难,只得去求行财和预算。当然也可直接去找海怀宝,这些支出科室都归一把手亲自管。何况海怀宝还挂着个支教的名。但陈东不知道海怀宝是什么想法,如果他一句话堵死了,再找科里就没戏了。科里是掌握了底细的,他们在做给下面追加经费的计划时,除了市领导和海怀宝特别打招呼的,必须造进计划外,还要给自己也留一点余地,这样多方兼顾了,海怀宝当然就会在计划表上画押。   这么一想,陈东便掉转头,提着油桶去了建设银行的宿舍楼。行财科易科长的夫人在建行工作,易科长的家在那边。   碰巧易科长在家里。陈东把油桶放到他家门后,说:“这是我支教的古马镇中学特意托我捎给你的。”易科长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跟人家可没什么瓜葛。”   因为是单位同事,说话没必要绕弯子,陈东直接说道:“人家当然是有事求你。”他顺便把王校长的报告拿了出来。易科长接过报告,说:“海局长不也挂了个支教的名吗?怎么不直接找他?”陈东说:“找他干什么?他的项目最后不也要由你给造册安排吗?”   “你真滑头。”易科长笑了,指着陈东说,“有什么办法,财政经费虽然一天比一天紧张,但你也是代表局里下去支教,而且海局长也挂了大名,我一定重点考虑。”   从易科长家里出来,陈东觉得今晚的事还办得有几分把握,心情就有些舒畅。估计此时回家,也没晚饭吃了,就选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店,要了一菜一汤加半斤米酒,自斟自酌起来。心想今天奔奔波波的,也有几分辛苦,但究竟可以对王校长有个交代了,犒劳犒劳自己也是应该的。酒因此也喝出了几分滋味。   陈东本来没什么酒量,三两杯下肚,竟然就有了些微醺。微醺是酒中的至上境界,陈东的思维渐渐活络起来,忍不住去想,此时此刻若有人举杯同饮,那才有意思哩。只是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蓦然间,陈东想起了吕品。   是呀,若吕品在,他恐怕不仅会醉酒,还会醉心哩。   5   第二天陈东到科里打了一个转。   小马把这段科里做过的一些事情,向陈东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然后将省财政厅下发的几个文件交给陈东,说:“这都是要您过目的,以后要按照这些文件办。”   陈东把文件摊开,看一个,便在文件下面写上一个陈字,表示他已经阅过。看到最后,是省财政厅和省监察厅联合下发的关于加强预算外融通资金管理的文件,海怀宝已在上面签了字,叫科里严格执行。翻到正文,说是今后不许再向外借贷融通资金,谁外借就追查谁的责任。   将文件读了两遍,陈东对小马说:“我估计也该有这么个文件了,这样的文件早就该下发的,预算外融通资金借得越多,今后的局面就越难收拾。”又叮嘱小马,“今后不管是市长还是书记签来的报告,都拿这个文件挡回去,否则综合科负不起这个责任。”   将文件还给小马后,陈东去找海怀宝。   海怀宝正好在局长室,见了陈东,很热情地说:“你来得好,我正在等你呢。”还起身给陈东挪过一把椅子。问了些支教点上的情况,海怀宝言归正传,说,“这次召你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支教方面的工作,看能不能来点新动作。”陈东说:“能有什么新动作呢?我们是财政部门,又派了支教人员,现在无非是拨点款子,支持他们一下。”   海怀宝摇了摇头,说:“拨款那还不好办?只要财政有钱,几十万几百万,一张拨款通知单就划了过去。可这又有什么影响呢?我的意思是,支教不是支钱,不能老往钱上面打主意,得有一个好思路,思路正确,少花钱也能把事情办得有声有色、漂漂亮亮。”   陈东还是不能明白海怀宝的意思。这大概就是领导不同于群众的地方。群众总是肤浅的,怎么想怎么说。领导总是深奥的,肚子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不是一回事,一句话可供你琢磨半天。这当然符合机关实情,群众人微言轻,如果说句话也绕圈子,谁耐烦听你饶舌?领导却不同,位高权重,咳嗽一声也是重要精神,精神当然要仔细琢磨,认真体会,这样才可能吃得透彻,心领神会,如果一听就能明白,那还叫什么精神?   陈东的脑筋慢转了半拍,一时愣在那里,弄不明白支个教,除了给钱,还有什么更漂亮、更有声色的花招。海怀宝胸有成竹地笑了,说:“我从古马中学回来后就一直思考这事,这支教,我们不参与就不参与,既然参与了,就得动脑筋,搞出点特色来。”   直到这时,海怀宝才把底牌亮了出来,说:“我看可以搞一次活动,名字就叫五个一献爱心行动,即一支笔、一本书、一个书包、一套衣服,再加一个10元钱,意思是给古马中学每一名学生献上五个一,以表达我们财政部门对贫困地区学生的一份诚挚的爱心。”   陈东不禁佩服起海怀宝来,心想也只有他海怀宝才可能想出这么高明的点子。   海怀宝又说道:“古马中学的情况我已经摸清楚,他们有6个班,共计学生280人,财政局加上投资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等二级机构在职人员有140多人,也就是说每个职工捐两支笔、两本书、两个书包、两套衣服、20元钱,就行了,我相信我们局里的干部、职工,这点钱物还是可以也乐意拿出来的。”   末了,海怀宝又望定陈东,说:“这次五个一献爱心行动搞好了,对你这个支教队员来说,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成绩哟。”   事不宜迟,海怀宝立即让办公室发通知,将各科室和二级机构负责人请到小会议室,开了一个局务会。海怀宝将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方案跟大家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然后根据各科室和二级机构人数,下达了具体的捐赠指标,由科室和二级机构负责人于星期五以前,把钱物如数交到陈东手上,陈东负责造册汇总。哪个科室不按期保质完成任务,便免去科室负责人的职务。   海怀宝的任务下得死,话说得硬,自然没谁敢怠慢,星期五还没到,该收的钱物就如数收齐了。陈东和小马忙乎了两个休息日,把钱物清点包装好,单等星期一送往古马中学。   星期一早上,等陈东来到财政局大门口,海怀宝已先到达,而且周围围着市支教办的人和一帮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那辆贴着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大红字幅的卡车就停在楼前的操场中间。还有财政局的一些职工也站在一旁,等着陈东打开仓库,好装车。   陈东小跑着开仓库大门。之后大家七手八脚,没多久就把东西装到车上。海怀宝已站在卡车旁,底气十足地开始演说,记者们的镜头和话筒便纷纷递过去,那劲头好像是采访什么凯旋而归的大英雄似的。   准备出发了,海怀宝执意上了大卡车,而把局里的小中巴让给了记者们,记者们还要随车追踪采访。陈东则上了卡车的拖箱,要照看上面的物资。说好小中巴在前边走的,却迟迟没启动。陈东正在纳闷,忽见办公室主任从办公楼里匆匆跑出来,走到中巴前,打开微合的车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红包,一个一个往里面递。递完了,主任才从外面关上门,挥挥手,让小中巴缓缓从身前滑过。大卡车也见机而动,咬着小中巴的屁股,一行人摇晃着出了财政局大门。   大约11点光景抵达古马镇中学。周镇长和王校长已带着师生们守候在操场上,见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车辆已到,都扬起手中的三角小彩旗,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场面煞是热闹。   小中巴上的记者已提前下车,赶忙冲到前面,高举录像机和照相机,把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摄下来,以不辱早上从办公室主任手里接过来的现在还塞在口袋里的红包。海局长也从大卡车上下来了,他挺了挺胸,迎着记者们的镜头,阔步走向周镇长和王校长,将他们富有男人风骨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陈东当然是没资格也没时间上镜的,他忙着把钱物的清单移交给学校总务室主任,吩咐司机把车上的三向挡板打开,让各班班主任配合总务室的人,分三个方向将钱物分发到学生手里。记者们又趁机把镜头晃过来,有的还把话筒支到那些已抱着衣物和书包的学生面前,请他们谈谈接受捐赠的感想,那些学生便面无表情地念叨出一串很成熟、很平稳也很流利的词汇,仿佛庙里的和尚念叨那念叨了千遍万遍的真言。   记者们该拍的已经拍完毕,该采访的也采访完毕之后,周镇长和王校长请大家到镇上最豪华的饭店吃饭。海局长坚决不肯,执意要留在学生食堂,跟学生们同甘共苦。周镇长和王校长没法,只得和记者们拥着海局长,去学生食堂排队买饭。然后众人一起蹲在食堂门口的石阶上,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和也在吃饭的学生亲切交流。   王校长因有周镇长应付海局长他们,回头去通知各位班主任,全校放假半天,让学生拿着市领导捐赠的衣物,回家报喜。并按照海怀宝的意思,和吕品兼课的那个班的班主任商量,在他们班选三四个离校不远不近、成绩好而家贫的学生,让他们立即回去通报,市领导要去家访,请家长在家等候。   ·5·   中篇   6   家访的地点在离镇政府七八里远的界背村。家访人员除海局长、周镇长、王校长、诸位记者和班主任老师外,还有陈东和吕品。陈东是联络员,吕品是家访学生的兼课老师,同时海局长也提出要她前往,所以她只得随行。   去界背村有一条毛马路,车子勉强可走,但海局长说,哪有家访开车去的?他这是以一位普通老师的身份去家访。大家也就以步当车,甩着两手,出了校门。   下午的太阳有几分炽热,还没走上两三里,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贵人便一个个汗流浃背、唇干舌燥了。王校长说:“刚才疏忽了,应该带上几瓶矿泉水的。”周镇长说:“到了山上,哪里没有矿泉水?”然后指着前边不远处说,“那边不就有矿泉水?”大家抬头,果然看见前边不远的冲口架着一只不大的竹笕,一股晃亮的清泉从上面射将下来。众人快步上前,有的用手捧,有的直接张了嘴巴去接,咕噜咕噜喝起来。一边大加赞赏道:“好水好水,可比城里那些加过工的瓶装矿泉水鲜甜多了。”   喝够了,也赞叹够了,才发现还有两个人没有动作,一个是海局长,另一个是吕品。周镇长就说:“吕老师是大知识分子,怕像我们这些粗男人埋头撅臀的有失斯文,海局长你顾忌什么呢?到了城里后,你想喝这样的好水,还没地方喝哩。”海局长莞尔一笑说:“我不忙,你们喝够了我再来。”顺手在水边的树丛里摘下一片宽大的箭杆叶。端午节乡下人都是用这种叶子包粽子,也叫粽叶。海局长将粽叶拿到竹笕下,用泉水小心冲洗干净,再卷成一个锥形口杯,满满地接上一杯,双手递给吕品。   众人就哄笑了,说原来海局长是一副怜香惜玉的柔肠。吕品已是满脸通红,稍稍犹豫,还是将水接过去,仰脖饮下。周镇长便开玩笑说:“吕老师你知不知道,刚才海局长在水里放了蛊的,你喝了就会情迷心窍,再也离不开海局长了。”众人又一阵哄笑。有位记者心生好奇,问周镇长蛊为何物。周镇长说:“蛊是民间用毒草和毒虫浸泡出来的药物,谁喝了谁就会丧失意志,放蛊人想让他做什么就会做什么。”记者说:“那不是金庸小说里的奇药?”周镇长笑道:“应该差不多吧。”   大家笑着,继续上路。   路越走越窄,不一会儿来到逼仄的山前,抬头眺望,只见远处的半山腰云雾缭绕,错落着几户人家。周镇长抬手指指,说:“今天我们要家访的姓唐的学生家就在那里。”海局长说:“果然白云生处有人家。”周镇长说:“还是我们的海局长有肚才,出口成诗。”海局长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如今记性差了,过去背过的唐诗宋词,全都还给李杜和苏柳他们了。”周镇长说:“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出口就是唐诗宋词,我们这些粗人听都没听过,平时只听过乡下人唱的几句山歌,没什么文化。”   “呃,你何不给我们唱几首山歌?”海局长说,“在城里天天听的是什么恨呀爱呀,心太软卵太硬呀,没意思。”几位记者就笑着说:“海局长见识广嘛,还听过卵太硬,我们可从没听过。”又回头鼓动周镇长快唱山歌,并打开摄像机,对准周镇长。周镇长来了情绪,挠挠脑勺,亮起那沙哑却高昂的嗓门吼道:   妹屋前面一丘田,   一荒荒了十八年。   是丘好田郎来种,   是个好妹郎来连。   大家拍手叫好。海局长说:“还是比兴手法,有韵有辙,内容也含蓄。”要周镇长再唱。周镇长于是又唱道:   情妹生得笑嘻嘻,   莫笑你郎穿烂衣。   莫笑你郎穿烂裤,   烂裤里头有东西。   大家大笑。海局长附在吕品耳边说:“你笑人家穿烂裤没有?”吕品就说:“撕烂你的嘴。”周镇长见大家开心,又继续唱。唱罢,笑声更响了,都说周镇长你的山歌怎么越唱越下了?周镇长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下嘛。”大家说:“从来就是天天向上?你怎么向起下来了?”周镇长说:“有向上就有向下嘛。”   说笑间,有人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一清点,原来不见了王校长。周镇长说:“没关系,我们原地休息一会儿,一路上没见年轻村姑,王校长不会被拐走的。”果然没多久,王校长就从来路的转弯处冒了出来。海局长就问他:“你刚才是不是捡裙子去了?”王校长没听过周镇长刚才的山歌,有点莫名其妙,说:“没捡什么裙子呀,只屙了泡尿。”周镇长说:“一泡尿,几条槽,看你拖下好远了。”   这一下海局长想起一则幽默,说道:“大鸣大放那阵,学院里组织开会,要教授们发言,一位教授很踊跃,说党的领导怎么光荣伟大,社会主义制度怎么优越、美好,革命运动怎么及时、必要,但是……就在他正说但是的时候,忽觉丹田痛胀,尿意急迫,于是扔下但是,出门上了厕所。谁知等他痛痛快快解决问题回来,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发生变化,那些接过他的但是大鸣大放的教授们已被打入另册。那教授从此缄口不语,运动中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埋头读书搞他的学问,竟然躲过无数风风雨雨,而那些打入另册的教授们则统统下放农村或进牛棚,吃尽了苦头。若干年后,外放的教授们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学院,其时教授已著作迭出,硕果累累。牛棚教授们感慨万千,叹道,当初本是一同出道,如今相互之间的距离已不知有了多远。教授沉吟片刻,深有感触地说,要说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就一泡尿的距离罢了。”   大家说海局长的故事太有意思,颇具历史沧桑感。又说今后各位不要叫王校长了,就叫尿教授得了。   这么一路说笑,那高低不平的山间小道也就不再高低不平,不觉就到了姓唐的学生家门口。忽然一只大黄狗翘着尾巴,竖着耳朵,狂吠着箭般射了过来,将众人吓得不敢近前。还是周镇长老到,面无惧色,继续上前,对黄狗吼道:“阿黄我们老朋友了,你还叫什么叫?”那黄狗便不再吠叫,耷起了耳朵,在周镇长前面摇尾乞怜起来。周镇长回头对众人说:“咬人狗不叫,叫狗不咬人,阿黄实际上是见来了这么多客人,激动不已,大声对大家说,你们好,你们辛苦了,欢迎各位光临指导!”说得大家都乐了。   姓唐的学生闻得狗吠,赶忙迎出来,将大家往家里邀。学生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但质地不错的西装,因为过于宽大,里面又没衬衣,与裤子和赤脚更是不相协调,显出几分滑稽。一旁的陈东就对吕品说:“这肯定是今天捐赠的衣物。”吕品轻声说:“没错,这是王校长交代班主任老师事先布置好的。”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学生的家长,一位衣衫破旧面色黑瘦的中年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他挪过几条板凳,让众人在禾堂上落了座。周镇长将海局长介绍给中年男人,说:“这是市财政局的海局长,特意来你家里家访,因为你家孩子在学校很用功,成绩不错。”又拉过学生,指着他身上的西服说,“这就是海局长赠送的。”家长就感激地握住海局长的手,颤声说道:“感谢党的好官、党的好领导。”海局长说:“只要孩子们能把书读好,国家和政府是舍得花资金、花力气的,现在党中央提倡科教兴国,我们作为国家干部,会尽力而为的。”   这边交谈正热烈,那边学生的妈妈已端上热茶和炒熟的南瓜子,请大家品尝。大家谦让了一下,便抓一把黄灿灿的南瓜子,塞到齿间嗑起来,嗑出一片清脆的毕剥声。边嗑边聊,嗑足了,也聊够了,海局长就对周镇长说:“该走了吧。”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往家长手上递,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给孩子买书做学费吧。”家长执意不收,海局长就假装生气道:“你是不理解我的心意了,我又不是给你,是给孩子的。”家长这才将钱收下,同时喊儿子过来,说还不给恩人跪下。就在孩子双膝即将着地的当儿,海局长腰一弯,忙把孩子抱起来,搂到胸前,轻轻拍了几下。   不用说,这个家访的全过程和海局长的义举,都毫无遗漏地进了记者的摄像机。   接下来,一行人又到隔壁两个寨子里,又如此这般地家访了两个学生的家。几个回合下来,天色向晚,周镇长向大家宣布,今晚就到李村长家里吃夜饭。大家都有些饿了,纷纷表示赞同,蜂拥着去了李村长家。   李村长是早就得了周镇长的信的,人刚到,酒菜就上了桌。菜是农家的腊猪肉、小河鱼和家养土鸡,酒是村长自己熬的谷酒,大家吃得有味,喝得上口。就说城里的猪牛鸡鸭甚至鱼鳖什么的,都是吃带有激素的饲料长大的,不仅味同嚼蜡,而且对身体有害,还是乡里的东西口味好、营养正。酒兴因而也浓起来,齐过三杯后,开始各自捉对而饮,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尽管那谷酒不同一般米酒,劲很足。   海局长酒量不错,跟每人都喝了个四季发财。周镇长是酒中豪客,有心要把海局长放倒,先要王校长和村长他们回敬海局长,他在后面上。海局长来者不拒,又一一对饮了。几个回合下来,周镇长见海局长脸上酡颜微露,要村长将杯子换成饭碗,要跟海局长喝个六六大顺。海局长说:“不行不行,今晚还要赶回镇上,喝不得了。”周镇长哪里肯干,趁着酒兴,拉住海局长,说:“我知道海局长姓海,一定是海量。”又说,“海局长是财神爷,今后我镇上的教育和其他各项事业,都要靠您财神爷扶助,您不喝就是不愿支持我的工作。”   一旁的陈东最清楚海局长的底细,他不但能喝,还很有一套喝酒的韬略,知道今晚的高潮即将来临。果然就见海局长狡黠地笑了笑,对周镇长说:“你真要我支持你的工作?”周镇长说:“那当然。”海局长说:“那好,我们不要喝什么六六大顺,干脆喝八发,怎么样?”周镇长更加来劲,大声说:“行!”海局长说:“痛快。这样吧,我一瓶你一碗地喝,我来八瓶,你喝八碗,干不干?”   周镇长迷糊起来,不太相信海局长的话似的。其他人则大声喧哗起来,纷纷怂恿周镇长,说:“你还不快上,海局长这是让着你呢。”周镇长说:“可以,我量小,用碗喝,海局长量大,用瓶子喝。”   其时海局长的桌上已经放上一瓶谷酒,周镇长面前也筛上满满一碗。海局长又叮嘱周镇长说:“真的要喝?”周镇长说:“真的要喝。”海局长说:“好,那你听着,我一瓶你一碗,不多不少八回合,不得打折扣。”周镇长点点头,等候海局长开喝。   海局长说:“第一我心中有小平。”   周镇长和在座的人都愣住了,一时没明白过来,不知海局长说的小平的确切意思是什么。海局长补充道:“就是小平理论,我心中如果没有小平,怎么做好财政工作?”众人于是猛然醒悟过来,催周镇长道:“你还不快喝?海局长已经有了一平(瓶),如果你觉得海局长心中不该有小平,你就不喝。”   周镇长弄清了是怎么回事,正要分辩,又觉得自己面对的是要有求于他的财政局长,且官品高过自己两级,只稍稍犹豫,就端起酒碗送到了嘴边,一气喝了下去。大家拍手称善,要海局长继续。海局长说:“第二我工作有水平。”众人附和说:“海局长工作还没水平吗?要不怎么当得了财神爷?”周镇长点头称是,仰脖喝下第二碗。海局长说:“第三我左手有文凭。”周镇长说:“我知道海局长是大学生。”于是喝下第三碗。海局长用手握了握桌上的酒瓶说:“第四我右手有酒瓶。”周镇长说:“海局长海量。”喝下第四碗。海局长说:“第五我对上抹得平。”周镇长说:“海局长密切联系领导。”喝下第五碗。海局长说:“第六我对下摆得平。”周镇长说:“海局长领导有方。”喝下第六碗。海局长说:“第七我家中有醋瓶。”周镇长说:“海局长是个成功的男人,成功的男人后面总是站着一个女人。”于是喝下第七碗。   这时海局长把手中的酒瓶拧开了,说:“这第八瓶我没有,我把酒喝下。”一口气,把一瓶酒喝进肚子。周镇长也跟着喝下第八碗。众人已被海局长前面的七瓶吊起了胃口,纷纷问他第八瓶是什么。海局长用衣袖擦擦嘴巴说:“既然第七家中有醋瓶,那么第八瓶外面应该有花瓶,可惜我是七瓶干部,还缺个花瓶。”   大家就叫道,这八瓶干部妙,有了这八瓶,完全可以进政治局了。有人还说,海局长你还怕缺这花瓶吗?我们席上就有花瓶,归你了。大家于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吕品,看得她酒虽没喝几口,脸却红了。   海局长和周镇长这八瓶八碗,是今晚席上的高潮,全桌人的兴致都被充分调动起来。他们感到很新鲜,恐怕还没谁见过像海局长这种喝酒的高招,这简直就是中国酒文化的精髓。坐在一旁没资格出风头的陈东,瞟瞟海怀宝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心想真是时势造英雄,假若当年他不是迷途知返,继续写他的狗屁文学作品,现在至多是个作协主席,恐怕也就不会有人这么众星捧月,用八大碗和他的所谓八瓶对饮了,只因如今他是重权在握的财政局长,谁也不敢也不会得罪他,让他成了这席中之主,谈笑风生,如鱼得水。   陈东没有太多的兴趣投入这多少有些虚伪的热闹之中,便以方便为名,悄然离席,来到屋外。居高临风,望着山间朗月和月下晃白的山影,不由得联想起千百年以前古人把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份情境,心想古人喝酒也喝得太凄清,太落寞了点,哪有今人这么热闹风光?只是今人喝酒,已经喝不出多少酒中真味,有时甚至是对酒的亵渎。陈东就有些隐隐的悔意,不该把刚才的时间全都泡在席上,应该早点出到外面来,欣赏欣赏这难得的月夜。这么暗忖着,陈东不由得贪婪地做了一下深呼吸,似要把体内堆积得过久过多的浊气兑换出去。   此时一条修长的暗影悄然飘到陈东身后。凭感觉,陈东知道是谁了。他轻声说道:“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吕品说:“是呀,要把酒拿到这月下来喝,那该多有意思。”陈东叹道:“那是古人的情趣,时至今日,酒已渐渐蜕变成为一种俗物,不太可能与月结缘了,更多的时候与权势和金钱搅在了一起。”吕品说:“我也有同感,许多场合,酒甚至让人无法承受。”陈东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酒色财势,人生四累。”   两人正感叹着,屋里的人已陆续走了出来,准备下山回镇。李村长送大家出门,说后山有一条近道,直通镇政府,不必走白天的来路。半醉的周镇长说:“我还没糊涂,知道怎么走。”主动走在前面领头。   一行人踏着月色,翻过一道山坳,来到一个大石壁下的峡谷。走在前面的周镇长忽然停住脚步,仰天长啸了一声。整个山谷顿时就颤抖起来,嗬嗬嗬嗬地回应着,余音缭绕,经久未息。周镇长指着头上的大石壁说:“这是方圆数十里皆闻名的应声崖,你们心里有什么愿望,只要在这里喊出来,应声崖作了响应,你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还有这等好事?众人说着,却没有谁肯像周镇长那样大喊大叫。周镇长就对身旁的吕品说道:“女人心里头总有些美好的愿望的,你喊一句吧!”吕品摇摇头,说:“心里的愿望只能藏在心里,是不能泄露出去的。”   周镇长转而要陈东喊。陈东说:“我会有什么愿望呢?”转而又想,愿望又何尝没有?比如这次支教,不就是为了实现那个副转正的可怜的愿望吗?但这样的愿望怎么能喊出来呢?无意中,陈东的目光落到了吕品那朦胧的身影上,心想这次支教,也许什么愿望包括转正的愿望都不会实现,却认识了吕品这个女人,这也是缘分吧,但愿这缘分不会就此了断,能一直延续下去。可这样的愿望也喊得的吗?陈东当然什么也没喊。   其余的人都把周镇长的话当做玩笑,没有行动。周镇长不甘心似的,动员海局长喊。海局长说:“我的酒还没醒,嗓子堵着喊不出来。”周镇长说:“你虽然使出了八瓶干部的绝招,可真正喝进肚里的酒有几口?醉了的是我,可刚才我不也喊出来了吗?”海怀宝就笑笑,瞟了瞟众人,然后把手卷成筒对住嘴巴,仰天大喊了一声:“吕品,我爱你——”   整个的山谷于是震动了,那“吕品,我爱你”的声音震颤着、回荡着,像起伏的海浪,荡出去,又荡回来,许久没有止息。众人的掌声也跟着响起来,都说海局长真是当世英雄,爱江山又爱美人。   7   第三天,海怀宝弄的五个一献爱心行动,便在市报和市电视台推了出来,海怀宝的整个表演过程都上了报纸版面和电视屏幕,只是聪明的记者省去了家访过程中的山歌、笑话和八瓶干部的花边新闻。   记者们当然是神通广大的,还把市报、市电视台的部分内容推上了省报、省电视台。由省委党群副书记负责的省支教办的领导看了报纸、电视报道,对海怀宝的做法很感兴趣,电令市支教办,好好关注海怀宝这个典型,有潜力的话,还可以向全省推介。   古马镇这地方电视讯号不强,但报纸还是订了的,镇上和学校都看到了记者的文章。吕品见到陈东时,就问:“看到报纸没有?”陈东知道吕品问的是什么,说:“这么重要的新闻,怎能没看到?”吕品说:“你们海局长真会造舆论。”   陈东哼一声,说:“做官做官,不做怎么升官?你看那所谓的五个一,每个学生身上花的钱物,加起来也不过20多元,全校共280名学生,不过6000多元,可这个影响,别人恐怕花6万、60万都出不来。”吕品说:“你们搞财政的人还真会算账。”陈东说:“这可不仅仅是算账的事,里面的学问深着哩。”   王校长也找到陈东,说:“我们这个偏僻的古马镇,也搭帮你们支教队的领导出了大名。”陈东说:“这都是海局长的功劳。”王校长说:“海局长真是个能人。”陈东说:“那还用说,不是能人,当得上财政局长?”   陈东知道王校长找他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夸奖海怀宝。果然王校长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次给你的经费报告……”陈东说:“那天一回去,我就给了行财科易科长了。”王校长说:“易科长会不会……”陈东说:“问题不会太大吧?”   “那就好,那就好。”王校长努力点点头,那神态还是不全信似的。陈东心想,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把你给我的那桶茶油都给了姓易的,难道还有问题吗?陈东当然不会这么说,只说:“过段时间我回去再找找易科长。”   王校长又点点头,像是对陈东,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当初教学楼修到一半便一分钱都拿不出了,是从教职工身上集资才勉强封顶的,说好教学楼交付使用后,多招两个班的学生,就可挤出钱来,把集资款还给老师,却没想到生源越来越少,计划内的学生都没招满,更不用说计划外的了。也向县财政递了几个报告,却没弄到一分钱。老师们当然不管这些,天天吵着朝我要钱,逼得我无处躲藏。我也知道老师们很穷,当初为了支持学校,有的把留给儿子结婚用的钱都拿了出来,如今我无法兑现当初的诺言,真是于心不安哪。”   说着,王校长眼中的泪水差点流了出来。陈东理解王校长的苦衷,心生同情,便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晚饭后陈东到校园外走走。想起王校长对他的殷殷期望,心里就有几分不安,生怕答应过的事落空。易科长确实表过态,可陈东知道财政今不如昔,钱是越来越难弄了,款子没打到户头上,那是算不了数的。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小河边,竟碰上已经捷足先登的吕品。她正独立水畔,无声地眺望着远处。陈东走过去,说:“吕老师你在等谁呀?”吕品掉过头来,笑着说:“等谁?这只有你才知道。”   说笑了几句,吕品忽然说:“你答应给王校长弄钱的,有什么进展吗?”陈东说:“你怎么知道我答应给王校长弄钱?”吕品说:“王校长特意找了我,说我和你谈得来,要我跟你说说,想法子给学校把钱早点弄回来。”陈东说:“王校长使起美人计来了。”吕品说:“去你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却嘴没遮拦。”   陈东换了语气,说:“王校长也不容易,他这校长的确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看他也是没法子,怕我不上心,才把你也给搬了出来。”吕品说:“其实王校长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他在求你给他弄钱。”陈东说:“我好像没向你汇报过吧,你怎么知道的?”吕品说:“谁要你汇报了?那天下午你回市里去,王校长还送你一桶油,不求你办事,送你油,是你长得漂亮?”   “我正因为长得不漂亮,所以那桶油我吃不下,把它与王校长要钱的报告一并给了行财科科长。”陈东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王校长给我送油的?你好像是美国派来的女间谍。”吕品嗔陈东一眼,说:“你那天要回去,连招呼都没打一声。”陈东说:“当时走得匆忙,也就没去打扰你了。”吕品说:“我是下课后才知道你要回市里的,追到镇上,想送送你,却看见你要上车的时候,王校长提了一桶油,向你跑过去,我也就不好过去了,躲在树后看着你坐的班车驶出镇子,开走了。”   听吕品这么说,陈东就有些感动,心想自己当时也有一种预感,觉得吕品就在周围,莫非这就是通常说的心灵感应?   乡间的夕阳西沉得快,西山的暗影不一会儿就从河面铺向对岸,把东边的田野山庄烘托得更加亮丽、辉煌。不知何时,两人的话题转到了这次支教上。陈东说:“我记得市里开支教动员会时,好像并没有师专的名单,怎么后来派你来了?”吕品说:“是我到市里争取到的名额,这个古马中学也是我自己挑的。”陈东说:“看来你是早有蓄谋啰。”吕品说:“是呀,我是早就想下来了。”然后回过头去,目光追寻着远去的流水,久久沉默不语。   此时黄昏的辉煌已然逝去,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悬在了天空。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田野里虫鸣声声,夜雾暗浮。而河面上月华如银,水如月,月似水,那柔软细碎的水月静寂得让人心惊。陈东贪婪地吸一口融着月辉的空气,轻声叹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是呀,月亮总是那么让人伤感。”吕品抬头望一眼陈东,说道,“这条河流就是从我们那座城市流下来,再往前20公里汇入沅水。我长在沅水边,在那里读完小学和中学。读高中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个并不英俊但却机智幽默的年轻人,我非常崇拜他。就这样从高一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这个男人。我考上的就是我现在任教的师专。入校时也是这样的秋天,那个我一直崇拜着的男人送我在沅水旁的车站上车。听着汽笛鸣响,汽车马上就要启动了,我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却没事人一样,把一张折叠得好好的宣纸递给我,说是他的书法小品,要我路上再看。”   说到这里,吕品顿了一下。陈东听得很认真,见吕品没了声,便悄悄瞟她一眼,发现她眼睛里已蓄满泪水。吕品含泪道:“你知道唐代,我们那个城市曾经定名为武冈,当时一个姓柴的小官曾沿着沅水,到武冈这边来任职,于是王昌龄在沅水边写了一首《送柴侍御》的绝句给他。”陈东点点头说:“这首诗很出名的。”吕品说:“我在汽车上把那张不大的宣纸打开,那清丽苍劲的字体写的就是这首诗。”   陈东说:“我也很喜欢这首诗。”他念道:   沅水通波接武冈,   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   “是的,就是这几句诗。”吕品的叙述到此打住,没再往下继续。陈东知道这种并不怎么新鲜却已远离了人们的故事,已是越来越稀少、越来越珍贵了。他默默看着吕品,觉得她那洒着月辉的身姿多了几分神秘。无端地,陈东就嫉妒起那个给吕品送字的男人来。   这天晚上,吕品没有将她那故事的结局告诉陈东。她说:“还是留一点悬念吧。”然后岔开话题,反问道,“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点?”陈东说:“不,我喜欢听。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我们的生活里太不容易产生这样的故事了。”吕品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竟然毫无顾忌地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了你。”陈东说:“谢谢你的信任。”   吕品觉得也该关心关心陈东,说:“那你呢?你怎么不把你的故事给我讲讲?”陈东说:“跟你的故事有一点相同,我也是跟我的学生谈的恋爱,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吕品说:“就这么简单?”陈东说:“是呀,就这么回事。”吕品说:“你妻子很不错吧?你们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陈东说:“我养家糊口,她相夫教子。”吕品说:“那她一定有许多优点,才牢牢地抓住了你啰?”陈东说:“她既漂亮又能干。”   对陈东这空洞的回答,吕品不太满意。女人永远对事物的细节感兴趣,因此吕品说:“你说得也太抽象了点,不能具体些么?”陈东就淡淡地笑了,说:“我不习惯在别人尤其是在女性面前说自己的妻子,我觉得这样不恰当。”   吕品也笑了。女人的攀比心理总是很强的,潜意识里,吕品也许是想听听陈东说些妻子的不足之处。她见识过那些想讨好她的男人,总是在她面前贬损自己的妻子。不知怎么的,这个时候吕品就会和别的女人一样,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惬意。可这天傍晚,她面前的陈东却缄口不说妻子半句不是,这让吕品下意识地有些失落。   也许正因为如此,吕品才在内心里对陈东产生了一份敬意。她说:“你这人还真有点与众不同。”   8   这天,吕品邀陈东去她房里坐一会儿,两人便一同来到教学楼二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一间陈东曾多次默默注视过的耳房。古马中学因为有职工宿舍,教室旁的单人房平时都是用作老师休息室。陈东他们下来后,学校便腾出来,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吕品住的这间耳房因为在二楼,比陈东住的一楼安静,更适合聊天。   一进屋,吕品就从门后拿出一袋半青的橘子,说:“这是一位学生送的,他家里种了不少橘子树,这是头批下树的橘子,蛮好吃的。”说着就剥了一个递给陈东。陈东伸出手去,不经意间碰到了吕品那温馨细腻的手指,身上就陡地颤了一下,一种别样的感觉在血液里蠕动起来。吕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那只手停了停,赶忙松开橘子,转过身去。好像要去找什么东西,其实却什么也没找着。   陈东努力镇定着自己,没话找话说:“你跟学生的关系还真不错。”吕品也恢复了常态,转过身说:“我是女人嘛。”   又说了些别的,忽然从教师宿舍楼那边传来大声的吵闹声,好像还伴着砸碗摔脸盆的声音。陈东说:“是谁家吵架,还是出了什么事?”吕品说:“我们也去看看吧。”两人于是出门,下楼往宿舍楼那边走去。   远远就见宿舍楼前的花坛旁围了一群人,正纷纷议论着什么。陈东和吕品挤进人群,见地上摔满碗碟、热水瓶的碎片,以及脸盆、板凳和各种横七竖八的书籍,包括教课书和学生作业本。抬头望上去,只见二楼的窗户大开,有女人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两人一打听,才知道是一位老教师家里闹了风波。   原来这位老教师有一位儿子在县城工作,娶了一位漂亮女孩准备结婚。女孩漂亮,身价便看涨,结婚规格和标准就高。儿子参加工作不久,积蓄少,朝老子伸手,老子这几年又购房又集资的,家底已经掏空,实在拿不出多少钱来。儿子不相信,说:“你工作那么多年,却没有一点存款?”   老子只得耐心解释,说:“购房装修后还剩下1万元钱,本想留着给你结婚用,不想学校集资集了去,还有什么?”儿子说:“不是说一年连本带息还回来的吗?你以为我不清楚?”老子说:“学校如果还了集资,我还不肯给你?不信你去问王校长好了。”儿子说:“我又不是王校长的儿子,我问他干什么!你领了几十年工资,儿子结婚都不拿钱,你像做父亲的吗?”   老子本来是要想办法去借点钱给儿子的,不想被儿子这么一说,心头就冒了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以致动起武来,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往对方头上扔,把窗户也撞开了,不少东西都给扔了出来。吓得一旁的母亲束手无策,只有哭泣的份儿。老子自然没儿子灵便,躲闪不及,头上被飞过来的菜碗砸了个口子,闻迅赶来的王校长他们舍命把儿子拉开,才扶着血流如注的老子去了学校医务室。   陈东和吕品随着逐渐散去的人群离开教师宿舍楼。吕品说:“这些老教师也真的可怜,工作一辈子,到时要给儿子拿点钱办婚事都拿不出。”陈东说:“你不知道,这是贫困地区,财政困难拿不出多少钱办学,老百姓也拮据,交不起太多的学费,学校自然就穷啰,学校穷,教师还想富吗?”吕品说:“你也看到了基层的困难,可上面却小车越坐越高级,公款吃喝玩乐日见奢侈,也不知你们这些财政大臣,是怎么把老百姓的税款安排出去的。”   陈东苦笑笑,说:“你说的道理哪个不懂?海局长懂,市长、书记懂。可懂又有什么用?”吕品说:“大势所趋,你当然无能为力,可你至少可为古马中学出点小力。”陈东点点头说:“我尽我的菲薄之力吧。”   这天晚上,陈东久久不能入睡,一会儿脑袋里塞满职工宿舍楼前那些狼藉的碗碟瓢盆,一会儿耳边响起吕品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打算过两天就回一趟市里,到易科长那里去催催,看能否早点兑现那个报告。   陈东第二个星期回到市里,连自己科里都没去,先去了行财科。易科长却不在,科里人说是到省里开会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晚上去找易科长时,陈东还犹豫了一下,生怕人家路途辛苦,需要休息,不好意思前去打扰。只是想到古马中学的处境,总感到不踏实,还是坚定了一下决心,去了建设银行的宿舍楼。   敲开易科长的家门,刚好他也回家不久,正在吃晚饭。陈东说:“打扰领导吃饭,多有得罪。”易科长说:“兄弟之间,得罪什么?”他赶紧吃完饭,下了饭桌,坐过来。陈东正要说明来意,易科长先开了口,说:“你一来我就知道为的啥了,这件事我没办好,真的不好意思,只是老弟你也不能完全怪我。”   一听此言,陈东就凉了半截,不知道王校长的报告是怎么泡的汤。便问:“是今年省里砍了指标?”易科长摇摇头说:“不是。”陈东说:“那又是怎么回事?”   “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易科长交底说,“与往常一样,今年省里又下了一笔教育补助资金,我呢,就根据你的吩咐,给古马中学戴了5万元的帽。不想将资金安排表拿给海局长签字时,其他的项目他瞟一眼就过去了,唯独古马中学这5万元他不肯放过,硬要划掉。我赶忙拦住他,说是陈科长送来的报告,你当局长的也挂了个支教的名,不给安排点怎么行?你知道海局长是怎么说的?他说古马中学我们局里不是搞了五个一捐赠活动了吗?财政资金这么紧张,就没别的单位需要用钱了?也不容我再解释,他大笔一挥,就把古马中学的名单给划掉了,然后添上市支教办的名字,说年初给市支教办安排的开办费太少,市委分管支教工作的张副书记打了招呼,再给安排点,教育经费拿点给支教办也名正言顺。”   说到这里,易科长两手一摊,又无可奈何地对陈东说:“古马中学的5万元就这样到了支教办的名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去办公室拿海局长改过的资金安排表给你瞧。”陈东无奈,在心里骂了两句娘,出了易科长的家门。易科长送陈东到门边,嘱咐他,不要在海局长面前说是他透的底。陈东答应着,不会出卖他的。   陈东怎么也弄不明白,海怀宝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他既然那么热衷支教,还大张旗鼓地搞什么五个一行动,不辞辛苦去搞什么家访,为什么却不肯将易科长已造了表的区区5万元批给他挂的支教点呢?陈东真想去找海怀宝讨个说法,又怕易科长不好做人,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陈东咬着牙根,不出声地说:“支什么鸟教,明天就跟他海怀宝辞了,让他另选高明,这鸟教我是支不了了。”   气鼓鼓回到财政局宿舍楼前,万万没想到却碰上两个人,竟然是古马镇的周镇长和古马中学的王校长。两人的脚边还放着些纸盒子和三个塑料桶,走近了,就见那纸盒子还在地上晃动着,原来每个纸盒子里都装着两只鸡;而塑料桶似有隐隐的酒气往外溢,是那天在李村长家里喝过的那种谷酒的香味。   碰见陈东,王校长显得有些兴奋,说话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是在您走之后,才知道您是回来为学校弄钱的,特意跟周镇长商量了一下,下午就赶了来。真是运气好,在这里碰上了您,如果到你家里去找,恐怕一时还难得找到,你们城里人不是那么好找的。”周镇长则指着地上的纸盒子和塑料桶,说:“这是给您和海局长还有易科长送的鸡和酒,鸡是正宗的乡里土鸡,吃虫子和草叶长大的,城里买不着的;酒是乡下人自己熬自己喝的谷酒,水好曲子好,外面人喝不到。”   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兴高采烈,陈东心里头就生出一份苦涩,不出声地说,你们那5万元钱眼看都快到手了,又飞走了,你们还送什么卵东西啰。而口上却说:“这些东西我们是不会收的,你们自己拿着来,再自己拿着回去吧。”王校长说:“那怎么行,你们为学校费了大劲,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不行不行。”陈东扭头就要走开。周镇长说:“东西你硬是不收,我们拿回去也行,可我们老远跑了来,总得让我们去你家歇歇脚,喝口茶水吧。”   周镇长这么一说,陈东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将两人带回家里去。   待两人将纸盒子和酒桶放到门角后,陈东便给他们奉上烟茶,一边要张惠去烧两个菜。张惠平时对陈东的客人总是不冷不热的,今天也许是见提了东西,显得格外热情,陈东话一出口,她就甜甜地答应着,准备往厨房里钻。王校长却忙摇手说:“下车时肚子有点饿,已找店子解决了。”陈东说:“真的吃了,还是假的吃了?”两人都说:“说假话饿自己肚子,我们肯干吗?”   张惠于是赶忙去洗苹果、弄瓜子什么的。陈东在两人面前落了座,拿根烟叼到嘴上,一时却不知如何给他们交代。把实情告诉他们?这是局里内幕,而且又冲着海怀宝,总觉得不妥,尽管他对海怀宝的做法很愤怒。陈东只得说:“易科长那里就不必去了,今年全省旱情严重,按惯例要往下拨的教育经费都拿去救灾了,不会拨下来了。”   一听这话,两人很泄气。尤其是王校长,那原本满怀希冀的脸一下子就暗淡下去。陈东很不是滋味,只得说:“学校的困难我是知道的,只怪我无能,没把事情办好。”倒是周镇长想得开,他反过来安慰陈东,说:“这次事没办成,还有下次嘛,来日方长,有什么关系呢?”陈东说:“话虽这么说,可如今财政越来越困难,这样的钱要到了手才算得数的。”又望屋角一眼,说,“所以今天你们拿的东西,我坚决不能收,我问心有愧啊。”   周镇长急了,说:“陈科长您这话说得就不贴心了,你们不是早就给学校捐了钱物的吗?这次我们带点不值钱的土产,纯粹是为了感谢你们对学校的支持,至于我们的报告弄不弄得到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同时转过头,对王校长说:“王校长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王校长也赶忙说:“是的是的,我们就是这个意思。”周镇长又说道:“这样吧,易科长那里我们就不去了,但既然来了,你还是陪我们拿一份东西,去见见海局长。”陈东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周镇长说:“陈科长您也要体谅我们走这一趟的辛苦。既然如此,海局长那里我们也不去了,由您给我们代劳,行吗?”说着两人站起来,就要离去。   陈东没办法,只好说:“海局长那里,我还是陪你们去走一趟吧,说不定他还会有什么办法可想。”心里就想,海怀宝你那么对待人家,人家把好鸡、好酒送了来,看你惭不惭愧?   两人于是脸上又浮起一线希望,说:“真是给陈科长添麻烦了。”陈东说:“你们还说这话,我更加不好意思了。”然后去屋角提东西。王校长说:“我来我来。”陈东提过一个纸盒子和一桶酒,交给周镇长,自己又另提了一份。周镇长说:“不是说好只给海局长一份的吗?”陈东说:“给海局长两份吧,要办事还是他说话算话。”两人也就没再坚持,只说:“陈科长您真是好人,处处为我们着想。”   碰巧海怀宝在家。陈东和周镇长便把东西直接提到海怀宝家的储藏室里。海怀宝说了几句客气话,给周镇长和王校长许愿说:“古马中学也是我的点,我理应想点办法。”陈东听着觉得好笑,人家易科长连表都填好了的资金,都被你一笔划掉了,这下却假惺惺说还要想办法,不是虚伪是什么?而周镇长和王校长却极高兴,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确切消息?”海怀宝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上午我跟陈科长先商量个意见,10点左右,你们再到我办公室打一转。”   陈东心里想,你海怀宝这不是吊人家的胃口吗?综合科的融通资金上面明文规定不能再借,跟我商量有鸟用?但陈东不好吱声,只在一旁呆坐着。   得了海怀宝的话,周镇长和王校长就不再久坐,起身告辞。陈东也跟着站起来。海怀宝对陈东说:“明天早上8点到我办公室去。”   陈东倒要看看海怀宝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第二天一上班直接去了局长室。   海怀宝已经等在那里了,说:“陈科长,古马中学的事你出个主意吧。”陈东心想,我还有什么主意,我的主意早被你一笔勾销了。嘴上就说:“主意在领导肚子里。”海怀宝说:“从你那预算外融通资金里融通点出来,怎么样?”   陈东早预料到海怀宝会来这一手,说:“海局长您是清楚的,过去的融通资金放了近亿出去,大部分收不回,不是烂账就是呆账。省监察厅和财政厅也已下达加强预算外资金监督管理的文件,两个月前预算外资金就不能投放了,谁放出去追究谁的责任。”海怀宝说:“你说的道理我懂,那个文件也是我签到你科里的,但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不晓得变通一下?”   陈东没直接回答海怀宝,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道:“何况人家想要的是无偿资金,这融通资金将来要归还的,古马中学那么穷,以后肯定还不回来的。”海怀宝说:“古马中学的困难是明摆着的,你有钱给他解燃眉之急,他还不要?还管有偿无偿?而且这融通资金比银行贷款的利息低得多,不是谁想要就要得到的。”   陈东还想说什么,海怀宝手一摆,说:“等一会儿周镇长他们就要来了,你让他们回去写个报告,日期推到省里文件下发前的两个月,你我在报告上签字的日期和融资金借贷合同上的日期也相应提前。这样不是屁事也没有了吗?”陈东不吭声,心想这钱也不是我私人的,你当局长的肯在上面签字,我这个小小科长还怕什么?而且能应付一下王校长他们,也不至于辱没了那两只土鸡和一桶酒。   由于是海怀宝的点子,这次的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其结果完全在海怀宝的策划和掌控之中。陈东以王校长打来的报告为依据,根据过去融通资金借贷办法,起草了合同,再拿着叫双方法人代表签好字,然后让王校长高高兴兴从预算外资金户头上划走了15万元。   不用说,报告和合同上的日期以及相关人士的签字,都推前到了监察厅和财政厅联合下文的两个月前。事情办了,又不违背上面的文件精神,王校长也缓解了学校的窘迫,当然是皆大欢喜。   ·6·   下篇   9   15万元对于一个乡村中学来说,无疑是很管用的。王校长拿它还了教师的部分欠款,那些天天晚上赖在他家沙发上讨债的老师也纷纷撤退,家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王校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陈东努力的结果,王校长心存感激,就琢磨怎样感谢一下陈东。可怎么感谢呢?送东西嘛,原来已经送过,何况乡下也没别的什么好东西可送。想请陈东上一回馆子,陈东又不喝酒。王校长只好征求陈东本人的意见。陈东说:“感谢什么啰?那无偿的资金一分也没弄到,才不得已借了这笔款子,我至今还有些不好意思哩。”王校长说:“说哪里话,借的钱也是钱,何况数额也不少,不是您帮这个忙,我哪有今天的清静日子?这个客我非请不可。”陈东笑道:“我酒色财势样样不行,那你请什么呢?”王校长认真想想说:“镇上有一家歌厅,装修也还过得去,就请您去唱一回歌吧。”   见王校长也是一片诚心,陈东不好拂他的意,说:“那你还请哪些人?”王校长意味深长地看陈东一眼,然后说:“除了您,当然还有一个人。”陈东说:“还有谁?”王校长狡黠地说:“您自己心里有数。”陈东就明白了王校长的意思,笑笑道:“王校长你真鬼。如果她不愿意去呢,你怎么办?”王校长说:“她绝对乐意去的。”陈东说:“不行,要去就把支教的几个人都请去。”王校长点头道:“好吧,听您市领导的。”   晚饭后,王校长和总务室主任带着支教组的几个人出了校门。镇上离学校也就一支烟的工夫,几个人很快来到一家名为老地方的歌厅前。入口处竟然还站着一个保安,身着制服,高大英武。陈东说:“这里的管理看样子还蛮正规的,连保安都有。”王校长说:“平时好像是没有保安的,恐怕是因为市领导大驾光临吧。”   这时从入口处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王校长介绍说:“这是老地方的金老板。”又向金老板介绍了陈东几个。金老板立刻握住陈东的手说:“陈科长你们不认识我,我从你们下来支教的那天就认得你们了。欢迎欢迎!”又朝保安抬抬下巴,说:“为确保市里领导玩得愉快,我们还特意请了保安,给你们保驾护航。”   说着,金老板掀开入口处的布帘,向客人弓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陈东一边往里走,一边摇摇头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进了门,上到二楼,是一间不宽的歌厅。却也清洁整齐,水磨石地板好像刚洗刷过的。大家才在沙发上坐定,小姐就托着盘子,送上茶水、果点。喇叭里开始往外输送旋律,壁上的幕布闪了几下,映出一个三点式女郎。王校长拿着歌本,要陈东点歌,陈东把本子递给吕品,吕品又递给其余几个。大家谦让一番,最后还是王校长开了个头。王校长也不去歌本里找歌,吩咐小姐,要机房里放两曲京剧段子。   京剧出来了,王校长亮起嗓子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王校长一开头,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几个支教队员都有上乘表现,唱流行歌的,唱革命歌曲的都有,那水平离专业的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吕品也唱了一个。她唱道: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吕品唱完,大家把巴掌拍得极响。现在就陈东没开口了。吕品悄声对陈东说:“你不唱,怎么对得起王校长?”陈东就点了歌,拿起话筒唱道: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   陈东一唱,果然王校长就显得特别高兴,又唱了一段:   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   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围歼,   入敌后把他的道路截断,   定教他首尾难顾无法增援。   一直到11点多,陈东见时间不早了,就提出散场,大家才收住兴致,起身下楼。出了门,陈东四下里瞧了瞧,也不见吕品,就在门口站着等候。王校长和总务主任结账出来,见了陈东,问他怎么还不走,陈东说:“吕品上卫生间了,等她一下。”   王校长本想留下一起等待,站了几秒钟,觉得自己这是不开窍,就说:“我就不陪您了,吕老师由您全权负责。”然后跟总务主任先走了。   一直到王校长一伙人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吕品才从门里钻出来,与陈东并排走向街心。陈东说:“你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吕品笑笑,不吱声。陈东说:“你就不担心一个人被人绑架走?”吕品说:“我知道你会等我的。”陈东就明白了吕品的意思,她是有意拖延时间的。陈东望吕品一眼,觉得心头暖暖的。他多想伸出自己的手,把吕品的肩膀揽过来。   “今晚你还算对得起王校长。”吕品这时开了口,说,“下午我从校长室门外经过,听见王校长跟歌厅的老板打电话,要老板把歌厅打扫干净,布置好,并请一个保安把门,不让社会上的闲杂人员进去。”陈东叹道:“怪不得整个晚上就我们几个人。王校长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欠他的情。”吕品说:“不管怎样,你还是帮了他大忙的。”   慢慢就出了镇子。猛抬头,却见天空满月高悬,空旷的田野和路旁的小河里,月光一晃一晃的。吕品先惊叹了:“多好的月色啊。”陈东说:“乡下的月亮总是这样可爱,如果待在城里,哪里去找这样的月亮?”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一时不忍离去了。后来干脆在小河旁的石板上坐下,守起月来。   由此月而及彼月,陈东想起吕品曾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忍不住说了句:“明月何曾是两乡。”吕品只望了陈东一眼,默然无语。陈东说:“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哩。”吕品说:“那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陈东没再追问,只说:“也许没有结局的故事才最美丽。”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渐深,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准备离去。许是坐久了的缘故,吕品的腿脚发麻,站立不稳,身子往一旁斜去。陈东下意识地一伸手,握住吕品那挥向空中的手腕。   吕品就立住了。   吕品的手轻轻地抽了抽,却并不怎么用力,任陈东握住。吕品心里说,被握住的感觉真好。倒是陈东有些不自在了,要把手松开。不想吕品却不肯松手,继续把陈东那只给予了她温情和力量的大手缠住。   10   不觉就到了年底。这天小马打电话到古马中学,说财政厅在催决算报表,过去的决算报表都是陈东做的,还得他回去一趟。   就在陈东准备动身的时候,海怀宝的本田开进了古马中学。海怀宝没在车上,就司机一个人。司机对陈东说:“我是特意来接你的,海局长在家等着,必须马上就走。”陈东不知为何这么急,跟王校长说了一句,连吕品都来不及告知,就上车离开了古马中学。   回到市里,刚好到了下班时间。司机预计海怀宝还在局里,就把车开进办公大楼。果然海怀宝还在办公室等着,见了陈东,很高兴地说:“你辛苦了,回来得正好。”人已经起了身,说:“到阳光大酒店去,我已在那里订了个包间,客人很快就到。”   下楼上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全市最豪华的阳光大酒店,直接走进预订好了的南美洲大包间。只见包间装修十分气派,地板、墙壁、吊顶都是广东那边最时新的格局。而且包间小姐细嫩如葱,笑容可掬,见了客人,立刻弯腰问好,蹲身献茶,十分周到殷勤。海局长吩咐小姐,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速度要快,客人一到就上桌。   准备就绪,客人就陆续进了包间。陈东认识其中两位,一位是支教办的罗主任,另一位是分管党群和支教工作的市委张副书记。罗主任将海局长介绍给另外三位没见过的客人,说他就是深入贫困山区,热心支教工作的市财政局海怀宝局长。然后介绍三位客人,他们都是省支教办的,为首的是文主任,另一个是伍处长,还有一位司机。文主任抓住海怀宝的手,说:“我们早就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了海局长你的大名,你们的支教工作搞得很出色,这次我们下来,特意要见见你本人。”海怀宝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能拜识文主任,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这边正在寒暄,那边小姐已递上烟茶。烟是红壳的大中华,一人一包。茶是西湖龙井,未入口,就已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接着上菜,满满一大盆水鱼(其实就是王八)先上,小姐给每人面前都装上一碗。接着是一大盘烫得鲜红的对虾和其他山珍海味,十分丰盛,显出主人的满腔热情。上菜的当儿,另一位小姐将酒也端了上来,那是正宗的五粮液。然后大家举杯开饮,一个个脸上露着笑容,客气而斯文。   海怀宝兴致很高,他不像那次在乡下家访,喝酒耍尽派头,而是毕恭毕敬的,一副谦谦君子样。酒喝得也特别扎实,每杯都滴酒不漏地进了肚子。除陈东和局里的司机外,海怀宝一人敬上一杯,然后再重点侍候文主任。正好文主任也是酒中豪杰,爱酒如命,几杯下肚,便血液奔腾。文主任说:“海局长你的支教工作很有特点,也很有号召力,我已跟罗主任说了,要好好整成材料,报到省里去。”海怀宝说:“就凭文主任这份视部下如子的爱心,我今后一定好好干。”说着又干了一杯。   奉承了文主任,海怀宝当然不会忘记张副书记,又拿起杯子对张副书记说:“张书记,为感谢您多年的栽培和教育,我敬您一杯。”张副书记说:“我不喝酒的,你的任务是把省里的领导敬好。”海怀宝说:“我听您的吩咐,但这杯跟您喝。”张副书记说:“今晚还要开常委会,喝不得。”海怀宝说:“那领导多少表示点意思,您一口,我一杯。”海怀宝先将酒倒进喉咙。张副书记也很乐意地抿了一口。   为了调动大家的酒兴,海怀宝不断地说些笑话,逗得大家开怀大笑,都说海局长幽默可爱。   海怀宝开了头,其他人也不甘示弱,一人来了一个段子。如今农民上访,工人下岗,领导干部忙卖厂,市委张副书记自然了解民情,以下岗为题说了几句顺口溜。众人听了,说张副书记情系黎民,一齐干了一杯。接下来伍处长说了一个笑话:   一个将军带着侍卫参加总统夫人主持的晚宴,酒过三巡,气氛正浓之际,将军憋不住放了一个响屁,席上人都愣住了,将军本人更是无地自容。说时迟,那时快,站在将军后面的侍卫突然上前一步,呼地一个立正,刷地一个军礼,大声道:报告将军,我放了一个屁!将军立刻站起来,转身,啪啪啪给了侍卫三个响亮、清脆的耳光,一边吼道:谁批准你放屁的!那次宴毕不久,侍卫便连升三级,算来恰好是一记耳光一级。   大家拍手称快,都说过瘾。伍处长兴犹未了,望着文主任说:“每次跟主任赴宴,我都等着主任放屁,可主任从来不给面子,所以我至今还只是一个处长。”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痛痛快快干了一杯。   支教办罗主任本来就是油话大王,这一下早忍不住了,嚷道:“我这里也有一段顺口溜!”他念给大家听:   摸着小姐的手,   想起当年十八九;   摸着情人的手,   一切烦恼都没有;   摸着老婆的手,   就像自己的右手摸左手;   摸着领导的手,   多年副手成正手。   大家都笑,说罗主任体验深。正要干杯,张副书记说:“罗主任体验是深,但太损了点,这对我们那些在家里任劳任怨的老婆不公平,想想我们这些人,尽管天天在外吃喝,可谁离得了老婆?另外就是第四摸,摸摸领导的手,就能副手成正手,是不是太夸张了点?”罗主任说:“没夸张呀,跟领导握手的时候,顺便就将龙卡、金卡什么的过了手,副手还能不成正手?”大家朝罗主任竖起大拇指,说是罗主任这个正手,原来是这么握到手的。   张副书记脸色一沉,故作严肃道:“罗主任,我要批评你了,这是内部机密,你怎么能随便泄露出来呢?看在你支教工作还算有成绩的分儿上,今天就不定你泄露机密罪,罚酒三杯,外加一个段子。”   罗主任正中下怀,一连喝下三杯,然后把嘴一抹,又说了一个段子。   这时,小姐上了一盘南瓜做的饼,说是可降血压和治疗糖尿病。这下省支教办文主任也来了灵感,他说:“你们知道这饼是谁做的吗?”大家问:“谁做的?”文主任说:“是武大郎做的。”大家说:“不错不错,武大郎就是做饼的。”   文主任清清嗓子,不紧不慢道:“当年武大郎斗不过西门庆,流落到了荒无人烟的日本岛,并在那边生儿育女,做了日本鬼子的祖宗。武大郎个矮,所以日本鬼子都是矮子;武大郎斗大的字认不得几箩,而且没有认得全的,他教后代识字时,教的都是错别字,发音也不对,因此至今日文里的字不是缺腿,就是少胳膊,通篇白字、错字,读音也叽里呱啦的怪难听。但日本人却非常孝敬祖先武大郎,为纪念他,就将武大郎做的烧饼做了国旗的标志,就像这盘中的南瓜饼一样。”   众人听了,都说:还是文主任的故事既文雅又有意思,是上得了桌面的。于是痛痛快快又是一杯。   这顿酒自然喝得很开心、很到位,主客都心满意足。酒后张副书记要去开常委会,就委托罗主任和海怀宝把客人陪好,自己对文主任他们说声对不起,先走了。   接着海怀宝把客人请到三楼去打保龄球,又悄悄吩咐陈东去准备5个红包。陈东便找到酒店的总经理,要他拿23000元现钞,跟吃饭和打保龄球的开支一起记到账上。财政局是阳光的大客户,总经理给财政局办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毫不犹豫就把23000元给陈东送了过来。陈东又让服务小姐弄来5个红包和5个豪华富丽的贺年卡,认真写上:“文主任节日愉快”之类的字样,再把4个5000元的红包装进标着文、伍、张、罗名字的贺年卡里,把一个3000元的红包装进标着省里来的司机名字的贺年卡里。   打完球,客人要走了,陈东就按照贺年卡上的名字,给5位客人一人一张贺年卡,说过两天就是元旦了,祝大家新年愉快!文主任他们就说,陈科长你太客气了。顺便将贺年卡打开瞥一眼,一声不吭地装进口袋里,高高兴兴离开了阳光大酒店。   送走客人后,陈东到收银处结账。吃饭加上打保龄球计6810元;红包现金23000元,开发票得付酒店7%的税金1610元,合计24610元;两项加起来共31420元。签单时,不知怎么的,陈东就忽然想起那次五个一献爱心行动,海怀宝那么煞费苦心,兴师动众,不过才六七千元,这一晚三四个小时就是3万多。陈东感到不是滋味,如蝇入喉。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用大写体在单子上写上31420元和“陈东”两个字,并对小姐说,明天开好发票,到财政局找他,他再把资金划过来。小姐甜甜地说声行,又说些感谢陈先生的光临、下次再来等客气话。   走出阳光,海怀宝和司机还坐在车里等着。上车后,海怀宝让司机先送陈东回家。陈东把今晚的开支报告给海怀宝,海怀宝说:“如今上下都兴这个,人家兴,你不兴,你的工作还上得去吗?只要不是进自己的口袋,而是吃进肚子里,或用在领导身上,错误是犯不到哪里去的。”   停停,海怀宝又说道:“我们这次的支教工作,已到了关键时刻,下步怎么走,陈科长今晚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告诉你吧,你没回来之前,罗主任就已找过我了,说省里很重视我们这个典型,有意要在全省推广。罗主任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们跟他们见面的。”   海怀宝又说:“罗主任想让我们立即拿出材料,准备下次专程赴省里汇报。我觉得现在就写材料,为时尚早,前段虽然做了些工作,但要写进材料,还嫌单薄了点,如果再来点有特色的动作,把握会更大。罗主任也同意我的观点,好事不在忙中取,不搞就不搞,要搞就要一炮打响。”   说到此处,海怀宝显然有些兴奋了,把头缓缓地向上仰起来,两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弹了弹,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陈东在后排位置上一声不响地坐着,耳朵虽然听着海怀宝的话,思维却总是不太跟得上。他对海怀宝说的这些没有兴趣,觉得海怀宝是个表演欲特别强的天才演员,而自己表演拙劣,总是跟不上节奏。陈东就透过窗玻璃,瞟了瞟尽管已近子夜却依然热闹辉煌的街头,心想这个世界怎么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忽然间,陈东生出身心犯困的感觉,恨自己没有骨气,竟然为了达到这可怜的副转正的目的,哈巴狗样在海怀宝屁股后面跑动。他只想就此躺倒,睡死过去。可转而又想,这也是工作呀,党和人民派我来做哈巴狗,我不做哈巴狗,又能做什么呢?   这么一想,陈东才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此时海怀宝突然又发话了,他说:“陈科长你对此还有什么高见?说给我听听。”陈东努力从困倦中挣扎过来,勉强说道:“一切听领导的。”   11   事实上,海怀宝是用不着陈东拿什么高见的,他仅仅是客气而已。他早已成竹在胸,把一切都构思成熟了。   第二天海怀宝就召开了局党组扩大会议,专门就下一步支教工作的步骤,跟各党组成员交换意见。陈东列席党组会议,聆听了海怀宝的讲话。海怀宝说:“这是我和陈科长经过反复琢磨,才拿到党组会上来讨论的新动作。”   这让陈东有点迷茫,海怀宝就问了他一句有什么高见,并没让他琢磨什么,他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海怀宝说的新动作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过陈东没吱声,只能耐心听着,他又不是正式的党组成员,哪有发言权?海怀宝当然用不着顾及陈东的心思,他是党组书记,党组会是由他主演的舞台,他爱怎么说,自然就可以怎么说。   海怀宝信心十足地宣布了这一次新动作的设想:财政干部、职工与古马中学的贫困学生走到一起来,搞一次有声有色的一对一手拉手心连心活动,具体办法是每一位干部、职工都请一名贫困学生到家里来,吃好住好玩好,缔结革命情谊。   党组通过这一活动方案后,立即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进行具体布署。海怀宝在会上说,为搞好这次手拉手心连心活动,局里准备在超收分成奖中,给每位职工发放2000元活动经费,大家都要按要求把活动搞好。当然也可以提出不参加这次活动,只是这2000元活动经费不能拿走。海怀宝还说,这样的活动每户拿出不到300元,就可把事情做得很到位,他其实是想利用这次活动,给大家搞一次福利。大家就觉得搞一次这样的活动合算,巴不得以后三天五天搞一次。   会后财务室就造表,将每人的2000元发放到职工手里。陈东作为这次行动的联络员,很频繁地在古马中学与财政局之间来回跑动,针对对口联谊的人员搭配,做了具体安排。首先在古马中学280名学生中,选出140名作为联谊对象,制作了配有相片和名字的联谊卡,再把他们一一配置到财政局140名职工的名下,并以科室和二级机构为单位,打印好花名册,交由各单位负责人去具体落实,不得出任何差错。一切部署就绪之后,陈东又到客运公司租了三辆大客车,将古马中学140名贫困学生接进财政局,由财政局的职工持着联络卡,与佩戴着相同联络卡的学生对上号,分头领回家中,换下统一制作的新衣裤、新鞋帽,家中有年龄相当的小孩的,让小孩一起陪着,没有相当小孩的,由大人招呼,和和美美吃一顿丰盛的晚餐、谈谈心、看看电视,第二天再在财政局集合,由联谊人护卫,集体看电影、游公园、逛儿童书店、参加少年宫的游艺活动。   前后整整两天,活动开展得井井有条,热热闹闹,联谊人和联谊学生都感觉新鲜刺激、开心愉快,个个脸上挂满笑容。不少联谊人说,开展这样的活动真有意思,不但跟贫困学生建立了感情,还通过农村学生,有效地教育了自家孩子。   陈东因为跑前跑后,没安排具体的联谊对象,听人这么一说,也恨不得领上一位学生,过一下手拉手心连心的瘾。   很自然,这一次手拉手心连心活动的全过程,都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跟踪着。特别是作为这次行动的总策划者海怀宝本人,因为也领了一位贫困学生,记者对他格外感兴趣,他的屁股后面几乎没脱离过记者的跟随,仿佛这位财神爷的屁股只要一撅,就能屙出一把红包出来似的。活动还没结束,海怀宝的尊容和大名就已在当地的屏幕和报纸上频频登场,渐渐深入人心。   为感谢记者们,海怀宝将古马中学的孩子们送走后,立即在阳光大酒店摆上几桌,热闹了一番。记者们临走时,不免又要给点小意思。记者们觉得海怀宝真够朋友,有关手拉手心连心的节目和稿子不仅在市里隆重推出,同时赶紧送往省里,海怀宝又很风光地出现在省报和省电视屏幕上。   海怀宝心中当然清楚,靠记者做点表面文章,造点声势,那是可以的,但要引起省市支教办的头儿以及市委省委重要领导的重视,记者们的那些镜头和豆腐块还不够。海怀宝就找到陈东,说:“陈科长,现在看你的了!”   陈东心里自然明白不过,海怀宝这么劳心费力、不惜代价地经营,其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陈东不免有些抵触情绪。比如这次行动,给每位职工发放2000元的活动费,全局共发放金额28万元,如果将这笔钱交给古马中学去办学,那价值不是大得多吗?   只是陈东不傻,知道海怀宝这么做,实在是聪明之举,不但出了成绩,还让全局干部、职工得了实惠。就是他陈东,当时从财务室领到那2000元,心里也是乐滋滋的。无怪乎全局上下,都对这次活动倍加称赞。何况看到不少干部、职工对农村孩子很客气、很友好,那些从未见过世面的孩子在公园、游艺场和书店里睁大那惊喜的眼睛时,陈东也就觉得这样的活动多少还有点价值,对海怀宝的反感也随之减少了许多。逐渐地,陈东也莫名地有点相信这次支教工作的伟大意义了。加上自己是这次工作的参与者,内心深处也不想通过否定支教来否定海怀宝,同时连自己也一并否定掉。   基于这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潜在念头,陈东在拿笔整理总结这次支教工作时,内心的倾向不知不觉就有了偏移。他充分发挥自己创作文学作品的想象力,一口气把经验材料写了出来。随后还感觉良好地欣赏了一遍,差点要被自己的文采打动了。   对这个经验材料,海怀宝称赞不已,亲自跑到市委,呈给市支教办罗主任。罗主任看后,也非常满意,几乎一字不改就签了字,并专程赴省,送到省支教办文主任手里。文主任呢,为自己的支教工作出了这样的好典型兴奋异常,立刻汇报给省委分管支教工作的某常委,某常委一个批示,材料便以省支教办的名义,在省报上全文登出。   海怀宝这个典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立了起来。   这个时候,陈东他们驻扎在古马中学的支教人员开始往回撤。周镇长和王校长在会议室召开欢送会的那天,登载陈东文章的报纸刚好到了学校。周镇长便喜滋滋地向陈东道贺说:“这文章一看就知道是陈科长的大手笔,陈科长一定得请客哟。”   陈东顺便拿起桌上的报纸,瞟了一眼。文章的内容没动,篇幅还那么长,几乎占了一个整版。   也不知为什么,陈东的视线却有些恍惚。他将目光从文章中移开,不经意就与对面王校长那暗淡的目光触碰了一下。陈东忽然就讨厌起这篇曾让他感觉良好的文章来,觉得自己太无聊了。   什么东西!陈东用鼻子骂了一声,不知是骂这篇文章,还是他自己。   13   海怀宝如愿当上了副市长。   离开财政局前,海怀宝特意召开党组会,专门研究了陈东转正的事。他的态度非常坚决,陈东是这次支教工作的有功之臣,思想好,能力强,应该立即提拔。其他党组成员觉得海怀宝的话有道理,一致表示同意,给予通过。   而后政工科便着手整理陈东的资料,下一步只要报往分管财政局的市政府财贸办签章,再送组织部备案,有关的函件一下,陈东就是名正言顺的正科长,就可按科长的规格行使他的职权。   虽然觉得自己早就该转正,这次也在情理之中,但陈东还是感激海怀宝没有食言,说话算话,走之前对这事作了研究,否则另一位领导来财政局主政后,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成事呢。看来这次支教没有白支,尽管海怀宝支出一个响当当的副市长,自己仅支了个可怜的小小的科长。但人要懂得知足,试想,这次如果没配合海怀宝去支这趟教,自己岂不还是个副科长吗?   因为心存感激,陈东特意跑到已经赴任副市长的海怀宝家里,递上一幅多年前收藏的滩头年画,以示他陈东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海怀宝很高兴,将画展开,说:“这不就是曾被鲁迅先生提到过的《老鼠娶亲》吗?”陈东点点头,说:“海市长好眼力,这是绝版货,还有点收藏价值。”   海怀宝放下年画,说:“陈东啊,你也太客气了,你转正的事,尽管是由我提议的,但主要还是你本人的能力强和表现过硬嘛。”陈东说:“哪里哪里,是您老领导悉心栽培的结果,我是没齿难忘啊。”   没过几天,市监察局的办案人员突然进驻了财政局。   办案人员是来稽查贷给古马中学那笔融通资金的。陈东说:“过去几十万、几百万一笔地贷了出去,过期多年一分都收不回,你们不查,这笔还未到期的款子有什么查头?”办案人员说:“那都是监察厅和财政厅下文之前的事,我们没有稽查任务,我们只查下文后的违纪问题。”陈东说:“给古马中学的贷款也是下文前办的呀?”办案人员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了,申请报告和报告上的批示尽管是下文前的日期,可银行划款的通知单却明明是下文两个月之后的,你这可是顶风作案。”   陈东顿时就傻了眼。   好在办案人员并不怎么紧逼,只责成陈东尽快收回款子,便可免去其他处分。至于他那份报到政府财贸办签章的副转正的材料已被抽回,不能往市委组织部报送了。   与此同时,政工科从另外科室派了一名副科长到综合科来负责,说是好让陈东腾出时间,集中精力去收回违规贷出去的款子。这实际上是将陈东挂了起来。挂起来就什么也不是了,尽管他的副科长职务并没撤销。   为此陈东气愤了好几天。气愤也没用,后来他干脆就懒得气愤了,天天优哉游哉,在办公室喝茶看报,也不去收什么违规贷款。他知道这是国家的钱,收不收得回,不会有谁真正关心,也不会有谁来催他,人家关心的是让他转不了正,甚至被挂起来。既然人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他陈东也就没事了。   又过去了一些时日。这天陈东在街上偶然碰上监察局那位办过他案子的科长。那科长因为跟陈东打过几天交道,觉得陈东有点才华,同时人也正直,就有些同情他的遭遇,起了恻隐之心。科长悄悄对陈东说:“你知道你的事情是怎么被端出来的吗?为什么案子只点到为止,没有再深挖下去?”陈东并没深想过这事,便摇摇头。   科长就开导他,说:“你想如今的案子,尤其是经济方面的,总是千丝万缕、错综复杂,没领导打招呼,谁敢去办?谁又办得了?你的案子也一样,是领导专门打过招呼的。好在案子跟领导有点瓜葛,办案的程度自然就不会很深。”   闻言,陈东半天吱声不得。   其实当初他也曾模糊地意识到,此事的始作俑者可能是谁,没想到果不其然。陈东越发地心理不平衡了,有时甚至想来他个鱼死网破。   意外接到吕品的电话,陈东忽然就有了一丝惊喜,心头的阴霾一时驱散了不少。吕品在电话里说道:“你真难找,我不知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了。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吧。”   陈东就去了师专。两人一见,吕品就说:“你比在古马镇时瘦多了。”陈东只是苦笑笑。吕品说:“你的遭遇,周镇长和王校长他们都知道了,他们多次打电话找你,也没找到,就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陈东说:“他们有事吗?”吕品说:“他们想请你去他们那里散散心,免得在城里憋出病来。”   陈东就有一丝感动,说:“你去我就去。”吕品说:“好吧,我陪你去。”   两人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登上通往古马镇的客车。周镇长和王校长很热情,说了许多宽陈东心的话,还表示古马中学那笔贷款一到期就设法归还。还请两人到界背村去吃土鸡,喝谷酒,说镇上的人炒不出那种土鸡的味道,因为水土不同。   去界背村的路上,吕品对陈东说:“有些事情我一直不想跟你说,可我心里憋得慌,觉得对不起你。”陈东愕然,说:“我的事与你没关系。”吕品说:“如果不是我,也许你不会这么惨的。”陈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吱声,让吕品把话说完。吕品说,“海怀宝曾经多次找我,说只要我为你说半句话,你陈东不但可以立即转正,接着还有财政局的副局长可当。”   吕品虽没明说,陈东也听得出,海怀宝知道他们两人关系不错,想以此跟吕品进行交换。陈东说:“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吕品说:“我说我知道陈东的为人,他不需要我为他说这半句话。”   陈东点点头,说:“是的,吕品你做得对。”   说着就到了前次经过的那座应声崖前。周镇长就要陈东喊句什么。陈东心灰意懒,半天也想不出一句祝福自己的话来。周镇长就说:“心中有啥郁闷,骂句娘也可以,那样会舒畅许多。”陈东就说:“我试试吧。”于是气运丹田,撕开嗓门儿大吼了一声:“流沙河,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应声崖立即响应,整个山谷回荡着陈东的吼声,许久没有消失。也是奇怪,陈东那沉积于心头的血块般的愤闷,陡然间稀释了、驱散了,整个的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他望一眼吕品,脸上露出好久以来也未曾有过的轻松、惬意的笑容。   一旁的周镇长和王校长却蒙了。周镇长说:“你刚才骂谁来着?”王校长说:“你好像骂什么流沙河?流沙河是四川的老诗人,你骂他干啥?”陈东说:“我就是要骂他,谁叫他说的屁话?”周镇长说:“什么屁话?”   吕品笑了,她说:“你们知道‘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那两句话吗?就是这两句屁话。”   这一下,周镇长和王校长更蒙了。   ·7·   上篇   1   方宏达带了宣传站李支农一伙人,乘着彩旗飘飘喇叭高挂的计划生育宣传车,在大街小巷里声势浩荡地转了一天,直到下午快五点的时候,才回到市计生委办公大楼前。方宏达现为楚南市计生委主持全面工作的第一副主任。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回他大名前边的副字,该被删去了。   车子才停稳,方宏达就跟正在车上清点仪器和材料的李支农几个人打声招呼,下车进了办公楼。估计市委那边的常委会也快开完了,过一会儿就会有消息传到方宏达这里来,他是怕万一到时自己的手机信号不畅,觉得还是办公室里的电话靠得住。分管计生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周时势昨天就透了一个口风,方宏达副转正的材料已在组织部部务会上获得通过,并报到了常委,今天下午的常委会主要研究人事,开完会周时势就会把结果告诉他。   上到三楼,正要进自己的办公室,斜对面另一间副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只见张思仁夹了个公文包,拉着门把,低头从里面退出来。同是副主任,但张思仁的名字一直排在方宏达的后面。他原是计划统计科的科长,是方宏达调进计生委的第二年提的副主任,在推荐张思仁的委党组会上,方宏达还投过他的赞成票。   张思仁是在关上门转过身来的时候看到方宏达的,他满脸堆笑地说,方主任你回来啦?方宏达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忽然想起一事,就说,杨青玉跟我说了几次了,他们科里已将全市各县乡计生工作目标管理考核情况统计好了,想早点到委务会上过一下,把名次排出来,这两天如果有空,我们碰个头吧。   杨青玉是计生委里的女能人,现任计划统计科科长。计划统计科负责全市计生工作规划和各部门各县乡计生工作情况的汇总统计,根据他们汇总统计的指数排出的名次,直接标志着各县乡计生工作的好坏和县乡主要领导政绩的优劣,县乡非常看重,因此一到年头岁尾,上市计生委找计划统计科和委领导据理力争的,大吵大闹的,送礼说情的便络绎不绝。这既是计生工作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计生委大小头头们颇感头疼的事,委领导对此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必须多次开会研究讨论,定出最佳方案,力求排的名次准确公平和合理,尽量少点儿意见和麻烦。由于计划统计工作在委里举足轻重,计划统计科按惯例一直归一把手亲自分管。去年市政府领导班子微调,市计生委主任升任市政府秘书长,由方宏达这个二把手主持计生委全面工作,他也就顺理成章接管了计划统计科工作。   因此现在方宏达说要碰个头,研究一下他分管的计划统计工作,张思仁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他当即表态说,办公大楼的基建暂告一个段落,这几天我也还有些空,方主任你说声什么时候碰头,我召之即来。   方宏达觉得张思仁的态度还诚恳,说,好吧,定了具体时间再通知你。转身准备进办公室。不经意瞥见张思仁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方宏达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地泥了一下。他觉得张思仁脸上的笑跟以往不太相同,有些让人琢磨不定的味道。   进得办公室,倒杯热茶饮上一口,方宏达便斜斜地躺进办公桌前的高背大沙发里。   方宏达主持委里全面工作已经一年多了,他当然想在自己主持工作期间,楚南市的计划生育工作不出至少也要少出问题,所以像刚才说的统计排名的事,他必得用点儿心才是。方宏达不会忘记年初全省计划生育工作会议期间,市委书记郭东南给他的鼓励。楚南市因为上年计生工作成绩突出,那次会议受到省委省政府表彰,拿了红旗,得了二十多万元奖金,郭东南上台从省委书记手上接过红旗时,感到很有面子,下台后就在方宏达肩上拍了两下,然后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宏达啊,你主持计生委工作期间,干得的确不错,组织上是会记得你的。方宏达想,现在到了研究人事的关键时刻,郭书记该不会忘了自己的话吧。   方宏达十多年前曾是楚南市三中的老师,教学上吃得苦,又肯钻研,还时有教学论文在刊物上发表,不久就在全市教育系统有了一点儿小名气,被教育局推上副校长的宝座。其时恰逢市里公开招聘副处级干部,方宏达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进了考场,不想竟考了个全市第一名,接下来的面试和考核也不错,就被选拔到下面县里做了副县长。那是一个山区县,县里的老百姓甚至县委机关里的干部都还抱着子多福多的旧观念不肯放,计划生育工作的难度也就可想而知,没哪个领导想管这事,方宏达一去,时任县委书记的周时势就把这一摊子交给了他。方宏达并不懂计划生育工作,好在他吃得苦,天天带着计生委的人往下面跑,摸情况搞调查,渐渐就摸到了一些门道,很快扭转了该县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后局面,年底市里给县区计划生育工作排队时,方宏达那个县破天荒跃至前三名,第一次成了红旗单位。接着该县又连续得了两年红旗。不久周时势调任市委副书记,分管计生工作,就建议常委将方宏达调回市里,做了市计生委副主任,想等时机成熟后让他接任主任位置。只是先进庙的和尚为老大,开始方宏达的名字一直排在别的副主任后面,后来计生委几番人事变动,主任副主任或调离或升迁,方宏达的名字才慢慢挪到前边,去年主任升任市政府秘书长后,他这个第一副主任也就顺理成章主持了计生委全面工作。也是方宏达运气不错,外加他工作也努力,一主持工作就拿到全省计生工作红旗,赢得郭东南的信任,又有周时势在后面撑着,这次扶正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么浮想着的时候,方宏达不免暗自兴奋起来。他瞧了瞧窗外不远处计生委那座由张思仁主管负责,建设了三年多才封顶的办公楼,又喝了一口已经变温的茶水,伸手在有些发热的两腮上搓了搓,好像要平抑一下内心的激动似的。最后方宏达的眼光落回到眼前的办公桌上。这是一张深褚色的红木老板桌,宽阔的桌面上一尘不染,一只白色电话机静静地卧着,像一只乖乖地期待着主人青睐和爱抚的小猫。方宏达的心头不觉生出一份焦虑,心想这只电话怎么哑巴一样还不响起来呢?方宏达甚至把话筒拿到耳边听了听,里面的信号清楚得很,这才放心地把话筒又放了回去。   过一阵子,方宏达又不安起来,担心周时势忘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忘了电话号码,还有手机号码呀,他总不会把两个号码一齐忘掉吧?方宏达又从腰上把手机拿出来检查了一下,信号有四格,电池也是昨晚特意充好的,都没问题,这才放心地摆到了桌上。有了双保险就误不了事。   又过去了一个世纪,电话才突然响了起来。这一下方宏达相反不急了,目光停在震动着的电话机上,好一会儿没伸出手去。方宏达曾列席过几次有计划生育工作议题的常委扩大会议,每次都要超时,方宏达想今天的常委会大概也不会散得太早。那么该会是谁呢?方宏达满脑子装的是常委会,一时也想不出这个时候还会有谁给他来电话。   不想还偏偏是周时势打来的。   周时势说,方宏达吧?我就估计你还没下班。方宏达没法掩饰内心的急切,赶紧说,周书记研究得怎么样了?周时势说,咳,每次常委会议题都排得满满的,尤其是牵涉到人事,大家意见不好统一,拖的时间更长,你看研究了一下午,还没研究到你的头上来呢。   方宏达的一口气就堵在胸前,着急地问道,我的事就这么搁下了?周时势说,晚上八点还要继续开会。方宏达说,那晚上我再听您的电话?周时势说,行行,晚上开完会后我给你家里打电话,你等着。   2   晚上吃了饭,方宏达哪里也不去,守在电话机旁死等,虽然他很清楚常委会没过十二点是根本不可能结束的。把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小,生怕接电话时听不清楚。之间有人打了两个电话进来。平时哪怕电话机响得散了架,方宏达也难得去拿电话机,常常是夫人侯玉秀和儿子去接电话。可今天晚上电话铃一响,方宏达就仿佛猫突然发现了老鼠一样猛地蹦过去,把话筒牢牢抓在手上。周时势当然不会这么早就来电话,都是侯玉秀单位同事打来的,找她说些单位的烂事。方宏达就有些烦,说侯玉秀道,你单位的人也是,有什么事不到单位里去说,打什么电话啰?侯玉秀反驳道,人家打来的电话,又不要你出电话费,你着什么急?   后来正在读高一的儿子打电话问同学题目,由于多说了几句,方宏达也在一边大发雷霆,吓得儿子舌头伸得老长,忙扔掉话筒,躲进房里。侯玉秀心疼儿子,也看不惯方宏达的作派,咬着牙骂道,你看你急的,一副官迷嘴脸!九点都还没到,人家的常委会才开始呢,就怕你那狗屁主任当不上了?   侯玉秀的话音还没落,有人敲响了房门。方宏达心里老大不高兴,嘀咕道,今晚到底是出了什么鬼?想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不是电话乱响,就是有人敲门。走过去趴在猫眼上瞄了瞄,认出是河口县计生委的邓主任,这才把门打开。   邓主任边进屋边说,方主任您好像是专门在家里等我的,我还怕您不在家呢。方宏达有些不快,心里想,你好大面子,我要专门在家里等着你。嘴上却说,邓主任大驾光临,我敢不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吗?   说着就去关门,不想后面又蹿出一个人来,一看是邓主任手下的计划统计股袁股长,手上还提着两个麻袋。方宏达暗想,不是两袋木炭吧,这样就惨了,现在城里早用上了管道煤气,冬天烤火也烧的是电,谁还用木炭?不过方宏达很清楚,现在搞计划生育工作的人常常上蹿下跳,跑关系,跑领导,都贼精贼精一个,邓主任才不会这么不开窍呢。   果然袁股长将两个麻袋弄进厨房后,就听他给跟进去的侯玉秀交代,一只麻袋里是四只土鸡,得把鸡扯出来,不然会捂死,这鸡是乡下老百姓喂的吃野食长大的,没吃过一粒激素;另一只麻袋里也是从乡下收集来的干笋和腊肉,叫做绿色食品,城里没有的。   方宏达不去管厨房里的事,陪邓主任说话。方宏达当然知道邓主任的来意。前不久全市计生工作目标管理考核检查,河口县好几项指标都没达标,县委县政府急得不得了,当着方宏达带的检查组的面,狠狠地批评了县计生委邓主任一通,当时方宏达就知道,邓主任迟早会上来说情的。   方宏达这么思忖着,便听邓主任试探着问道,方主任最近忙不?还没给县乡排队吧?方宏达说,河口有两个乡镇还不错,名次可能会往前靠一点,至于河口县恐怕不可能排到前面去哟。邓主任很有自知之明地说,这我知道,今年河口县是没资格进入红旗单位了,但方主任也要考虑河口县的特殊困难,至少先进单位还是给搞一个吧?如果红旗先进都不沾点边儿,那我就惨了。   邓主任说的红旗和先进,外人是听不出什么区别的,这是计生部门的行话。每年的考核检查完毕后,市里都要按县区和乡镇两个口径排名,排在前三名的县区或乡镇属于红旗单位,发锦旗,给重奖;三名之后也要给个先进单位,发奖状,给一定奖金;只有最后两到三名,什么也不是,既无奖金也无锦旗和奖状。排完名后,要召开全市计划生育工作大会,全市各县乡主要领导都来参加,由市委书记市长亲自给县区委书记县区长和乡镇领导颁奖。计划生育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能得红旗当然很荣耀,得不到红旗能做先进也高兴,如果什么也得不到,就等于是惩罚了,脸上便很不光彩。所以每年为争红旗和保先进,一到要排名的时候,县乡计生部门甚至主要领导就会纷纷出动,来找市计生委或分管计生工作的市领导说情,搞得市计生委车水马龙,相关人员家里很是热闹。   这天晚上方宏达也是心里挂着周时势的电话,不愿跟邓主任久磨,强调了几句客观困难后,就答应尽量争取将河口县往先进这一档上靠。见方宏达松了口,邓主任的目的就达到了,于是喊上袁股长,出了门。方宏达只送到门口,望着他们转过楼角,便关上门,回到电话机旁。就瞥见邓主任坐过的沙发上放着一个信封,方宏达就在心里无声地说,这个邓主任,事情做得真老道。   过一阵子,侯玉秀和儿子便各自睡下,把方宏达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只有电视还开着,方宏达拿起遥控器,叭一声就把它关掉了。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墙上的石英钟响得格外清脆。方宏达抬头一瞧,已经到快十一点了。心想这个常委会至少还得开上个把小时,他实在没法再这么熬下去,就揣上手机出了家门。楼下有摆出租摩托的,便爬上一部摩托,三分钟不到,飙到了市委大院。抬头一望,市委办公大楼三楼的常委会议室灯火通明,方宏达就知道常委会开得正热烈,说不准此时就在研究自己的事呢。   头上的副字戴了多年了,自己要能力有能力,要政绩有政绩,主持计生委工作期间事事不在人后,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常委们心中个个都很清楚,那么今晚去掉副字,修成正果,应该不在话下。可方宏达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他在官场混得久了,知道如今的官帽一定要戴到了头上,才算得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方宏达全身都收紧了。不自觉地在身上摸摸,掏出一包烟来,点上一支。边抽边在地上徘徊起来,巴望三楼的常委会快点结束,也好早知结果,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去。   也许是方宏达嘴上的烟头闪着火花,正在远处巡视的几个保安便向他走了过来。近一段时间,市委大院里已经有好几位妇女的耳环和项链被抢,搞得大院里的干部群众心惊胆颤,意见都提到了市委书记郭东南那里,说连市委大院都没有一个安全的角落,共产党还怎么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郭东南于是责令市委办,立即到保安公司请来十多个保安队员,昼夜巡逻,绝不让劫案再度发生。   保安人员也不认得方宏达是谁,围住他就是一番盘问,要他拿身份证出来看看。方宏达就是楚南市人,平时也没几个不认识的,身上揣个身份证,不是放屁脱裤么?他当然拿不出身份证,便向保安解释说自己是计生委副主任,到大院里来办点事。保安人员横竖不信,说这里又没有计生对象,何况深夜十二点多了,办事也没谁选这么个时候来办。一边说一边来扯方宏达,要他到保安值班室走一趟。   正在急处,市委大楼前的大门晃了一下,有人走了出来。方宏达就忙对保安说,喊住那个人,他肯定认识我。   这一招还真管用,有个保安就走过去,问那人认不认得方宏达。那是常委值班室的秘书,还真认识方宏达,跟保安一说,保安这才放了人,到别处巡逻去了。方宏达给那秘书递上一支烟,感谢他救了急。秘书说,方主任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方宏达掩饰道,一个朋友约打麻将,刚散的火,不想被保安逮住了。   “这些保安蛮负责的。”那秘书笑笑,问道,手气怎么样?方宏达说,还行吧,赢了三百多元。秘书说,行呀,比我们值一个晚上的班拿二十元值班费强多了,有空请客哟。方宏达忙说,请客请客,你定个时间。秘书说,改日吧,今晚还有点事,失陪了。方宏达说,你忙去吧,我撒泡尿就走。还一边装着个要撒尿的样子,往旁边的塔松走去,一边说,在这里撒泡尿,保安不会来抓吧?秘书笑道,当然不会,撒泡尿不影响社会治安。   本来方宏达这是做给秘书瞧的,免得人家见他老待在这里不走起猜疑。谁知到了树下,还真的有了尿意,原来今晚一心牵挂着常委会,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想起松裤头了。于是飞流直下,一泄千里。痛痛快快撒完,又摇头摆尾连打两个尿颤,这才缓过劲来。   再回首,三楼常委会灯光已熄,接着大楼门口就有了人影。   方宏达忙往一旁的塔松下一躲,鼓着双眼紧紧盯着那道大门,那样子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就发现最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书记郭东南,接着是市委副书记市长何向前,分管党群的副书记钟守春,管意识形态和计生工作的副书记周时势,以下便是纪委书记,常务副市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等等,官场中人一看就明白,这跟常委排名的先后次序完全相符,仿佛他们是走向万人大会的主席台,而不是面对空无一人的茫茫夜色。   方宏达知道,领导们这么依次往外走时,也许并不是有意为之,也不是有秘书在一旁安排和引导,而是因为他们在各种场合都遵循着这个秩序,习惯成为自然,无论在什么时候,每人的行为自觉不自觉受到了这个秩序的规范。   方宏达当然不好直接冲过去拦截周时势,而是掏出手机,拨了他的电话。周时势就停下来接电话,问你是谁?方宏达说,我是方宏达,就在您的眼皮底下。   周时势就抬了头茫然四顾,却什么也没发现。方宏达见别的领导已经走了过去,才从塔松下面钻出来,轻声喊道,周书记,我在这里呢。周时势也看见了方宏达,忙走过来,把他重新推到塔松下面,压低声音说,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定了张思仁。   方宏达眼前一花,差点儿就缩到了地上。   周时势在方宏达背上扶了一把,摇摇头说,我也没意识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本来都是说好了的。又说,具体情况几句话也没法说清,以后我再跟你详说吧。   3   张思仁的任命很快就行了文。   在市委组织部下来宣布张思仁任命文件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方宏达的处境有些不尴不尬。表面上他还主持着计生委的全面工作,实际上大家都清楚,他这个主持人已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在计生委广大干部职工的想象里,方宏达转正做主任应该是坛子里摸乌龟,手到便拿的事,谁知竟被张思仁捷足先登,大家都有些愕然。也是为了表示对方宏达的同情,或是不使他感到过于冷落,有些科长还照常到他办公室去请示工作。这更让方宏达左右不是人,表态嘛,他的话已经不起作用,不表态嘛,又显得他太没出息。   最恼火的还是失眠。方宏达一向睡眠极好,上床没几分钟就能猪一样睡死过去。可现在不行了,躺在床上,上眼皮和下眼皮像仇人一样,总扯不到一起。他思前想后,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凭心而论,张思仁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计生委工作,又在计划统计科当了许多年科长,业务上是把好手。但他的资历没有方宏达深,威望没方宏达高,而且方宏达还主持了近一年的工作,把楚南市的计划生育搞得像模像样。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变故?是自己工作上的失误,还是别的方面出了问题?方宏达一向谨慎,自认为多年来,并没有什么把柄握在人家手里。   方宏达越想越不得要领,脑子里全是浆糊。身上也就燥热难耐,在床上转辗反侧着,竟把熟睡中的侯玉秀也搅醒了。侯玉秀迷迷糊糊道,几点了?伸出手臂去搂方宏达。方宏达没有情绪,捞开侯玉秀的手,抱着枕头爬到了另一头。   候玉秀有意见了,嘀咕道,你有毛病是不是!   因为晚上没休息好,白天方宏达就觉得脑袋昏沉,意识模糊,看人的时候老把一个人当成两个人。计划统计科长杨青玉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也好像看到了两个杨青玉。杨青玉像不知张思仁要做主任似的,还来问方宏达,委务会什么时候召开。   方宏达知道杨青玉这是客气,表示她还把方宏达当工作主持人看待,并不是真的来问事。方宏达就说,别急,急什么呢?杨青玉说,最好是快点定下来,县乡领导急于听到结果,天天往我家里和办公室打电话。   杨青玉刚出去,宣传站李支农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将手上的花名册摊开来,要方宏达签字。方宏达说,签什么字?李支农说,那天上街搞宣传,大家都很辛苦,发点小补助,表示个小意思。方宏达先签了字,同时瞥一眼花名册,说,一天就2元,还是小意思?以后我们不待办公室了,天天上街。   接了钱,方宏达又问,你这钱从哪里出?李支农拿回花名册,说,这钱不要委里出,从我站里的宣传专项费里开支。   后来连张思仁也进了方宏达办公室。   方宏达身上就像爬了根毛毛虫似的有些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方宏达的屁股还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弯着腰给张思仁让坐。   人也是怪,过去两人虽然都是副主任,但方宏达名字排前,后来又主持了工作,在张思仁面前不知不觉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现在他的心态却完全变了个样,尽管张思仁的任命还没正式传达下来。   张思仁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用请示的口气对方宏达说,方主任,基建老板又来催基建款了,今天如果没有别的安排,我准备上审计局去一趟,看看办公大楼主体工程的审计结论出来没有。   过去张思仁用这种口气跟方宏达说话,方宏达也没觉得什么,今天却感到很别扭,赶紧说,没事没事,你忙去吧。   方宏达这么别扭了几天,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吴早生坐着小车到了计生委。   在全委干部职工大会上,吴早生中气十足地宣布了张思仁的任命文件。   吴早生是组织部多年的常务副部长了。这个常务副部长的身份很特殊。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一般干个三到五年就会升迁,只有这个常务副部长是个地头蛇,在组织部里常务着不走。因此县区和市直各单位主要官员的情况,常务副部长往往比部长清楚得多,谁想挪个好窝,谁想有所进步,常务副部长的意见举足轻重,组织部长、党群副书记和市委书记三个人都会慎重考虑,也就是说常务副部长是组织部实际的当家人,或至少是半个当家人。   据说吴早生还是市委书记郭东南和管党群的副书记钟守春的亲信。有一段时间,周时势几个常委都对吴早生有想法,几次提建议说,吴早生在组织部干的时间太长了点,提了不少该提和不该提的干部,他自己也该进步了,是否到政协或人大任个副主席副主任什么的。但郭东南和钟守春不同意,说吴早生同志熟悉干部情况,暂时还不能离开组织部门,不过要让他进步也行,给他搞个助理巡视员吧。   郭东南一锤定音,钟守春在一旁附和,周时势他们再也吱声不得,只在心里恨恨地想,本是想让他明升暗降,交出权来,结果还让他白拣了便宜。原来助理巡视员和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一样都是副师级待遇,吴早生级别上去了,同时还把着组织部,这样的好事有几个人能碰得到?   从此,楚南市的人对吴早生更是敬畏三分。   这天的干部职工大会结束后,吴早生并没立即离去,又召集几个党组成员碰了一下头。吴早生语重心长地说,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啊,常委非常重视计生工作,对计生委的班子已经酝酿了许久了,经过多次研究,权衡各方面因素,最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说到这里,吴早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这次组织上确定张思仁同志来挑这个大梁,主要是考虑到他人年轻,工作能力又强,多年来在计生部门里工作,做出了较大贡献。但在坐各位也功不可没啊。比如方宏达同志,就是在县里时计生工作干得突出才调到市里来的,前段时间主持委里全面工作也卓有成效。本来组织上曾考虑过,由方宏达同志来任主任的,后来常委多数人意见倾向于张思仁同志,这次才没有让方宏达同志做主任。不做主任,是革命分工不同而已,并不等于不挑大任嘛,还得给方宏达同志压压担子。我看这样吧,过去计生委除一把手兼书记外,也没设过副书记,这一次就破个例,让方宏达同志来任副书记,协助张思仁同志主持党组和委里工作。这也是郭书记他们几个主要领导同志的共同意见,我来之前他们特意交代过的。   方宏达觉得很滑稽,用这么个副书记的虚衔安抚他方宏达,不也太小看他了?但方宏达没说什么,听他们怎么安排。   吴早生走后,党组成员又留下来分了一下工。   张思仁提出让方宏达继续主管计划统计工作。方宏达知道张思仁这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很自觉地说,计划统计工作向来就是一把手直管,我怎么还好意思分管呢?张思仁就采纳了方宏达的意见,自己直管计划统计工作,而把过去自己管的法规监督工作移交给了方宏达。   这个工作分配方案又在第二天的干部大会上作了宣布,然后几个党组成员和新分管的科室负责人进行衔接,计生委的工作格局就这样定了下来。   卸掉了头上这个工作主持人的头衔,虽然不免失意,但方宏达却顿时感到轻松起来。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少管事,少操心,清闲也是福啊。自然也没了过去的积极性,工作上只应付应付,无所用心。权轻了,办公室也比以前安静多了,用一句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旧话来形容,不无恰当。   有时一个人在办公室待久了,不免无聊,方宏达就离桌出门,想到别的科室去走走,找人说句话什么的。   不觉得就到了计划统计科的门口。   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不再分管计划统计工作了,就要往后面缩。不想正拿着铅笔在一堆表格上划着什么的杨青玉发现了方宏达,忙叫住他。   杨青玉三十三四岁的样子,工作能力不错,在张德仁做计划统计科长时就是这个科的副科长,资历也算老的了。方宏达主持委里工作时,计划统计科长提拔到县里做了副县长。党组确定科长人选时,方宏达提出由杨青玉来做科长,好几个领导都反对,说杨青玉一个女人,在委里最重要的科室任正职,怕是难担大任。方宏达说,我看杨青玉在计划统计科做了那么多年副科长,好多事情包括电脑统计都是她一手操办,我不相信她只会做事,不会当科长。方宏达坚持,其他领导又拿不出过硬的理由否定,杨青玉最后还是做上了正科长。   方宏达进得统计科,杨青玉已放下手头的铅笔,过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方宏达说,也是习惯成自然,过去往你这里走得多了,不自觉又到了你门口。杨青玉说,这说明领导对计划统计工作有感情嘛。方宏达就笑道,对计划统计工作有感情是应该的,只要不对杨科长有感情就得了。   杨青玉的脸就红了一下,半嗔道,好哇,过去你分管计划统计科时,成天板着面孔,现在则反过来老没正经了。方宏达说,是呀,过去对工作也好,对你们科里的同志也好,的确是太认真了点,现在想来,那又何必呢?好啦,现在不管你们哪,大家可以随便些了。杨青玉说,你现在尽管不分管我们了,但工作上你还是要多指导指导。方宏达说,你们有一把手亲自指导,还轮得到我吗?   “还别说,我正在给各县排名呢。前面的好排,到了后面几名,一时还真不知该排哪些县为好。方主任你既然在这里,还真的要请你给我出点主意。”杨青玉说着,就要去拿表格。   方宏达知道给县里排名是最麻脑袋的事,容易得罪人。过去自己分管这事,没法回避,现在不分管了,谁头上没蚤子,还抓个蚤子放上去?便忙起身,逃出了计划统计科。   4   工作没以前当紧了,方宏达上起班来就有些松松垮垮的。这天他在去委里的路上碰上了两个熟人,多聊了一会儿,赶到计生委时已经九点多了。就见办公楼过道旁堆着一床被子,一男一女蹲在被子前。一眼瞥见方宏达,那男的就走过来,咚一声跪在方宏达前面,大声哭喊道,方主任您要为我做主啊!我冤枉啊!   方宏达就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宁建军你又来闹,到底谁冤枉你了?   宁建军原是市建设局的一名副科长,因为头胎生的女儿,两年前在手续全无的情况下,强行生下第二胎,市纪委给了他双开,即开除干职和公职,并让计生委安排人,给他下岗在家的老婆做了结扎手术。二胎是个儿子,宁建军觉得双开和结扎老婆,没什么不值得的。偏偏老婆的结扎手术出了问题,伤口流脓,补做了几次引脓手术,将伤口掏了个无法长拢的酒杯大的洞,也没能把脓止住。宁建军就三天两头地带着老婆找市纪委和计生委,方宏达也不知这是第几次接待他们了。   方宏达让宁建军跪着,自己进了办公室。宁建军就赶忙站起身,跟着迈进门。方宏达虽然对宁建军有些厌烦,却也同情他的处境,不想对他过于冷酷,就说,宁建军,计生委对你老婆也算仁至义尽了,她住院做手术没要你出一分钱,还给了些营养补助,你还说冤枉。你要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想这回宁建军只字不提老婆手术的事,先从左边衣兜里掏出一个申请补办生育二胎准生证的报告,又从右边衣兜里拿出一把关于女儿是病残儿的医院证明材料,一齐放到方宏达的桌上。方宏达觉得好笑,说,你的事是早就有了定论的,这个时候还要补办什么二胎准生证,你不想想这有可能吗?宁建军说,当然有可能,人家当官的可以办二胎准生证,我却不可以办?你们不给我办也行,我连铺盖都搬来了,我和老婆就住在计生委不走了。方宏达说,当官的办二胎准生证的不是没有,我也承认,可人家手续齐全,合理合法。宁建军冷笑道,你敢保证当官的都合理合法?方宏达说,那你说谁不合理合法?   宁建军一字一顿道,吴早生。   吴早生确实是生了二胎。不过吴早生的二胎是到计生委来办了手续的,计生委的人都很清楚。吴早生的老婆是宁建军过去所在的市建设局的一名科长,十多年前她就给吴早生生下一个女儿。原来也没听说这个女儿有什么毛病,等到前年考上大学后,吴早生夫妇突然宣布说,女儿得了一样除了医生别人都说不来的怪病,据说这样的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吴早生和老婆在省人民医院开了证明,到计生委来批了二胎指标,生下一个儿子。对此,建设局已有不少人给市纪委和计生委写过举报信,纪委还责成计生委认真复查过吴早生二胎指标的相关手续。原来吴早生这二胎指标是张思仁做计划统计科长时办的手续,具体经办人是当时的副科长杨青玉。后来张思仁提了副主任,分管法规监督科和纪检室,复查又由他牵头来搞,方宏达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在超生指标审查领导小组会上听张思仁宣读过复查结论,说是吴早生女儿病残证明材料属实,二胎审批手续齐全,是合法生育。接着张思仁又把这个结论报到市纪委,市纪委也表示认可,这事就成了定论,从此便不再有人举报。   不想今天宁建军吃饱了撑的,又把吴早生的事掀了出来,他也不想想他是谁,而吴早生是谁。因此,方宏达劝宁建军说,吴早生的事早就查过了,他的二胎有合法证明材料和各种相关合法手续,你怎么扳得倒他呢?宁建军大声说,还不是因为他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否则早就跟我一样双开了。   宁建军话音没落,忽然门外进来两个保安,二话不说,架着宁建军就走。宁建军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大叫道,方宏达你狗日的,文的没理,来武的,你是共产党的官,还是国民党的官?方宏达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还没喊完,宁建军就被拖出了门。然后他的声音从楼道上渐渐小下去,办公楼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两个保安也不知是谁叫来的,其实方宏达还想跟宁建军多说两句。这几天方宏达正找不到事情做,计生委好像已有一阵子没人上门吵闹了,还真让人感到有些寂寞。   望望大开着的办公室的门,方宏达莫名地有些不快。   后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宁建军留下的那堆纸片上。方宏达随便翻了翻,便一把抓到手上,出了门。只见宁建军老婆还呆呆地蹲在铺盖旁,方宏达把那把纸片塞到她手上,说,这些材料,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杨青玉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杨青玉说,方主任,张主任请您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方宏达像没听清杨青玉的话似的,还在楼道上站着,没有任何表示。杨青玉还以为方宏达没听清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方宏达这才迟疑着转过身,跟杨青玉去了张思仁办公室。   过去有什么事情,都是张思仁跑到方宏达办公室来向他请示,现在刚好倒了过来,要他上张思仁办公室去了,这多少让方宏达有些难于接受。但难于接受也要接受,这是官场上的游戏规则,谁都改变不了的。   好在方宏达进了张思仁的办公室后,张思仁很客气,立即站起身,亲自过来把椅子挪到了方宏达的屁股下面,这才让方宏达面子上稍稍好过了些。   两人坐定后,杨青玉就自觉走了出去,同时把门给轻轻带上了。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张思仁便用一种随意的语气说,方主任刚才被宁建军缠住了吧?方宏达说,也没什么,搞计生工作的人,这样的事经历得还少吗?张思仁说,我看我们对他也不要过于迁就,以后少理睬他一些。方宏达说,是的,这样的人你越理他,他越觉得有味。   就这样将宁建军说了一阵,也不见张思仁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方宏达就试探着说,张主任没别的吩咐,那我走了。张思仁说,没事没事,是想跟老领导聊一聊。方宏达就起了身,说,什么老领导,如今你才是领导。   回到自己办公室,方宏达在桌边呆坐着,心想张思仁叫他过去,难道真如他所说,仅仅是想聊聊?方宏达摇摇头,觉得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他琢磨了一下,莫非是吴早生的事还有什么蹊跷,张思仁害怕宁建军闹出什么麻烦来?可吴早生这事早已公开化了,有什么值得这么小心的呢?   方宏达正疑虑间,忽然手机响了,是周时势打来的。周时势说,宏达你到帝都来一下,给你介绍个朋友。方宏达说,什么朋友?周时势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赶到帝都,原来是省人口报的丛记者来了,方宏达也是认识的。周时势说,本来我们要开餐了,丛记者说没有你方主任在场,他不端杯。方宏达握住丛记者的手说,感谢丛大记者还记得我方某人。周时势说,口头感谢不行,得拿出行动来,敬丛记者三杯,今后楚南的计生工作还要靠丛记者多多鼓励。   方宏达就跟丛记者喝了三杯,席上的气氛一下子浓郁起来。   因为丛记者下午还要回省里去,酒至半酣就停下了。方宏达主动到吧台签了单,顺便要了两条大中华,塞进丛记者的包里。丛记者假意拦了拦,嘴上说,方主任你每次都这么客气,我又没为楚南的计生工作出过什么力气,真不好意思。方宏达说,楚南的计生工作过去您报道得多呢,今后还要继续关注哟。丛记者将包提到手上,点头说,那是那是。   送走丛记者,周时势对方宏达说,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两人回到包厢后,周时势谨慎地往身后那道已经关上的门瞟了瞟,说,那天晚上的常委会最先是按原来的方案要通过你的,不想要表决时,钟守春提出了异议,对列席常委会议的吴早生说,组织部门详细考察过没有?除了方宏达,计生委还有没有更适合的人选?我正要替你说几句,不想吴早生先开口提了张思仁的名字,接着好几个常委都附和说张思仁人年轻,业务能力强,也是合适的人选。最后郭东南表态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张思仁不错,我看就张思仁吧,方宏达同志以后再考虑。就这样定了张思仁,他的材料还是过后组织部门补办的。   听周时势如此说,方宏达一时吱声不得。郭东南、钟守春跟周时势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在楚南市干部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方宏达没想到,他竟然不知不觉夹在中间,成了牺牲品。   这时只听周时势又说道,宏达啊,这事怪我没处理好,是我错误估计了形势,看来张思仁后面的工作做得很到位,事前你我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8·   中篇   5   这一天是一个什么世界卫生组织活动日,市卫生局组织部分医院的医生走上街头,为市民义诊,街边坐了一排白衣白帽的医生护士,前边拼着条桌,上面摆了医疗器械和宣传资料,不少行人都停下来,让医生听诊或拿了资料翻看。   方宏达对这些街头风景向来没有多少兴致,所以从街边经过时,他只顾低了头走自己的路,并不怎么在意。这时忽然从人堆里走出一个人来,喊了声“方主任”。   方宏达驻足而瞧,是自己单位办公室熊主任,正站在人堆里,往下退着臂上那只挽得高高的袖口。方宏达说,熊主任你也在接受义诊?熊主任笑道,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没几个人,是被医生扯过去的。反正是义诊,不要掏钱,顺便量了一下血压。方宏达说,怎么样?还正常吗?熊主任点头说,正常正常,正常得很哩。方主任你也诊一下吧?   “诊什么?没病没痛的。”方宏达说着,就要走开。   熊主任很热心,说,没病没痛也不妨诊一下,诊个放心嘛,这里的医生比在医院里热情得多,去享受一下在医院里享受不到的免费服务嘛,又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说着就将方宏达往人堆里扯。   方宏达不好拂了熊主任的盛情,只好随他挤进去,站到一位医生面前。   那医生刚打发走一个人,回头对方宏达亲切地说,先生有什么要咨询的?方宏达想,这里的医生果然比在医院里热情多了,看来听熊主任的没错。只是一时又想不出要咨询什么,便看看桌上的血压表,说,就给我量量血压吧。医生爽快地说声行,伸过手帮方宏达把衣袖撸上去,然后打开表盖,开始给方宏达量血压。   方宏达配合着医生,很快将血压量完。可医生没有立即说结果,问方宏达近来有什么异样感觉没有。方宏达摇摇头说,没什么异样感觉呀。医生说,工作上是不是有什么压力?方宏达笑道,有什么压力?成天喝茶看报纸,比你们当医生的可轻松多了。   医生不吱声了,皱皱眉,把目光从方宏达脸上移开。方宏达心头不觉就有些紧,小声问医生道,是不是高了?医生点点头说,有点偏高。方宏达说,多少?医生说12至16。熊主任忙帮腔道,这个数是高了点,正常是9到14。那医生对方宏达说,你最好到医院去仔细查查,适当开点药,或住院治疗一段。   方宏达向来身体不错,平时的生活和饮食习惯因为有侯玉秀,也算是讲究的,所以他不太相信自己会有高血压。但那个医生的话又不可不听,加上熊主任也说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身体负责就是对革命工作负责,切不可掉以轻心,第二天方宏达便跑到医院做了一番检查,果然血压有些偏高。给方宏达看病的瞿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不同意,瞿医生没办法,只好开一大包药,让方宏达提了回去。   这个时候侯玉秀还没下班,方宏达把药往桌上一扔,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他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的高血压,莫非是没当上那个狗屁计生委主任,心情不畅引起的?如果是这样,你方宏达也太没出息了,这么一个小坎儿你都迈不过去。   正这么胡乱想着,侯玉秀下班回来了,见方宏达不声不响地缩在客厅里,觉得奇怪,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竟然比我还先回家。   方宏达没理睬她,依然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侯玉秀这时见到了桌上的药包,就打开瞧了瞧,疑惑地说,是你的药?这可都是治高血压的。又低头拿过药包里的病历单,翻了翻,一边又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有的高血压呢?怎么从没听你论过半句?不过现在发现也不为迟,只要按照医生的吩咐服药,是会很快降下去的。   侯玉秀是个心疼丈夫的好妻子,从此就把方宏达当做病人来服侍,天天督促他按时服药,还买了有关高血压方面的医疗书籍,吃喝拉撒严格按书上说的进行操作。生命诚可贵,方宏达自然也爱惜自己的命,跟侯玉秀配合得很默契。   就这样一个疗程下来,方宏达再去医院复查,血压得到控制,还稍稍有些下降。他很高兴,像是重新拣到一条命一样。晚上躺到床上,想起两个多月来,总担心身体吃不消,一心只顾治高血压,两夫妻也没好好亲热一下了,就搂过侯玉秀,想有所作为。谁知到了关键时刻,方宏达变得不中用起来,尝试了好几回都不得要领。最后方宏达泄气了,从侯玉秀身上撤下去,顿觉悲从中来。是呀,自己年纪并不大,怎么竟变成这个熊样?   好在侯玉秀并不怪罪方宏达,安慰他说,你的病还没全好,身体受到影响,也是正常现象,过一段就会好起来的。   其实侯玉秀嘴上安慰方宏达,心里却比他还急,四处打听治男人这病的良方妙药,还准备托人去买正宗的伟哥。但侯玉秀究竟是有知识的女性,最后她想到了医院,找到给方宏达看过病的瞿医生,把丈夫的情况说了说。瞿医生笑道,这是吃降压药造成的,以后停了药,或药量减少了,自然就会恢复的。   这样侯玉秀才放了心,回家跟方宏达一说,方宏达那压抑的心情才稍稍缓解了些。但方宏达并不糊涂,他慢慢便意识到,高血压也好,那不好说出口的病也好,除了身体不如从前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不知怎么的,方宏达患高血压的事很快在委里传开了,大家一见到他就问长问短的,纷纷给他提供医治高血压的良药和偏方,告诉他饮食起居该注意的事项。或者安慰他,高血压也没什么可怕的,生活规律点,情绪放松点,再加上适当的药物治疗,自然就会稳定下来。或者提醒他,工作上的事不要太在乎,工作是国家的,身体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如果只顾工作,不顾身体,不免得不偿失。   开始方宏达仅仅把这些当做对他的关心,没有往别处想。这些话听得多了,他慢慢从中觉出了一份别样的意味,看出了某些人的用心,心里不免有些窝火。   后来连张思仁也对他关心起来,走进他的办公室。张思仁开始并没提及他的高血压,而是转弯抹角地问了些工作上的事情,还就办公楼基建的事征求方宏达的意见。方宏达说,基建上的事,过去一直是张主任你在具体抓,我对情况也不太了解,你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张思仁就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说道,难得方主任这么理解,基建向来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两三年我被这个基建拖得喘不过气来,也想早点有个了结,一是让大家尽快乔迁,二是御下担子,全心投入业务工作。方宏达点头道,张主任为基建的事呕心沥血,现已大功告成,大家跟我一样,心里是有数的。张思仁说,能有方主任这句话,我张思仁足矣。   聊了一阵,张思仁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亲切地望着方宏达,说,听说方主任近来身体有些欠佳?我也是只顾忙工作,没顾得上过问方主任,多有得罪。方宏达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就是血压有些偏高,医生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饮食注意点,吃几片降压药,血压就会下去的。   张思仁松了口气,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不然我还放心不下哩。方宏达说,人上了年纪,身上有点小毛病也很正常嘛。张思仁笑道,方主任四十出头,上什么年纪啰?我们上下可差不了两岁。   方宏达当然非常清楚张思仁的年龄,如今提到干部使用提拔时不是常说,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吗?同僚之间,谁对谁的年龄还不是了如指掌?但方宏达还是明知故问道,张主任还没到四十吧?张思仁说,进四十了。方宏达说,正当年富力强啊。张思仁说,彼此彼此,我们是同龄人嘛。   说到这里,张思仁站了起来,准备离去。同时关切地说,方主任你这毛病虽然不算什么,但还是要多加保重,好自为之,该休息就休息,该住院就住院,反正工作是干不完的。   方宏达也站起来,说,张主任放心,还没那么严重呢。张思仁说,那是的,不过工作上你也不要太辛苦,你管的那块需要其他班子成员分担点什么,提出来我们会认真考虑的,或者让科室多操些心,你呢还是为自己的身体多注点意。方宏达说,感谢张主任的关怀,工作本来就不重,还对付得了。张思仁说,这我心里就踏实了。   张思仁走后,方宏达在椅子上闷坐着,感到很不是滋味。怪只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偏偏这个时候出了问题。不免要迁怒于熊主任,肯定是他把那天在街上量血压的事传了出去,才给了张思仁他们同情关心自己的借口。方宏达拿起电话,想把熊主任叫过来训他几句,可想想,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便把电话放下了,在办公室里出了一会儿神。   这天方宏达在街上买了两条烟,夹到衣服里面,又去了医院。他找到那位给自己看病的瞿医生,趁一旁没人,把烟塞进他的抽屉。瞿医生是见惯了这些伎俩的,也不见怪,只是说,你这是干什么嘛?方宏达说,我想让你给我开一张诊断书。瞿医生说,那天不是给你写过了吗?方宏达说,那天是那天的,今天想让你写张我的血压已经正常的诊断书。   瞿医生不解,说,你的高血压才搞了一个疗程,明明还没降下去,我怎么好开已经正常的诊断书呢?方宏达只好说,单位里的人一听说我得了高血压,问长问短的太多,我难得搭腔,你给一纸诊断书,说明我的血压已经正常,好给我省去许多麻烦。瞿医生疑惑地说,有这个必要吗?方宏达说,有这个必要。   瞿医生没法,只好看在那两条烟的份上,给方宏达写了一纸假诊断书。   这天方宏达批完机要员送来的文件后,有意把那纸诊断书放进了文件夹里。下午机要员就来取走了文件夹。第二天机要员清理文件时,发现了诊断书,给方宏达送回来,说,方主任这不是你的诊断书吗?怎么到文件夹里去了?   方宏达拿过诊断书,故意瞧瞧,装糊涂道,真有这事?怪不得昨天上午还见过这张纸片的,下午却不知哪去了。机要员说,你可能是批过文件后,不小心夹进了文件里。方宏达说,可能是这么回事。机要员说,我看医生在诊断书上说得非常明白,你的血压已经趋于正常,这可是大好事啊。   方宏达把诊断书随意往桌边的报纸堆上一搁,用不经意的口吻说,有病没病都是医生的一句话,信不得那么多。机要员说,有病没病不听医生的还听谁的?这就好比结了婚可不可以生孩子,给不给准生证,全凭我们计生委说了算一样。方宏达说,这可是两码事哟。   没两天,全委的人就都知道方宏达的高血压降了下来,已没什么问题。大家尽管不太相信高血压这么容易降下去,但碰上方宏达后,也就不再就他的高血压问题,问长问短了。   6   这段时间张思仁在计生委待的时间很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审计局,不久计生委办公大楼主体工程的审计结论就下了下来。   办公大楼就建在计生委院子内,地皮是不要出钱的,造价应该不会太高,不想一千二百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竟然超过了一千五百万元。这在楚南市这么个穷地方已算是天价了,全委上下一片哗然。要知道,办公楼始建之初,由于资金缺口大,除了向银行贷款外,还动员委里职工每人集资两万元,并说好三年后还本付息,现在期限已经过去大半年,基建已将计生委的老底子完全掏空,银行的债务也像下雨背稻草,越背越重,哪里还有可能偿还职工的集资款?   大家于是忧心忡忡,说的话自然特别难听。有的说,办公大楼的工程承建老板是市委主要领导介绍来的,那领导早就给审计局打了招呼,所以才把价格审得这么高。有的说,张思仁在基建老板那里拿了不少钱去送领导,基建老板不可能自己从腰包里掏钱出来给张思仁,自然只能从基建工程里打主意。有的说,不建这个办公大楼,张思仁哪里当得到这个主任,这一回常委领导可被张思仁喂饱了。还有的说,张思仁拿着基建款搞了什么名堂我们不管,但他如果老拖着我们的集资款不还,我们叫他这个主任做不安宁。   议论终归是议论,没有谁拿得出确凿证据,也就不可能将张思仁怎么样。有人就跑到方宏达这里来,怂恿他说,计生委的钱又不是他张思仁的,是我们一分一角收罚款收上来的,这三年我们不领奖金,不拿补助,还交了两万元集资款,这些钱都被张思仁这么搞掉了,我们心里不平衡啊!计生委里,张思仁也就畏你方主任三分,基建的事你怕要出面管一管了。   方宏达心里清楚得很,如今什么基建工程都有猫腻,这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搞工程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工程还没开始,发包方和承建方就打了联手,最后连审计那里也会串通好,是不会轻易留下什么把柄的,而且还会买通大权在握的领导,万一出了纰漏,领导在上面将保护伞一撑,那更是水泼不进。   方宏达不傻,他才不会管这样的闲事,以引火烧身。他于是对游说他的人说,基建工程是前任主任在计生委时拍板搞起来的,党组开会定了张思仁具体负责,三年多来我从没插过手,你叫我怎么去管?   后来连离退休老干部们也结伙儿找到方宏达这里来了。牵头的是多年前退休的老主任。龚老主任说,方主任啊,张思仁这样搞太不得人心,这样下去计生委非垮不可的。   在龚老主任他们面前,方宏达也不好说张思仁的什么,只得说,张思仁同志政策水平高,一向处事得体,不会在基建上有什么违纪行为吧?龚老主任说,你这个时候还要给张思仁说话,我们感到很失望。好吧,方主任你不管,我们找市委领导去。方宏达忙摇手道,龚老主任,你们千万不要惊动上面,这样对计生委影响就不好了。龚老主任说,他张思仁胡来影响就好?说着挥挥手,带着同来的老同志出了门。   这伙人刚走,办公室熊主任来通知方宏达参加委务会。方宏达连忙离开了办公室,生怕又有人找上门,来说张思仁这事。   赶到会议室,张思仁和其他委领导以及相关科室的负责人都已到场。方宏达落座后,张思仁就宣布开会。张思仁先说了几句办公大楼的事。他说,现在委里很多人包括离退休老同志,对办公大楼造价意见不少,这我也能够理解,不过我这里公开表态,大家可以去查基建档案,从签第一个合同开始,一直到施工到验收到审计结论,资料都非常详细,如果我张思仁在工程上得了什么好处,可以查处我。   说到这里,张思仁停顿了一下,望望在座与会人员,继续道,普通群众和离退休老同志猜疑起哄,那是正常现象,但在座的委领导和中层干部最好先搞清了情况再说话,不要人云亦云,跟着瞎掺和。   一旁的方宏达听得出,张思仁是冲着他来的,因为这几天职工和离退休老同志找得最多的就是他。但方宏达不想和张思仁交锋,免得有人误以为他当不上主任,故意和张思仁抬杠。   张思仁发过一通议论后,见没有谁吱声,自觉多说也没多少意思,便转入会议正题。他说,今天会议主要是根据前段在下面检查考核情况,给上年县乡计生工作排排队。先由负责拉总的计划统计科长杨青玉同志汇报,大家再发表意思。   杨青玉于是给大家汇报了有关情况和几组数据,以及他们科里关于给县乡排队的初步方案。给乡镇排队容易,全市一百多个乡镇,排几十个红旗单位和先进单位,余下的虽然还有二十多个,却并不显眼,大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很快就通过了。令人头疼的是十三个县市区的取舍。前三名为红旗单位,这有硬指标摆在那里,好掌握。中间是先进单位,模棱两可,也好敷衍。难的是让哪三个县区出局,对此大家意见难得统一。   按计划统计科的初步意见,河口、东江、大坳三个县排在最后,可杨青玉刚说出这三个县的名字,就有人出面予以了否定。先是考察东江县的一位副主任站出来,陈述了一大堆理由,说是东江哪方面搞得有特色,哪方面比其他县好,不让东江县拿先进,实在太不合理。   张思仁心里清楚,东江县的人肯定给这位副主任下足了料,便要否定他的意见。不想张思仁才说了两句,那位副主任就起了高腔,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杨青玉不想把事情搞僵,就劝张思仁,将东江放进先进行列算了。张思仁没法,只得默许了。   接下来方宏达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东江和大坳我不清楚,但河口是我下去考察的,他们的计划生育工作确有许多不足之处,但那是一个山区县,天高皇帝远,居住很分散,县里已经尽到了最大努力,能做到目前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我的印象,前年他们的工作还没达到去年的水平,我们还把他们列入了先进,去年他们的工作有了非常可贵的起色,还让他们出了局,这就会挫伤人家积极性。   方宏达管了好一段计划统计工作,掌握全面情况,而且他刚刚交出主持人的交椅,张思仁自然不好拂他的意,这个面子不给他,也说不过去,当即表态说,方主任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把河口列入先进吧。   大坳是张思仁自己考察的,大坳县的人也多次找过他,张思仁一直没松口。他知道如果自己考察的几个县区没下去一个,别考察的是下去不了的,也就有意要让大坳出局。现在连河口和东江都成了先进,委屈大坳也多有不妥,让大坳也进了先进。   这样一来,后来召开全市计划生育工作会议时,十三个县区便不分好歹都做了红旗和先进单位,受到市委市政府的表彰。   这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不想有两个县的县委书记有了意见。那两个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比较突出,原是有希望进入红旗单位的,结果却被刷了下来,心里本来就气,现在见河口几个计划生育工作一塌糊涂的县区跟自己一样也是先进,心里就更不平衡了,于是找到颁奖人市委书记郭东南和市长何向前,把刚从台上领下来的奖状和奖金退给了他俩。   这事一下子传开了,没有意见或有意见已忍下了的县区,也纷纷跑到郭东南和何向前那里去发牢骚。郭东南开始还不知其中原委,一时懵在那里,后来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气不打一处出,找来张思仁和杨青玉,一顿臭骂道,这样的小事都没处理好,你们还待在计生委干什么?张思仁你先给我停职反省半年!还有杨青玉,有什么意思还留在计划统计科?计生委难道却没有能做事的人了!   张思仁低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一个大男人,领导的批评又听得多,自然能够承受。杨青玉还从没受过这样的责骂,当时就委屈得流下了眼泪。   一般来说,领导遇到不满意的事,火发过了也就发过了,事后不会太去计较的。你不是领导的人,领导还懒得对你发火呢。不想这次郭东南还当了真,会后非要张思仁就此事给个交代不可。张思仁于是带着杨青玉多次去找郭东南做检讨。郭东南不理睬他俩,很不耐烦地说道,你们不要找我了,我这么忙,哪有时间跟你们啰唆!   张思仁和杨青玉就有些垂头丧气,像刚死了娘一样。张思仁对杨青玉说,青玉啊,这事我们真的办砸了,看样子老头子这回不会善罢干休了。   事后郭东南给张思仁打电话说,下次你要来做检讨就你自己来,不要带着杨青玉。张思仁明白郭东南的意思,领导是有话要跟他说,当天下午就一个人跑到了郭东南那里。   此时郭东南正兴致勃勃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张思仁进门后,他连头也没抬,继续全神贯注于笔端。为不影响领导雅兴,张思仁站在门口不动了。直到郭东南书成,对着宣纸凝神自赏起来,他这才走过去,一边鼓掌,一边瞄着纸上“阳光娱乐城”几个字,惊喜道,郭书记的墨宝太传神了,今天算我运气不错,得以先睹为快。   郭东南放下手中狼毫,目光却依然不肯挪离宣纸,自谦道,一个私人业主建了一座娱乐城,多次托人找我给题个字,我哪有工夫弄这玩意儿?可考虑到发展私营经济是市委市政府经济工作的重心,我们总不能只喊口号,没一点实际行动吧?为了表示市委的姿态,今天特意抽空抹了几笔,不过涂鸭而已,有辱斯文啊。张思仁说,郭书记这等上品,还说是涂鸭,那我们这些人哪个还敢提笔写字?   闲聊了一会儿,郭东南言归正传,对张思仁说,思仁哪,前次给各县乡排队是谁出的主意啊?张思仁说,是委务会上集体定的。郭东南说,这我清楚,你们肯定会在委务会上通过一下,我是说是谁做的初步方案。张思仁不知郭东南问这话的用意何在,只得如实说,是杨青玉做的方案。郭东南点点头说,我猜也是她做的方案。   郭东南也就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什么,眼睛盯着桌上的字,说,思仁来帮帮忙,给我把这幅字挪到地上。   从郭东南那里出来后,张思仁仔细琢磨了一下,才领会了郭东南的意思。他是要你换掉杨青玉。张思仁想想也有道理,杨青玉是方宏达提拔起来的,自然不会为他张思仁卖力,再让杨青玉待在身边,是要坏大事的。可真要换掉杨青玉,张思仁还有些顾虑,除了计划统计科长按惯例都是提拔对象不说,杨青玉在这个科里待的时间长,知道的情况那么多,轻易把她挪开,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安排,终究不太妥当。   不过张思仁就是张思仁,他很快就有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原来计生委一直没有单设工会主席,由一名副主任兼任,而按外单位的做法,工会主席是可配专人的,可以享受副团级待遇。张思仁想,何不把这个工会主席的帽子挪过来,戴到杨青玉的头上?一方面可让她腾出计划统计科长的位置来,另一方面也算是提拔了她,好把她的心稳住,免得生事。   只是委里要增加一个副处的帽子,市委组织部不增加职数是不行的,张思仁就找到郭东南,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郭东南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点子,于是跟组织部打一声招呼,立即给计生委配了一个副处的职数。   有了这个副处职数,张思仁便回过头来找杨青玉,对她说,杨科长,市委领导为了体现对计生工作的关心和重视,最近给了计生委一个副处的职数,用来配备一个专职工会主席。我想来想去,如果直接将你提拔为副主任,也不知几时条件才能成熟,你是不是先到工会主席位置上过渡一下再说?   杨青玉一时也没明白张思仁的真实想法,只好把这看成是他对自己的关怀。何况张思仁说的也是事实,要想在近两年内把副主任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的确不太现实,待遇先上去也好。于是就答应了张思仁。   杨青玉工会主席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一下子成了副处级干部,杨青玉好像还感到比较满足似的。至于计划统计科长人选,张思仁心中早就有了谱。宣教站的李支农是郭东南的远房亲戚,前一段他往郭东南那里跑得格外勤快,郭东南要张思仁把杨青玉挪开,其意图自然是癞子头上的蚤子,明摆在那里的。   就这样,张思仁顺水推舟,让李支农做了计划统计科长。   对张思仁的良苦用心,一旁的方宏达最清楚。他佩服张思仁的心计,这样做可谓一举数得啊。但方宏达没去点破他,见了杨青玉,也不好说什么,只开玩笑说,杨大主席,你真是少年得志啊,年纪轻轻就是团级干部了。杨青玉说,我这个团级算什么?虚职而已。   话虽这么说,杨青玉脸上却还是有几分得意。方宏达心想,杨青玉也不傻,莫非她却一点没看出张思仁的用意?   7   杨青玉任命工会主席的那个周末,河口县计生委邓主任带着计划统计股袁股长到了市里。   前一次市计生委把河口县列入先进单位,很给了邓主任面子,也很给了河口县委县政府的面子,从而让邓主任保住了计生委主任的官帽,他心中也就感激不尽,特意上来感谢市计生委的领导。   这回邓主任和袁股长不再送土鸡土特产,而是提了两罐高级进口奶粉。红包也是少不了的,七八百或千来块一个,根据委领导官帽大小和位置主次的不同而有所区别。两个人先找了张思仁,接着叩开了方宏达的家门。开门的是方宏达的夫人侯玉秀。一见邓主任两个手上提着东西,侯玉秀忙把他们请进屋,笑笑道,你看你看,邓主任你们每次来都这么客气。一边客气地倒水上烟上水果。   邓主任喝口水,说,好久没来看方主任了,想念老领导啊。方宏达笑道,我什么老领导啰?论年龄,邓主任你恐怕还是老兄吧?邓主任说,你是市里领导,我在县里当差,我们是上下级关系,怎能论年龄呢?   调侃几句,又顺便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方宏达瞥一眼桌上的进口高级奶粉,以及搁在奶粉盒上的红包,直言道,邓主任你们这么往上面跑,开支从哪里出?邓主任笑道,你们不是给了我们5万元先进奖吗?这就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   方宏达摇摇头,说,照邓主任你这么说,下回给你们发奖时,干脆先扣下一两万留作我们的奖金福利,也免得你们辛辛苦苦上来跑这一趟。邓主任说,那不行,这样我们哪还有上来看望领导的借口?   因为还要去跑别的领导,邓主任看看手表,起身准备告辞。方宏达也站起身来,说,还要跑些地方吧?   邓主任并不隐瞒,说,还有另外几个副主任。方宏达说,计划统计科呢?邓主任点点头说,也考虑了,杨科长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能不考虑吗?方宏达说,杨科长现在已是杨主席了,你们还不知道?邓主任说,听到些马路消息,要她当什么工会主席,莫非这么快就定了?方宏达笑道,中国人干什么事情都不急不躁,就提拔官员还算迅速。   “这是好事嘛,要杨科长,哦不,要杨主席请客。邓主任说着,已跟袁股长走到了门边。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方宏达说,那现在是谁做计划统计科长?方宏达说,李支农。   邓主任把方宏达当做知心领导,说,那今晚我们是到杨主席家里去呢,还是到李科长家里去?方宏达笑道,这个我可却不知道了,这是你邓大主任的事。邓主任低头做思索状,说,杨主席是老朋友,李科长以后工作联系紧密,两个地方都应该去。只是我们只准备了一份小礼,怎么办呢?方宏达说,谁不知道邓大主任聪明过人?这点小事难得倒你?   从方宏达那里出来后,两人很快跑了另外几个副主任。最后车上就剩下一份礼物了,两人站在车旁,一时也没拿清主意,到底该送给杨青玉还是李支农。袁股长说,还是按原来的计划送给杨主席吧?邓主任说,讲感情是应该送给杨主席,可工会主席虽然是个副处级干部,属于委领导,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又有什么作用呢?今后我们经常要拜求地可是这个计划统计科长哪。   袁股长在县计生委统计股当股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然清楚这个利害关系,说,那也是,在计生委里,统计科长的话说一句是算一句的,不像工会主席,跟业务不挨边。邓主任说,给县里排队都是先由计划统计科做初步方案,再拿到委务会上去通过,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统计科长可比一般的副主任关键得多。   两人还在车旁犹豫了一阵,这时袁股长忽然想起了刚才方宏达的话,对邓主任说,刚才方主任还说邓主任你是聪明人,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的。邓主任就问袁股长说,你觉得方主任会是什么想法?袁股长想了想说,我想方主任的意思可能是要我们到李科长那里去,不然他也就不会主动对我们提及市计生委的人事变动了。   邓主任觉得很有道理,说,方主任一定是在提醒我们,他也是为我们着想啊。   这样权衡来权衡去,两人终于拿定主意,把进口奶粉和红包送到了李支农家里。事后邓主任对袁股长说,我们是到上面来进行感情投入的,要投就要投准,投得有效果,有利于县里的计生工作,所以还不能感情用事。袁股长笑道,进行感情投入,却不能感情用事,好像还挺有哲理的。邓股长说,哲理不能当饭吃,我只知道自己是国家干部,工作上不去,那可是要丢饭碗的。袁股长讨好道,邓主任是个实在人。   邓主任和袁股长上市计生委来送礼,都是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完成的,本来做得很隐蔽,除了几个当事人,别人并不知道。可没两天,这事还是传到了杨青玉耳朵里。杨青玉就很有气,在心里咒河口县邓主任是势利小人,真想打个电话训他几句。可话筒都拿到了手上,杨青玉还是放弃了,怕自己失态。   其实杨青玉并不是个贪小便宜的角色,只是为河口县能靠上先进,她也是说过话,出过力气的,想不到自己离开计划统计科没几天,就被他们忘到了脑后,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看来自己虽然做了工会主席,行政级别是上去了,但分量就轻多了,远不如做那个计划统计科长那么被人看重。   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杨青玉进了方宏达的办公室。其时方宏达正在低头把玩着手上的小手机,见杨青玉进来了,就对她说,你收到我的短信没有?   杨青玉正在气头上,一时没听明白方宏达的意思,只木木地望着他,仿佛不知短信为何物似的。方宏达笑了,说,你把你的手机拿出来看看。   杨青玉这才从包里取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着一行字:牵挂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而短信上方记录着方宏达的手机号码和发送时间。她又羞又恼,说,你是见我心情不好,来戏弄我吧。方宏达说,谁戏弄你了?我是刚刚学会操作短信的,就给你发了一个,看效果如何。杨青玉说,发短信又不是什么高技巧的事,用了那么多年的手机,你这才学会。   以前我不是忙吗?也没时间没耐心学。方宏达说,好啦,现在学会了,我每天给你发,听说发一个短信才一毛钱,还发得起。杨青玉说,我不要你发,你那话肉麻。   方宏达就开心地笑了。他把手机放到桌上,望望杨青玉,想起刚才她说的心情不好的话,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故意说,当了主席啦,怎么心情反而不好了?杨青玉骂了句粗话,说,什么鸟主席,狗屁不如。方宏达说,你这主席可是堂堂副团级,也算是从七品,谁说狗屁不如?杨青玉摇摇头说,从七品又如何?没有含金量,就是正七品六品,也没什么意思。   本来杨青玉是要把心里的想法跟方宏达诉说一下的,这下也许是跟方宏达说了几句闲话,心头的块垒释放了一部分,没了诉说的欲望。又聊了几句,杨青玉准备离去。方宏达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下班后你能来一下吗?杨青玉说,现在不可以说吗?方宏达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   下班后,杨青玉又来到方宏达办公室,说,方主任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方宏达说,其他人都下班走了?杨青玉说,有几个人要等到下班时间才走的?早已人去楼空了。   确信办公楼里没人了,方宏达这才打开身后的铁皮柜子,拿出两桶进口奶粉,递到杨青玉手说,这是河口邓主任给你的,那天晚上走得急,来不及上你家去了,就放到了我家里,托我转交给你。   提着两桶奶粉,杨青玉愣怔了一阵,心想:“莫非我错怪了邓主任?”   可杨青玉是个聪明人,晚上回家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清楚下面到市里来打点,原本就是联络感情的,托人转达就少了接触的机会,邓主任当时走得再急,也不可能这么做。就是这么做,事后也会打个电话,讨一句感谢。何况在计划统计科时,杨青玉见得多了,下面不仅仅送礼品,少不了还要给一个红包,邓主任既然给她杨青玉做了安排,不可能只两桶奶粉,而不留下红包。这完全是方宏达的良苦用心,他是怕自己心里不好受,特意把邓主任给他的那两桶奶粉给了自己,以此宽自己的心。   这么分析着,杨青玉给方宏达打了一个电话,感谢他给的奶粉。方宏达说,感谢我干什么?要感谢你感谢邓主任去。杨青玉说,你别当我是三岁孩子了,我还不知道是你把邓主任给你的那一份给了我?方宏达说,我给的也好,邓主任给的也好,你别想那么多了,你孩子还小,正需要。   杨青玉就有些感动,想跟方宏达说句什么,一时也没说出来。   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才听方宏达又说道,你也别怪邓主任了,他们本来也是考虑了你的,而没有考虑李支农,后来听说李支农做了计划统计科长,犹豫再三,才改变主意上了李支农家。他们也是从工作出发啊,也有他们的难处,如果换了你,怕也会这么做的。   杨青玉心里好受多了,说,这道理我懂。   你懂就好,方宏达说。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8   河口县送礼的事过去后,杨青玉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不想又生出另一件事来,让杨青玉气不打一处出,借机闹了一次小风波。   原来省计生委在省城召开全省计生系统工会工作会议,通知各地市计生委工会主席参加。工会主席是委领导,出公差可以享受专车待遇,杨青玉便拿了通知,去找办公室熊主任要车。熊主任看看通知,对杨青玉道,杨主席你也是知道的,委里包括宣教站那台双排座宣传车,总共才四台车子,红旗车要保证一把手,不好另派,奥迪送省计生委一位来我市搞调研的处长下了县,家里就一台桑塔拿留作机动,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安排给你。   熊主任说的也是实情,杨青玉不好说什么。但杨青玉想起自己做计划统计科长时,虽然不是委领导,没资格享受委里专车,可每次找到熊主任,他都不打半点折扣给予安排,现在自己做了工会主席,可以享受专车了,车还没派,他竟说了这么一堆废话,心里就不免冒火。   不过杨青玉忍住没有发作,心想只要有车就算了,低头出了办公室。   不想第二天提了包要出发了,问熊主任车在哪里时,熊主任哭丧着脸说,杨主席真对不起,桑塔拿昨晚被组织部一位科长要走了。本来我是不同意的,因为今天要安排给你,可那科长是管市直单位副处以上干部考核任命的,委领导亲自给我打了电话,我硬顶又顶不住,只好通知了司机。   闻言,杨青玉嘴都气歪了,指着熊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我就知道你是势利小人,当初我在计划统计科,能给你办事,我打个屁,你也要上前嗅嗅,如今我手中无权了,你对我却这么个态度了。   骂过了仍不解恨,又顺手抓过茶几上的热水瓶,举过头顶,恨恨往地上扔去。只听“砰”地一声,热水瓶惊天动地炸响了,碎了一地,冒着热气的开水漫向四周,吓得一旁的人抱了脑袋,纷纷往后退缩。   这样好像还不过瘾,杨青玉又要去取墙上省计生委颁发的写着先进单位的镜框。这时方宏达闻声赶过来,捉住她的双手,才平息了事态。   等全委的干部职工都围拢来,把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杨青玉已经变得冷静了,跟方宏达挤出人堆。把杨青玉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后,方宏达就抓过桌上的电话机,给她联系车子。找了好几个单位,才在教育局找到一部去省城的便车,方宏达当即陪杨青玉赶过去,送她上了车。   到得省城,赶往指定的宾馆,杨青玉才发现,十多个地市计生委的工会主席就她一人没带专车,那稍稍平静下来的心情难免又不平静了。开会自然没什么心思,领导在台上做了半天报告,她也没听清两句。听完报告开始讨论,其他的工会主席侃侃而谈,就她一言不发。   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开了两天会,第三天会议安排到一处风景点参观学习,杨青玉没有心情游玩,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的时候,手机响了,竟然是方宏达打过来的。杨青玉忙说,方主任是你呀,你在哪里?方宏达说,你说呢?   杨青玉心头动了动,忙说,你到了省城?方宏达说,我不仅到了省城,而且就在你楼下。   杨青玉一阵惊喜,飞快地出了房门,乘电梯往楼下奔去,果然见方宏达就坐在楼下厅里的大沙发上。杨青玉乐不可支地说,方主任你还真到了这里,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呢。方宏达说,我敢骗你吗?杨青玉说,你到省城来干什么?方宏达说,来看你呀。杨青玉说,你以为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相信你这话?方宏达说,信不信由你,至少我现在跑到了这里,除了来看你,不会有别的目的吧?杨青玉点点头说,那倒是。   两人在大厅里说了一会儿话,杨青玉邀请方宏达到自己房间去坐坐。进了门,方宏达才对杨青玉说,我是到省城来检查高血压的,刚从医院出来,想起你在这里开会,就顺便过来看看。杨青玉给方宏达倒了水,说,情况怎么样?方宏达说,有所好转。   那就好。杨青玉说,今天本来是要到一个风景点去的,正好你来了,我就不去了,专门陪你。方宏达说,那怎么行?你还是听从会议安排吧。杨青玉说,游山玩水如果没有好伴,山水再好也没多大意思,哪有跟方主任在一起有情调?方宏达说,你这可是真话?我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哩。杨青玉说,人生不是有三大乐事吗?说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今天能在省城遇上方主任,也算是我杨某人的幸运。   房间里本来还住着另一个地区计生委的工会主席,今天她随会议去了风景点,没有外人打扰,两人正好可以尽情地说说话。这两天杨青玉寡言少语的,几乎没怎么开口,这一下遇到倾诉的对象,于是再也憋不住,滔滔不绝起来,从吃穿到玩乐,从社会到家庭,从过去到现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像得了话痨似的。方宏达就听着,偶尔附和两句,让杨青玉说个够。   这时方宏达才突然发现,杨青玉那两片正在翻动着的健康红润的嘴唇,以及嘴唇里面雪白整齐的牙齿,还有几分性感,竟然让他悄悄动了动心。   也许方宏达的目光在杨青玉的脸上停留得久了点儿,她感觉出了什么,忽然合上嘴唇,不吱声了。方宏达这才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看看手表,站起身说,这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也该走了。杨青玉兴犹未了,说,还早得很呢,你还有事?方宏达说,没什么事也不能老待在你这里呀。杨青玉说,没什么事,那中午我请你客,到附近的小店里吃点东西。   吃过中饭,两人就分了手。杨青玉回到宾馆,无所事事,就钻进被褥里睡起午睡来。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也懒得起床,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得关了电视,继续往下睡。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这才起了床,草草洗漱一下,去外面吃了早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楚南。忽想起方宏达也在省城,不知他今天回不回去,想打电话跟他约一下,不知怎么的,拿起电话后又改变了主意。   出了宾馆大门,站在街旁,打算要部的士到火车站去,扬了几次手,的士上都有人。杨青玉觉得自己做了工会主席,来省城开会连车都要不到,站在街头要的士,连的士都不理睬,不免有些失落。   杨青玉恨恨地想,姓熊的,总有一天我会揪住你的尾巴的,到时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就在杨青玉再一次向一部开过来的的士扬起手的时候,一部本田车停到了她前面。车窗很快落了下去,有人从车里伸出头来说,杨主席上车吧。   杨青玉低头一看,竟然是方宏达。杨青玉着实惊喜了,赶忙钻进车里。车上除了一名司机,就方宏达一个人。方宏达把司机介绍给杨青玉,说是物价局的黄司机。杨青玉跟黄司机打过招呼,回头对方宏达说,昨天怎么没听你说带了车?害得我流落街头,不知怎么才回得了楚南。方宏达说,昨天也没见你问车呀。杨青玉说,是呀,昨天我怎么就不问你一声呢?   回到楚南后,杨青玉才知道,方宏达带车去省城,根本就不是去检查什么高血压,而是专程去接她的。   ·9·   下篇   9   杨青玉一直记着熊主任没给她派车的事,后来终于抓到他的尾巴,觉得可以一解心头之恨了。原来最近公安局搞了一次扫黄打非活动,抓住一批应召女郎,其中一位川妹供出了熊主任的名字。这件事是杨青玉参加同学联谊会时,从一位在公安局做科长的同学那里偶尔得知的,计生委里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位同学还告诉杨青玉,公安局已经和熊主任打了招呼,只要他悄悄去交了罚款,就可免去其他处罚和麻烦。杨青玉不想让熊主任就这样出点钱,轻轻松松滑了过去,她要在委党组扩大会上把这事公开出去,让姓熊的脱层皮。   不过事到临头,杨青玉又有些犹豫了,觉得这样做多少有些欠妥。她于是想向方宏达讨讨主意,趁没人的时候走进他的办公室,说了自己的想法。   从省城回来后,杨青玉和方宏达表面上还是过去那种若即若离的同事关系,但彼此之间似乎已多了一层什么,杨青玉心里有话,总愿意去找他说。不想在熊主任这事上,方宏达不同意她这么做,说,姓熊的做出这样的事,固然应该受到应有的处罚,但却用不着把你的账算在他的头上,他不过是张思仁手上的一粒卒子而已。杨青玉说,这个道理我懂,可就这么放过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气。   方宏达笑了,半开玩笑道,你有能耐,何不把张思仁扳倒?你想想,如果不是张思仁拿工会主席的虚衔换走你计划统计科长的帽子,熊主任会对你如此放肆吗?杨青玉说,谁不知道张思仁树大根深,你方某人都败在了他的手下,我是谁?我敢有这样的念头?   从方宏达办公室出去后,杨青玉将方宏达的话反复揣摩了好几遍,想想自己其实跟熊主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仇恨,还真犯不着来这一手。正如方宏达所说,根子还在张思仁那里,哪天张思仁下去了或离开了计生委,她杨青玉也许还会有出头之日,比如换个副主任什么的,管点实事,到那时他姓熊还不在你面前俯首贴耳,你说一,他不敢二?   正在杨青玉这么自忖着,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时,一伙人闹轰轰上了楼,蜜蜂一样围住了张思仁的主任室。原来那是委里的离退休老干部,这段时间天天都往张思仁办公室跑,朝他要集资款,并扬言再不还款就到市委去上访。   杨青玉不想管闲事,赶忙躲进主席办,把门关紧了。听着外面老干部们的吵嚷声,杨青玉就有些幸灾乐祸,心想看你张思仁怎么下得了台。她还乐滋滋地给方宏达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听到张思仁办公室那边的动静了吗?方宏达说,又是那些老干部吧?我正想过去劝劝哩。杨青玉说,关你什么事?你待在办公室喝茶看报不省心些?方宏达说,话可不能这么说,都是委里的事情嘛,我还是去看看吧,如果委里其他领导都去了,就我不去,张思仁还不会有想法?杨青玉说,要他没有想法?   话还没落音,方宏达那边已经放了电话。杨青玉愣了愣,目光在手中的话筒上盯了好一阵,也出了办公室。   来到张思仁的主任室门外,方宏达和委里其他几位党组成员都到了场。张思仁和老干部双方情绪都有些激动,已经起了高腔,有两个老干部的手指都点到了张思仁的鼻子上。方宏达见状,担心事情闹大,忙插到张思仁面前,对老干部们说道,党组已经多次开会研究了还款计划,打算再向银行贷些款,贷款报告都已经写好了,只要钱一到就先还老干部的集资款。   老干部们还不罢休,说方主任说的不算,我们要张思仁表个态,说个具体的还款时间,我们可没耐心天天往这个地方跑。   本来方宏达说的向银行借钱还款的事,是他情急之下脱口说出来的,其实党组并没开会研究过这事。但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张思仁也别无他法,只得说,估计也就一个星期的样子吧,到时你们再拿不到钱,可以到市委去上访,让市委领导罢了我的职。   这样,老干部们才陆陆续续从张思仁的办公室退了出来。   老干部们一走,几个党组成员还有杨青玉等非党组成员的委领导,当即就在张思仁的主任室里开了个小会。张思仁说,刚才不是方主任解围,也不知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哎,如今干点事不容易啊,要不是修这个办公楼,我张思仁会遭这样的诅咒吗?停了停,又说道,刚才方主任跟老干部们说的借贷还款的事,虽然事先并没正式研究过,但现在看来只有这唯一的路可走了,大家都出出主意吧。   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交换了些意见,然后确定一名副主任专门去跑银行。   从张思仁的主任室出来后,杨青玉跟进了方宏达的办公室。她不无讥讽地说,你这个主意蛮高明嘛?   方宏达笑笑,坐到椅子上,一边指指一旁的沙发,示意杨青玉坐。杨青玉不坐,说,如果你不提出这个还款办法,我看今天非打烂脑壳不可。方宏达说,这又不是什么好办法,如今银行的钱也不是那么容易贷得到手的。   杨青玉压低声音说,贷不到手就好,到时又有好戏看。   方宏达不想说这事,瞥杨青玉一眼,顾左右而言他道,好久没上医院了,我得去找找瞿医生。杨青玉也只好说,要不要我去陪你?方宏达说,行啊。   下午,方宏达还真地去了医院。他打算血压一降下来,便不再去服那烦心的降压药。自从服这该死的降压药后,就没好好做过一回男人了,也许停了药能力会恢复回去。   一检查,血压是降了不少,但瞿医生只让他减轻药量,还不能完全停药。方宏达说,那又要到什么时候可以停药?瞿医生摇摇头说,高血压病人就是血压正常了,也不能完全停药,只能把药量和服药频率减少放慢。   方宏达有些悲哀,心想自己要完全恢复到从前,看来希望是不大了。   一个星期眨眼就过去了。那纸贷款的报告在银行里转了一圈,又原样回到了计生委,银行说计生委老欠还没还,哪有又要贷款的理?张思仁就有些紧张,担心老干部们又会来找他算账。不想老干部们此后并不露面了,一连好几天,委里都静悄悄的。   方宏达也觉得有些奇怪,预感到后面肯定会有什么名堂。他还意识到杨青玉好久没进他的办公室了,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偶尔在办公室门口跟她碰上了,还没说上两句话,她就稳不住了,说还有事情等着,然后匆匆离去。   这天方宏达在办公室呆坐着,忽然有了一种想跟杨青玉说说话聊聊天的欲望,拿了话筒,准备拨她的手机。刚拨通,还没等对方开口,有人敲门走了进来,竟是办公室熊主任。方宏达只得挂了电话,对熊主任说,有事吗?熊主任说,刚才纪委打电话来,要你过去一下,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车子,就在楼下坪里。   纪委找总不是什么好事,方宏达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心存疑惑道,纪委要我过去?你没听错吧?熊主任说,没听错,纪委已经找过委里好几个领导了。   坐车赶到纪委,接待方宏达的是廉政办的左主任。这位左主任是楚南市有名的左青天,他经手查办的几起棘手的腐败案,在楚南市乃至全省都非常有名。方宏达和左主任常在一起开会,彼此熟悉,两人寒暄了几句,左主任还客气地倒杯水,放到了方宏达前边的茶几上。   见左主任这么客气,方宏达就知道今天要谈的并不是自己的事。   果然左主任开口道,今天请你到纪委来,没有别的事,是想就你们的办公楼基建的事问些情况,近段来自你们委里和外界的反映比较多。方宏达说,计生委办公楼的基建是上一任委领导开的头,后来我虽然主持了一段委里的工作,但基建一直由张主任具体负责,我没插手,所以情况并不清楚。左主任说,你知道多少说多少,我们慢慢来。   接下来,方宏达就根据左主任的提问,说了他知道的一些情况。因为方宏达确实如其所说,没插手过办公楼的基建,他说的自然都是一些表面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左主任见问不出什么实质性的线索,只得作罢,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以后有什么,还要请你合作。方宏达说,那是自然。然后出了廉政办。   上车回到计生委,还没上楼,杨青玉就打了他的手机。方宏达见周围有人,就说,我就要到办公室去,我给你打电话吧。收了电话。   进得办公室,方宏达返身将门扣上,然后坐到办公桌前,拨了杨青玉的手机。方宏达说,这几天你在干什么?杨青玉说,这你就别问了,你告诉我,你跟纪委怎么说的?方宏达说,我能怎么说?我对基建什么都不清楚。   杨青玉有些生气,说,基建造价那么高,这你也不知道?方宏达说,这还用我说吗?审计报告都已出来了。杨青玉说,你别偏袒张思仁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方宏达笑道,我得什么好处?我得了好处,难道不跟你平分?杨青玉说,你不说也没关系,总有人会说,纸是包不住火的。   方宏达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你别枉费心机了。杨青玉说,我不相信,普天之下全都黑如漆桶。说完,杨青玉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放了电话。方宏达摇摇头,缓缓把话筒搁到叉簧上。   纪委又在计生委找了一些人,好像很当一回事在搞。但过了几天后,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张思仁那阴着的脸色也渐渐晴朗起来,在委务会上公开说,委里有些人这一段活动频繁,组织人四处告我的状,听说告状信已经上了北京,告就告去吧,我张思仁身正不怕影斜。   方宏达早知此事纪委是没法深入查下去的,对张思仁的话也就不怎么见怪。后来他还对杨青玉说,你别幼稚了,你这样会无功而返的。   杨青玉说,你等着吧,马上就有好戏了。   10   这天早上方宏达待在家里没事,早早出门,不到八点就进了办公室。其实在办公室发了一阵呆,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做,只好拿起头天的报纸看起来。还没看上两行,办公室熊主任惊惶失措地跑进来,语无伦次对他说,方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这一阵方宏达心静如水,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在乎,所以他瞧都不瞧一眼熊主任,目光依然停留在报纸上。熊主任急得直搓手,说,方主任你别看报了,要出大事了。   方宏达这才悠悠放下报纸,不满地说,什么大事?天掉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熊主任说,委里二十多个离退休老干部都上了常委楼,把郭书记堵在家里出不来了,市委办打电话来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要我们快去人把老干部拉走。   方宏达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故意慢吞吞道,老干部找郭书记干什么?向他要官要待遇?熊主任说,他们向郭书记要集资款。方宏达皱皱眉头,说,张主任知道了没有?熊主任说,张主任知道了,但现在他正在省里跑资金,一时三刻也赶不回来。方宏达说,那你把在家的领导都叫上,我们一起到常委楼去。说着跟熊主任出了办公室。   一行人赶到常委楼时,计生委的老干部正围在三楼郭东南家门口,一个个血气方刚,斗志昂扬。郭东南则困兽一样缩在茶几旁的沙发上,目光呆痴,垂头丧气。只听有人大声道,郭书记今天你不表个硬态,我们就吃在你家,住在你家了。   接着又有人说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姓郭的你不替天行道,对老百姓的事不管不问,你就回老家种红薯去好了,你做不了这个书记,楚南还有人做得了。   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道,你管不管计生委的事?你说,你说嘛。   见状,方宏达和几个委领导不敢怠慢,只得挤进去劝说老干部们。老干部们根本不理方宏达几个,一个劲儿要郭东南表态。方宏达说,郭书记管着全市7多万人民,事情太多,计生委的事我们回去内部解决吧。   方宏达的话也太没力量了,老干部们哪里听他的,继续逼迫郭东南。方宏达又说,不就是基建的事吗?郭书记又不清楚情况,找他也解决不了问题。老干部们不耐烦了,吼道,方宏达,你说的话跟打放屁一样,我们再不会上你的当了,你多什么嘴!   这纯粹是自讨没趣,方宏达只得退出来,找到市委办一位秘书,把他拉到走廊的另一头,说,怎么不去叫公安?公安来几个人,三两下就把他们拖走了。那秘书说,不行,我们请示了郭书记,他不同意,说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   方宏达也就没有办法了,在过道上低着头绕圈。绕了两圈,又把那位秘书叫过去,要他去找纪委书记。秘书说,郭书记解决不了的事情,纪委书记解决得了?方宏达说,你听我的没错。秘书这才风快地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纪委书记就赶到了常委楼。方宏达便给他出了个主意,不过还得征求一下郭书记的意见,如果行的话,老干部们会离开的。纪委书记就拨开老干部,来到郭书记的前面,把方宏达的话对他说了一遍。郭书记无奈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纪委书记就转身大声对老干部们说,刚才我和郭书记商量好了,一是他答应亲自出面做银行工作,贷款给计生委还大家的集资款,二是马上派专案组到计生委去查案,一定将计生委基建问题查个水落石出。郭书记也站起来说,纪委书记的话你们总该相信吧?如果银行不贷款,我们也不派专案组到计生委去,你们再到这里来上访也不迟。   老干部们想想,觉得目前也只能如此了,纷纷退了出去。   过了两天,由市纪委牵头,监察审计和反贪局联合组成的专案组就浩浩荡荡开进了计生委。两天后,银行的贷款也到了计生委的户头上,老干部们一次性把集资款连本带息领了回去,一场风波基本平息下来。   杨青玉后来知道这个主意是方宏达出的,就找到他说,就是你坏了我的事,否则张思仁绝不会这么轻易躲过这一劫。方宏达笑道,这是什么主意?谁都知道这么做的。杨青玉想想说,那倒也是。你说这个专案组会查出什么名堂吗?方宏达说,你别有什么指望。   果不出方宏达所料,专案组在计生委查查停停,停停查查,前后待了一个多月,不但什么也没查出来,还给计生委的基建下了一个工程造价基本合理,资金使用没有明显过失的结论,然后拍拍屁股走了,害得全委职工空盼了一场。老干部们已经领走了集资款,再没人出面去供张思仁,计生委一下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只有杨青玉想不通,问题明明摆在那里的,怎么专案组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呢?她跑到方宏达办公室,愤愤不平道,真黑了天了。   隔墙有耳,方宏达不想在办公室对此事妄加议论,把话题岔到别处,说,杨主席你身上这套衣服很靓嘛,是在哪里买的?杨青玉不满地剜方宏达一眼,说,就你处处在维护张思仁。方宏达答非所问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明天又是周末了,真想跟谁去约个会。   杨青玉不笨,意识到方宏达是想找个好说话的地方,便说,我约你的会,看你怕不怕侯姐拧掉耳朵。方宏达说,那好呀,能赴杨女士的约,拧掉耳朵也值得。杨青玉说,那明天上午8点,我们听紫公园见吧。方宏达说,你不是逗我好玩的吧?我这把年纪了,感情脆弱,经不起打击的。杨青玉扑哧笑了,说,你还脆弱?   第二天一大早,方宏达对侯玉秀说省计生委来了一个处长要去陪同,便走出家门,打的赶到听紫公园。这时公园里还没几个人,方宏达一看表,离8点还有半个小时哩。就在心里嘀咕道,自己是不是迷上了这个女人?要不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呢?   正这么思忖着,见杨青玉从公园门外走了进来。方宏达就躲到树丛后面,要看看杨青玉等待他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心里则想,看来这个女人也和自己一样有些迫切。   杨青玉在公园门里徘徊了一会儿,就频频往外张望,还不停地去看手表。方宏达觉得有趣,却不忍心杨青玉等得那么着急,从树丛里走出来,突然站到了她前面。杨青玉一惊,捅了方宏达一拳,笑骂道,原来你早到了,害得我干着急。   两人信步往公园里面走去。还没转上半圈,周围的人就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久留之地,便从公园后门悄悄溜了出去。方宏达建议到郊外的凤凰山去看看,那里的游人应该不会太多。杨青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还说那里有一个尼姑庵,可进去抽一签。两人于是买了矿泉水和食品,低头钻进的士,不到一个小时就上了凤凰山。   果然这里行人寥寥,只偶尔在路旁碰上一两个端着钵子要钱的乞丐。杨青玉仿佛忘记了昨天心头的气愤,心情慢慢舒畅起来,从包里拿出角票和元票,往那些伸过来的钵子一路扔过去。方宏达就笑她,今天你不是来游玩的,而是代表政府来发放救济款的。   很快到得庵前,两人走进去。庵里很安静,除了两个坐在神龛旁边打盹的老尼姑,没有一个善男信女。许是听到他俩的脚步声,两个老尼姑同时睁开眼睛,问他们准备求什么。杨青玉回头朝方宏达笑笑,说,你说呢?方宏达别有用心地说,你求爱情吧。杨青玉笑道,我不求爱情,我求仕途。   然后根据老尼姑的吩咐,对着菩萨行了跪拜礼,接着拿过纸和香,到外面的焚香炉里烧了,再回来接过老尼姑手中的签筒,摇出一支签来。竟然是支上上签,上面有四句模棱两可半通不通的五言谶语。老尼姑于是祝贺道,这位施主,目前仕途虽然还有些小波折,但很快就会将这个小坎迈过去的,不出三个月就将吉星高照,官运亨通。   说得杨青玉喜不自胜,眼睛眉毛都是笑。   出得尼姑庵,两人沿着后山的小道,缓缓走进一处茂密的森林。走着走着,那条小道就消失了,两人已经到了树林深处。方宏达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铺到地上,让杨青玉坐了,又取出矿泉水和糖果糕点,摆满一地,一边吃喝,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方宏达说,我好久没到过有山有水的地方了,有时间多往这些地方走走,可以延年益寿啊。杨青玉说,是呀是呀,如果没有你的陪同,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这时方宏达忽然笑了,说,早上出门前,我对侯玉秀说是出来陪省计生委的处长,她哪里知道我陪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主席。杨青玉说,你是做贼心虚吧?方宏达说,你却不心虚?杨青玉说,我心虚什么?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方宏达说,孤男寡女地往这密林深处钻,你敢保证,却不会干出什么坏事来?   你这不是自作多情么?杨青玉说,我还没有那样的念头。方宏达说,你没那样的念头,难道就能说明我也没那样的念头?杨青玉说,你有那样的念头只管有就得了,我才不会操闲心哩。方宏达说,你就不怕我将你强暴了?杨青玉说,你有那样的色胆吗?   开了几句玩笑,杨青玉说,你说今天我抽的签会不会应验?方宏达说,抽签本来就是一种游戏,莫非你还当了真?杨青玉略有所思道,计生委只要不是张思仁把持着,我杨青玉走官运,也并不是一句空话哟。方宏达说,事实是张思仁还待在计生委里,而且他最近又取得了一个重大胜利,看来一时三刻也不可能离开计生委的。   杨青玉略有所思的样子,说,这也是怪,办公大楼的基建造价那么高,明摆着他张思仁在中间作了手脚,怎么专案组却查不出来,相反给他下了个那样可笑的结论,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方宏达说,你是真的不懂此中奥妙,还是装蒜?杨青玉说,我装什么蒜?   见方宏达还没说出要说的话,杨青玉又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你跑到这凤凰山上来,真的是来与你谈情说爱?方宏达笑道,我没这份痴念。   接着两人沉默了,好一阵也没谁吱声。方宏达喝了一口水,又咬了一口蛋糕,望着树林外面尼姑庵的屋顶,幽幽道,其实这里面的奥妙一眼就能看穿。张思仁很聪明,没把钱全部装进自己的袋子,而是拿这钱织了一张密密的网,让自己成为这网中的一个结,所谓环环相扣,唇齿相依。为了共同的利益,这张网决不会让这个结出现什么麻烦的。   将方宏达的话琢磨了一下,杨青玉似有所悟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声势浩大开进计生委的专案组,其实也受着这张网的控制?方宏达笑了,说,你并不笨嘛。杨青玉说,这样看来,张思仁是进了保险柜里,万无一失了?方宏达说,那也不见得,他张思仁可不是圣人,基建这件事上撕不开缺口,他还有别的痛处。杨青玉说,还有什么痛处?方宏达说,这个嘛,你比我更清楚。   杨青玉就不吱声了。她听懂了方宏达的意思。她确实知道张思仁的痛处。只是要把张思仁的痛处揭去,她杨青玉也要跟着脱一层皮。杨青玉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声。   一旁的方宏达侧首瞧瞧杨青玉,意味深长地笑了。   就这么无言相对了一阵,方宏达瞥了瞥空中已经偏西的太阳,缓缓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可以下山了吧?杨青玉还在地上坐着,说,不要走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算了。   方宏达想起一句俗话,戏谑道,人家的老婆过不了夜,我敢吗?杨青玉说,你坏!谁跟你过夜?顺手拣了身旁的一块小土块向他扔过去,竟不偏不倚打在方宏达额上。方宏达哎哟一声,把眼睛捂住,蹲到了地上。   杨青玉吓了一跳,说,是不是打着眼睛了?赶忙走过来,掰开方宏达的手,对着他的眼睛吹起来。   方宏达就闻到了杨青玉身上一份特殊的体香,这香味儿让他莫名地冲动起来,他那沉睡了好几个月的地方,忽然变得昂扬挺拔了。   方宏达欣喜若狂,双手一伸,把女人紧紧地揽入怀抱。   傍晚两人回到城里后,没有回家,住进一家豪华宾馆。方宏达雄风大振,痛痛快快做了一回男人。   暴风骤雨过去后,是清风丽日,杨青玉懒懒地偎在方宏达怀里,显得柔情万种。她喃喃道,宏达,在你面前我已经毫无保留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方宏达听得出杨青玉话后面的意思,但他不想让杂念破坏心头这份温馨,用嘴巴堵住那两片性感的红唇。   温存了一会儿,方宏达忽然想起下午说过的那句话,忍不住笑起来。杨青玉问,你笑什么?方宏达说,还说人家的老婆过不得夜,我不正在和人家的老婆过夜吗?杨青玉骂道,你得了好处,还说这样的话,真无耻。一边举起两只拳头,在方宏达胸膛上擂起来。   方宏达手一捞,把杨青玉搂紧,让她使不上劲,顺势又疯狂了一回。   11   方宏达为自己又重新成了男人,也为自己完完全全得到杨青玉而兴奋不已。这兴奋自然要写在他的脸上,计生委的人都看出来了,对他说,方主任看你印堂发亮,是买体育彩票中了大奖吧?方宏达说,那还用说?中了一支牙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也是好事成双,有天晚上周时势把方宏达叫到家里,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原来楚南市委的人事很快会有一次调整,市委书记郭东南要去省人大做副主任,市长何向前将填补他市委书记的空,接下来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将跟着动一动,比如党群副书记钟守春就有可能到政府那边去做市长。   说到这里,周时势转了口锋,对方宏达说,宏达啊,这还是个小道消息,我也是前天在省里开会时偶尔听到的,不知准不准确,你还不能到外面去随便说。方宏达忙说,那是那是。   不过方宏达是个明白人,知道不是准确消息,周时势也不可能告诉他。他心里暗想,在几个常委里,周时势的名字紧挨在钟守春后面,钟守春去了政府,按惯例周时势会顺理成章成为党群副书记。这大概已成为定局,周时势虽然嘴上没这么说,但从他那舒展的眉眼之间是完全看得出来的。   方宏达还想,钟守春和周时势一向互有抵触,周时势来管党群,过去很为郭东南和钟守春所倚重的吴早生等人,会不会也得挪一挪呢?而吴早生一挪,张思仁会不会也要受点影响?不过方宏达知道,人事上的事情向来复杂,牵一发动全身,而且郭东南和钟守春在楚南经营了那么多年,可谓盘根错节,周时势一接管党群就想有所动作,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方宏达这么分析着,周时势忽然对他说,宏达啊,你们可要引起注意,最近不断有人上访和举报,反映计生委在审批二胎指标时存在严重弄虚作假的问题。方宏达说,是不是那个宁建军?听说这段时间他带着老婆到处跑,反映吴早生生二胎的事,说吴早生生了二胎还高升了,自己生了二胎却被开除了工职,要政府恢复他的工作。周时势像不经意地随便问道,是谁给吴早生办的二胎手续?方宏达说,那时我刚到计生委,据说是上一届班子定的,但具体手续是当时在计划统计科当科长的张思仁一手经办的。   周时势没再追问,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好吧,这事就谈到这里,你我心中有数就是。方宏达忙点头称善,起身准备出门。周时势也站起来,送方宏达到门口,说,有事没事常来坐坐。   走在回家的路上,方宏达将周时势说过的话又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阵,慢慢就悟出了他的意图。方宏达没有再往家里走,转身朝杨青玉住的地方走去,同时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一听是方宏达的声音,杨青玉佯装生气道,那天晚上后,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到脑后了呢。方宏达说,能吗?我这不是正给你打电话了?杨青玉说,你现在在哪里?方宏达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方宏达说完,头上三楼的窗户就打开了,杨青玉伸出头,向他扬扬手,又对着电话说,你上来吧。方宏达说,你那位呢?杨青玉说,那位出差去了,儿子也被他外婆接了过去。方宏达说,这岂不是天赐良机?收了手机,钻进楼道。   方宏达一进屋,杨青玉就搂紧他,再不肯松手。方宏达说,先跟你说件事行吗?杨青玉说,不行不行不行。早把方宏达的衣服给剥开了。两人于是倒到床上,尽兴疯狂了一回。   完事后,两人又搂着温存了一阵,方宏达就把今晚跟周时势见面说的话,还有刚才的一些想法,都跟杨青玉说了。杨青玉装聋卖傻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啥?我还以为你今晚是专门来陪我的哩。方宏达说,工作娱乐两不误嘛。   杨青玉嗔怪地斜方宏达一眼,在他脸上吻吻,把头拱进他的怀抱。方宏达在她光洁圆润的肩膀上拍拍,说,吴早生二胎手续是你和张思仁亲手办的,你最有发言权。杨青玉说,你好坏,原来你引诱良家女子,是想利用我,我的一腔痴情算是白付了。方宏达说,这不是你我共同的革命心愿吗?   好好好,我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出卖出去算了。杨青玉说着,翻身下床,打开大壁柜,开了里面一个小抽屉的锁,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扔到了方宏达面前。   方宏达望一眼杨青玉,忙把信封打开了。就见里面是一把有关审批吴早生二胎生育指标的复印材料,其中有吴早生申请二胎的报告,有省人民医院关于吴早生女儿的病历表,还有委务会讨论吴早生二胎指标的会议记录,以及委务会成员的签名等。   方宏达说,你这些材料,恰好说明吴早生生育二胎是符合手续的。杨青玉笑道,你看了会议记录的内容没有?   方宏达便低了头,仔细看了一遍会议记录,然后笑道,真有意思,原来委务成员的发言,绝大多数是不同意给吴早生办二胎的,只是我不懂,凭着这样的材料,怎么计划统计科竟然敢办理手续?而且我还听说,后来有人举报这事,纪委特意到计生委查过案卷,他们却没看看这个会议记录内容?   杨青玉这才兜了底,说,后来归档的会议记录都是张思仁伪造的,原始记录早毁掉了,这份复印件还是我偷偷弄的。方宏达说,纪委的人不会找委务成员核实一下?杨青玉说,你来计生委之前的班子,不是基本换走了吗?吴早生就是授意张思仁,利用这个空档做的手脚。   事情已经非常明朗了,但方宏达觉得还没有把握,说,省人民医院这份病历表有没有问题?杨青玉说,这也是假的。方宏达说,吴早生的女儿到医院检查过没有?杨青玉说,检查是检查过,医生开始是不肯出具她有病的病历表的,不知后来怎么又开了这个病历表。方宏达说,不知能不能到省人民医院查到原始记录?杨青玉说,这也可试试。   方宏达把材料塞进信封,还给杨青玉,说,当初你怎么想起要搞这一份复印件呢?杨青玉诡谲地说,没有这个东西,张思仁将我赶出计划统计科时,会提我做工会主席吗?   方宏达笑起来,说,你这样的女人真厉害。   两天后,杨青玉找个借口,悄悄上了省城。杨青玉是方宏达悄悄用的士送到火车站的。火车要开时,方宏达塞给杨青玉两瓶酒,要她办完事后,代自己去看看丛记者,同时把丛记者的手机告诉给了杨青玉。   看着火车开走之后,方宏达才转身离开车站,回到委里。在办公室打了两个电话,又出门,找到了宁建军。宁建军虽然还住在建设局的职工宿舍里,但屋里又脏又乱,跟个垃圾站没有两样。   开始宁建军还不愿理睬方宏达,说,我一看见计生委的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方宏达说,今天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不过我不是代表计生委,是代表我个人。那次你到计生委找我说情况,还没说上两句就被人拉走了,后来我想替你找市委有关领导汇报你的情况,想给你帮点忙,也没帮上,我对你不起。   自从被开除出建设局后,宁建军受惯了白眼,挨够了歧视,从来没人这么对他说过话,当时就感动得流下泪水,抓住方宏达的手半天不肯松开。方宏达在宁建军肩上拍拍,说,事情总会有所好转的,你还不能完全失去信心。   临走,方宏达还塞给宁建军500元钱,宁建军死也不肯接,说,方主任有你一份这样的心情,我知足了,你的钱我不能收。方宏达说,能收得收,不能收也得收,要不就算我借给你的,行不行?宁建军这才接了钱。   方宏达还给宁建军留下一句话,你这事要想引起市里领导高度重视,除了上访和鸣冤叫屈,恐怕还得有些惊人之举。宁建军不懂方宏达的意思,说,什么是惊人之举?方宏达笑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能耐了,只有引起市里甚至省里的高度注意,或者说让市里领导下不了台,你的事才有可能得到解决。   宁建军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说,我想想看吧。   三天后,杨青玉从省城回来了,她给方宏达弄回了吴早生女儿当年在省人民医院检查病情的原始病历复印件,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吴早生女儿一切正常,没有病残。   方宏达很高兴,说,有了这张牌,还愁此事成不了?杨青玉说,你的事当然成得了,可我杨青玉要大难临头了。方宏达说,你别担心,到时有周书记在后面撑着,你我都不会吃亏的。杨青玉说,算了算了,事到如今,我没法吃后悔药了。   方宏达在杨青玉脸上拍拍,说,丛记者接见了你没有?杨青玉说,有你这两瓶酒,他能不见我吗?他还说,到时一定专程到楚南来看你。   12   不久郭东南被免去楚南市委书记职务,荣升为省人大副主任。楚南市委班子进行了调整,果如周时势所说,市长何向前接任市委书记,党群副书记钟守春做了市长,而周时势也如愿以偿,分管了党群,成为楚南市的三号人物。   郭东南离开楚南市的那天,新任市委班子为他召开了隆重热烈的欢送会。会后大家尾随着郭东南走出市委大楼,送他上车。不想就在郭东南正跟众人握别,刚转身往台阶下迈时,一件意外事故发生了,有人在他们身后的楼厅里的墙角点燃了炸药包。爆炸声惊天动地,整个市委大楼都跟着震动了,在场的人都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从地上蹦起来,纷纷抱头鼠窜,奔往台阶下的坪里,有点像电影《地雷战》里的日本鬼子。   幸好除墙角炸了一个大洞,几个离楼厅较近的市委领导和工作人员被气浪灼伤了脸部外,没有人员伤亡。爆破英雄也机灵,点燃炸药包后就躲到了一边,所以也没伤着。   这位英雄不是别人,正是状告吴早生生二胎升官,自己生二胎却被开除工作而上访多年未果的宁建军。   刚好省报丛记者就在楚南市采访,公安人员还没赶到,他已经先到了爆炸地点,又是拍片,又是现场采访,忙得不可开交。   很快,丛记者的系列报道就连篇累牍地在省报重要位置登了出来。特别是爆炸案背后的原因,丛记者作了详细披露和剖析,与此案有关的市委助理巡视员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吴早生和计生委主任张思仁的名字,多次出现在报道里。楚南市于是沸腾了,大家每天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找来省报,阅读丛记者的连续报道。   舆论造了出去,省纪委和省计生委只得派人下来,对此事进行调查落实。他们打开计生委的档案柜,所能见到的有关吴早生生育二胎指标的审批材料既齐全又合法,找不出任何破绽。调查组的人只得找有关人员访问调查,结果也都说吴早生的二胎指标合理合法。   眼看案子无法深入下去了,有两件复印材料从天而降,到了调查组负责人的桌上,一是吴早生女儿在省人民医院检查时留下的真实的病历表,二是计生委审批吴早生二胎指标的最初的会议记录。调查组的人大喜过望,据此结了案。   事情的结局是,吴早生的助理巡视员和常务副部长的职务被撤销,降为一般副处级干部。上届计生委的班子成员都受到相应处罚。张思仁记了大过,降为副处,调离计生委。杨青玉也和张思仁一样,是吴早生二胎指标手续经办人之一,降为科级干部,不过科级干部没必要调离,还留在计生委。   周时势在物色好了填补吴早生常务副部长位置的人选后,在常委会上提名让方宏达担任计生委主任,当即遭到钟守春的反对,他说,像吴早生这样的事情,哪个地方没有几例?人家没出事,唯独楚南市闹得鸡犬不宁,臭名在外,还不是方宏达对张思仁取代了他的位置不满,串通杨青玉踩了张思仁的痛处?方宏达再待在计生委,恐怕不妥。   钟守春虽然做了市长,不再管党群了,但他还是排在周时势前面的副书记,周时势也就不敢过于坚持。市委书记何向前权衡利弊,又考虑方宏达教师出身,教育局还有一个党组书记的闲职空着,就和周时势商量,让方宏达到教育局去,也算是由副处提为了正处,而且教育局长快退二线了,还有机会把局长的帽子接过去。   方宏达不稀罕这个正处和那顶未来的局长帽子,不肯走。周时势说,吴早生和张思仁下了台,钟守春做声不得,但要你走,他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你不走,他肯罢休吗?方宏达知道不走不行,就提出来,要看到杨青玉做了计生委计划统计科长再考虑此事。周时势说,这好办。回去和何书记通了通气,又找来新任计生委主任,说杨青玉虽然挨了处分,但她过去就是计划统计科长,业务熟悉,把李支农挪开,让她再回去当科长,是有利于工作的。新主任知道周时势和方宏达以及杨青玉的关系,也就就汤下面,回去落实了周书记的指示精神。   方宏达离开计生委的那天,到建设局宿舍楼去跟宁建军见了一次面。宁建军是周时势打了招呼,上个星期从公安局放出来的。周时势还亲自找了建设局长,要他在建设局下面新设的基建投资公司里,给宁建军谋个事做做。周时势是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他出面说了话,建设局长又不弱智,自然不会打半点折扣,满口答应了。方宏达就是受周时势之托,来问宁建军在基建投资公司上班了没有。宁建军点头说,感谢周书记和方主任关怀,已经上了两天班了。方宏达说,那就好。虽然目前你只是聘用人员,但你要好好干,以后如果有什么机会,我会跟周书记去说,争取成为公司正式职工。   宁建军就感激得不得了,喉头梗塞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10·   上篇   1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议不到十一点就结束了。会上议了几项工作,然后罗书记宣布,由常务副县长何铁夫主持政府全面工作。   几个常委包括何铁夫本人都只望了罗书记一眼,没谁觉得这有什么意外。罗书记又笑了笑说,这是市委组织部临时做的决定,我也没来得及跟大家通气,不过组织上的安排是正确的,何铁夫同志对政府工作很在行,人又年轻,是非常可信的,今后大家都要配合他的工作。接着说,会议就开到这里吧,铁夫请你还留一下。   其他常委陆续离开会议室后,何铁夫对罗书记说,罗书记,由钟副书记去政府主持工作的呼声不是很高么?他做了多年的党群书记,在通化县享有很高的威望,他主持政府工作比我强。   事前应该跟你说一声的,可你上市里要财政调度资金去了。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想你会乐意接受这一重任的,个人服从组织嘛。罗书记说,钟大鸣同志群众基础确实不错,能力也强,但你从市里一下来就在政府,对政府工作很熟悉,很有办法,组织上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啊。何铁夫说,不知钟副书记有何想法?罗书记说,组织上已经找过钟大鸣同志了,他很拥护组织的决定。   与罗书记分手后,何铁夫在县委大楼前的坪地上转悠了一会儿,才缓缓往大门口走去。他一直住在县委对面的武装部招待所里,家属没在身边。他原是市政府经研室一名不得志的科长,四年前市委组织部搞了一次副处级干部招考,本来对官场不抱希望的何铁夫经不住官帽的诱惑,以笔试第三名面试第四名考核第五名的优秀成绩选中,到通化县来做了一名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半年后常委班子调整,分管财贸的常务副县长的位置空缺,县里几派势力为此明争暗斗,搞得十分火热。最后市委组织部决定,由不是甲派也不是乙派更不是丙派的财经大学毕业的何铁夫来做这个常务副县长,才平息了这场角逐。常务副县长做了三年多,做得何铁夫并不轻松,刚下来时的那番雄心壮志也消失得差不多了,不想这时前头显出一片曙光,原任县长任期未满就调往市政府做了秘书长。何铁夫知道,有望接替县长这个空档的,县委常委里也就两个人,一个是党群副书记钟大鸣,一个就是他何铁夫了。何铁夫想,钟大鸣的叔叔就是市委常委兼秘书长,他这个党群副书记就是等着接替就要到任的罗书记的班的,也许用不着再来过渡这个县长了。   何铁夫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书记和县长行政上尽管是同一个级别,但县长却是副书记,组织上要重用和提拔县领导,一般只考虑书记,而不会想到县长,县长必须坐到书记的位置上才会有进步。如果罗书记任期满后,组织上有意安排钟大鸣担任县委书记,那么这个县长的归属就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这里了。果然不出何铁夫所料,罗书记今晚宣布由他主持政府全面工作,这虽然不是宣布他担任县长,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宣布他担任县长是没有太大的区别的。   尽管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何铁夫还是有些亢奋。他脚下步子快了半拍,不一会儿就来到武装部门口。门边的哨兵是认得何铁夫的,给他行了一个军礼,并朝他笑了笑。何铁夫也向哨兵扬扬手,觉得哨兵的笑容很灿烂,好像哨兵也知道他心头的兴奋似的。   何铁夫当然无法做到宠辱不惊,当了副县长不想当常务副县长,当了常务副县长不想当县长,当了县长不想当县委书记,若是这样,还呆在这县委大院里干啥?尽管如今在政府做县长副县长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有时甚至要搞得焦头烂额,免不了让人心生厌倦,可既然已经干到今天这个份上,也就只得继续向前,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好在回头自省,何铁夫这几年的宦海生涯并没白过,多少有点收获,无论于己于民。   进得招待所,径直往楼上爬去。何铁夫住在三楼。这是何铁夫为图安静作的选择。上到三楼,走廊上竟然一片黑暗。平时走廊上的灯连白天都是亮着的,如果他何铁夫不把灯熄灭,是再也没人愿意多此一举的。大概是灯泡坏了的缘故。何铁夫也不去多想,借着远处高楼上投射过来的微光,往东头走去。   到了最东头的房门口,何铁夫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忽然从黑暗里晃出两条人影,将何铁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遭遇了歹徒。   “何县长”。黑暗里一声软甜如饴的女声。旋即头上的灯也亮了。何铁夫回头,原来是政府办的打字员于小丽,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何铁夫也认得,是她的丈夫,在财政局一个什么股里工作。   何铁夫一边开门,一边说,小于你找我?于小丽说,我们刚从武装部一个熟人家里出来,估计你们的常委会也该开完了,特意上您家来看一眼。何铁夫让他们进屋,于小丽往后面一缩,忙说,何县长先,何县长先。何铁夫只得自己先往门里迈。   三人落座后,于小丽用那双水汪汪的媚眼瞟了瞟何铁夫,说,何县长您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感到孤单么?何铁夫说,天天上蹿下跳的,哪里来得及孤单。于小丽说,何县长是个事业心重的男人,政府的人都对您评价很高呢。   何铁夫望望于小丽夫妇,心想他俩跑到这里来,恐怕不是为了来说两句奉承话吧,就问,你们有事吗?于小丽嗲声嗲气地说,何县长您也是忙惯了,一到您这里来就要有事,没事就不可以来了?倒说得何铁夫不好意思起来。   又说了会儿话,于小丽站起身来,嘟着好看性感的嘴巴说,好了,我们也不影响领导的休息了。一边给丈夫使了个眼色。她丈夫就慌慌张张地从夹克衫里搜出一包东西,放到刚坐过的沙发上。然后两人往门口退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何铁夫说,拿了东西去追,两人已经走到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   何铁夫只得作罢,回到房里。打开包一瞧,是两条芙蓉王香烟,市场上要三百多块钱一条。何铁夫心想,他们送这么贵的烟干什么呢?   把烟重新扔回到沙发上,何铁夫进了浴室。热水澡泡得他很痛快,一身的困倦似乎也消失得没了踪影。常委会上罗书记宣布他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何铁夫就有了一种想跟谁聊聊的愿望,从浴缸里伸出手来,拿起壁上的分机话筒,准备打个电话。一时却不知该揿什么号码好了。何铁夫脑壳里晃过这几年比较谈得来的一些同僚的身影。可有些想法能跟他们说么?   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董小萍来。他们是大学里的同学,感情一直很好,平时何铁夫心里有了什么想法,常常喜欢跟她聊。可自从到通化县来任职后,不知是太忙还是别的缘故,何铁夫跟董小萍谈得越来越少了。是呀,官场上的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想跟她说说,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呢。   何铁夫仰着头,目光在扣了塑料板的热雾迷蒙的天花板上停留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于小丽,今晚她带丈夫来干什么呢?如果不带着她的丈夫,说不定还真会跟她聊上一阵子哩。   放下话筒,走出浴缸,何铁夫又想另一个人来。那也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做左舒青,中学时低他三个年级的校友。那年月文学还很红火,何铁夫和他的文朋诗友组织了一个命名为山径的校园文学社,左舒青因为诗写得很漂亮,就很自然地进了文学社,投靠在何铁夫的麾下,两人开始了一段纯真而富于浪漫的友情。只是不久何铁夫就考上大学走了,之后给左舒青写过几封信,都被邮局退了回去。后来才听说左舒青随父母转学到了现在的通化县。许多年后,何铁夫通过副处级干部的考核后,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想到哪里去,他毫不犹豫就选择了这个离市区并不近的通化县。一到通化,何铁夫就转弯抹角,终于打听到左舒青的下落,她在通化一中当了老师,而且已是三岁孩子的母亲。尽管如此,当何铁夫来到左舒青前面,发现她依然不减当年的青纯靓丽,许多年前那份异样的感觉又在他身上燃放起来,他知道自己还在暗暗地喜欢着这个女人。   一串十分熟稔的数字开始在何铁夫脑袋里跳跃。那是左舒青告诉他的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何铁夫第一次接触这串号码时就把它牢牢记在了心里。可何铁夫一次也没用过这个号码。何铁夫懂得如今自己的位置特殊,是不允许跟左舒青有太多瓜葛的。他一直压抑着心里头的愿望,强迫自己不去与左舒青交往,尽管何铁夫接过左舒青写给他的电话号码时,就在左舒青眼睛里读到了她的一份真意。今天何铁夫碰到了这一生中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也许他有充分的理由给左舒青去个电话了。   何铁夫揿下那串数字。话筒里立即传来长长的嘟音。仿佛等了一个世纪,对方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何铁夫正要开口,里面响起一个粗声大气的男人声音:喂,喂,你是谁?   这可是何铁夫始料未及的。他有几分尴尬,不声不响地放下了话筒。何铁夫莫名地就有了一种心虚的感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这个时候电话猛地震响了。何铁夫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他双眼瞪着电话机,让它响了好几声,才把话筒提到手上。是财政局长龚卫民打来的。何铁夫好想骂几句该死的龚卫民,你的电话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我心神不定的时候打过来。   不过何铁夫并没骂出声,而是换了一种平和舒缓的口气说道,老龚是你呀。龚卫民说,何县长,听说你们刚刚散了常委会。何铁夫说,这不,我才进屋。龚卫民说,您要主持政府全面工作了?何铁夫说,谁说的?龚卫民说,什么事瞒得过我龚卫民?我跟您去市里要调度资金的时候就知道了。何铁夫说,怪了,我怎么直到刚才罗书记发了话才知道呢?龚卫民说,这就叫做旁观者清嘛。   何铁夫沉吟片刻,才又说道,这个全面工作不好主持啊。龚卫民说,县长调走后,政府的工作不是一直由您在主持嘛。何铁夫说,那只能叫做维持,因为没正式明确我的职责,我没有压力。龚卫民说,何县长啊,您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我龚卫民能够给您出力的,一定为你出力。何铁夫说,这我清楚。这样吧老龚,明天上午9点左右,我俩碰个头,就这个月的工资问题合计一下。龚卫民说,好,我到白云山庄去等你。   2   第二天是星期一,何铁夫仍像平常一样,一早就来到办公室,叫政府办陆主任把几位副县长喊拢来开个短会,把当前急于要处理的事情布置一下。县长调走后已经半年多了,政府要正常运转,何铁夫这个常务副县长都是这样布置工作的,只是当初罗书记并没要他主持全面工作,而是说政府的事情暂时由他牵头。主持工作和牵头,字面上看去似乎相差无几,但实际含义却有天壤之别。因此平时这些副县长们可没有今天这么迅速整齐,不是张三迟到就是李四缺席,总是士气不振的样子。   而从今天各位的态度和眼神中,何铁夫已经看出,他们早知道了昨晚常委会的内容。   就在何铁夫正要开讲的时候,一位秘书推开门,向何铁夫报告说钟书记来了。接着钟大鸣就进了屋。何铁夫和众人便不自觉地弯了腰欲站起来。钟大鸣伸出一双手,手心向下压了压,居高临下地说,别起身,大家别起身,我说一句话就走。尔后就近坐下来,说是受罗书记之托,多此一举地给大家宣布了何铁夫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事。   钟大鸣走后,何铁夫说,其实我主不主持工作一个样,过去一段,尽管县长调离,由于大家的共同努力,政府的工作一直开展得有条不紊。今后还要靠大家齐心协力,把政府的局面维持下去。何铁夫说话向来就是这么低调。在座的副县长们包括办公室陆主任,都是在通化干过许多年的地头蛇,年龄比他大,资历比他深,凡事只有低调处理,并处理得当,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接着何铁夫说道,各位比我更清楚,政府的工作难就难在三子:肚子厂子票子。计划生育通过多年的强化管理,肚子的问题出得少了。而我县过去就没有多少上规模的国有工矿企业,最大的国有企业通化造纸厂目前还能维持,其他几家小型厂子尽管停机下岗的工人不少,但转产再就业的机会还是有的。不过恼火的也是这个问题,没有几家上规模的国有企业,税收就上不去,财政口袋空空,干部职工的工资难得足额发放到位。而且我们所说的足额仅仅指的几个裸体工资,就是工资表上那可怜的级别工资和职务工资,并没包括政策规定应该领取的人平每月150元的其他工资补贴和50元的生活费之类,至于什么出勤费、误餐费就更不用提了。这样,与外地比较,我县干部职工每月就少了三百多元的收入。我的意思是各位原有的分工不变,我呢,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财贸尤其是财税工作上。   又议了几件别的事情,就散了会。   几位副县长分头行动去了,只有曾副县长不想走,对何铁夫说,何县长,今年猪肉不起价,屠宰税任务恐怕难得完成。   曾副县长分管农业,同时负责农村屠宰税的征收工作。何铁夫知道他讲的是实情,就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也清楚,你还是按照原来的办法征收吧,回头我再跟财政局的同志商量一下,一是尽快将上半年多收的粮食差价款子返还给农民,让农民手中多几个钱;二是把干部职工的肉食补贴落实下去,这样也许会使肉价有所回升。听何铁夫这么说,曾副县长心里踏实了一点,说,那我就等候何县长你的佳音了。   曾副县长走后,何铁夫才坐到停在楼前的2000型桑塔纳里,出了政府大院。看了看表,刚好9点。司机小衣问到哪去,何铁夫说了声白云山庄,小衣就方向盘一打,将车开进了左边的林荫小道。   十分钟后,小车停在了白云山庄前的坪地里。何铁夫对小衣说,11:50再来接我。然后钻出车子,进了装饰古拙的白云山庄。龚卫民和预算股长小段早在那个最僻静的小包厢里等着了。这是何铁夫跟龚卫民和小段秘密办公的场所,除了他们的司机和县委罗书记外,再没别的人知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通化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远远跟不上支出的增长速度,各部门各单位伸手朝财政要钱的人,整天围着何铁夫和龚卫民的屁股转,搅得他俩不得安宁,所以只得选了这样一个秘密地点接头,像搞地下工作一样。   何铁夫还没落座,小段就接过他的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竹壳玻璃杯子,盛了一杯浓茶,放到他的面前。龚卫民则撕开自己的白沙,抽一支递上去。何铁夫挡开他的手,从包里拿出一包芙蓉王,扔到桌上。龚卫民赶紧收起自己的白沙,拿过芙蓉王,迫不及待地取一支叼到嘴上。一边说,我知道何县长今天一定会有好烟招待我们。何铁夫说,昨天在市里碰上一位早几年下海的同学,他硬要请我吃饭,我没时间参加,他就送了两条芙蓉王。   说到这里,何铁夫暗暗好笑起来,心里说:“何铁夫你怎么了,也学会了编故事?大概是要掩盖什么,何铁夫便给自己也点了一支芙蓉王。龚卫民见了说,何县长您还是少抽,不然县长太太和我都有意见啦。   何铁夫笑笑,从嘴里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平时他是不大抽烟的,烦恼了或高兴了,才偶尔抽上一支。而且他抽烟是不进喉咙的,所以烟子都是从嘴巴里出,鼻孔不会冒烟。做常务副县长,送东西的人自然很多,何铁夫推不掉的时候,也会接几条香烟,这样他就成了龚卫民的半个无偿烟贩,尽管身为财政局长的龚卫民从来不愁没好烟抽。   在通化,龚卫民要算何铁夫最铁的下属了。龚卫民和何铁夫上下相差不了两岁,何铁夫刚管财政那阵,龚卫民仅仅是个不上品的预算股长。可龚卫民办事利索,脑子活,点子多,相比之下,当时的财政局长也许因为年龄偏大的缘故,就显得迟钝得多。这也是通化县的普遍现象了,中层班子都面临着严重老化的问题,下面一批既年轻又有能力的股长都压在那里。何铁夫立即找罗书记和管党群的钟大鸣副书记商量,想提一下龚卫民。罗书记没说的,但具体到钟大鸣那里就卡了壳,是何铁夫又做钟大鸣的工作,霸蛮将龚卫民提的副局长,第二年又给老局长解决了助理调研员的待遇,让他退到二线,再把龚卫民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   这个过程,龚卫民自然再清楚不过。他知道,如果没碰上何铁夫,他能做到副局长的位置就挺不错了,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当上财政局长。他很感激何铁夫的知遇之恩,工作起来特别卖力。加上两人的性格、观点和工作思路都比较接近,办起事来合手,这两年的财政工作多少还有点起色。别的不说,何铁夫刚下来时,干部职工的那几个裸体工资都不能按时兑现,有时甚至一拖就是三四个月,如今尽管不能在月初发放工资,但每月的月底还是能勉强发到大家手里的。只是如今政策性增加工资的口子越开越多,加上每年都有大批大中专学生和转业军人要分配安置,干部职工的工资额一年比一年大,要保证每月把几个可怜的裸体工资发放到干部职工手里,也已变得越来越困难。   今天何铁夫把龚卫民和小段约到这个白云山庄来,就是为了算一算今年最后一个季度的工资账。何铁夫说,卫民,税务那边的数字过来没有?龚卫民说,今天一上班,我就和小段去了一趟地方税务局,他们的收入任务看来没多大问题了。现在关键还是国税,年初他们就没完全接受县人大安排的收入任务,现在还差预算12多万。   闻言,何铁夫猛吸一口烟,好一阵子没吱声。国税收入属中央财政,但对于通化这个财政补贴县来说,中央财政是根据国税收入上缴情况确定返还数额的,如果国税这一块完不成,上级财政下拨给县财政的收入将会少好几百万。而通化县国税收入一半以上来源于通化造纸厂,造纸厂要是不合作的话,今年的日子就没法过。   何铁夫就问道,造纸厂的任务还差多少?龚卫民说,造纸厂还差8万,那个狗日的吴凤来头昂得像条卵,我和国税的人几次找他都不买账。何铁夫说,他今年的生产和销售情况好像蛮不错的嘛。龚卫民说,吴凤来的尾巴也翘得太高了,政府该派审计去查他们一下子,他们的财务混乱得很,群众反映很大。   何铁夫摇摇头,说,不可不可,至少现在不可。现在把吴凤来弄得太狼狈,造纸厂还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何况审计查出来的金额要提成3%,况且闹大了,上级审计部门闻风而动,也往造纸厂派人,把资金都提走,那通化县的损失就更大了。   龚卫民一时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也知道这个造纸厂是税源大户,事关通化县的大局,弄不好财政就要吃亏。他只好说,现在看来只有您何县长出面了,吴凤来可以不听国税的,也许会听您的。何铁夫说,有什么办法呢,也只有我去求爹爹,拜奶奶了。当即给吴凤来通了电话,吴凤来答应第二天上午在厂里跟何铁夫见面。   3   第二天上午,何铁夫别的事情都无暇顾及,带着龚卫民和国税局长就往造纸厂赶。   按照常规,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常务副县长找人谈工作,是用不着走出政府大院的,可造纸厂在通化县举足轻重,吴凤来作为产值和利润都还不错的造纸厂厂长,是政府有求于他,他却没有太多巴结政府的必要,所以吴凤来犯不着像其他厂长那样,在县领导面前小心翼翼。何铁夫记得他初到通化的那阵,这个吴凤来是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平时见了面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是因为造纸厂碰上了一个大难题,何铁夫给他出了一马,使问题迎刃而解,吴凤来才对何铁夫刮目相看了。   那还是前年的事情,当时何铁夫还没管财政。那一阵为了治理环境污染,上面下文要下一批不到规模的造纸厂,通化造纸厂也名列其中。吴凤来顿时急了。他知道,唯一的办法是扩大生产规模。扩大生产规模当然不难,难的是扩大规模后,产品要有出路。这时吴凤来得到国家税务总局要选择生产税务发票纸定点厂家的信息,他立即带人离开通化,跑省城,上北京,申请生产任务。在上面活动了二十多天,带去的8万元活动经费花得只剩回程的路费了,生产税务发票纸的事依然没有一点眉目。这时不知吴凤来从什么地方得知,何铁夫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国家税务总局当处长,而且就是具体负责税务发票纸的。他立即找到何铁夫,请他往北京跑一趟,并当场拿出2万元现金,给何铁夫做活动经费。   本来,何铁夫是不愿意帮吴凤来这个忙的,何况当时他并没分管财税工作。但考虑到通化的实际困难,如果造纸厂一倒闭,县财政就会一筹莫展,何铁夫还是答应给吴凤来,给他去试试。不过何铁夫没有收吴凤来的那2万元现金。他把那叠厚厚的钞票放回到吴凤来的手里时,本来想说,不要以为金钱就是万能的,这个世上还有些东西是金钱无法替代的。但话到嘴边,何铁夫还是咽了回去。何铁夫想,本来是要为吴凤来,准确点说为通化县的干部职工做件好事,如果仅仅一句话得罪了吴凤来,似乎没这必要。   何铁夫只是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敢收你的大礼?吴凤来有些不高兴地说,没钱怎么办得成事?何铁夫真想说,你不是已经花了血本了么?可他只说了句,我只说试试,并没保证给你办成哟。吴凤来也就不好再勉强,收回了钱,悻悻道,那我听你的佳音,事成之后再感谢您。   按吴凤来的理解,何铁夫不肯收钱,对这事肯定就不会上心。就是上心,在当今世上,没有钱在前面开路,又办得了什么呢?吴凤来以为何铁夫这是打马虎眼,随便应付他的,也就不抱什么希望。   吴凤来当然并不清楚,何铁夫和税务总局的那个同学是大学里最铁的兄弟,大学毕业后,两人一个进了机关,一个考研上了北京,但两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三年前听说何铁夫要下县做副县长,已经做了税务总局处长的那个同学还力主何铁夫下县,并表示今后有什么困难用得着他,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可以了。这一回为了造纸厂的事,何铁夫给那同学打电话时,那同学果然不打一点折扣就答应下来,而且第二个星期就把通化造纸厂生产税务发票纸的通知给办了下来。这样一来,通化造纸厂不但消除了停产的厄运,还扩大了生产规模,保障了产品销路。   吴凤来也就对何铁夫感激得不得了,特意给何铁夫送来一只良种冻鸡。何铁夫知道这只鸡有名堂,但他没识破他,只是说,老吴你是知道的,我家属不在通化,我自己连饭都很少做,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吴凤来说,何县长您帮了造纸厂这么大的忙,连只鸡都不肯收,叫我怎么受得了?何铁夫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和你都是为了通化人民的事业,你有什么受不了的?拗不过何铁夫,吴凤来只得无可奈何地把冻鸡拿走了。   望着吴凤来的背影缓缓走出武装部的大门,何铁夫知道吴凤来不会就这么放手的,转身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回去,对妻子董小萍说,如果有人给家里送冻鸡来,你就原封不动地放到冰箱里,等我回去处理。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董小萍就打来电话,说通化造纸厂的吴厂长和一个科长给家里送去了一只冻鸡。何铁夫交代了几句,两天后趁上市里开会的机会回到家里,打开冰箱拿出那只冻鸡,将手伸进已挖空了内脏的鸡肚里一掏,立即就掏出一包东西来。原来是一把用塑料包好的大额钞票。   何铁夫当然不是不爱钱。这世上不爱钱,还有别的什么可爱呢?可何铁夫知道这种钱他是粘不得的,尽管他曾给予造纸厂那么大的帮助。他真想把这钱交给纪检会,这样既可免去吴凤来的纠缠,同时又可博个清正廉明的好名声。但这样不是把吴凤来给彻底得罪了吗?何铁夫只得以通化造纸厂的名义,把这把钞票存进了银行,过了两个月,觉得不太唐突了,才找了一个比较适合的时机,把存折给了吴凤来。   吴凤来给何铁夫送钱,当然并不只是感谢何铁夫,还另有用意。吴凤来从这次何铁夫给他办成的这件事上面,改变了过去对何铁夫不以为然的态度,觉得何铁夫究竟与通化县那些土生土长的县领导不完全相同,他有能力,人年轻,前途未可限量,能跟何铁夫搭上,以后不会有亏吃。不想何铁夫并不吃他那套惯用的从未失灵过的手段。这就使吴凤来感到很恼火,口上虽然不好说什么,可心里免不了要记恨何铁夫。   何铁夫自然不是傻瓜,知道吴凤来这次拖着该交的税款不交,实际上是做给他何铁夫看的,意思是你何铁夫也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你不买我吴凤来的账,我还不把你何铁夫放在眼里哩。他是等着何铁夫亲自去找他,他要让何铁夫知道他吴凤来分量到底有多重。   何铁夫几个人的车子已经开到通往造纸厂的资水桥桥头。这时桥上挤满了人群,好像在看什么热闹,车子无法通过。司机小衣下去了解了一下,原来是一伙人正在往吴凤来家的小洋楼里送花圈。何铁夫感到奇怪,刚才从政府大院出来时还跟吴凤来通了手机,并没听说他家里出事,怎么现在就有人往他家送起花圈来了?   几个人钻出车子,过去一打听,才知道是厂里一伙离退休工人所为。何铁夫认得其中为头的,他在政府召开的老干会上见过,是退下来多年的杨老厂长。何铁夫走上去,将杨老厂长截住。一见常务副县长何铁夫,杨老厂长把举在头顶的写着“吴凤来永垂不朽”条幅的花圈放下来,愤慨地说,何县长你是知道的,我们向政府和纪检会反映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吴凤来这兔崽子吃喝嫖赌,贪污腐化,家里的洋楼比宾馆还高级,却拖着我们这些老工人的工资不发,我们要用这些花圈把他的家门堵死,让他进不了屋。   何铁夫把杨老厂长拉到一边,同情地说,杨老厂长,你们的困难政府是清楚的,我们正在和劳动部门商量对策,准备责成吴凤来尽快兑现厂里的承诺,可你们采取这种过激的手段,相反与事无补。杨老厂长说,何县长啊,我们对政府尤其是对你没有意见,如果不是你给我们争来定点产生税务发票纸的指标,造纸厂早不存在了。我们只恨吴凤来狗杂种,他不晓得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今天我们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何铁夫说,老厂长您是懂政策的老领导了,吴凤来如果有问题,组织上总会查出来的,而你们这样做,只会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现在中央口口声声强调稳定压倒一切,你作为老党员老领导,怎能带这个头呢?   何铁夫这几句语调不高却有些分量的话,将杨老厂长镇住了,他的目光中显出了几分犹豫。何铁夫趁机又说,您老把大家劝走,就说我何铁夫表了硬态,今后大家有什么困难到政府找我,如果我不能给大家解决,再把花圈塞到我的房门口也不迟。   见何铁夫说得这么诚恳,杨老厂长不再啰唆,走到人群前头大声喊道,伙计们,刚才何县长跟我表了态,今后有困难可以去找他,我们今天看在何县长的面上,就饶了吴凤来这一次,他下次还要与我们过不去,再找他算账!   杨老局长本来就是这次行动的始作佣者,他又把何铁夫抬了出来,大家也就不再坚持,舞着花圈退了下去。   当吴凤来闻讯赶回家门口时,看到的只是拖着花圈的人群的背影了。   吴凤来也就二话不说,把该交的税款都交了,并给何铁夫表态说,争取年底再做2万元的贡献。何铁夫很欣赏吴凤来的痛快劲儿,说,你这可是给政府帮了大忙了。吴凤来说,这本来也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你何县长心里有数就是了。   何铁夫当然知道吴凤来话中的话,他笑了笑,岔到了另外的话题上,吴厂长,你们厂里的安定团结也要注意搞好,工人们包括离退休职工的待遇,能解决的尽量给予解决,不然你们厂子一乱,将影响到整个全县的大局啊。   何铁夫这种话,说与不说看上去一个样,吴凤来并不是不懂得这样浅显的道理。可何铁夫话里的意思不在字面上,他是想告诉吴凤来,尾巴翘得太高,总有人要来踩你的尾巴的。   这件事让何铁夫很兴奋了一阵子。他知道自己这是一种阴暗心理,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对手陷入了尴尬境地后,自己有手段把他从尴尬境地里拉出来,这比那种落井下石的伎俩更容易使人产生成就感,尽管这种手段比落井下石并没高明到哪里去。后来何铁夫跟龚卫民在一起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这事,得意地开玩笑说,要说这一次还是杨老厂长给帮的大忙哩,我们应该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才是。   说得龚卫民会心地笑起来。   4   收入任务有望得到圆满解决,何铁夫那颗悬着的心就落了地。他对龚卫民说,今年的财政收支已经尘埃落定,就这个样子了,明年的财政工作如何搞,卫民你早考虑,早拿思路。过几天,我把政府的杂事处理完毕,再让罗书记主持召集常委会,听听你们的意见。龚卫民说,要说思路,早就有了,现在就可以给您拿出来。何铁夫说,别慌,好事不在忙中取,考虑成熟了,再抛出来不迟。   由于心情舒畅,这天傍晚何铁夫推掉一切应酬,自己在家里随便做碗面条,填饱肚子,便优哉游哉出了门。他想到资水河边的利济门上去走走,那里每天傍晚都有棋摊,何铁夫好久没到那里去看棋了。   不一会儿,何铁夫就来到河边的利济门下。门洞上方的门楼里,弈人敲击棋子的声音格外清脆。利济门实际上是旧时的一道城门,城门上的门楼背倚山城,面临资水,风光无限。尤其是到了傍晚,落霞染醉水面,归鸟上下盘旋,的确是个休闲散心的好去处,怪不得那些有闲的弈人们要早早赶来,占据一席之地。   何铁夫上得门楼,眼前的几处摊子,好几对弈人正杀得难分难解。他先朝楼外的水天瞟了几眼,然后倚在楼柱上,借着水色天光,低首观起棋来。   何铁夫喜欢观棋,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观棋。来这里散心或下棋的人,一般是一些普通老百姓,县里的达官显贵是不屑于到这些场合来厮混的,自然也就没有谁认得他何铁夫,他可以暂时地做一做自由人,完全不用端着架子,来跟人周旋。这里通常下的是普及率较高的象棋,那些深奥繁复的围棋极少见得到。象棋最大的好处是棋子不多,棋盘结构简单,一眼扫过去,棋盘上有些什么子都能看清,不是一件太费目力的活动。当然要在棋盘上有所作为,不多看几步,多算几招,那就没有出路。好在这里不是棋院,棋手们不是到这里来夺金掠银捞奖金的,并不十分在乎胜负,只图一时轻松快活,那种老谋深算刀光剑影的情形极为少见。何铁夫的棋艺也只平平,但往往旁观者清,有时也能看出棋局中的破绽,兴致所至,早忘了君子观棋不语的规矩,忍不住会在旁点拨一下,使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一丝满足。这个时候,下棋的人就会偏过脑壳,朝何铁夫瞄上一眼,把他看成高人,起身硬要他来一局。何铁夫也不谦让,把屁股贴到人家坐得滚烫的石凳上,与对方手谈起来。一般情况下,无论是输还是赢,何铁夫下过一盘两盘,就会把位置让给原来的弈人。他仅仅是过一下瘾,并不是要跟人争夺高下。   这天傍晚,大概是心情格外高兴的缘故,何铁夫被人请到棋盘边的石凳上后,一连下了五六盘,还舍不得离开。而且发挥得很好,平时这个水平的对手,顶多能下个平手,就算不错了,今天竟连赢了五局。对手也憋足了劲,拉着他不让走,直到暮色苍茫,棋子都看不清楚了,才不得不罢休。何铁夫揉揉双眼,站起身来,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同时忍不住还要往那未收盘的棋局上瞟上两眼。   就在这时,何铁夫在观棋君子中看到了一个熟人。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机率的确是太小了。   这人不是别人,而是经常跟他在一起的龚卫民。   何铁夫一边跟龚卫民往城楼下走去,一边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龚卫民说,我整整看您下了四盘棋,这四盘棋里,您三胜一负。何铁夫说,我怎么没发现你?龚卫民笑笑道,您那么专注投入,心无旁骛,怎么会发现我呢?   何铁夫这才想起,在这里见到龚卫民,应该不是碰巧,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龚卫民说,我可不是来找您的,我是特意来看棋的。何铁夫将信将疑,说,你也喜欢象棋?水平一定不一般吧?龚卫民说,哪里,我喜欢看棋,却下得极少。何铁夫说,我也下得少,只是喜欢这象棋明来明去公平竞争的风格。   龚卫民望望何铁夫,略有所思地说,象棋象棋,相清楚了再下的棋,可这个相字却大有学问在里面。何铁夫说,什么学问?龚卫民说,象棋看上去似乎简单,不多的棋子明明白白摆在并不复杂的棋盘上,你一着我一着地下,可是象走田,马走日,你攻我守,前赴后继,有时好像平平淡淡,实际上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有时看上去已经兵临城下,其实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也许是说得兴奋了,龚卫民那双不大的眼睛,在这初夜的幽暗里发出一样奇特的亮光。他继续说道,我就喜欢这种暗含玄机,需要一定智商和韬略,才能取胜的游戏,它可刺激人的中枢神经,使人变得敏锐和机灵,变得斗志旺盛。   何铁夫不认得龚卫民似的,偏了头瞥他一眼,心想,这个龚卫民,看来还不完全是你心目中的那个龚卫民。何铁夫就说道,龚卫民看你不出,还一套一套的,好像城府还不浅嘛。龚卫民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似的,赶忙说,哪里,我这是班门弄爷,在您何县长面前,我还嫩得很哩。   何铁夫的猜测没错,龚卫民嘴上说自己是来看棋的,事实上是有事要跟何铁夫说。晚饭后他就开始找何铁夫,先给他房里打电话,没人接,再打他的手提,也没开机。何铁夫在通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会到哪里去呢?会动脑筋的龚卫民猛然记起有次闲聊时,何铁夫曾无意间透露出他对象棋的兴趣,又想起资水边的利济门上,每天傍晚都有棋摊,于是出城,跑到城门上,果然见何铁夫正在酣战。   现在他俩已经来到大街上。何铁夫想起几天前曾交代龚卫民拿下年工作思路的事,就问他,你考虑成熟没有?好久可以替你开常委会?龚卫民说,今晚如果您有空,我就去把初稿拿过来,给您瞧瞧,您觉得行了,就可开常委会了。何铁夫说,今晚有空。   晚上何铁夫花了两个小时,把龚卫民的杰作认真看了。这是何铁夫和龚卫民多次议过的实行公共财政的方案。说白了,以后的财政主要负责干部职工和教师的工资,年初把这些支出打足,其余视收入情况再定,有钱就把数字放到人大常委会上去,人大常委会定什么项目就开支什么项目,没钱就什么项目也不安排。当然这也不是何铁夫和龚卫民异想天开,要搞什么新花样,外省一些财政比较困难的地方已经开始这样搞了。   对这个方案,何铁夫还比较满意。账算得虽然紧了点,也就是说几乎全年的收入都算了进去,但具体细致,操作起来容易把握。何铁夫知道这是龚卫民自己动手弄的,财政局乃至整个通化县,还没有谁算得出这么精确的财政账。他打心眼里欣赏龚卫民的才干,心想,这样的角色,莫说做财政局长,就是做常务副县长甚至县长书记,能力也绰绰有余。   何铁夫只在方案上作了几处小小的修改,就签了字,准备送给罗书记过目。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还不到十一点,何铁夫便给罗书记打了个电话过去。恰好罗书记在家,何铁夫就出门,进了县委大院。可罗书记要接方案时,又改变了主意,说,先还是给钟书记看看吧,以后县委的工作他要多操点儿心。   何铁夫听得出罗书记话里的弦外之音,却不好多问,只得拿了方案,去找钟大鸣。   钟大鸣是通化本地人,在县城边上修了房子,不住在县委大院。何铁夫不想往钟大鸣家里跑,打算第二天再给他。可这个时候回招待所,肯定睡不着,干脆上办公室瞧瞧,看看有没有信件什么的,何铁夫意识到已有好几天没去办公室了。   打开办公室的门,把灯拉亮,何铁夫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一下。他在县委大院里待的时候少,以往每次回到办公室,桌子椅子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为此何铁夫将陆主任训了好几回,却总是收效甚微。今天不知哪位仙女下凡,竟然把办公室弄得干干净净的,文件柜衣帽架一尘不染,桌上的书报摆得整整齐齐,茶几上的水壶茶杯洗得光光亮亮。   何铁夫想,这是谁干的?这样的干部就应该表扬。   第二天何铁夫早早就进了县委大院。一上二楼,就见自己的办公室已被人打开了。来到门边,原来是于小丽在专心地抹着办公桌。   见何铁夫走进来,于小丽就笑嘻嘻地说,何县长您好!何铁夫说,小于,原来是你在学雷锋。于小丽说,给领导打扫办公室,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   何铁夫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于小丽和她丈夫送烟的事,就问她,小于,你和你丈夫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情吧。于小丽停了手中动作,犹豫一下,才说,也没什么,就是我丈夫在财政局工作好多年了,一直待在什么权力也没有的监督股,我想请何县长您跟龚局长打声招呼,换个好点的股室。   这也不是个蛮大的事情,于小丽怎么还要转这么多的弯呢?何铁夫就说,你找过龚卫民本人没有?于小丽说,找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他口里答应得很好,就是不见有什么动作。何铁夫说,好吧,我跟他说说。于小丽就感激地说,劳驾何县长操心了。   于小丽走后,何铁夫叫来一位秘书,想要他把公共财政方案给钟大鸣送过去的。忽然又改变主意,支开秘书,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找钟大鸣。   上到三楼,来到副书记室的门外时,门是虚掩着的,好像钟大鸣正在办公室里跟人谈话。何铁夫想,当书记看来比当县长有意思多了,谈话就是工作,工作就是谈话。这么想着,在门口站立片刻,觉得有些无聊,就准备离开。   还没转身,门开了,龚卫民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一眼瞧见何铁夫,龚卫民脸上有些尴尬,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好在钟大鸣也来到门边,像是送客,见着何铁夫,很热情地把他请了进去。龚卫民还在门口愣了一下,然后下了楼。   何铁夫进屋后,钟大鸣给他屁股下面塞一把椅子,说,何县长你是忙人,今天有空到三楼来走走?   龚卫民刚才那尴尴尬尬欲说还休的样子,还留在何铁夫脑壳里,拂之不去。他心里想,这龚卫民到钟大鸣这里来做什么呢?所以钟大鸣问何铁夫话,他竟然没听到似的。钟大鸣只得又重复了一句,何铁夫才反反应过来,说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劳你书记大驾。说着把方案递上前,还做了几句说明。   钟大鸣满口应承道,我一定看,看完就还给你。   钟大鸣说话算话,当天就推掉别的事情,将公共财政方案看了两遍,并在上面批了几条具体意见,第二天亲自下到二楼来,把它交给了何铁夫。钟大鸣说,我看这个方案可行,我请示罗书记,尽早召开常委会定下来,明年就按这个办法搞。何铁夫说,感谢钟书记对财政工作这么理解和支持。   何县长客气了。钟大鸣说,是你和龚卫民的主意吧,难得你们的一片良苦用心啊。何铁夫说,主要是龚卫民的功劳,我不过打了打边鼓。钟大鸣说,这龚卫民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嘛,你何县长有眼力,没看错人。   听钟大鸣夸龚卫民,何铁夫就想,当初要提龚卫民当财政局长时,钟大鸣坚决反对,数了一大箩龚卫民的不是,是何铁夫着意要用龚卫民,声言龚卫民不当财政局长,他就不管这个烂财政,并取得了罗书记和组织部长等多数常委的支持,才终于给龚卫民下了文。   想不到时过境迁,他钟大鸣也对龚卫民倍加赞赏起来了。   ·11·   中篇   5   研究公共财政的方案不久就在常委会上获得通过,接着又在人大常委会上议了议,就基本定了下来。何铁夫对龚卫民说,下一步你再召集预算和行财等股室,把账算细一点精一点,做明年的预算时,就以此为依据了。龚卫民点点头说,我们立即就去行动。   一个星期之后,龚卫民给何铁夫拿来一大把表格,说,这是全县吃皇粮人员工资细数,已经算到了单位和个人头上,按照以往财政收入10%至12%的增长速度,全县的人头经费差不多可打足了,当然仅仅是指裸体工资,至于政策规定应该发放的其他工资、生活补贴、误餐费之类,还没办法打进去。   何铁夫眼睛盯着表格,说,那农业、城建、工业解困等切块资金,县长机动金,还有没有余地?龚卫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暂时还体现不出来。何铁夫说,这些资金以往都掌握在常委各位主要领导手里,如果明年不安排一点的话,我敢保证,你这个所谓的公共财政是无法执行得了的。而且财政收入明年就有把握按10%至20%增长么?假设只能增长5%或3%,甚至下降呢?龚卫民说,方案不是常委通过了的么?   何铁夫斜龚卫民一眼,说道,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跟我装蒜?   龚卫民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公共财政早搞得搞,迟搞也得搞,这是整个地方财政的大趋势。我的账算来没算去了,工资支出数也已经打得非常紧,几乎没有了余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增收了。   何铁夫用鼻子哼了哼说,增收?你到哪里去增收?龚卫民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比如造纸厂,每年再多交三至五百万,并不是没有可能。何铁夫说,你要指望吴凤来多交三五百万,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已是黔驴技穷。龚卫民说,我们同时还可向上面伸伸手,现在上级财政每年给我县的定额补贴是500万,如果再争取争取,达到800万甚至900万,也是有可能的。何铁夫说,可能可能,你左一个可能,右一个可能,这可能到底有多少可能?   何铁夫把这绕口令一绕,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事后何铁夫想了想,觉得下一步也只能从龚卫民说的这些方面去努力了。至少到上面去多争取点定额补贴,还是可行的。   何铁夫觉得事不宜迟,要动作就得早动作,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带上龚卫民,先去财政厅探探动静。龚卫民马上来了劲,说,只要您何县长出面,那一定会马到成功。何铁夫说,在县里我们这些人说句话,恐怕还算句话,可到了省里,我们说句话,跟放个屁又有多少区别呢?龚卫民说,何县长您就别谦虚了,预算处童处长是您的同学,您要上厅里办事,还有办不成的?   原来龚卫民的眼睛早盯着何铁夫的同学童学军。何铁夫说,预算处长权是有权,可权把子究竟握在厅长手里,就好像你局里的预算股长,还不处处都得听你的?龚卫民说,话虽如此,可有了您那做预算处长的同学指引,我们就有把握把厅长的工作做通了。   接着龚卫民把自己的计划给何铁夫说了一下,何铁夫说,看来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事情敲定后,龚卫民正要走开,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道,卫民,政府办于小丽的丈夫是不是在你局里工作?龚卫民说,是呀,在监督股当股长。何铁夫说,于小丽找过你没有?龚卫民笑道,找过,怎么没找过?我知道她迟早还会来找您何县长的。何铁夫说,那你怎么答复她?龚卫民说,她的意思,想让我把预算股长的位置腾出来给他丈夫,您想她丈夫一不会写,二不会算,放监督股闲着,无碍大局,弄到预算股来,不是要坏我的大事吗?   听龚卫民这么一说,何铁夫相反不好说什么了,说,也没什么,我随便问问而已。   转眼就到了深秋时节。何铁夫和龚卫民连续上省城跑了几趟,通过何铁夫那位在预算处做处长的同学童学军,跟财政厅蔡厅长取得了联系。在他们的一再恳求下,蔡厅长终于答应10月下旬到通化县来视察工作。   回到县里,何铁夫先向罗书记和钟大鸣作了汇报,然后跟龚卫民上了离县城十公里远的紫竹公园。紫竹公园不但山清水秀,还有一处宜人的温泉,是一个绝好的休闲去处。何铁夫交代公园经理,立即在公园宾馆里选一个位置好又僻静的单人套间,按广东的最新格局进行装修,会客厅的布局,大卧室里的设施弄最高档的,还要把山上的温泉接到卫生间的大浴缸里。至于装修经费,公园不用操心,财政随即会拨过来。   该安排的安排了,该布置的布置了,何铁夫的心才闲下来。又想起利济门上的棋摊,已经好久没到那里去过瘾了,这天傍晚,何铁夫又独自出了武装部的门,往资水河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利济门,不想跟一个人遇上了。这人就是那次组织离退休工人,给吴凤来家里送花圈的造纸厂退了休的杨老厂长。杨老厂长其实并不要找何铁夫,他是没事在街上随便走走,与何铁夫不期而遇的。本来杨老厂长已经把那次何铁夫许的愿忘到了脑后,这一下看到何铁夫,又想了起来。他拉着何铁夫的双手使劲摇着,一边说,何县长好久没看到您了,我正要找您哪。何铁夫只得说,杨老厂长,您老有何指教?   杨老厂长脸上就洇上了一股愤慨,他放开嗓门嚷道,吴凤来这狗娘养的,又扣了我们几个月的福利,而且他鬼影子都找不到,我们没法子,只好到政府去静坐了。   闻言,何铁夫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杨老厂长,您就帮我多做点工作,要大家不要去政府静坐。我今晚就找吴凤来,你们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杨老厂长说,我们都是看您何县长的份上,没找政府,要不然早就行动了。何铁夫抱拳给杨老厂长作揖,口里说,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感谢您老了!   打发走杨老厂长后,何铁夫骂了一句,狗日的吴凤来,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嘛,难道硬要让人家把花圈摆到进你屋里才甘心?也没了去看棋的情绪,何铁夫车转身,抬步往回走。   回到招待所,刚打开门,电话就响了。拿起话筒,电话里就喂了一声。何铁夫的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他还从没在电话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一听就听出来了,好像他等这个声音已经等了许久了。何铁夫说,舒青,是你吗?左舒青说,是我,我还没说话,你就听出来了?何铁夫说,别的女人给我打一百遍电话,我也许都听不出,可是你不同,你一次电话都没给我打,我都听得出来。   左舒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找你有点事。何铁夫说,是现在?左舒青说,现在你有空吗?何铁夫说,有空,你到我这儿来,还是我去你那里?左舒青又沉吟了片刻,才说,到你那里去不好,你一个人住在招待所里,还是别往你那里跑。   何铁夫想,她总是这样处处为人着想。就说,你还和以前一个样。左舒青说,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我小孩在家里。   何铁夫就去了一中。   左舒青住在教室旁边的耳房里。何铁夫推开虚掩的房门时,她正在灯下看作业。见了何铁夫,左舒青就放下作业,给他搬凳子,倒茶水。   这当儿,何铁夫把房子打量了一下。这是连在一起的两间屋子,里间做卧室,外间做客厅,还在墙外拼了一个小厨房。在全县的学校中,一中待遇是最好的,谁知左舒青这样的一级教师还住在这样的地方。好在左舒青收拾得很干净,给人的感觉挺舒适的。何铁夫就说,你要上课,又要带孩子,家里还弄得这么整洁,真不容易。左舒青说,也没什么,习惯了。何铁夫说,孩子呢?左舒青说,在里面睡了。何铁夫又问,孩子的父亲不在家里?左舒青说,我们早分手了。   何铁夫有些吃惊,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呢?左舒青笑笑说,我跟你又没见过几次面,哪有机会向你汇报?何铁夫说,是呀,如今我忙你忙大家忙,却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连许多必要的交往都顾不上了。左舒青说,你忙是忙仕途,做了县长做市长,前程远大,我们这些穷教书的,再忙也忙不出个出息来。何铁夫说,你别挖苦我了,还什么市长,这么个小小的副县长就够我受的了,真是误入歧途啊。   误入歧途还不至于吧?左舒青说,不过如今企业倒闭,工人下岗,税收征不上,吃皇粮的人则越来越多,你这父母官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条条蛇咬人哪。   左舒青这两句话本来也平常,可何铁夫听来却入耳得很,心想,这舒青还像当年那样理解人,不免对她心存感激。又聊了些别的,何铁夫问左舒青,那个时候你的诗写得多漂亮,现在还写吗?问过,自觉问得滑稽,如今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诗?便自哂了。   左舒青也笑了,说,你还记得那个年代,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完,脸上竟有些愀然。   何铁夫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觉得不早了,就说,只顾跟你闲聊,都忘了问你什么事。左舒青说,也没什么,主要是想跟你见见面。一边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何铁夫,说,这是校长放我这里的。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我是你的同学,硬要我递这个报告。放我这里两个月了,校长追问了几次。我总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找你,直到今天晚上才终于鼓足勇气,给你打了个电话。   何铁夫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个要钱的报告。便说,如今财政连工资都难保证,给单位追加经费的可能性不是太大。左舒青赶忙说,我也知道财政确实困难,解决不了也没什么,我事先就在校长面前说了的,只试一试,不一定就能解决问题。何铁夫说,当然,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尽力而为的。   何铁夫要走时,左舒青也关上房门,执意要送他一段。学子们已熄灯就寝,校园里一片宁静。时至暮秋,天上的月亮很明朗,很豪放,给树荫浓密的校园小路播下斑剥的光影。两人忽然不吱声了,陷入沉默。似已回到十多年前那所中学的校园,也是这样的月夜,也是这样的校园小路,何铁夫和左舒青为讨论他们新写的诗,徘徊复徘徊,多么投入,多么痴情。   一股柔情在何铁夫心头升起,他偏了偏脑壳,望望左舒青,发现她也低着头,似在想着什么?想着什么?何铁夫不用问也知道。他真想伸出双臂,将左舒青那有些单薄的肩膀轻轻揽过来,揽进怀抱。   这么默默无语,来到校园门口的路灯下。何铁夫站住了,说,你回去吧,外面的露水很重。一直低着头的左舒青这时才抬起来,依然无语地望何铁夫一眼。   何铁夫就看见,左舒青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6   这段时间,何铁夫和龚卫民的工作重心,几乎就是紫竹公园那个豪华套间的装修了。隔不了三五天,两人就要上公园去看一次进度,直到完全按他们事先布置的规格装修得差不多,才放下一颗心来。   同时一个星期要给财政厅童处长打两个电话,生怕蔡厅长改变主意,不到通化县来了。   10月底到了,童处长终于在电话里告诉何铁夫,蔡厅长下周星期一来通化。何铁夫立即叫上龚卫民,去向罗书记和钟副书记汇报。两位都表示,一定要按最高规格接待蔡厅长。   得到两位书记的话,何铁夫心里就有了谱。他说,县里的领导级别不够,我看应该给市委市政府报告一声,来个市领导陪一陪。两位书记都觉得有道理,就由罗书记亲自给市委胡书记打电话。   罗书记拨的是胡书记秘书的手机。胡书记秘书一听是通化县罗书记的电话,问候几句,就让胡书记接了电话。听说财政厅蔡厅长要到通化县来,胡书记自然高兴,说,你们的工作做得好,做得好,是应该把蔡厅长请来视察视察。伍市长出国不在家,我就做主了,我和管财贸的常务副市长林志鹏同志一起出面接待蔡厅长。   胡书记是个细心人,还作具体布置,星期一上午八点准时在市委门口集合,由他和林志鹏副市长带队,通化县几大家领导一起参加,叫上两辆警车,赶到市北面的市界处,隆重迎接蔡厅长一行。   星期一上午,通化县几大家领导跟着胡书记和林志鹏副市长,如期赶到市界处恭候起来。何铁夫手机不离手,不到二十分钟就要跟童处长通一次话。通到第三次上,蔡厅长的车子已经到了前方300米处。何铁夫立即站到路中间,把手举过头顶,扬起来。蔡厅长的车携一阵劲风,吱一声停到何铁夫脚边。   胡书记和林副市长跟蔡厅长在省里开过多次会,彼此熟悉,蔡厅长还没下车,两人就迎上去,将他请出来,握着手,连说,蔡厅长您辛苦了,辛苦了。蔡厅长也说,你们辛苦了辛苦了。见来了这么多的人和车,蔡厅长又说,你们这是太客气了,不必不必。口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显得非常灿烂。   接驾的人太多,胡书记只给蔡厅长介绍了几个主要角色,如通化县罗书记钟大鸣何铁夫之流。跟何铁夫握手时,蔡厅长说,小童跟我多次提到过你,说你非常能干,税务总局税务发票印制权,全国好多地方费九牛二虎之力跑北京争取,都没争取到,却被你一个电话弄到了通化。说得何铁夫心里很暖和,胡书记他们也连连点头称善,   寒暄几句,胡书记就把蔡厅长请上了车。童处长见胡书记这么客气,就让他坐到蔡厅长的车上,自己钻进何铁夫的车子。随即,一前一后的警车鸣响警笛,十多辆高级小车一溜儿开动了,显得好不威风。   在车上,童处长对何铁夫说,姓何的,你确实会办事,厅长要到你县里去,连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替你出了面。何铁夫说,这哪里是我会办事,是蔡厅长和你有面子啊。童处长说,这也有些道理,但主意肯定是你何铁夫出的,要不我这个童字就倒着写。   何铁夫笑笑,不置可否。   因为是同学,两人说起话来便有些随便。何铁夫说,如今地方上的财政越来越吃紧,你们这些财神菩萨自然越来越显得神气,到了哪里,谁敢不小心侍候?童处长说,这有什么神气的?何铁夫说,就拿通化来说吧,如果财政形势好,该发的工资发得出,该办的事情办得了,我还犯得着兴师动众,跑到这里来恭候你们吗?   说得童处长笑起来,在何铁夫肩上就是一捶,说,看来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你的性情跟在大学时并没有太多改变。   胡书记原来的意思,是要把蔡厅长留在市里吃了中饭再走的,蔡厅长听童处长说到通化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了,也就决定还是直接往通化去。胡书记见蔡厅长主意已定,只得听他的,跟着马不停蹄奔往通化。   到通化后已是中午1点。中饭后来不及休息,蔡厅长就让胡书记和林副市长陪着,看了几家企业。吃晚饭时,何铁夫跟童处长商量,胡书记他们在这里陪着也没必要,相反还会影响蔡厅长的休息,是不是劝他们回市里算了。童处长过去跟蔡厅长一说,蔡厅长也觉得有道理,就对胡书记说,你们都是大忙人,这么守着我,我真过意不去,今晚你们就回市里去,不要陪我了。   胡书记的事情也确实多,只客气了两句,就把罗书记和何铁夫他们喊过来,当着蔡厅长的面说,我们今晚就回去了,我把蔡厅长交给你们,哪里怠慢了,我拿你们是问。蔡厅长说,别说得这么厉害,我又不是小孩子,只要有饭吃就行了。胡书记几个满怀歉意地跟蔡厅长握过手,道过再见,当晚回了市里。   胡书记他们走后,蔡厅长又对罗书记和钟大鸣说,你们两位和县里几大家的领导也各自回家吧,大家跟着跑了一整天,回去得太迟,夫人可不干了。说得大家都笑。罗书记说,蔡厅长难得到通化来一趟,我们陪陪是应该的,就是回去做床头柜,也很值得。蔡厅长笑着说,看来通化县的男人是经常当床头柜的,功夫一定很深的啰。不过如果因为我蔡某人而做床头柜,那我要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你们还是回去,给我留下小何和小龚,待会儿我们上街散散步,看看小城夜色。明天你们也不要来陪,这几天我们了解一下贵县的财政情况,走的时候大家再见见面就行了。   蔡厅长的话实际上也是何铁夫和童处长的意思,他俩早就跟罗书记他们通了气的,所以罗书记他们给何铁夫叮嘱了几句,也就离开了宾馆。这伙人一走,蔡厅长这里就清静多了,何铁夫提议,到资水桥上去看夜景,几个人出了门。   来到桥上,正是夜色正浓之时。凭栏远眺,两岸灯火如昼,河里流水哗然,波光闪烁。蔡厅长抹抹头上被微风吹散的稀疏的头发,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慨地说,还是这些边地山城好啊,长居于此,寿命都要长几年。何铁夫说,山城污染也严重起来,今非昔比了。比如下游的造纸厂,河里排放的废水,空中排放的废气,已经为害不浅。   说时,何铁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灯火辉煌的造纸厂。蔡厅长说,是不是承印税务发票纸的那家造纸厂?何铁夫说,正是,它是我县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所以当初上头要下这个厂子,我们才想方设法力保,不然,我县干部职工莫说裸体工资,就是基本生活费,恐怕也到不了手了。   何铁夫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远了,赶忙刹住,换了话题说,蔡厅长您看我,现在是8小时之外,我们是来陪领导看夜景的,尽扯这些干嘛呢?这大概也是职业病吧。蔡厅长说,我下来就是听情况的嘛。何铁夫说,也不能老是工作,工作和休息要有机结合。明天再带你们到一个山好水好,没有任何污染的地方去,保证比这里强百倍。蔡厅长说,我们可不是下来游山玩水的。何铁夫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知道蔡厅长可是仁智之士啊。   这话让蔡厅长听着舒服,指指何铁夫,笑道,你这何铁夫,好会说话。   在桥上转了一圈,几个人进了桥头一家名曰情未了的娱乐中心。蔡厅长开始不肯进去,在腰上捶了捶说,坐了一天车,腰都竖不起来了,还是回去休息吧。何铁夫说,那里面就是消除疲劳的地方,我们想去里面轻松轻松,您不去,我们怎么有理由去?蔡厅长才勉为其难地说,你这么说,我只好陪陪你们了。跟着走了进去。   先要了一个大包厢。坐下喝了几口茶水,何铁夫请蔡厅长去蒸桑拿。蔡厅长说,桑拿房里缺氧,我受不了。一旁的龚卫民说,里面还有盲人按摩。童处长也帮腔道,蔡厅长有腰肌劳损,按一按,说不定还见效。蔡厅长就骂童处长,好呀,你出卖我,看回厅里我给你颜色瞧。然后起身跟着何铁夫走。蔡厅长也确实有腰肌劳损,这是何铁夫事先在童处长那里了解到的实情,不然他就没把握请得动蔡厅长了。   桑拿室里没有外人,好像是专为蔡厅长准备的。服务人员见客人来了,立即给桑拿房开了蒸汽,何铁夫和蔡厅长就脱光衣服,只在下身围了条毛巾,钻进桑拿房。蒸了不到五分钟,两人就出来了,泡进热气腾腾的浴池里。泡够了,何铁夫就叫过服务员,快去请按摩师,老板泡好了。服务员说声好,几步迈出了桑拿室。   按摩师很快就移着细步进来了,果然是位盲人。服务员又跑过来,把蔡厅长从浴池里扶出去,用干毛巾给他揩干身上的水。服务员牛高马大,力气也足得很,到得按摩台前,伸手在蔡厅长那发福的腰身上只一托,就把他托到了按摩台上。盲师那骨格清奇的大手就伸了过来,缓缓地在蔡厅长的身上运作起来。盲师摸着了蔡厅长的后颈,说,客人后颈高隆,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蔡厅长笑笑,不吱声。盲师摸着了蔡厅长的肩膀,说,客人肩宽背厚,这样的主儿,逢乱世拥兵百万,如今是太平盛世,也一定拥金过亿啊。   蔡厅长这下心里乐了,不觉偏了头瞥盲师一眼。盲师说,你别看我,我说的话难道还有假不成?蔡厅长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看他?看来不是等闲之辈。蔡厅长就把话岔开了,说,你这里很清静的,平时客人也不多吧?盲师说,平时这里热闹得很呢,今天据说是要来大领导,保安在门外挡着,这里才这么自在的。   蔡厅长这时呻吟起来,唤道,对了对了,就在这里,重点再重点。   离开桑拿室后,蔡厅长跟何铁夫夸奖道,不错不错,这盲师不错,我在省人民医院做定期保健按摩,那名医还没这盲师按得到位。想不到在通化这样的边地,还有这等高人。何铁夫笑道,蔡厅长才是高人呢,拥金过亿。蔡厅长指着何铁夫笑道,小何你这东西,肯定是你跟盲师透露的。何铁夫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盲师还真懂骨相,一摸就准。   两人说笑着回到包厢里,这时童处长他们正在破着嗓子吼叫。何铁夫一瞧,里面多了个女人,竟然是政府办的于小丽。何铁夫说,小于你怎么也来了?于小丽说,我到情未了来看一个朋友,听包厢里唱歌的声音像是龚局长,推门进来一瞧,果然是他。   说到这里,于小丽望一眼龚卫民,继续说,龚局长要我陪省里领导唱两曲,我就不走了。何铁夫说,好好,你的歌是我们政府系统最棒的,多唱几首吧。顺便把她介绍给蔡厅长。于小丽也主动,伸手跟蔡厅长握了握,就点了一首歌,要和蔡厅长唱。蔡厅长推脱不了,就接过话筒,跟于小丽唱起来。唱的是流行一时的《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唱罢,于小丽瞟着蔡厅长说,蔡厅长典型的男中音,比任贤齐富有男人味,好像是哪所音乐学院毕业的。蔡厅长说,我是乱吼的。于小丽说,情未了的舞曲也是非常棒的,蔡厅长这样的艺术型人才,舞肯定是一流的,我请蔡厅长到厅里跳一曲吧。龚卫民说,蔡厅长您不知道小于的舞,我们通化找不到第二个,保险您跳了一曲,又想第二曲。   经不住鼓动,蔡厅长只得跟于小丽去了外面的舞厅。   直到12点多,几个人才尽兴离开情未了。路上,于小丽向何铁夫请假,说她几年没休公休假了。何铁夫说,这段时间事情也不多,你就休几天吧。于小丽道声谢谢,又跟蔡厅长他们说了再见,跳上一部出租摩托先走了。望着于小丽坐的摩托箭一般远去,何铁夫心想,莫非于小丽今晚跑到情未了来,就是为了向我请公休假的?   这时只听蔡厅长说道,这个小于不错,舞跳得好极了,我本来是不会跳舞的,经他一带,也跟得上舞步了,我好像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好老师。龚卫民说,明天我们再到这里来,我负责去请她。蔡厅长说,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专程来通化跳舞的。   7   一夜无语。   第二天一早,何铁夫正准备上车往宾馆去,政府办陆主任匆匆跑到武装部来,堵住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何县长不好了,不好了。   大清早的就有人说不好了,何铁夫心里老不高兴,没好气道,何县长怎么不好了?何县长还站在这里没死。陆主任说,何县长您没死,可曾副县长这时不一定还活着。何铁夫一听,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只得刹住步子,耐心听陆主任说明原委。   原来昨天下午曾副县长在离城十里的城南乡检查屠宰税收缴情况,了解到乡旁边的落叶村农民不肯交纳屠宰税,就带上乡里的书记和乡长一帮人,到村里去动员交税。结果跟村民们发生冲突,村民们扣下他们的小车,将曾副县长挟持到村里一个秘密地点藏起来,扬言政府不减免屠宰税,他们就不交车放人。县公安局长闻讯,亲自带上一卡车的干警,开到村里,和村民们对峙了一个晚上,曾副县长还没出来。   何铁夫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他给龚卫民打了个电话,要他先去宾馆打蔡厅长他们的招呼,他有急事要去处理,恐怕要中午才回去得了。然后上车出了城。   赶到落叶村时,真枪实弹的干警们还堵在村口,村里的墙头屋尾都站满村民,一个个拿着鸟枪木棒。何铁夫走到干警们前面,吼道,把枪给我放下!站在你们前面的是什么人,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干警有的开始收枪,有的还在犹豫。何铁夫不耐烦了,又骂道,有种的继续把枪举着,看我回去端不端你们的饭碗?这样大家的武器才都放下了。   接着何铁夫转身,一边往村里走,一边高喊道,乡亲们,你们抓错了人,该抓的不是曾副县长,而是我何铁夫,县政府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县长何铁夫。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对不起大家,我现在就把自己交给你们。   在场的人,包括公安局长和干警们,谁也没见过这阵势,顿时都傻了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今的老百姓跟政府的关系那么紧张,曾副县长已经落入他们手中,现在何县长又自投罗网,这如何是好?那边的村民也蒙了,这个何县长也怪,先是让警察把枪放下,接着又自己送上前来,难道他就不怕死么?   这时只听何铁夫又破开嗓子,喊起来,农民兄弟们,这都是政府失职,我向你们陪礼道歉来了。我清楚,现在猪肉价格连续下降,我们还要来收你们的屠宰税,而该补给你们的粮食差价款,又迟迟到不了你们手里,如果换了我何铁夫,也会像你们这么做的。告诉你们吧,政府已把粮食差价款拨了出来,之所以没及时到达你们手上,是因为中间有人做了手脚,我们已经掌握情况,正在查处做手脚的人,如果过几天不把这家伙揪出来,并把差价款补给大家,我何铁夫誓不为人!   何铁夫一席话,让村民们的心有些动了。他们觉得何铁夫的话还诚恳,手上的鸟枪和木棒不由自主地慢慢放下了。何铁夫又说,村长在么?我想跟他说几句话。有几个村民就说,这不关村长的事,是我们自发干的。何铁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他商量一下,我现在有两样东西,一是我本人,另外是我后面那辆小车,今天你们是要我留下,还是把车子留下,由你们选择,先把曾副县长换出来,回头抓了这次隐瞒拖欠粮食差价款的罪犯,再来取今天留下的,好不好?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这时站了出来,说,我们村长到广东打工去了,村上的事情基本上由我说了算。我们是久闻你何县长大名的,据说你还是一个好官,今天我们相信你一回,把曾副县长放了,如果你不能兑现你说的,到时再找你的麻烦也不迟。说着,他向后挥挥手,有人就把曾副县长送了出来。   临走时,何铁夫果真把自己的小车留在了落叶村,他向村民许诺说,两个星期后再来取车。然后搭公安局长的车回到县城。   从出城到回城,前后才一个多小时,所以何铁夫赶到宾馆时,童处长他们才起床。童处长说,昨晚睡得迟,早上起不来。又把何铁夫拉到一边,轻声说,厅长很满意昨晚的安排,你们离开宾馆后,在我面前一个劲地夸你呢。何铁夫说,还不是全靠你从中撮合。童处长说,哪里哪里,是老同学你能干嘛。   吃过早餐,蔡厅长提出去财政局看看,一行人离开宾馆。见何铁夫自己没车,要去坐龚卫民的车,童处长就把何铁夫拉到他和蔡厅长的车上,问道,今天你的车哪去了?何铁夫说,通化财政穷,搭你们的车可省点油费。蔡厅长说,真的?我可还没见过你这样会打算盘的县长。童处长说,他的车八成是了卖了钱,给干部职工发工资了。   到了财政局,楼上楼下地转了几处,又到会议室听龚卫民汇报了一阵工作汇报,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中饭后,几个人直接上了紫竹公园。   进得公园,满目都是青山绿水,蔡厅长赶忙叫司机把车停下,从车里钻出来。其他人也下车,陪蔡厅长步行。蔡厅长赞叹道,多好的山水啊。随即口中念道,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何铁夫说,我说了,蔡厅长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山水的,没猜错吧。又指着路旁的溪水道,这就是山上流下来的温泉,蔡厅长在这里泡几天,保证您乐不思蜀,不想回去做厅长了,到时童处长回去搞宫廷政变。蔡厅长说,厅长算个什么?如果我那个厅长可换取你这紫竹公园,我一定换。   十多分钟后,几个人就来到温泉边上的公园宾馆。走进装修一新的豪华套间,蔡厅长就诧异了。高贵的红色地毯,发亮的红木沙发,典雅的席梦思大床,华丽的吊项,还有进口大彩电和大冰箱等,应有尽有,无一阙如。还有与卧室差不多大的卫生间,里面的桑拿房,按摩台,大浴缸也齐全得很,让蔡厅长叹为观止。何铁夫这时就站在蔡厅长旁边,他伸手在墙上按了一下,浴缸的四周立即吱吱吱喷出水来,那水冒着腾腾热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卫生间。蔡厅长走上前,伸手在水里一试,水是热的。何铁夫说,这水可不是烧出来的热水,公园里没有锅炉可烧。蔡厅长说,这就是温泉?何铁夫说,当然是温泉,矿物质丰富得很哩。蔡厅长叹道,就是省城的星级宾馆也没见这么气派排场的。   很快安顿下来。何铁夫几个陪蔡厅长在套间外的会客室里打了一会儿扑克,接着到餐厅吃晚饭。晚饭过后也不安排别的活动,让蔡厅长泡温泉,泡个足意。蔡厅长泡够了,开门正要进卧室,何铁夫把他挡住,说,蔡厅长您到按摩台上趴着,按摩师来了。蔡厅长回头一瞧,昨晚那位给他按摩过的盲师仿佛从天而降,摸索着走了过来。   头两天,蔡厅长一直是在大套间里泡温泉,泡过后,盲师给他按摩,按摩过后,几个人陪着打扑克。有时也到山上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到第三天傍晚,龚卫民提出,外面的露天大温泉池子每天这个时候换水,大家可陪蔡厅长去那里一起泡。蔡厅长点头说,我也不能老一个人在套间里享受,这样要脱离群众了。   大家走出宾馆,一起进了刚换过水的露天池子。这里的最大好处是水面宽,水深的地方高过人头,可以像在河里一样,来几个狗爬式或剪刀式。蔡厅长自小在长江边长大,水性不错,当即来了个仰泳。白胖的身子并不中看,速度和姿势却还可以,博得众人的一片掌声。   泡了一会儿,池边下来两个穿着泳装的女人,其中的一个竟然是于小丽。何铁夫有些纳闷,怎么这于小丽又出现了?不过于小丽过来打招呼时,何铁夫还是很客气地跟她说了声,小于是你啊,你怎么到了这里?于小丽说,平时领导也不带我出来玩玩,我只好趁休假,自己出来走走。又跟龚卫民点了点头,于小丽便往蔡厅长和童处长那边游去。   童处长早就看到了于小丽,对蔡厅长说,厅长您看是谁?蔡厅长的眼睛就亮了,对于小丽说,小于你不是仙女下凡吧?于小丽说,厅长处长你们好!蔡厅长的目光在于小丽身上叮住挪不走了,说,小于你真是好身材啊。于小丽那修长的双腿就在水里优美地摆了摆,甜甜地说,我知道厅长这是挖苦我。   从此每天傍晚换完水后,几个人就会出现在露天大池里。自然也包括于小丽在内。后来何铁夫和童处长他们借故泡温泉累人,就把蔡厅长交给于小丽,由她单独陪蔡厅长上大池里泡温泉,他们几个继续留在宾馆里聊天或看电视。那位盲师当然也没走,仍然一天三次给蔡厅长按摩。   其他时间也打牌,不过已改成麻将。这是于小丽的主意,她说什么年代了,还打扑克,打麻将才有味道呢。蔡厅长就听了于小丽的。基本上是蔡厅长于小丽童处长和何铁夫打,龚卫民偶尔替一替何铁夫。不打大的,五一二,一炮五元。蔡厅长和于小丽赢得多,童处长和何铁夫总输。何铁夫说,我和童处长智商低,不是打麻将的料。于小丽说,智商低的人情商高。蔡厅长忙附和说,是是是,童处长一出门,他夫人就老不放心。   又泡温泉,又搞按摩,又打麻将,一个星期不觉就过去了。蔡厅长的腰脊劳损似乎好多了,疼痛感明显减弱。这天麻将正酣,蔡厅长忽然说,时间过得真快啊,真是洞中才数日,世上已百年,我们也该下山了。何铁夫说,人生百年,难忘温泉,我们就别走了。   说着话,手上一颗麻将牌掉到了地上。何铁夫勾着头去地毯上拾牌,无意间瞥见蔡厅长那只胖脚正在于小丽白嫩的腿上摩挲着。   何铁夫赶忙把头抬起来,心想,明年通化县的裸体工资有着落了。   ·12·   下篇   8   送走蔡厅长他们后,何铁夫就在常委会上提出来,立即逮捕粮食局局长,因为是他拖着财政拨过去的粮食差价款没发放给农民,才闹出落叶村事件,而且他本人也从中捞了好处,这都是证据确凿的事实。   开始既管着党群又管着政法的钟大鸣不同意,说,要抓就连落叶村的人也一起抓。何铁夫说,法不责众,何况理在村民手里,不抓粮食局局长,我们就不好交差,还要出事的,到时被绑架的就不只是曾副县长了,恐怕我何铁夫和你钟书记也在劫难逃。反正我的车已经交了出去,现在把我也交出去吧。这样罗书记才表了态,抓了粮食局局长。何铁夫又到粮食局坐了两天,守着会计把粮食差价款一笔笔拨到乡里,要乡里赶快造册,发到村民手中。   然后何铁夫亲自去了落叶村。那笔粮食差价款陆续到了村民手上,村民们也听说何铁夫已经把粮食局局长抓了起来,所以对他非常客气,都说上次抓人不对,何县长怎么处置他们都没意见,并表示屠宰税保证一分不少地交给政府。何铁夫很感激这些通情达理的村民们,说了许多道歉的话。村民自然也理解何铁夫,他的小车开出村子时,大家还恋恋不舍地送出村外好远。   落叶村的事情能有这个结局,何铁夫还是满意的,所以在回县城的路上,何铁夫心情有几分舒畅,和司机小衣开玩笑说,小衣啊,我是怕你下岗,才跑这一趟的呀。小衣也笑着说,我下岗算什么,如果何县长您亲自下岗了,那就麻烦了。   说笑着,车子不知不觉就进了城。可正要进县委大院的时候,何铁夫的手机响了,是政府办陆主任打来的。一听陆主任的声音,何铁夫背上就发麻,因为陆主任的电话总是凶多吉少。果然不出所料,陆主任电话里的第一句话就是:“何县长,又出事了,你现在在哪里?何铁夫不好气地说,你别管我在哪里,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陆主任说,龚卫民龚局长被人砸烂了脑壳,正躺在人民医院里,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何铁夫闻言吃惊不小,问陆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陆主任支支吾吾的,好一阵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何铁夫就没了耐心,关了电话,让小衣把车开到医院去。   好在龚卫民的伤并不重,额头上虽然脱了一层皮,却并没伤着里面。龚卫民告诉何铁夫,是外贸公司的职工砸的。外贸公司原来叫做外贸局,属行政部门,由财政发放工资,前几年转体出去,成为公司体制,财政便不再负责工资。由于经营不善,连连亏损,职工半年多没领到工资了,就跑到财政来,说是财政局把他们分出去的,要求恢复过去的体制,仍然由财政发工资。龚卫民解释说,他们转体是省委省政府下的文件,与财政何干?也许是说话的口气粗了点,对方也起了高腔,混乱之中,不知谁在龚卫民头上来了一下。   说到这里,龚卫民笑笑说,革命就是要流血,一流血对方就退了下去。一旁的段股长却仍是一脸的愤怒,对何铁夫说,何县长您要做主,把这事摆平,他们连龚局长都敢打,其他的财政干部今后还敢出门?龚卫民朝段股长摇摇手说,这没什么,比起人家半年多没领工资,吃饭都没保障,我这点小伤算什么?何况当时也没看清是谁动的手,不好追究。   见龚卫民并无大碍,何铁夫也就放了心,安慰他几句,准备离去。龚卫民又告诉何铁夫,财政厅的文件下来了,给通化县每年追加了500万元定额补贴。何铁夫闻言,高兴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加上原来的500万元,通化县每年可享受上级财政整整1000万元的定额补贴,基本上占了通化这个贫困小县可用财力的四分之一。龚卫民一脸灿烂,说,没有何县长出面,将财政厅领导请到通化来,哪有这么好的效果?   一高兴,何铁夫就想起一个人来,对龚卫民说,这件事这么圆满,除了县委政府的大力支持和财政部门的精心组织安排外,也还有于小丽的一份功劳啊。卫民你说,于小丽丈夫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龚卫民说,我打算申报小段当副局长,把预算股长的位置让出来,给于小丽的丈夫,不知何县长您意下如何?何铁夫说,你不是说于小丽的丈夫不会写,也不会算吗?龚卫民说,可以学嘛,他人又年轻,什么学不来?   恰好上面给通化县的县领导来了两个免费去昆明和北海疗养的指标,常委会上定人时,罗书记认为何铁夫和龚卫民是通化县的有功之臣,提议由他俩去。钟大鸣几个觉得有道理,表示赞同,最后就定了他俩。何铁夫和龚卫民觉得这一段安排蔡厅长这个行动,日夜不停地操劳,神经高度紧张,放松一下也好。结果龚卫民去了北海,何铁夫上了昆明。   在昆明一个山庄里呆了几天,何铁夫想起县里的一些事情,便有些待不下去了。正准备提前回县,忽然在山庄里意外碰上造纸厂的吴凤来和他厂里的销售科游科长。他乡遇故人,何铁夫就有种亲切的感觉,尽管他对吴凤来一直有点想法。   何铁夫就问吴凤来,怎么上昆明来了?吴凤来说,全国造纸行业订货会在昆明召开,我们是特意赶来的。何县长您怎么也来了?何铁夫说,我疗养来了。吴凤来摇摇头说,疗养?您会来疗养?我才不信呢。何铁夫说,只你当大厂长的天南海北地到处走,我却不可来疗养疗养?吴凤来说,疗养好久?何铁夫说,已经来四天了,明后天就走。吴凤来说,走干什么?我们的订货会已开了一天,明天还有一天,后天我陪你去西双版纳看看吧。   何铁夫想,平时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的,也没个空闲,如今出来了,那么急着回去干什么呢?何况这也是跟吴凤来交流感情的好机会,你既然在通化干,就要跟吴凤来这样的角色搞好关系,这对工作也是有帮助的。何铁夫就说,好吧,你吴厂长盛意,我要推辞,显得我不地道,我就留下来陪陪你吧。   第三天三人飞了大理。开支当然全由吴凤来出,县长跟厂长出门,还没有要县长自己掏钱的先例。从大理飞回昆明后,何铁夫去宾馆拿了行李,又跟吴凤来他们飞到重庆。从重庆上船游三峡时,吴凤来见何铁夫手上的提包质量差,式样旧,就说,您这包也该扔了,到了武汉我给您买一个真皮的。到了武汉,吴凤来还真地买来一个又漂亮又实用的真皮提包,亲手交给何铁夫。并把他原来那个旧包抢过去,搜出里面的手机证件什么的,一扬手,把旧包扔进了长江。   武汉没啥好玩的,三个人立即登上飞机,两个小时回到了市里。吴凤来借故家里事多,当天和游科长回了通化县,何铁夫想起好久没跟老婆孩子见面了,回了家。   晚上,何铁夫在客厅里跟女儿争抢电视频道,董小萍在房子里给他清理东西。忽然董小萍在里面叫道,铁夫你进来一下。何铁夫进到房里,董小萍手上拿着吴凤来送给他的那个真皮小提包,里面的东西已被抖出来,抖得满地都是。何铁夫不知董小萍要干什么,问,你没在包里发现女人的照片或香水什么的吧?   董小萍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递给何铁夫一个存折,说,这是什么?我刚才在包里发现的,平时怎么从没听说你有这么多存款。何铁夫接过存折一瞧,竟然有10万元存款。存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存款地址就是本市的银行。   何铁夫立即明白过来,原来吴凤来跑到昆明去,并不仅仅是开订货会,同时也是奔他何铁夫去的。   9   一个小小贫困县,一下子省里增加了500万,造纸厂又超收200万,两项加起来整整700万元,这年的财政账也就好算多了。以往一到年底,各部门各单位上政府和财政局要欠拨工资的,要欠拨业务费的,要欠拨基建款的,要好不容易到上面伸手要来而县财政无法拨出的戴帽资金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就像农贸市场赶场一样,何铁夫和龚卫民根本不敢待在县政府和财政局,东躲西藏,打一枪换一个位置,跟电影里的李向阳一样。今年县政府和财政局安静多了,何铁夫和龚卫民也不再到处打游击。袋里有钱心不慌,他们从容得很,事先就将过去欠的账列出一个明细表,分轻重缓急,一项项作了安排,12月中旬就基本拨了出去。还补发了半年的政策规定该发而财政一直发不出的干部职工的生活补贴。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余钱,县委几个常委提议当奖金发给干部职工,因为大家好几年没领一分钱的年终奖了。何铁夫顶着不发,他说,通化县的干部职工已经习惯不领奖金了,他们都是些好干部好职工,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政府和财政的难处的。我们也不能忘了氮肥厂水泥厂几家厂子的下岗职工,应该给他们发两个月的基本生活费,也让他们过上一个像样点的元旦。   大家不好反对,也就只得依了何铁夫。全县上下就到处传言,何铁夫是个好官清官,头脑清醒,办事能干,不仅能从上面弄得到大钱,还处处考虑干部职工和普通百姓的困难,这样的能人,不应该老做常务副县长,早应该做县长做县委书记了。这些话传到何铁夫耳里,他并不往心里去,可其他县领导听了,就不怎么舒服了,撇着嘴说,原来何铁夫是在哗众取宠,好像全县的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做的,我们都在吃干饭。   有了点钱,全县的党代会也如期在县城隆重召开。会上选举产生了新一届县委常委。罗书记市里另作安排,不在候选人之列,钟大鸣、何铁夫等九人当选。何铁夫得的几乎是满票,要他当县委书记的呼声很高。可分工的结果,钟大鸣做书记,何铁夫为副书记,并明确为代县长,只等3月份的人民代表大会一开,就可选为正式县长。代表们对此多少有些不满,但这是市委的决定,而何铁夫也有一个妥善的安排,也就不好起哄了,党代会圆满结束。   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刚上任县委书记的钟大鸣亲自跑到武装部招待所,找何铁夫谈工作。何铁夫正在房里看一份材料,见钟书记驾到,忙起身敬烟倒茶。一边说,钟书记啊,我正要去拜访您呢,您倒先来了。   何县长我们谁跟谁呀。钟大鸣说,如今罗书记要走了,全县的担子就完全落在你我两个的肩上了。何铁夫说,我凡事听钟书记您的安排,积极当好您的副手。钟大鸣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政府的一把手嘛,县里的工作,最难弄的还是政府这一块。何铁夫说,有您钟书记给我撑腰,我的底气就足了。钟大鸣说,何县长是能干人,你的能力搞好政府工作,绰绰有余。这也是全县上下都公认了的,这次党代会选举常委,你的得票就最高嘛。   何铁夫望一眼钟大鸣,心想,今晚钟大鸣到我这里来,就是来把这句话说给我听的?他说这句话的用意在哪里呢?是想警告我不要以为得票多就自以为了不起,当不当书记不是以得票多少来定的,而要由上头说了算?转而又想,钟大鸣还不是这类浅薄之徒,他一定还另有企图吧。   何铁夫的分析没错,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钟大鸣终于说了他真正想要说的。钟大鸣说,何县长你的担子越发地重了,政府人手又少,你看是不是要增加个把助手?钟大鸣说的当然是实情,自何铁夫主持政府工作以来,政府一直空着一个副县长的位置,何铁夫同时做着两个人的事,政府增加一个人手,很有必要。   何铁夫于是说,过一个多月不是要开人代会了吗?到时补选一个副县长就得了。钟大鸣说,为确保选举顺利,我意思现在就给你安排一个县长助理,明确为副县级,到时副县级干部当副县长,代表们的工作好做些。   钟大鸣这不是理由的理由,何铁夫还不好反驳。却不知他要安排什么人。何铁夫只得附和道,钟书记考虑得真周到。钟大鸣说,只要你支持,我想就这么定了。何铁夫说,人选呢?钟大鸣说,给政府安排人,我想还是由你这个县长来定。何铁夫不免暗想,钟大鸣肯定早就有了人,只不过做个样子给我看罢了。就说,人事安排是县委的事,政府听县委的。钟大鸣说,你就别推了,提个人选出来吧,你觉得工作最得力最合手的就提出来。   何铁夫自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龚卫民。但当初提龚卫民做财政局长时,钟大鸣都极力反对,如今若提他的名做县长助理,人代会再选副县长,钟大鸣卵睾子不要跳脱?何况此时的钟大鸣已不是彼时的钟大鸣,已是通化第一人,是得罪不起的。何铁夫也就懒得开口,随他钟大鸣定谁。钟大鸣又说,何县长你提吧,我尽量满足政府的要求。何铁夫说,还是钟书记你提吧,我心里好像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钟大鸣就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个圈子。最后钟大鸣在屋中间站住了,用手在额头上敲了敲,试探着说,你看你手下的龚卫民怎么样?   这一下,何铁夫就有些犯傻了。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龚卫民这三个字会从钟大鸣的嘴巴里冒出来。   下达龚卫民做县长助理的文件,第三个星期就到了何铁夫手里。当然龚卫民财政局长的职还未免,仍由他兼任。照理,一向为何铁夫所赏识的龚卫民得到提拔,而且又是给自己做助理,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何铁夫就是高兴不起来。也许是龚卫民偏偏是钟大鸣提的人选,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何铁夫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正因如此,当龚卫民跑到政府来向何铁夫报到时,他显得有些冷淡,有种爱理不理的味道。一向在何铁夫面前特别随便的龚卫民变得局促起来,在他办公室坐了不到两分钟,就借口还要回财政局处理点事,起身出了门。   看着龚卫民的身影从窗前晃过,何铁夫就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10   吴凤来突然被检察院所属的反贪局弄了去。听说反贪局已经掌握了吴凤来贪污巨款的确凿证据。   通化造纸厂是个副县级架子,吴凤来是副县级干部,以往政法机关要办这个级别干部案子的时候,政法委书记先要跟常委通个气。可对吴凤来,他们却来了个先斩后奏。这让何铁夫很气愤,在常委会上发了一通火。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本来是要研究春节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事宜的,不想何铁夫一进会议室就把提包往桌上一甩,大声吼道,真是无法无天,起码的规矩都不要了,一个堂堂的县级干部,就这么被弄了进去,常委连半点口风都没闻到。其他的县级干部你们全部弄进去,我没半点意见,我还少负责几个人的工资,可吴凤来是造纸厂的厂长,吴凤来进去了,谁去缴这1000多万元的税款!   何铁夫说的是大实话,在坐的常委,包括政法委书记和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都张着耳朵听着,吱声不得。何铁夫也是特意说给他俩听的。他喝口茶,好不容易才压住自己的火气,放低声音说道,有人大概以为我跟吴凤来是穿一条裤子的,我们同流合污,一路货色,可哪个不知道,我为了催吴凤来的款子,跟他斗过好多,我又何尝不想换一个听话的人去代替他?可通化县找得出代替得了他的人么?春节很快就要到了,接着又要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上级财政的定额补贴款要下半年才调得出,其他的税收又正逢淡季,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靠造纸厂提前交了税款,给我们发放工资,现在把吴凤来弄了,厂里的纸销不出去,销出去的纸也要不回货款,看你们拿什么发放这两三个月的工资。   说到这里,何铁夫还是没法刹住,继续道,也许有人以为就我关心人代会,因为要代表们给我投票,那么今天就做个决定,人代会不要开了!如果说我想当这个鸟县长,我他妈的就是你们的孙子!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基本上就是听何铁夫发脾气,什么事也没研究成,1点刚到就草草收了场。事实上,如今办什么事情都与钱有关,吴凤来被抓,造纸厂瘫痪,政府少了个主要财源,上级财政的补贴款按惯例都得下半年才可能拨下来,财政一时拿不出钱来,就是研究也没用。   只是何铁夫心里清楚,脾气他是发了,但钱的事还得他去解决,至少一二三月份的工资和人代会的开支要筹措拢来。他决定还是跟龚卫民商量一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何铁夫就打龚卫民的手机,手机没开。打他家里电话,电话老占线。何铁夫想,电话占线,大概龚卫民在家,反正他家离武装部也不远,于是出了武装部,朝龚卫民家里走去。   龚卫民住在他老婆单位的工商银行宿舍里,五分钟不用就到了。从传达室经过时,差点与低着头往外匆匆而行的造纸厂销售科游科长撞个满怀。何铁夫说,是游科长哟,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游科长说,我到龚——只说了半句,就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到供销社彭主任家里谈点工作,谈到这个时候。然后慌慌地出了传达室。   望望隐入黑暗中的游科长的背影,何铁夫心里暗想,这游科长怎么慌慌的?莫非他与吴凤来的案子有关?   龚卫民果然在家。他惊喜地把何铁夫迎进屋,亲切地说,何县长您好久没上我家来了嘛。何铁夫说,是呀,你忙我也忙,只顾忙去了。何况你也在政府任了职,天天见面,有事在办公室里就商量了,想来也没借口呀。龚卫民说,何县长,我可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您这么说,我可不好受。   何铁夫不免在心里说,是呀,我也感到不是怎么好受。过去他俩走到一起,从来就没客气过,也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就变了一种味道。   何铁夫也没去多想,只说,你的手机不开,电话又老占线。龚卫民说,刚才我正在给童处长打电话呢,费了好多口舌,他才答应春节前给我们调度200万。何铁夫说,200万发一个月的工资还差一大截呢。龚卫民说,今天我跟小段又去了一趟银行,金库里还有200多万,如果把上年结余的那几十万加在一起,一月份的工资可以保障了。何铁夫说,二月份和三月份呢?二月底是春节,春节一过就进入三月,正是人大会召开的时候。龚卫民说,万一没别的法子,只好动用那笔国债转贷资金了。   说到这里,龚卫民便不吱声了。何铁夫说,国债转贷资金谁敢动?这是用于水利建设的专项资金,是总理放下来的,文件规定什么时候都不能挪作他用。龚卫民说,那春节前我俩去趟财政厅,向蔡厅长伸伸手,请他们春节前再给通化调度点资金过来。何铁夫说,看来也只好走这条路了。省里只要有钱,也许是会调一点给我们的,反正我们有指标在他们手里。   从龚卫民家里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还没出传达室,何铁夫就碰上供销社彭主任从小车上下来,正要往里走。何铁夫猛然想起刚才碰到的游科长,他不是说跟彭主任谈工作吗?彭主任这个时候才回来,他谈什么?这时彭主任也看见了何铁夫,立即喊住正在掉头的司机,要送何铁夫回武装部。   “才几步路,我正想散散步呢。”何铁夫说,“彭主任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彭主任说,到市里开了两天会,这才回来。哎,我去开会之前,可是向您县太爷报告了的,您忘啦?何铁夫这才记起,前天彭主任确实到政府办当面跟他报告了的。就捶了捶自己的脑壳,说,你看我这记性哪去了。   县城不是大都市,进入农历十二月,机关里的人早忘了用公历记日子,都掐着指头,计算着还有多少天就该过年了。见了何铁夫和龚卫民,只有一句话,要过年了,哪天发工资?钟大鸣也对何铁夫说,大年初十就报名开人代会,那几个裸体工资还是想办法发出去吧,大家也好过个像样点的年,到时有情绪来开会。   是呀,一月份的工资勉强发了出去,可二三月份也就是过年的工资却还没有着落,何铁夫和龚卫民自然比谁都急。没法子,两人只得在一起商量上财政厅拜年的事宜,巴望财政厅能在年前给点调度资金。何铁夫说,除了给蔡厅长和童处长拜年,别人还考不考虑?龚卫民说,预算处那位具体经手拨款的阮科长,是不能忽略的。何铁夫点点头说,那倒也是的。龚卫民说,一人送两条大中华和两瓶茅台,怎么样?   何铁夫想起上次吴凤来给自己送冻鸡的事,就说,一个人送一盒茶叶吧,就是市面上那种书本一样大小的10元钱一盒的云雾茶。龚卫民说,何县长您这不是开玩笑吧?一盒茶叶也想要回调度资金。何铁夫说,谁开玩笑了?   龚卫民突然明白过来,笑笑说,还是何市长这个主意好。   要讲发,不离八,何铁夫和龚卫民选的日子是农历一十八。这个时候离过年还有十二天,财政厅愿意给钱,年前还可以发到干部职工手里。当然头两天就给童处长打了电话的。童处长在电话里说,你们不要来,农历十二月还没到,财政厅宿舍区就装了两台监控摄像机,传达室也配了保安,外来人员都得接受检查。何铁夫说,没关系,我又不去给你送礼。   也是因为同学关系,童处长才不好推辞,说道,你们一定要来,不要自己进来,我去外面接你们。何铁夫说,一切照你的指示办。   听童处长把今年财政厅说得这么森严,何铁夫干脆连司机也不带了,自己动手开车。中午就到了省城。两人也不急着找人,白天见人不方便,于是去一个日场歌厅听了一下午歌。听完歌出来,已是黄昏,只见地上白皑皑铺了一层不厚的雪。龚卫民说,这才像一个过年的样子。何铁夫说,是呀,就要过年了。   说着,何铁夫不觉鼻头就有些酸酸的,心想,如果不是作这个鸟官,这个时候也该和老婆孩子一起购年货,考虑如何过年了。能够理解的,说是为全县干部职工那几个裸体工资奔波,不理解的,还说是我何铁夫想巴结人大代表呢。这么想着,何铁夫捏着鼻子往地上一擤,竟然擤出一把血丝来,沾在雪地里,格外醒目。龚卫民见了说,何县长,您这是怎么?何铁夫说,没怎么,可能有点心火。然后上车,打响马达,朝财政厅开去。   快到财政厅了,何铁夫把车子开进一个偏僻的巷口,然后下车,一边向财政厅靠拢,一边从提包里取出手机给童处长打电话。隔财政厅还有100米的地方,就见童处长从传达室里走了出来。两人加快步伐迎了过去。童处长说,要你们莫来硬要来,这样的天气不是受罪么?又说,摄像机就装在大楼顶上,我们现在已经进入监控范围。   经过传达室的时候,保安自然又是一阵盘问,好在他们仅仅提了一个手提包,又是童处长领着,才顺利过了关。到童处长家里坐定后,见没有外人,何铁夫就从包里取出一包云雾茶,递给童处长,开门见山说,这次来就看望你和蔡厅长,还有那个具体负责拨款的阮科长,你和蔡厅长的茶叶是一样的,阮科长的打五折,你觉得行吧?童处长说,你们这样,是要让我们犯错误不是?何铁夫说,我们老同学了,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龚卫民也在一旁说,您看我们司机都不带,何县长亲自驾的车。童处长说,我已跟蔡厅长说好,争取给你们调剂点资金出来,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下个星期就可到达通化。龚卫民说,还要我们来一趟么?   童处长想了想说,本来你是不用来了,但年底到了,我的应酬也多,弄不好会忘了你们的事,你来一下也好,还可守着处里把钱拨走。   从童处长那里出来后,两人先去了管拨款的阮科长的家里,然后再上蔡厅长家。厅长夫人很热情,赶忙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子给两人倒了热茶。蔡厅长则说,离开通化后,还没见过你们的,都好吧?两人忙点头说,好好好,托厅长的福嘛。蔡厅长说,是到省城来购年货?何铁夫说,年货也购一点,主要是来看看厅长,您对通化这么关怀,通化人民没齿不忘啊。   说着,何铁夫从包里拿出一包茶叶,放到茶几上。厅长仍是一脸的笑,说,这么客气干什么?坐在对面的厅长夫人脸色却跌了一下,但她也是见多识广之辈,立即又笑容可掬了。   从蔡厅长家出来后,何铁夫把着方向盘要往宾馆里开,龚卫民说,赶回市里去吧,也就两个小时的路,您也好久没和嫂子团聚了。何铁夫说,你这家伙!心里却很受用,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小巷。   11   晃眼又是一个星期。为了确保省里的资金及时到位,何铁夫对龚卫民说,你还是上一趟财政厅吧,没准那姓童的家伙还真把我们的事给忘了呢。   龚卫民走后,何铁夫天天给他打电话,问钱什么时候到。开始龚卫民总说,别急,童处长答应了,过一天两天就办。过了两天,何铁夫又给龚卫民去电话,龚卫民说,童处长说好了,明天就给我签字,你还耐心等一下。何铁夫想打电话给童处长,知道人家年底忙,而且龚卫民正在找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是又过去了两天,还没见资金拨下来,何铁夫心里骂了句,这龚卫民怎么搞的,平时他办事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嘛,这回到底怎么了?只好又给他打电话。却老拨不通。最后拨通了,没讲上两句,又断了。何铁夫正急得跳脚,龚卫民把电话打了回来。他说,阮科长到乡下去了,他每年都要提前给父母去拜年的,可能要去几天。何铁夫说,等他回来再拨款,途中至少得两天,不是年三十了?钱怎么到得了职工手里?   龚卫民在那头沉吟片刻,说,反正这个钱会拨下来的,是不是先借用一下那笔国债转贷资金?何铁夫说,这个钱谁敢动?动了上头要派人来追查的。但想想,省里的钱反正落不了空,只好先拿那笔钱应一下急。何铁夫便指示财政局段副局长调用那笔国债资金。段副局长提醒何铁夫道,这是明令不能挪作他用的专项资金,龚县长又不在家,而且他还是财政局局长,他不签字,我不敢动。何铁夫火了,吼道,还用你来给我宣讲政策?龚县长不在,何县长在嘛,何县长签了字算不算数?   龚卫民是等县里的工资发完之后才回到通化的。他还是没把资金拨回来。向何铁夫汇报时,龚卫民说,等阮科长从乡里回去,银行已经关账放假了,不过他答应,春节一过立即把款子拨下来。何铁夫也懒得跟龚卫民理论,说,你们要过年,我也要过年。回了市里。   春节放假三天,加上前后两个连着的大礼拜,共有七天。何铁夫是初七那天回到通化的。初十开人代会,他必须提前两天把政府一些事情安排好,然后集中精力开好大会。这个会对他来说,的确意义不同一般。当然当不当这个县长,他也并不是很在乎,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将这个官做下去,又去做什么呢?   同时何铁夫还对违规拨走的那笔国债转贷资金放心不下,得催龚卫民快点到省里去,将调度资金拨回来,好把窟窿补起来。所以一到通化,他就去了龚卫民家。龚家人说,龚卫民已经上了省城。这样,何铁夫才放了心。   可何铁夫没有想到,初八那天晚上,何铁夫已经睡下好久,反贪局几个人敲开了他的房门。说实话,何铁夫知道他们迟早是会上他屋里来的,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彼此都熟悉,平时是常见面的,所以他们对何铁夫还算客气。为头的姓周,他是检察院的副院长兼反贪局局长。周局长说,何县长,我们是为吴凤来的案子来的,根据他的招供,有件事想到你这里来取证。   何铁夫知道他所谓有件事指的是什么,指指墙上的石英钟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要取证,难道非得这个时候来取吗?周局长说,对不起,何县长,干我们这一行的,深夜两三点找人是经常的事,这是我们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还请你理解和原谅。何铁夫说,你们说吧,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周局长说,何县长,难道一定要我们先开口吗?何铁夫说,你们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们指的什么?周局长说,何县长你是知道我们的政策的,你先开口和我们先开口,其性质和结果可不一样。何铁夫不耐烦了,大声道,姓周的,你别神气,我至少现在还是通化的代县长。周局长说,你是不是代县长,这与我们办案没多大的关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铁夫一拍桌子,吼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犯了哪一条?   这周局长也沉得住气,依然是不愠不火的样子。他说,何县长你回忆一下,吴凤来是不是曾给过你钱?何铁夫说,给过好多?你指的是哪一次?周局长说,你硬是不肯说,我替你说,十万元,我大概没说错吧?   你没说错。何铁夫懒得跟他们绕圈子了,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存折,往周局长面前一摔,说,你们看看,吴凤来的钱都在这里。周局长打开存折,见里面曾经存过十万元人民币,可那十万元人民币已经取走。周局长冷笑一声,说,何县长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想用这个一分钱都没有的存折来哄我们?何铁夫说,我麻烦你再往后面翻翻行吗?   周局长就往后面翻了翻。他看到了存折的内壳里面用浆糊粘着一张事业性收费收据。收据盖着通化一中财务科的红印,上面写着今收到通化造纸厂校庆捐款拾万元整的字样。   第二天,整个通化县就传开了何铁夫被抄家收审的谣传。传得非常神,说吴凤来为了让何铁夫减免他的税款,一次就给了何铁夫五十万元的贿赂,何铁夫拿着这笔钱,带上政府办的于小丽飞了云南,又飞重庆,潇洒快活如神仙。还说反贪局的人去抓何铁夫时,他正和于小丽睡在床上,两个人都一丝不挂的。又说何铁夫给了于小丽不知好多好处,否则她怎么会跟何铁夫上床?   如此如此,不一而足。直到两天后人代会如期召开,何铁夫端端正正坐在了主席台上,这谣传才不攻自破。   然而好运并没因此而降临何铁夫,第三天就要开始选举的时候,何铁夫县长候选人的资格被撤了下来。原因当然已不是收受吴凤来的贿赂,而是何铁夫动用国债转贷资金的事,被人捅到了市纪委,市纪委当即下来查实,何铁夫白纸黑字在国债转贷资金的拨款单上签着自己的大名。还是看在何铁夫是为了发放工资,而没有别的不可告人目的的份儿上,才免去了刑事责任,但他县长候选人的资格那是非取消不可的。只好按程序,紧急召开人代会主席团会议讨论,临时确定县长候选人。   讨论来,讨论去,刚从省里调资金回来的龚卫民被推举为候选人。   12   何铁夫准备离开通化县的头一天,吴凤来到武装部来看望他。吴凤来是何铁夫县长候选人资格被取消的第二天放出来的。何铁夫把那个空白存折和贴在存折里的那张收据一并给了吴凤来。   吴凤来心里很不好受,说,何县长,这十万元,我并不是有意要害您啊,是您使造纸厂起死回生,让全厂的职工有碗饭吃的,可您却从没得到过我们的半点好处,我和全厂的职工都过意不去啊。而有些人没给厂子办过半件事,却从我们那里弄了不少的好处,我心里服吗?可我要说别人的事,说那些从我手里拿走几十万上百万的贪官,他们不听,也不让说,硬要我交代和您的问题!这十万元钱尽管我早就知道您以纸厂的名义捐给了一中,但我在他们面前也不说半句,我让他们自己来找你,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老吴你别说了,我了解你的好心。何铁夫略有所思地说,我不明白的是,这十万元钱你不说,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吴凤来说,这还用说,是那姓游的狗杂种说出来的。原来我还不知道,他跟钟大鸣和龚卫民他们是一伙的。   提到龚卫民,何铁夫想起了什么,等吴凤来走后,给童处长打了一个电话,问调度资金怎么春节后才到县里?童处长有些奇怪,说,这是怎么搞的?龚卫民到省里的第一天,手续就办好了的,不信你还可以问问具体负责拨款的阮科长。何铁夫说,阮科长年前不是回乡下去了么?童处长说,哪有的事,春节前那么忙,阮科长一直在处里上班,哪里也没去。   何铁夫无言了。他突然觉得胸闷,气促得不行,喉咙也堵着,差点儿憋昏过去。最后一口恶血从口里喷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瓷板砖。   何铁夫在通化县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其实并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心火过盛所致。也没告诉家里,这个星期是左舒青闻讯过来打的招呼。出院那天,左舒青还把何铁夫接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左舒青说,铁夫,你要离开通化了,以后上我家去的机会就不多了。   左舒青搬了新家,三室两厅。左舒青告诉何铁夫,这是一栋教授楼,也就是要有高级职称的老师才住得进来。何铁夫将左舒青收拾得干净明亮的屋子打量了一下,说,蛮好的,你几时评了高级?左舒青说,我还没评高级,这是校长照顾的,校长说我为学校做了贡献,让我提前搬进教授楼来。何铁夫说,你做了什么贡献?左舒青说,你给了十万元嘛。何铁夫就笑了,说,这是造纸厂的钱,怎么算到了我的头上?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左舒青还拿来了一瓶红葡萄酒,说,稍微喝点没碍事的。端酒杯的时候,何铁夫没见左舒青的孩子上场,就问,孩子呢?   送到我妈那边去了,今晚我们慢慢喝两杯。左舒青把杯子举起来,柔柔的目光抛向何铁夫,说,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是学校组织的一次篝火晚会,当时我们喝的就是这样的红葡萄酒。何铁夫说,记得记得,有些事情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它是人生的最大财富。   说着,两人的杯子一碰,一杯酒就下了喉。何铁夫就觉得奇怪,平时在外面喝了那么多好酒,什么茅台五粮液剑南春之类,常常喝,却从没觉得像今晚这酒这么好喝。何铁夫就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心想,到通化来,什么也没得到,可却找到左舒青,而且喝到了她的酒,我何铁夫不也就足了吗?   ·13·   上篇   1   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减轻农民负担工作会议开到下午7点才结束,龙溪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走出县委礼堂就登上乡里的吉普,匆匆出了县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发的意见,就用手机打通乡里的电话,让乡办秘书小宁通知在家的党委委员召开会议,研究减负方案。8点多钟回到乡政府,在食堂里吃了几口师傅留在锅里的饭菜,就进了会议室。毛富发先传达了县里减负会议精神,申明谁违背减负原则收了不该收的钱粮,就一票否决谁。接着周正泉讲话,他说,大家也看到和听到了,最近新闻媒体报道了不少涉农事件,中央和省市一个一个的会议开,一个一个的批示和通报往下发,县里的减负会议更是把减负当作高压线横在乡干部面前,谁触电谁自取灭亡。因此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错。特别是上个月把农业税和统筹款任务落实到村组后,部分干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尽快把减负精神贯彻下去,坚决按政策办事,有依据该收的就收,没有依据而不该收的一分钱也不收,否则出了乱子,吃不了兜着走。周正泉的话音还没落,下面已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平时的税费就收不足,再减就不要收了。有的说,乡里的底子薄,干部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没一个月的,再减负我们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面了。一说露屁股,有人就穷开心,嬉皮笑脸地说,女人屁股露在外面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面是流氓,我们不成了流氓?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周正泉不笑,说我也知道减负后的日子更加艰难,所以有几项工作必须跟减负同时进行。列举了一二三四,最后宣布,明天上午开始行动,由党委政府和人大几位头头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开赴东南西三片,进村进组进学校,把减负内容一项项落实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带人去了东片的高桥村。一进村农民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嚷嚷上面一再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电视都放了,报纸都登了,你们还到村里来干什么?说对农业税我们没有太多的意见,皇粮国税,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统筹款收得实在没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50元一亩了,只能按30元一亩交。说家里没鱼塘养鱼,没土地种橘子药材的,每亩田也分了5元特产税。意见一大堆。周正泉拿本子一一记下,告诉他们,这次乡里就是下来落实减负的,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提出来。也许众人习惯了乡干部一进村就要粮要钱的老一套,今天听说专门来减轻农民负担,相反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趁机作了解释,要大家把农业税、统筹款等合理负担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不合理负担区别开来。说,合理负担恳请大家按时足额上交,不合理收费坚决拒绝,如果哪个找你们的麻烦,我周正泉为你们做主。他还就每亩50元统筹款的任务解释说,年初县里以为今年会有新的政策出台,有过只收30元一亩的设想,可后来左测算右权衡,还是定了上年的标准。这是村干工资、五保供养、民兵训练、现役军人补助等正当开支,目前乡村财力有限,以后乡村经济发展了,乡里和村里拿得出钱,村民便可以少交甚至免交了。周正泉把这一层道理说透,大家也没了意见。至于特产税的事,周正泉说,县里给我们乡分了35万元的任务,乡里实在分不下去,才不得已这么做的,如果确有困难,乡政府再想想办法,能否从另外的途径解决。   讨论正热闹的时候,乡办秘书小宁骑着单车匆匆赶了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周正泉说,你的手机没讯号,我只有赶紧跑来了。周正泉说,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小宁说,黄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头皮就麻了一下。几个人立即往吉普上爬。要小宁也不骑单车了,一起挤吉普。原来副乡长龙跃进为完成农业税征收任务,前天就去了黄金村。为调动干部职工的积极性,这几年乡里采取征收任务和工资奖金挂钩的办法,龙跃进收税的积极性很高,每年任务就他完成得最好。也怪不得,龙跃进老婆没工作,父亲前年为了给小儿子筹学费,上山砍竹子卖钱,摔在一个刚砍过的竹蔸上,把输尿管戳破,在医院里动了两次手术,搞得家里负债累累。偏偏黄金是龙溪乡最偏远最贫困征收难度最大的村,龙跃进在那里收了两天的农业税,实物和人民币两项加在一起还不上千元。后来龙跃进了解到黄金村有不少在广东打工的,常有钱寄回村里,就跑到邮政代办点查了查汇款单,把那些欠税的农户家里的汇款单扣下来,等人家来取汇款时坐地征税。龙跃进这一招还真行,一下子就收了好几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陈的老婆婆来取她孙女寄回来的400元汇款,龙跃进扣缴了她家欠交的310元钱,陈婆婆不甘愿,和龙跃进发生了争执。实际上也只争了几句,陈婆婆就走了,谁知没到半个小时,村里就有人来喊龙跃进,说陈婆婆跳井了。   吉普还只开到黄金村口,就见一户人家门外挤满了人,想必是陈婆婆的家无疑了。周正泉几个一下车就往屋里奔,见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制躺椅上,头发披散,面容苍白,九死一生的样子。龙跃进已先到了,乡卫生院的医生正在前后忙乎着。围观的人告诉周正泉,还是今年天旱,井里水浅,陈婆婆跳下去后,井水才淹到腰身处,而且刚好有人路过井边,听到动静就把陈婆婆救了起来。还说陈婆婆命苦,30岁死了丈夫,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女儿被人拐到了河北,儿子得了偏瘫躺在床上,儿媳也跟人跑了,家里就靠她一双手操持。好在孙子孙女争气,孙子读高中,成绩排在班上前几名,孙女为让弟弟把书读下去,去了广东打工。这次寄的400元钱,就是给弟弟交伙食费的,不想乡里逼着交了税。听人这么一说,周正泉心情有些沉重,蹲到陈婆婆身旁,向她赔礼道歉,然后把自己身上仅有的300元钱拿出来,放到陈婆婆手里。这倒让陈婆婆不好受了,大骂自己老糊涂了,做出这样的蠢事,害得周书记担惊受怕的。   回到乡里,周正泉给了龙跃进一个不轻不重的记过处分。龙跃进对处分没意见,只要求他在黄金村收的税款算在他的头上。龙跃进走后,小宁来问周正泉,龙跃进这事要不要报到县里去?周正泉皱了皱眉头说,以后再说吧。然后走到操坪里,爬上等在那里的吉普车,准备下村。可龙溪中学的校办主任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把车子拦住了。校办主任哭丧着脸说,周书记你快到学校去看看,学校已经上不成课了。   原来事情的根子是现已做了教育局长的周正泉的前任夏存志埋下的。夏存志以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长,因与人争夺局长的位置失败,才到龙溪来做了书记。上任不久夏就带着龙溪中学的校长宋天来跑资金,搞集资,将一栋三层教学楼竖了起来,并且拆了校门,扎架重修,要彻底改变龙溪中学形象。夏存志这么做的目的十分明显,那就是要给人瞧瞧,他不当教育局长同样可以办教育。恰逢把他挤走做了局长的那位仁兄因经济问题下台,夏就顺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长。只是夏存志满面春风荣调了,龙溪中学却留下了不少后患。龙溪中学这几年因修教学楼欠了一屁股债,以往教育局根据龙溪中学的实际困难,不但没有按比例征收他们的教育附加费,还要从其他学校集中上去的教育附加费里拨一笔给他们。这个学期县里开了减负会,教育附加费一分也不能收了,龙溪中学便少了一个主要的还债手段,债主们生怕自己的钱泡了汤,纷纷逼着宋天来拿钱,宋拿不出,他们就砸烂了教室玻璃,还要把在建的学校大门的脚手架也拆下来。   听完校办主任的汇报,周正泉要小宁去喊乡长毛富发和其他干部。小宁转了一圈,仅仅喊来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周正泉说,毛乡长他们呢?小宁说,每个人的房门都敲到了,估计已经下了村。周正泉说,我上车前还见毛乡长提着裤子从厕所里回来。小宁说,要不再去找一次?周正泉摆摆手止住了小宁。周正泉心里明白,当初夏存志倾乡里所有财力建龙溪中学教学楼时,毛富发和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反对,认为乡里底子薄,干部工资都保证不了,搞这样的大动作后患无穷,加上学校生源越来越少,新建教学大楼没必要。周正泉虽也反对,只是学校基建搞起来之后,夏布置什么任务,周还是挺配合的。后来夏存志调离龙溪,按常规如书记的位置不从外面来人,就该由乡长毛富发接任,没想到竟让周正泉这个副书记顶了上去。为此乡里干部议论纷纷,说发财要乱来,当官要后台,组织部长是周正泉党校时的同学;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周正泉给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李旭东送了两万元现金;说30而立,40而不用,毛富发已经40岁过了提拔的年龄,周正泉运气好,天下掉下个馅饼,人家没捡到被他捡到了。周正泉对此无话可说。他知道夏存志是把龙溪中学当作自己树的旗帜来看待的,他不想在离开龙溪后这面旗帜跟着就倒下。夏存志相中了周正泉,当李旭东找他谈话时,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书记,他坚决不走。   离学校还有一段路,就见校门的脚手架上攀着好几个人,扔砖头、撬马钉,干得很欢的样子。派出所长顾定山大声吼道,周书记来了,你们看见没有?周正泉也喊道,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下来跟我商量好了。拆脚手架的人这才开始往下爬。其他讨债人和学校的师生闻风而动,一下子把周正泉围了个严实。宋天来告诉周正泉,学校还欠90多万基建款没拨出去。周正泉就一边在心里骂夏存志的娘,一边死撑着面子对讨债人说,你们信不信得过我?大伙就嚷嚷道,给钱就信得过,不给钱别说你乡里的书记,就是县里的书记省里的书记我们也信不过。周正泉说,今天要拿钱,你们把宋天来和我的皮剥了也没用,如果你们能给点时间,我一定会想法子。大伙说,你的话我们不相信。周正泉说,我这个鸟书记三年两载也走不掉,到时如果不给钱,你们到乡政府捋我的被子还不行?周正泉这一说,大家觉得现在就是拆了大门,捣掉教室,不见得钱就能到手,既然书记发了话,以后找乡里也行,口气才软了一点。   2   周正泉准备上一趟县城。走之前,召集几个头头凑了凑这次分头下村下组开展减负工作的初步情况。还专门听取了财政所长裴汉云的汇报。裴汉云根据党委意见,就减负后的乡财政算了一笔账。减负后屠宰税不能足额征收,特产税没有来源,加上其他一些税费不能收,今年全乡至少短收60多万元。除此之外,乡里还有一个拖了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摆在乡财政帐上的50万元借款。原来前几年县委县政府头脑发热,发文要各机关各乡镇投资办厂办经济实体,或以不同方式到企业里投资入股,想以此活跃地方经济和弥补机关经费不足。当时的书记夏存志觉得乡政府出面办实体,既没资金又没经验,拿钱投给企业又没把握,最后才决定由干部私人向财政所借周转金,自己决定投资方向,这样既响应了县里的号召,又把风险转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财政所门口就挤满了借周转金的人,100多名干部借走了50多万元。不想几年下来,企业差不多都已倒闭,干部们投的钱等于扔到了水里,泡泡都没一个。后来财政所挨家挨户催收周转金,催了几年也没谁能拿出钱来还。财政周转金是上级财政借下来的,到时还得还回去,而上级财政不会找借钱的个人要钱,只管从下达给下级财政的指标中抵扣。不减负的时候,乡财政还有手段拆了东墙补西墙,拿别的资金临时填补借款,现在财政短收那么多,这手段也不灵了。听完裴汉云的汇报,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没别的好办法,只有让裴汉云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还钱。周正泉算了一笔帐,如果借款收得上,先还一部分给上级财政,再重新办理一部分续借手续,把已停产两年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一方面可增加农业特产税,另一方面乡里还可收几个管理费。   碰头会后,周正泉心里有点不踏实,去了毛富发家。一进屋,毛富发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凉茶。周正泉伸手接茶时,无意间瞥了一眼那颤动着的丰硕的胸脯。许是好几个星期没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觉得那胸脯好汹涌,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曾冬玉是毛富发的第二个老婆,毛富发因第一个老婆生不出孩子,折腾了几年还是离了,后来才又娶的曾冬玉。曾冬玉是乡卫生院的护士兼出纳,比毛富发足足小了十岁。比毛富发小十岁不说,还有这么一个大胸脯,你他妈的毛富发艳福真不小。周正泉就想。周正泉还想,毛富发你没当上书记也值得,你老婆这个大胸脯就抵得几个鸟书记。也许是为了躲开那惊心动魄的胸脯的诱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满满的凉茶都灌了下去,兴犹未了地说,整个乡政府也就你家里有这么好的凉茶。曾冬玉就接过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说我再给你倒一杯。周正泉赶紧说,够了够了,我坐两分钟就走。曾冬玉这才拿着杯子转身进了里间。毛富发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对周正泉说,你嫂子每天起来别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壶茶放到这里,说我们当乡干部的下村入户,老远从外面回来口干舌燥的,没耐心喝热茶,有凉茶可救急,周正泉说,你有曾医生在身边,福气不小啊。毛富发说,你说福气,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官不官民不民的,呆在这个破地方。又说,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边聒噪些啥,什么张三与我一同参加工作,现在做了局长,住进了三室两厅;李四尽管只是个股长,却掌握着实权,要什么有什么;最差的王五无职无权,儿子也进了全县最好的重点学校。周正泉知道,毛富发一半是发牢骚,一半也说的是实情。毛富发是龙溪本地人,做了三届乡长了,多少办了些实事,比如这满山满岭的树林,就是毛富发一个村一个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乡规民约严禁滥砍乱伐,实行封山育林的结果。可官场就是官场,书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这个乡长还在原地踏步,进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同情毛富发,这次上面没让毛富发做书记,却把自己抬出来,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么安慰毛富发,毛富发也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说,周书记一定有什么事吧?周正泉说,我打算上一趟县城,一是找找林业局,我们搞了几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潜力大得很,看能否批点木材砍伐指标,把乡里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同时弥补一下农林特产税的缺口;二是让宋天来到几个部门去烧烧香,看能不能化点缘回来。末了周正泉又说,家里的减负工作,还有别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周转金的回收清理,还得请你多操操心。   上路后,老牙货的吉普车尽出毛病,到城边天已麻黑。周正泉让小林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小店前,准备吃了晚饭再进城。三人走进店里,正要点菜,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龙溪地界上近两年暴发的煤窑主舒建军几个。舒建军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过来,故作惊喜道,是老同学你呀,看来我今天是吉星高照,得遇贵人。又回头示意身后一位姿色不错的年轻女人,让她过来和周正泉见面,说这是我公司的销售部经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学你认识吧?周正泉点点头说,好像在哪里见过。舒建军说,在哪里见过,是在梦里见过吧?周正泉客气地把手伸给肖嫣然。就觉得这女人的手柔柔软软的,像崭新的绸子。心想,做个窑主比做这个鸟书记强远了,出门还有漂亮女人陪着,而且这女人的手这么柔软。这时舒建军已坐到周正泉旁边,左一个老同学右一个老同学的。舒建军跟周正泉是同学不假,两人在一个班读过三年高中。那时舒建军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个,加上成绩又臭,没谁把他当回事。偏偏他又爱在女同学面前出风头,还异想天开地爱上了班上一个堪称校花的女同学。可校花却悄悄喜欢着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军。舒建军就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告状,说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结果周正泉挨了学校通报批评,校花也没面子呆下去,转学走了。周正泉为此恨得太阳穴上的青筋乱跳,要收拾舒建军一番,只是正在备战高考,一直没时间和机会。后来周正泉上了大学,舒建军在家里荡了两年也参军去了部队。不过那两年舒建军没在社会上白混,到部队后他比一般战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讨首长欢心的手段,几年下来就提司务长,转业回来进了县委行政组做了副组长。本来在行政组舒建军干得如鱼得水,跟领导的关系搞得火热,不知怎么突然离开机关下了海,四处筹措资金,在广东炒起了地皮。广东炒地皮的风刮一阵就刹住了,他便回到县里,率先在龙溪开起了全县第一家私营煤矿,成了远近闻名的私营企业家和省人大代表,风光一时,惹得县里的头头脑脑争相与他交好,有的还暗地里到他的矿上入股。做了他的隐形后台。周正泉不知是记着高中时的旧恨,还是看不惯如今这些官商勾结的风气,跟舒建军保持着一定距离,舒建军几次上门请他上窑山“指导工作”,他都不冷不热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竟被他逮了个正着。   这当儿,舒建军已把菜谱拿了过去,豪爽地说,我来点,好久没跟老同学喝酒了,这一顿我请客。不一会菜就上桌,什么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鸡,都是些平时少见的野味。酒是当地产的五星级开口笑,舒建军一边给周正泉倒酒,一边说,喝本地酒放心,没有假。齐喝三杯后,舒建军举杯给周正泉敬酒,说老同学你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窑就在你的地皮上,凡事多请包涵。周正泉说,哪里哪里,今后乡里有困难,需要舒老板帮忙,可不要躲避哟。两人杯子一碰,酒就下了肚。舒建军给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时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举着杯子来到周正泉身边,瞟着周正泉说,我早就听说过老板这位老同学不仅是官场好手,同时也是席中豪杰,今在相见恨晚,至少也得喝个十全十美。周正泉说,何谓十全十美?肖嫣然说,你的芳名有个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说我不丑,不丑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说,肖女士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说,周书记是嫌这种喝酒方式呆板不是?那我们喝交杯酒吧。说着,伸手来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连忙躲开了,慌慌地说,不行不行,今晚还有要紧事,我甘拜下风。   闹嚷中把酒喝完,两伙人钻进各自的车里。进了城舒建军他们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陪宋天来和小林住进县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谓宾馆后,对宋天来说,来之前我就和你分了工的,该去烧香的地方今晚让小林陪你去,我就不好出面了,只负责跟夏存志联系。宋天来说,我办事你放心。周正泉点点头,准备回家。小林要去送他,他不让,说你们还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没事。回到家里,邹立敏还没睡。也是久别胜新婚,这晚周正泉酣畅淋漓,江河直下,感觉十分到位。邹立敏也很满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娇道,你真行。周正泉说,是你能干嘛。聊了一阵,周正泉正要睡去,邹立敏吊着他的脖子说,现在我们医药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差,工资都快发不出去了,据说财办下面成立市场服务管理中心,要进三十多个人,你的同学黄绍平在财办当主任,你跟他去说说吧。周正泉说,明天我办了事,就去找一找黄绍平。   3   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也是他运气好,夏存志正要到市里出差,听了周正泉的来意,他说,你来得很及时,这次我就是上市里争取扶贫帮教资金的,如果顺利的话,我会重点给龙溪中学倾斜。周正泉说,听夏局长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夏存志说,我也知道我在龙溪中学留下了个尾巴,还得周书记你好好地给我捂着点哟。   接着周正泉上了林业局。局长没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县政府呆过,跟股里人熟悉。他们也还客气。听周正泉要恢复木材加工厂,申请砍伐指标,他们说,如今上头对环保强调得很厉害,砍伐指标控制得很死。周正泉说,控制得再死,也总有些吧?他们就笑,说那要看你周书记的法水了。周正泉说,我有什么法水,主要靠兄弟们帮忙。这样吧,今天中午我请客,跟兄弟们搓一顿怎么样?开始几个人还推辞,经不起周正泉一番劝说,跟他出了林业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给每人打发了两条精品白沙。就都高兴,说你周书记这么够朋友,你的事情我们就是犯错误也要帮你办。   与林政股的人道别后,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四点。赶到财办,黄绍平刚从工商局回来,见了周正泉就嬉皮笑脸地说,多挣钱呀,你挣了多少钱了?黄绍平是周正泉大学同学,特别喜欢开玩笑,从来就没正儿八经喊过周正泉,总是喊他多挣钱。周正泉说,我挣什么钱?一个乡巴佬,哪像你财办主任,带财。黄绍平说,带财也没你寨王老子神气,老实交代,你有几个压寨夫人?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老远跑了来,你总得跟我说句正经话吧?黄绍平说,你想要我跟你说正经话是么?我这就跟你说句正经话,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觉。闹了半天,黄绍平才煞住,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叫你来的。周正泉有些懵,说谁?黄绍平说,邹立敏。周正泉说,她找过你了?黄绍平说,没有,我知道准是她叫你来的。周正泉说,不,不是她,是毛富发让我来的。黄绍平像不认识周正泉似地瞪着他说,你别出傻气了,这次市场管理中心从工商划出来时我好不容易多争了几个名额,才把邹立敏考虑进去,你难道要把这个指标让出去?周正泉说,毛富发在乡里工作了大半辈子,自己进不了城,老婆也窝在乡里,孩子进不了城里的学校,你要人家怎么安心工作?黄绍平说,他毛富发与我有什么关系?再说医药公司眼看就要倒闭了,不给邹立敏一个安排,她不跟你离婚才怪呢。周正泉说,绍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不争取毛富发的支持,我这个鸟书记是当不了几天的。黄绍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还没吼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黄绍平听了两句,便把话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顿了一句,你的。周正泉拿起话筒,里面嗡嗡叫着听不清。周正泉就知道是龙溪打来的了,每次乡里的电话因线路有问题都是这个声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谁?快说话?搞了半天才听出是小宁,他焦急地说,乡里出事啦!周正泉说,什么事?小宁说,差点出人命了!没说完电话里又一阵嗡嗡声,最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周正泉只得放下电话,回头对黄绍平说,你也看见了,当乡干部没两分钟安宁得了,我这就得赶回去。黄绍平好像还在生他的气,没吱声,等周正泉迈出门坎,便朝着他刚才坐过的椅子就是一脚,把椅子踢了个底朝天。周正泉听到身后的响声,迟疑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往前赶。周正泉知道黄绍平这个卵脾气,但他人是好人,是会考虑自己的意见的。   来到街口,周正平打开手机,准备给家里和宋天来打电话,一辆桑塔纳停在了脚边。舒建军从车里伸出个脑壳,叫道,老同学你快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周正泉说,我马上就要回乡里。舒建军说,急什么哟,你离开两天,保证乡里搞不了政变,新开业的华都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我们去那里潇洒潇洒。周正泉说,你的情我领了,可我真的去不了。车里的肖嫣然也把头伸出来,笑眯眯道,肯定是书记夫人太厉害,周书记子弹不够用,才急于逃走吧。周正泉说,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开心,刚接到小宁的电话,乡里要出人命啦!舒建军见周正泉不像开玩笑,就说,这样吧,我的车况比你的好,你上车,我这就送你回去。桑塔纳开进乡政府,周正泉的一只脚还没落地,小宁就小跑着奔了过来。小宁告诉周正泉,昨天财政所长裴汉云发动所里的人,加班加点把干部们的借款条子清理出来,对了账,然后逐笔誊到一张大白纸上,今天一早公布在乡政府操场边的墙壁上。墙下很快就围满了人。大家边看榜,边叽叽咕咕议论起来。说这钱又不是我们自己硬要借,都是乡领导左号召右号召才借的,我们又按照领导的意图一分不留地投给了企业,现在企业都不存在了,我们到哪里收钱去?又说企业不存在了,倒肥了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这钱我们可不会还,要还财政所找企业老板和乡领导去。还说财政的钱是国家的,国家是爹是娘,我们是儿是女,拿了爹娘的钱也要还,哪有这样的理?大家正在议论,副乡长龙跃进走了过来。他一见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腾起一股烈火焰。只听他大声嚷嚷道,裴汉云你没搞错吧,我只借了一万,你怎么写着一万五?裴汉云把榜贴好后,还拿着盛浆糊的瓷碗站在墙下,想把榜上的数字检查一遍,生怕哪个地方誊错了。听龙跃进这一嚷,他就瞄着龙跃进的名字说,你第一次借的一万没错,可三天后你又借了五千,你吃错了药,记不得了?也许这段时间龙跃进走背运,心情太坏,听裴汉云说他吃错了药,一股莫名的火气就冲到了脑门上。他跨前一步,点着裴汉云的鼻子说,姓裴的你说说,我吃错了什么药?裴汉云平时跟龙跃进是开惯了玩笑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仍然说,没吃错药,怎么连借了多少钱都搞不清了?龙跃进的拳头不觉就扬了起来,咬着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头痒?一旁的人对裴汉云要他们还钱也多有怨气,见龙跃进出来当英雄,便有些亢奋,纷纷起哄道,龙跃进你有没有条卵?有条卵你就硬一硬给大家看看!裴汉云见势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嘴还不服软,也吼道,龙跃进你是想打人怎么的?话还没落音,龙跃进的拳头就挥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裴汉云的鼻梁上。裴汉云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来。也是一时性起,顺手就扬起手上的瓷碗砸过去,正正当当砸在龙跃进的太阳穴上,他惨叫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墙角边。   周正泉跟小宁赶到乡卫生院,缠着纱布的龙跃进正躺在病床上吊水,人睡了过去。一旁给龙跃进换吊瓶的护士就是毛富发的老婆曾冬玉。她说,周书记你一出门,家里就翻了天。周正泉担心龙跃进的伤势,便问,情况怎么样?曾冬玉说,也没什么,砸了个口子,出了些血,没伤着正穴。周正泉才松了一口气。许是听见床边有人说话,龙跃进扭扭身,醒了。一见是周正泉,眼里就蓄满了泪水,委屈地说,周书记你要给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来了气,心想祸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有脸要人给你做主。但看龙跃进正在养伤,也不好说他的不是,只说,你安心把伤养好,别的以后再说。接着周正泉又到财政所去找了裴汉云。周正泉说,裴汉云呀裴汉云,我要你张榜公布欠款,没叫你用碗砸人,你这是耍的哪门子威风?裴汉云说,我这是正当防卫,他先动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码盛得两大碗。周正泉说,你这是防卫过当。裴汉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说得一旁的人都笑了。周正泉说,好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文革了?想想说,回收欠款的事,暂时缓一缓,等把你们两人的事情处理清楚再说吧。   说到要处理,周正泉却不急。这样的事急不得,当事人正在气头上,不容易处理。但周正泉不急,龙跃进急。他心虚,事情是他闹大的,他不想总在卫生院呆着,处理决定没下,他心里就没底,不知这药费最后由谁出,如果让他出就惨了。于是回乡政府找到周正泉,说,周书记你撤了我的副乡长,甚至开除我的党籍,我屁都不会放一个,但我的伤是裴汉云砸的,医药费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说,你不见我正忙?计划生育,征粮收税,综合治理,群众上访,现在又要减负,哪样躲得了?再找到毛富发,龙跃进又把跟周正泉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毛富发说,这事你还是多找周书记,乡里的事书记说了算。龙跃进说,你是乡长,我是副乡长,我的事你不做主谁做主?毛富发说,好好好,我找找周书记,要他赶快研究。龙跃进才心安了些,掉头往卫生院走。回到卫生院,忽然觉得脚上不对劲,挪也挪不动了,请医生一查,才发现脚杆子骨裂。原来那天被裴汉云砸倒时,他的脚正好在水泥墙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当时只注意血流如注的脑壳,后来在卫生院天天躺着,也没在意,今天多走了几步才痛起来。医生说,脚上的骨裂虽然不太严重,但拖的时间多了几天,治疗起来就费事了。龙跃进一听就傻了眼,不知这药费又该加到哪个数。   龙跃进走后,毛富发找到周正泉说,龙跃进他们的事还是研究一下,定个调子吧。周正泉喊来几个主要负责人碰个头。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觉得给龙跃进个记过处分算了,至于医药费,裴汉云出一半,公家报销一半,龙跃进家庭困难,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说,这事还不能就事论事,回收欠款是党委集体决定的,不给跳出来闹事的龙跃进一个重一点的处分,今后我们这些人就别在干部职工面前说话做事了。特别是减负后,税收征收难度加大,乡里面临的困难和矛盾越来越多,学校有人闹事,各项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干部职工工资没着落,连下村的补贴都没处领,这些都与没钱有关。所以回收欠款显得尤为重要,处理龙跃进决不能心慈手软。他拍板说,我看这样吧,龙跃进的副乡长职务停两个月,让他反省反省;医药费他不能不出一点,事情的起因还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汉云出。   四   处分决定下达后,裴汉云咬咬牙,拿出510元钱他想得通,钱虽然出得冤枉点,却没输理,想想还是合算的。龙跃进却接受不了,停职反省无所谓,就是把党籍开除了,他也说过他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医药费,比放身上的血还让他心痛。于是他天天拖着一条瘸腿在乡政府院子里转悠,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人大主任,武装部长,司法员,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该找的他找了,不该找的他也找了。开始还有人听他说两句,后来大家就烦了,远远看见他瘸过来就躲起来。那天晚上也不知龙跃进是第几次走进毛富发家里了,曾冬玉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去关门,却被龙跃进抢先一步,把来不及关死的门生生给顶开了。曾冬玉就怨毛富发,说家里又不是你的办公室,要办公家的事你上办公室去。毛富发也一见龙跃进就头晕,说龙跃进呀龙跃进,你老找我干什么呢?龙跃进说,我不找你找谁去?你再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这里。毛富发说,龙跃进你别乱来,这是我家里。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直怪周正泉不该让龙跃进出那一半的医药费,但又不好在龙跃进面前明说,只得启发他,说亏你还在乡里混了那么多年,乡里的事谁说了算也搞不清,听话的听音,龙跃进后来就很少来找毛富发了,把目标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几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去堵他。三次五次,周正泉还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啦,大声吼道,党委是根据基本事实,并从全乡的大局出发,才作出这样的结论的。龙跃进你好歹是个党员,党委的决定你服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则开除你的党籍干籍。龙跃进说,我还没犯到这一步。铁了心要让周正泉不得安宁。大家就开玩笑说,龙跃进是逼周正泉的婚,看来周正泉不嫁给龙跃进,龙跃进是不会放过他的。周正泉没法,就不在办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里睡觉。但龙跃进反正找得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里一出现,龙跃进就立刻瘸着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是没法子,便把派出所长顾定山喊到身边,像是专职保镖一样,只要龙跃进一上来,顾定山就把他拦住,不让他拢周正泉的身。   这天夏存志陪分管党群和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到龙溪中学来检查工作,给学校带来25万元扶贫帮教款子。这对龙溪中学无疑是一笔大数字,学校不但可偿还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资款,还可拿出两万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门砌上去。当时李旭东和夏存志一行听完宋天来的汇报,周正泉本来安排好到乡政府前面的悦来酒店去吃饭的,不想李旭东坚持要在学校食堂与老师和学生们共进午餐。而此时离开饭时间还有个把小时,李旭东兴致很好,提出在校园里走走。李副书记要走走,大家就义不容辞地跟着他走走。校园本来不大,一圈下来,要不了几分钟。这时周正泉想起宋天来曾几次要他题写校门的事,他没空也没心思给他写,今天何不趁此机会让很爱好书法的李旭东来题?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来一说,两个人也很赞同,于是向李旭东提出了这个要求。李旭东开始还推辞说,我的字平时写给自己看还行,要题校门岂不遗臭万年?夏存志说,李书记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字如其人,刚劲挺拔,谁不知你书法上的芳名?周正泉也说,李书记的字在省市书法大展多次展出过,秉承的是魏晋风骨,题校门再合适不过。经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恳求,李旭东才同意下来。于是一行人走进校长办公室,取墨备纸,只等李旭东酝酿好情绪,大笔一挥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龙跃进那幽灵般的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龙跃进一边往里挤着,一边高声喊道,李书记你要给我做主啊,我出510元钱冤枉啊!正拿着狼毫,敛神屏气,准备往宣纸上运笔的李旭东听这一声高喊,手上的笔就有些不听使唤了,掉头去寻那声音。一心瞄着李旭东手中大笔的周正泉就全身发麻,呆在那里动弹不得了。好在上气不接下气从楼下追上来的顾定山冲了过来,抱住龙跃进就往外拖。此时李旭东把手中的笔放下了,对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周正泉说,是怎么回事?你把他叫过来。龙跃进被带进校长办公室,就开始申冤诉苦。这段时间龙跃进天天向人申冤诉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弄得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半天也没申诉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510元钱。李旭东就摇了摇头,对龙跃进说,你先下去,我再调查调查。龙跃进被顾定山拖走后,李旭东也没再问什么,只说,以后处理这类事情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周正泉点头如捣蒜,口中说着是是是。   送走李旭东一行,周正泉把顾定山叫来训了几句。顾定山说,今天我看得很紧的,龙跃进开始一直在乡政府里面转悠,我到厕所里去了不到2分钟,回来就不见了他。周正泉说,李副书记他们是直接到中学去的,乡政府除了办公室小宁和你我几个,没谁清楚,龙跃进是怎么知道的?顾定山说,我见毛富发跟你到中学去之前在龙跃进面前站了一会,肯定是他给龙跃进出的主意。周正泉就叹息一声说,这毛乡长,是怎么了?顾定山说,周书记你心里应该比我明白,毛富发当了多年的乡长,至今得不到重用,而你原来是副书记,一下子做了书记,回过头来领导他……周正泉止住顾定山说,不要说这些不利于团结的话。顾定山才不吱声了。周正泉说,小顾呀,你看龙跃进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句话,你得想想法子。顾定山说,有什么法子呢?他又不够收监的程度,关是关不了的。周正泉说,当然不能这样,尽管龙跃进有些不像话,但我们都是党员,还不能这么黑。顾定山说,周书记你看这样行不?给他点好处,要他放手,否则做他一下。周正泉就知道了顾定山的意思,说这恐怕不好吧?顾定山说,有什么不好的?不定他个妨碍公务罪已经便宜他了。周正泉说,那你要特别注意分寸,不要搞得过火。顾定山说,我知道。   果然以后龙跃进就不来缠周正泉了。周正泉问顾定山,你耍了什么手段?没伤害他吧?顾定山说,没有的事,我还要对你书记负责嘛。正说着,小宁喊周正泉接电话,周正泉就对顾定山说,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我请你客,再听你细说。电话是黄绍平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周大书记,市场管理中心就要办进人手续了,你想清楚没有?周正泉说,想清楚了,你安排毛乡长的老婆曾冬玉吧?黄绍平说,那曾冬玉一定如花似玉吧?你是不是占份?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这是为了革命工作。黄绍平说,好吧,我听你的,只是你老婆要跟你离婚,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哟。周正泉说,还没这么严重吧?   没多久曾冬玉就去了县市场管理中心。毛富发对工作上也比原来主动多了,主动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去找他商量新思路。这天周正泉正在接待蒋家村的两位群众,就要毛富发也听听。原来这是蒋家村两位姓唐的兄弟,由于是外姓人,常遭蒋家人欺侮,两年前蒋家三个名叫蒋国相蒋国臣蒋国帅的兄弟,强逼他们唐家出租了320国道旁的耕地给他们开窑做砖,唐家人惹不起这横行乡里的三兄弟,便以低价将5亩上好的水田出租给了他们,可两三年下来,他们不但连那低得可怜的租金也不给,他们去讨要时,还挨了他们一顿好打,两兄弟咽不下这口气,从组里告到村里,又从村里告到乡里,也没谁肯出面,今天才好不容易拦住了周正泉。周正泉听完他们的诉说,又问了些情况,就好言安慰两兄弟,说乡政府是共产党的乡政府,我们先调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唐家两兄弟走后,周正泉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气愤地说道,太不像样了,共产党的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弱肉强食的现象存在。毛富发也附和道,如今我们的乡政府只顾计划生育,征粮收税,哪里还有好多工夫管老百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周正泉说,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事,这是正不压邪,看来不管管是不行了。两人还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些别的。这时周正泉才意识到,他自从当上这个书记后,毛富发和他说话还从没这么投机过。想起来就问毛富发,夫人的事办妥没有?毛富发说,办妥了,很顺利。周书记你可给我帮了大忙。周正泉说,只是一件小事。毛富发说,这怎么是小事?我为这事跑了几年也没跑出个名堂,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周书记你这样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只有在今后的工作中报答你了。这天毛富发还说了些动感情的话,周正泉很受用,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想也有意思,几天前毛富发还暗地里指使龙跃进跟他捣乱,现在就变得如此贴心贴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毛富发那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干部。周正泉这么思忖着的时候,毛富发说,近两天把班子成员喊拢来好好商量商量,乡里有些工作是再也不能拖了。周正泉说,我看就今天晚上吧,党委几个人都在乡里。毛富发爽快地站起身说,就今天晚上吧,我去布置。   周正泉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走出房门,在栏杆边做了两个扩胸动作。听一阵马达声响,顾定山驶着摩托从外面回来了。周正泉忽然想起一事,要顾定山到他那里去一下。顾定山上楼后,周正泉让他进了屋,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摆平龙跃进的呢。顾定山就笑了,说乡政府后面的村里有一个叫大头的浪子,因犯案被我送进去后我又让人把他保了出来,所以我的话他买帐。那天我让大头拿了一万元现金送到龙跃进家里,警告他收下这一万元钱,只要不再去缠周书记,什么事也没有,否则当心另一条没残的腿。当时龙跃进就吓得两手筛糠,点着头说,再不了再不了。听到这里,周正泉说,那一万元钱哪来的?顾定山说,第二天早上就还给他了。周正泉说,那你又到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顾定山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对周正泉说,周书记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一万元钱是吓龙跃进的,你想想他敢接吗?周正泉这才明白过来,笑骂道,你这个鬼家伙。顾定山又说,不过我还是给了他510元钱,说是乡里补给他的医药费。闻言,周正泉心头有些沉重,他说,你去弄一张510元的发票,我签个字拿去财政所报销。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个钱字啊!你看我们的干部被穷字弄成了什么样。   5   党委会的议题就是如何搞活乡里的经济,请大家出点子。周正泉说完,大家开始讨论。毛富发是有思想准备的,意见很成熟,党委的决议基本上是他的思路:一是继续抓紧落实还没落实到位的减负任务:二是加大征粮收税力度,打击偷逃抗税事件,该收的税款要收足;三是加大力度,把职工借的周转金收一部分上来;四是尽快把木材加工厂承包出去,早日恢复生产;五是跟舒建军等龙溪境内的私人矿主联系好,让他们尽量收购龙溪的木材,以增加龙溪的农林特产税。按照工作目标把责任人确定后,大家分头去抓工作。周正泉和毛富发最后离开会议室,周正泉说,毛乡长,蒋家村蒋家三兄弟强租唐家水田不给租金的事,你去了解一下,最好叫上彭明亮和税务所长瞿宏德,查一查他们的纳税情况,如果没交耕地占用税,还要照章罚他们。毛富发说,这事确实得好好处理一下,说不定还能抓个典型出来,以推动整个乡里的税收。   第二天舒建军和他那形影不离的秘书肖嫣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周正泉说,昨晚我还在党委会上说了,最近要到你们那里去看看,不想你们捷足先登了。舒建军说,老同学你肯光临我们那破地方,是我们的福气。周正泉说,那是下一步的事,先说说你们今天来有什么好事吧?舒建军说,主要是来看看老同学,如果你有空,想请你到馆子里坐一会儿。周正泉知道他们这是在绕圈子,心想如今的人不知怎么都这么聪明了,办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学会搞铺垫打埋伏。就笑笑说,你说了主要,那么次要呢?舒建军也笑了,说次要的呆会再跟你说。周正泉说,你们也看到了,乡里的事千头万绪,我哪有时间陪二位上馆子?这样吧,有什么事你们现在就说,我周某人能办的一定给办,办不了的请你们多多海涵。舒建军说,老同学是个痛快人,我舒某人服了。周正泉暗想,现在有点权有点钱的人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还有服别人的?想是这么想,却不出声,只听舒建军又说,事情是这样的,税务所的人到我那里去了两次了,我正在扩建煤窑,手头资金周转不过来,请你们是否减免点,他们说没这个权,不过他们给我出了个主意,如果有你书记的条子,他们是买帐的。周正泉说,舒老板呀,你这是欺我不懂税法吧?舒建军忙说,岂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瞒地,也不敢在你书记前面耍半点小聪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说,舒老板常常在我面前说,他这半辈子还没有几个角色让他在乎过,只有你这个老同学是人中豪杰,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你五体投地了。周正泉觉得这话肉麻,赶紧说,你们当大老板的,想必知道免税的事不但乡里没权,就是县里市里也没这个权吧?舒建军说,把我的纳税时间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话说得太死了,就说,这个我可以试试,灵不灵可不敢保证哟。舒建军说,有你当书记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两个人就出了书记室。   周正泉刚松了口气,谁知肖嫣然又折了回来,对周正泉说,我还有一点小事有求于周书记,听说蒋家村两位唐姓兄弟到乡政府告了蒋家三兄弟的状?周正泉想这肖嫣然的消息真灵通,乡里的这点小事也瞒不过她,点点头说,是有这回事,要是你们不来,今天上午我还打算跟毛乡长他们到蒋家村去的呢。肖嫣然嗲声嗲气地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们从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书记您可要给我好好管管。周正泉就有些懵,一时不知肖嫣然这话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还是正话反说,让他网开一面。此时肖嫣然已经转过她那婀娜的身子,边往外走边说,周书记说到我们那里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会生气的哦。周正泉只得说,一定一定。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门后转身回来,却见办公桌下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是四瓶昂贵的酒鬼酒。周正泉提着酒想追出去,又恐这样太张扬,只好作罢。   周正泉发了一阵呆,剩下的时间也不到别处去,坐在办公室里批阅那堆小宁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下发的,内容涉及各个方面,最有意思的是每个文件的最后都煞有介事地强调说,没达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决。周正泉想,这也一票否决,那也一票否决,照这样否决下去乡政府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可以否决他十次八次了。不过周正泉也知道,这一票否决的话不较真时只是说说而已,一旦较了真要否决你,也确实是没有好多二话可讲的。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条,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觉已是中午。在食堂里吃饭时,见顾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饭到自己屋里去一下。饭后两人回到周正泉的屋里,周正泉把舒建军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来,让顾定山转交给大头。顾定山说,没这个必要吧?周正泉说,有必要,这次大头帮了大忙,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习惯,可还没上床,毛富发从蒋家村回来了,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周正泉一开门,毛富发就气鼓鼓冲进屋,铁青着脸叫道,周书记我这个乡长不当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周正泉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发慢慢说。毛富发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满满一杯子喝了下去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些。   毛富发领着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点多就到了蒋家村。原来这蒋家三兄弟一贯横行乡里,蒋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们,就是他们蒋家的本姓人也是敬而远之。三兄弟也没把毛富发几个人放在眼里,不但对占用唐家耕地不给租金,打伤唐家人一事供认不讳,还肆无忌惮地说,这5亩田原来就是我们蒋家的祖业,如果唐家今后还要来啰嗦,就放了他们的脚筋。毛富发很气愤,教训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气势汹汹把毛富发围在中间,扬言道,姓毛的你当你的乡长去,我们的事情你管不着。毛富发说,你们既然还知道我是乡长,那么龙溪乡范围内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说,你这个小小乡长算条卵,我们还怕了你不成!毛富发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彭明亮见三兄弟太不像样,就站到前面,大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太放肆了,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三兄弟说,共产党的天下又怎么的,共产党就不要烧砖砌房子了?彭明亮说,共产党烧砖砌房子是要办手续的,把你们的手续拿来看看?三兄弟说,我们在自己爷爷田里烧砖,就像在自家饭鼎里舀饭,也要办手续?我们可从没听说过。瞿宏德说,你们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你们知道吗?在田里开窑是要交耕地占用税的,砖卖出去后还要交营业税。三兄弟说,现在要减轻农民负担,你们还下来收这税那税,我们到县里告你们去。瞿宏德说,负担是负担,税是税,我们按政策办事,你们少废话,现在补税还来得及,否则定你们的偷税抗税罪。说着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税票。可瞿宏德的税票还没掏出来,三兄弟中的老三蒋国帅就举着砖坯向瞿宏德头上挥了过来,瞿宏德眼快,赶紧往旁边一闪,砖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瞿宏德当时就缩了气,好在瞿宏德人年轻体质好,除一根肋骨受了点伤外,别的还没事。   周正泉听了经过,半天才气出一句话来,这还了得,简直没有王法了!当即就让毛富发去通知顾定山,带上派出所所有干警,到蒋家村去把蒋家三兄弟抓来再说。可毛富发正要去派出所,周正泉又把他叫回来,摇着头说,暂时不要派出所出面为好。毛富发说,为什么?周正泉说,三兄弟打伤了人,肯定已有防备,就这样去抓人,弄不好人没抓住,还会出别的麻烦。还是先拿出一个稳妥点的对策,然后再采取有效行动,反正这次恶性抗税事件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龙溪乡的税就不要再收了。   ·14·   下篇   6   县里开过减负会议后,财政尤其是乡级财政收入大幅度下降,各乡镇意见纷纷,县委县政府也意识到光减负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便下发了大力开展税法宣传,切实搞好税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门各乡镇明确工作目标,通过开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收法规政策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及时足额完成各项财税收入任务。看完通知后,周正泉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在大家准备税法宣传行动的这几天里,县减负办罗主任几个到了乡里。罗主任告诉周正泉,他们接到举报,黄金村的陈婆婆被乡干部逼得跳了井,他们是特意下来查实这件事的。周正泉二话不说,喊上毛富发和乡里减负专干,把罗主任他们请进了乡政府门口的悦来酒店。入乡随俗,先同饮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说,罗主任真对不起,乡里工作没做好,让领导跑路了。罗主任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说,陈婆婆的事我们当时就做了处理的,只是减负任务重,腾不出时间向上面汇报。罗主任说,周书记你也知道,上头的减负抓得越来越紧了,这方面出了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周正泉心想,又是他妈的一票否决。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4点,周正泉是用手撑着胃区离开酒店的。忍着胃痛,把企业办和财政所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召到办公室,问了问他们的情况。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告诉周正泉,木材加工厂的承包和恢复生产的工作已做得差不多,县林业局的木材砍伐指标也已经下达,余下的便是原材料收购了。周正泉点点头,吩咐彭明亮几句,掉过头去问财政所长裴汉云,裴汉云说,最近把去年农民欠的税款收了部分回来,欠发干部职工的工资基本可以应付了。这样一来,收回职工部分欠款的计划也有望得到实现。周正泉问到舒建军缓税的事,瞿宏德说,我们了解了一下,舒建军确实是在扩建新窑,手头资金紧缺。周正泉说,按政策能缓就缓一缓吧。又说,既然舒建军要扩建新窑,必然需要大量木材,抽空你和我一起去趟窑山,要舒建军收购龙溪的木材。   改天,周正泉和瞿宏德坐着乡里的破吉普上了舒建军的窑山。路是简易公路,不宽,沿途进进出出都是运煤的拖拉机。周正泉说,看来这舒建军的事搞得蛮大的。瞿宏德说,你别看舒建军是个私营老板,他一年的产值就有5、6千万呢。这时前面又突突突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周正泉见是顾定山曾说过的大头,就叫停车,从吉普上走下来。大头一见是周正泉,连忙也下了拖拉机,高声打招呼说,周书记你也到山上去?又说,周书记你太够朋友了,把那么好的酒鬼酒给我,以前我别说没喝过这样的好酒,连闻都未闻过。周正泉说,小事一桩,何须挂齿。说着,他还把身上一包精品白沙给了大头。大头接过烟后舍不得拆包,放鼻子底下闻了又闻,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是。周正泉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都是兄弟嘛。大头拍着胸脯说,周书记你肯把我大头当兄弟,是我的福分,今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我大头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周正泉笑笑,在大头胸口上捣一拳,然后上了吉普。   吉普爬过两个山头,便进了窑区。舒建军一见周正泉和瞿宏德,就丢开其他的事务,叫上肖嫣然来陪他们。周正泉要先看看窑区,几个人就一边在那细煤渣铺就的煤道上行走着,一边随意聊起来。周正泉说,舒老板你吩咐的事,我周某人可不敢有丝毫怠慢,你可以问瞿所长。舒建军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乡里支持,我早停产了。   转一圈,舒建军带他们来到了窑区后面一栋两层楼的办公楼前,抬头一瞧,门边挂着黄龙煤业开发有限公司的烫金大牌子。从办公楼的外表看也就是一般的水泥房子,可走进二楼舒建军的办公室,高级老板桌,红木大沙发,进口的大彩电,大冰箱,大空调,还有两大壁柜的古玩珍宝,把个周正泉看得眼花缭乱。暗暗感叹起来,自己一个九品乡党委书记,只顾上窜下跳,一个办公室别说装修什么的,连两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也就别提了,还要担惊受怕的,生怕哪里出了漏子,吃不了兜着走。周正泉就说,舒老板我只要有福气在你这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呆上半天,这辈子也就满足了。舒建军说,老同学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一个掏煤的,无职无权,哪有你当大书记的管着一方水土,呼风唤雨,任你叱咤,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周正泉说,哪有你说的这么神?我这个书记是曹操碗里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周正泉转而又想,舒建军说的也有道理,在龙溪地盘上,他周正泉也算是至高无上了,心里的起伏这才平覆了些。   接下去免不了又是进馆子喝酒那一套。周正泉因为那天陪罗主任喝酒,胃病还没恢复,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周正泉虽然只位列九品,但在龙溪地界他的官封了顶了,所以舒建军和肖嫣然是不好勉强的,他俩要敬周正泉的酒,全由瞿宏德代劳。席间,周正泉趁机把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跟舒建军说了说。舒建军说,你老同学开了口,这没的说,我在龙溪的地盘上开窑,需要木材什么的,自然就地取材,收购龙溪的。走出酒馆,已经太阳偏西,周正泉和瞿宏德准备下山,舒建军还是不肯放手,一定要请他们到新开张的卡拉OK厅去唱几曲。三个人拗不过,只得客随主便。进OK厅后,舒建军另外还请了两位小姐,也不知是窑工还是外地来的坐台妹。开始是唱歌,周正泉唱道,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唱完,大家拍手。肖嫣然笑道,周书记要到我们深山里来消灭反动派,我们没意见,我只提醒你要小心,我们这里的反动派都是女的,看你消灭得了好多?大家就笑,笑得很暧昧。唱了一阵,肖嫣然用眼色暗示小姐,要她们请客人到厅里面的小舞池去跳舞。一位小姐就上来拉周正泉的手。周正泉忸怩了一下,跟小姐进了小舞池。舞池里只有一只暗红色的小灯,两人一进去,小姐就把门帘拉上了,里面差不多就成了洗相片的暗房。周正泉说,这么暗,小姐不怕我踩你的脚?小姐笑笑说,老板真开心。说着就一头栽进周正泉的怀里。   先后跟两位小姐在舞池里跳了几曲,这时肖嫣然走了过来,要跟周正泉跳。肖嫣然跟小姐不同,不是一上场就往周正泉身上贴,而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肖嫣然说,周书记跟年轻小姐缠在一起,把我忘到了脑后。周正泉说,哪里哪里,我是不会跳舞,怕影响你的情绪。肖嫣然说,见了你周书记我的情绪就激动得很,哪里还会受影响?周正泉说,你有舒老板这样的护花使者护着,还会为我周某人激动?肖嫣然说,你别看我天天跟舒老板在一起,那只不过是工作关系而已。说着话,翘翘的软胸就有意无意地在周正泉胸前蹭一下,蹭得周正泉全身发软。周正泉想,还是肖嫣然这样的女人有味,不像那两个年轻小姐一场就粘住你,相反没了意思。肖嫣然见周正泉不吱声,就问,周书记在想什么?周正泉说,我什么也不想,只在心里暗暗佩服舒老板。肖嫣然说,他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周正泉说,不是说不爱江山爱美人么?他有你这样的美人在侧,竟然还能把他的煤窑弄得热火朝天,换了我恐怕鱼和熊掌就无法兼顾了,你说我还不佩服?肖嫣然说,周书记的话听着就是让人舒服,看来你很善于讨女人的欢心,晓得绕着圈子夸女人。周正泉说,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很远。说得肖嫣然扑哧笑了。又跳了两圈,肖嫣然忽然说,上次我跟你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其实我是骗你的。周正泉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肖嫣然说,那天我们到你那里去并不仅仅要你打招呼缓税,主要还是蒋家三兄弟的事。周正泉说,还有这样的事?蒋家三兄弟的事还把舒老板惊动了?舒老板跟他们也有关系?肖嫣然说,不仅舒老板跟他们有关系,县里的李旭东书记跟他们也有关系哩。周正泉感到很惊讶,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望着幽暗中的肖嫣然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周正泉的脑袋里直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蒋家三兄弟会如此嚣张了。蒋家三兄弟不过是乡下的土农民,他们又是怎样跟李旭东搭上的呢?不过,我才不管你三兄弟的后台是谁呢,现在正好趁李旭东的招呼还没打下来,我先摸一摸你们的老虎屁股再说。   回到乡里,周正泉到税务所等几个部门问了一下税法宣传的准备工作,觉得有几分倦怠,就回屋睡下了。却又睡不着,好像胃里有点不适。今天并没喝什么酒,也许是在山上受了点风寒。想到山上,周正泉脑壳里一会儿是肖嫣然关于蒋家三兄弟与李旭东的话题,一会儿是OK厅里晃荡的音乐和那几个女人影子。周正泉想,那两个小尤物拱进你怀里时,好像跟你贴心贴肝的,让你飘飘然如坠五里云雾,一不小心还以为是自己那么逗人喜欢,细思量就知道绝对不是你周正泉身上有什么磁性,而是舒建军的台费和小费在作祟。倒是肖嫣然跟你若即若离的,不经意地晃着她那显山露水的乳房,偶尔在胸胸前撩一下,就宛若液化气燃具上的点火器,如果你的气阀关不严的话,那是要着火的。周正泉这么异想天开着,就忘了胃里的不适。只是睡意更加少了。他就恨恨地骂自己,真没出息,一接触女人就神经错乱。骂也不管用,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到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不少职工屋里还闪烁着灯光,操场上偶尔有人从灯影里走过。响起踢踏的足音,远处的村庄笼罩着薄薄的月色,悄然的灯火有如天边的点点星光,深邃而神秘。多好的夜色呀!周正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有份好心情欣赏这良辰美景,该多有意思?倘若辞了这份差事,做一介草民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这么想着,周正泉也自觉好笑起来。做这么个小小的书记,级别是低了点,烦心的时候多,可究竟领导着全乡5万多号老百姓,供自己使唤的干部职工也有一百多人,抖起威风来还是有地方可抖的。何况只要在这位置上呆着不出差错,某一天时来运转,往上荣升的机会也不能完全排除。县委常委和县政府的副县长里头,就有好几位是从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上去的。这倒不是说乡里的书记都会进步,像夏存志那样到县里掌管一个实权的部门也不多,能混个县人大政协下面的委里的主任,算是进了城,最不行的也就在乡里正科级到底了。不过周正泉并不担心自己会是最差的结局,他年轻有文凭不说,还在县政府做过几年秘书,跟县里的头头不陌生。他觉得不能就此死了这条心。是呀,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盼头的,哪怕盼的是海市蜃楼,不然自己这么起早贪黑地奔波,哪里来的动力?   周正泉就这么想通了。想通了人也轻松了许多。周正泉天宽地阔地打了一个哈欠,手长脚长地伸伸懒腰,正转身准备回屋,楼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周书记。是一个软软的熟悉而久违的女人的声音。原来是曾冬玉站在楼梯下面。周正泉心头就莫名地动了一下,说曾医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曾冬玉说,下午回来的。说着她就上到了楼上。周正泉开她的玩笑说,久别胜新婚,毛乡长舍得放你出来?曾冬玉说,他有什么舍不得?现在还在外面打牌,想找他说句话都说不上。周正泉说,明天我批评他。说了一阵话,周正泉才意识到还站在走廊上,遂邀曾冬玉进屋坐坐。曾冬玉说,不啦,你也该歇歇啦。就把手上一件东西递过来,说这是给你的。周正泉不经意地伸了手接过来,笑着说道,不是牛皮糖吧?曾冬玉说,你想吃牛皮糖下次给你买,这次是两盒新出产的胃药。周正泉把药放在手上掂掂,就着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瞧了瞧药盒上面的胃泰两个字,讶异地说你怎么想起给我买胃药?我又没胃病。曾冬玉说,别嘴硬了,一起在乡政府呆了那么多年,你胃有没有毛病我还不知道?我单位有一个胃穿孔病人,吃了不知好多药了,效果总是不理想,不久前出了这种胃泰,吃了几盒病就好多了,所以给你带两盒回来试试。周正泉的胃病是到乡里来之后吃饭没规律,又经常有应酬,喝酒没个节制才造成的,他连老婆都不让知道,竟然给曾冬玉放在了心上。周正泉怔了怔说,曾医生,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曾冬玉说,你谢我什么?我都还没感谢你呢。   曾冬玉走后,周正泉就按她嘱咐吃了几颗,也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药物的作用,感觉好多了。感觉一好,睡眠就格外香。   他好久都没睡得这么香了。   7   因为睡得好,第二天起来,周正泉便觉得头脑清醒,精神抖擞。他叫乡办秘书小宁发通知,把乡政府在家的80多位干部职工,包括派出所10多名干警和治安队员都召集到乡政府的大操坪里。周正泉先给大家宣读了县委和政府下发的开展税法宣传,加大税收征管力度的通知,要求大家今天就按照通知精神,沿320国道搞一次规模浩大的税法宣传活动。说完,周正泉先上了插着彩旗,装了大喇叭的吉普车,带着队伍上了路。半个小时后,队伍就到了蒋家村。村民们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车和这么声势浩大的人马到过他们的村子,路旁站满了大人小孩。周正泉拿着话筒大声宣讲着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偷税逃税抗税是违法行为之类的政策,号召村民们遵纪守法,依法纳税。车后面的干部就给众人分发宣传传单,传单上印着税法知识和农民应该交纳的税种。纳税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事情,所以农民都主动伸手来接传单。   不一会,队伍来到蒋家三兄弟开窑的地方。蒋家三兄弟听到到外面的动静,早就从窑后面的工棚里钻了出来。开始他们还没意识到今天乡政府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还站在一边看热闹。直到顾定山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开窑纳没纳税,要他们拿税票出来接受检查,他们才慌了神。老大蒋国相反复说,我们是在自己的田里烧砖,要纳什么税?顾定山说,我问你,你们烧砖占没占田?烧的砖卖不卖出去?老二蒋国臣忙说,我们是占的自家祖上的田,烧的砖是给自家修屋用的,又不出卖。这时周正泉走上来说,你们在这里烧了两三年的砖了,难道你们要造皇宫,用得了那么多砖?蒋国相说,我们不但自己用,我们的亲戚也要用。周正泉说,强词夺理!向随后的瞿宏德扬了扬手。瞿宏德立即从包里拿出几张货单,摊到蒋国臣面前说,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们的名字?三兄弟还要抵赖,周正泉说,你们少啰嗦,交上税款和罚金吧。老三蒋国帅忍不住了,张牙舞爪地叫道,要钱我们没有,要命你们这就拿去。一听蒋国帅的声音,周正泉气就不打一处出,点着蒋国帅的鼻子,深仇大恨道,蒋国帅你给我听着,你们强占民田,欺压百姓,还没处理你们,你们又偷税抗税,打伤税务干部,今天我新帐旧帐一起跟你算!蒋国帅正要发作,周正泉又喝道,给我绑了再说!周正泉话音刚落,顾定山身子一蹲,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扫膛腿,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蒋国帅扫翻在地,接着一只锃亮的铐子就上了他的双手。蒋国相和蒋国臣上前要来帮忙,其他几个民警早已冲过来,把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抓了蒋国帅,蒋家村的村民一片叫好声,说恶人终有恶报,蒋国帅这是罪有应得。那唐姓兄弟对周正泉感恩戴德,乡下人也没什么好表示的,特意给他送来两只土鸡。周正泉当然不肯接,两兄弟就急得不得了,感激涕零地说,周书记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唐家搬到蒋家村三代人了,天天做小人,受欺侮,还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我们感谢您周书记,感谢共产党。周正泉推辞不掉,只好把鸡收下,交食堂给乡里干部打牙祭。不过周正泉也给唐家兄弟打发了两条烟,唐家兄弟开始死活不要,周正泉说,如果你们不接我的烟,你们的鸡就带回去得了。这样两兄弟才喜气洋洋地走了。望着两人走出乡政府的大门,周正泉感慨良多,心里说,老百姓对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要求并不高呀,只要为他们主持一点点公道,他们就把你当爹当娘。   这次行动的另一个效果,就是过去那些凭霸气和关系不肯纳税的人也主动到税务所来补了税,乡财政一下子就增加了40多万元收入。问题是工作成效虽然出来了,可周正泉的日子也不得安宁了,这几天县里已有好几起人打来电话,要周正泉不要做得太过火,早点放人。其中还有县里的一些很有身份的角色。周正泉口上答应着,过后则咬牙切齿道,我周正泉就不信邪一回,大不了丢掉这顶不值钱的乌纱帽。也是为了留着口水养牙齿,周正泉干脆把手机关掉,还特意交待小宁,凡是找他的电话,就说下了村,不在乡里。一个乡下的砖窑主出了点事,县里竟有那么多人打招呼,这可是周正泉始料不及的。然而还有更让他预料不到的,这天晚上竟有人把他屋里的窗户砸了个稀烂。当时周正泉正在熟睡,突然哐啷一声重响,把他从梦中惊醒。拉亮电灯一瞧,窗户上开了一个黑洞,临窗的书桌上满是碎玻璃,地上还有一块大石头。周正泉从床上翻起来,对着窗外大声吼道,有种的就跟我面对面搞,砸窗户算条卵!外面黑沉沉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周正泉只得又熄灯上床。刚睡着,窗户上又扔进了一块石头,另一扇窗户也被砸烂了。这样折腾了两个来回,周正泉没了睡意,就张着双眼望天花板。望着望着,窗户上就起了亮色,便穿衣下了床,揉着肿胀的眼睛打开门,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喷嚏,这才想起已是秋末冬初时令。正回了头要进屋加衣,却见门上插着一把杀猪刀,刀尖下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姓周的你不要太狠,当心你的脑壳!周正泉笑笑,伸手取下杀猪刀和纸条。刚好顾定山过来一瞧,皱着眉头说,周书记,这些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你要不要避一避?周正泉说,使这种下三烂手段的人,正好说明他们心里虚得很,你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周正泉心里非常明白,好戏才开头,真正的对手还没有露面。这对手当然不是别人,就是肖嫣然曾说过的跟蒋家兄弟瓜葛不少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却不见他有半点动静呢?难道他就那么沉得住气?就在周正泉纳闷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了。这人自然也不是李旭东,而是窑山上的舒建军。这次没带肖嫣然,是一个人来的。舒建军没绕什么圈子,进了办公室就直接了当地说,老同学呀,我可是代表李书记到你这里来的,蒋家兄弟的事还请你给点面子。周正泉故作惊讶地说,舒老板呀,你把我都弄糊涂了,你又是李书记,又是蒋家兄弟的,你要我这笨脑筋怎么转得过弯来?舒建军也不隐瞒,干脆把话挑明了,给周正泉说了段旧事。   李旭东是1967年师大毕业的,那里正闹文革,大学毕业先要下农村锻炼,李旭东到了蒋家村。根据当时的一贯做法,大学毕业生李旭东被安排住进了全村最穷的蒋顺民家。蒋顺民就是蒋家三兄弟的父亲,那时蒋国帅刚刚出生,大哥蒋国相6岁不到,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蒋顺民一人挣工分养家,家里自然一贫如洗。当时李旭东身体特别虚弱,人瘦得皮包骨。蒋顺民是个好心肠的人,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孤身一人来到农村,身体又有病,很是同情,宁肯自家人忍饥挨饿,也不愿李旭东受委屈,总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先供给他。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蒋家人十天半月地吃糠咽菜,蒋顺民也要想方设法给李旭东弄顿米饭。有一次李旭东在阳光下的水田里泡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浑身发热,就咬紧牙关硬撑着。蒋顺民是个细心人,吃晚饭时就见李旭东脸色不对,到了夜里心里还记挂着,总是不踏实,就到李旭东的房里去探视。在他额头上一探,烙铁一样烫手。蒋顺民二话不说,背着他就往公社医院走。那时蒋家村到公社是刚修的毛马路,恰逢上半夜下过一场大雨,蒋顺民硬是背着李旭东水一脚泥一脚地小跑着赶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把李旭东的病情稳住后松了一口气,如果晚来一步病人就危险了。蒋顺民一家就这样跟李旭东结下了深情,蒋顺民临死前,还特意托人叫来当时已在县委办做了副主任的李旭东,要他今后好好教管自己的三个儿子。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李旭东没有忘记蒋顺民一家的大恩大德,总想着怎样报答。后来窑主舒建军为了窑山的经营权多次找李旭东斡旋,事成后,李旭东把自己和蒋家的瓜葛跟舒建军说了,舒建军是个聪明人,李旭东没明说的,他也懂得意思,爽快地说,我有一个主意,蒋家村尤其是村里伴着320国道一带,土质特别适合烧砖烧瓦,我投一笔资金进去,让蒋顺民三个儿子去经营,李书记你看怎么样?李旭东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说,我也象征性地放点钱进去,算是对他们的支持。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舒建军瞄得很准,蒋家村的土质的确是一流的,砖瓦一出窑就在外面打响了牌子。加上李旭东暗中照应,县里的不少工程都到蒋家村来进砖瓦,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只是蒋家三兄弟因借着后面李旭东和舒建军的势,也太不把村里的百姓和乡政府放在眼里了,这激怒了周正泉,出现了今天这个局面。   听完舒建国的叙述,周正泉半天没吱声。他早知道他面对的并不是身为普通村民的蒋家三兄弟,而是强大的权势和财势。一方面周正泉不愿屈服于这两股势力而对不起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又不想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毁了自己的前程。他想平时说的两难境地,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周正泉当然还不只为着自己那廉价的良心和前程着想,他还有一个顾虑,舒建军已经开始收购龙溪乡的木材,如果得罪了他,那今年龙溪乡的特产税就是一句空话了。想到这里,周正泉用手在舒建军肩上拍了拍,对他说,你老同学的话我当然得认真考虑,这样吧,蒋国帅的事我一个人也拍不了板,乡里是集体决策,等我开个会大家一起来定吧。舒建军就笑着说道,你们那一套搞法我还不知道?名义上是集体决策,实际上是你一把手说了算,只要你通了就什么都通了。周正泉说,你这样的人如果搞政治一定很可怕。舒建军就站起身,说李书记托付的事情,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会妥善处理的,我恭候你的佳音。   8   舒建军走后,周正泉把顾定山叫到办公室,要他放人。顾定山很惊讶,盯住周正泉说,这么快就放人,怎么向老百姓交代?周正泉吼道,老百姓有什么不好交代的?老百姓你要他圆他就圆,要他扁他就扁,还不好交代?顾定山还是不明白,周正泉放低了声音说,顾大所长我问你,你抓蒋国帅的目的是什么?顾定山说,维护纳税环境,完成税收任务呀。周正泉说,完不成税收呢?顾定山说,要一票否决。周正泉说,现在你抓了人,尽管税收上去了,人家还是要否决你,怎么办?顾定山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又说,我们的工作不就一个目的,挖空心思不让人否决么?好了,不多说了,你先放了人再说。   放了蒋国帅,全乡上下一片哗然。干部说,这么兴师动众把人抓来,放个屁的工夫不到就把人放掉了,乡政府还不威信扫地,今后什么工作也别想开展了!群众说,周正泉原来是一个软壳动物,舒建军一句话他就当成了圣旨,莫不是得了他的好处?周正泉对此不理不睬,却悄悄告诉顾定山说放了人后你要做两件事,一是抓紧把蒋国帅三兄弟横行乡里的材料整理出来;二是明天晚上再秘密把他抓回来,带到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要他把偷税情况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准备向法庭起诉他们。   顾定山得了周正泉的话,立即喊上两个最贴心的干警,穿了便服,趁黑潜入蒋家村。蒋家三兄弟此时正在家里举杯庆贺蒋国帅的归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蒋国帅跟蒋国相和蒋国臣碰了碰杯,说多亏两位兄弟暗中相助,我喝下这杯,表示感谢。蒋国相说,你说错了,不是我两兄弟暗中相助,是李书记和舒老板给周正泉施加了压力,他才放你出来的。蒋国臣也说,是呀,李书记和舒老板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得找个机会好好谢一谢他俩才是。蒋国帅也牛气地说,周正泉也是自不量力,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一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在乡里面多少还算把角色,可到了李书记和舒老板面前,他算条卵?三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胡吹海侃,直闹到夜深才各自散去。不想顾定山几个早守在蒋国帅的屋外了,蒋国帅刚上床迷迷糊糊睡着,他们就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把他从床上提起来,用麻袋一罩,扛了就走。   这次行动除了周正泉和顾定山几个,连毛富发都不知道,所以舒建军再一次找到周正泉,朝他要人的时候,他就矢口否认,不是自己所为。舒建军说,除了你周书记,谁敢动蒋家三兄弟?什么人吃了豹子胆?周正泉说,这几年蒋家兄弟搞得这么红火,平时又那么霸道,难免不得罪人,我们把蒋国帅一抓,他们本来高兴得不得了,可还没高兴够,我们又把蒋国帅放了,他们心里就不平衡了,心想你们乡政府也太无能了点,连蒋家兄弟都治不了,于是把蒋国帅抓走了,要做个样子给乡政府看看。舒建军半信半疑地说,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莫非你知道内幕?周正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见你很在乎蒋家的事,这不帮你瞎猜么?你又算到了我的头上,以后我还敢帮你么?舒建军虽然觉得这事蹊跷,估猜八九是周正泉搞的鬼,可又没什么依据,只好怅然回了窑山。   不过舒建军并没就此放手,当天就停了龙溪乡的木材收购。现在不比前几年,木材都是定点定量砍伐和收购,买方和购方必须持有从林业局严格报批下来的手续。这次龙溪乡老百姓砍伐木材都是拿的乡政府统一办的砍伐证,现在砍倒的木材大部分还没脱手,舒建军停了收购,别的地方没有手续也不敢来收购,于是纷纷跑进乡政府,要周正泉和毛富发解决问题。周正泉虽然估计舒建军会来这一手,却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么快。周正泉也没别的办法,叫顾定山把大头约到一个秘密处所,要大头再替他帮一次忙。大头见周正泉和顾定山两个人一起来找他,知道事情很重要,周正泉还没开口,他就习惯性地一拍胸脯说,周书记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一定按你的指示办。顾定山给大头递一支烟,又啪地打燃打火机,给他点上,笑着说,你别急,听周书记慢慢跟你说。大头也笑了,嘴鼻齐用,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朗声说,周书记你发话吧。周正泉这才开口道,大头你也知道了,舒建军已经停了龙溪乡的木材收购,你也是龙溪人,知道龙溪没什么经济来源,砍下的木材卖不出去就断了财路,我想让你做舒建军一下。大头一听要做舒建军,就来了劲,叫道,这舒建军也太狂了一点,比过去的资本家还狠,一车煤从窑山运到县城的煤炭公司,50多公里,他才给10元运费,我们起早摸黑给他拖煤,一天累死累活跑两趟,才二十来块,几次要他提高运费他都压着不提,我们几个跑运输的哥们早就想做他了。大头说得兴奋了,就把两个拳头攥得铁紧,做了个敲山震虎的动作,臂膀上的关节挣得嗄嗄直响。大声问,周书记你说,是做他的耳朵鼻子还是手脚卵子?周正泉就笑了,说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要求他提高运费,他不肯提是么?大头说,是呀,他不提我们也没办法。周正泉说,怎么没办法?你们要动脑筋呀。见周正泉老绕圈子,大头一时又明白不了,一旁的顾定山早不耐烦了,训大头道,你呀就是笨,你就不知道把你的哥们都发动起来,把几十辆拖拉机全部停在窑山,堵死舒建军的窑口,让他再来向你们下跪?大头闻言,一拍脑门说,这是好主意,我们怎么却没想到呢?把他的窑口堵死,不但外面的车进去运煤运不成,就是窑里面的煤想推出来也推不出。   大头要走了,顾定山又追出去叫住他,给他塞了个信封。大头不肯接,说顾哥你也小看我了,我们哥们一场,还要你用钱买不成?顾定山说,别啰嗦,这是周书记的一点心意。大头这才收下了,说周书记也太义气了,这事我不给他办好,我大头是只狗。顾定山说,我和周书记不相信你大头,就不把重任交给你了。又说,你们要把条件提得让舒建军接受不了的程度,而不要提龙溪木材收购的事。事情闹大后,舒建军肯定会找乡政府的人去解围,周书记没出面之前,你什么人也不要理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大头点头说,我明白。   周正泉这一着也够狠的,第二天舒建军的窑山就被几十辆拖拉机塞得水泄不通,连舒建军那部桑塔纳要下山都开不出来了。大头他们的理由当然只有一个,就是运费太低,每车要由10元增加到15元。这10元一车的运费在舒建军的窑山实行了好几年了,由于如今农民的拖拉机多得像稻田里的老鼠,没有一点门路还谋不上这份差事,拖拉机手只要上得了窑山就心满意足了,从来就没人提出过要增加运费。因此听大头他们提出增加运费,舒建军觉得很好笑,说你们不想上窑山,我也不勉强,你们把拖拉机开走得了,想增加运费,没门。就这样对峙了一天。到第二天中午,舒建军意识到窑山停产一天就要少几万元的收入,这样下去不合算,心想先答应他们的要求,等事情平息后清退牵头闹事的人,到时把运费再压下去也不迟。可当舒建军把增加运费的意见通报给大家时,大头他们却说,这是昨天的运费,今天我们要增加到每车20元。舒建军气晕了,吼道,你们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吗?我这窑也不开了,看你们到什么地方增加运费去。这样又来了两个回合,虽然舒建军一再做出让步,大头他们就是不肯把拖拉机开走。这时舒建军才想起向李旭东求救,这窑山李旭东也是投了资的,他管着党群还管着政法,他打个电话,公安局长带几十个公安到窑山跑一趟,这些拖拉机还不乖乖开走?舒建军便拿起电话,揿了县委的号码。可电话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原来电话线早就被大头他们掐断了。而山上又是盲区,手机是不管用的。舒建军一时没了辙,把电话机重重甩在地上,甩成了两瓣。见舒建军这个狼狈样,肖嫣然提醒他,是不是先找找龙溪乡政府。舒建军说,我还不知道找龙溪乡政府?可我才停了龙溪的木材收购,他们巴不得有人造我们的反呢?弄不好还是他们在后面作祟。肖嫣然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窑开在龙溪境内,税收由他们收,他们有责任维护窑山的治安。舒建军也是没法,只得让肖嫣然下山找乡政府试试。   因为堵着拖拉机,肖嫣然是走小路到了窑山下面的公路边,才租了摩托赶往乡政府。秋天刚刚过去,正是催收税款的时候,乡干部都下村下组去了,乡政府里没几个人。走进乡办,小宁在低头做简报。肖嫣然说,小宁,周书记他们呢?小宁说,都下村了。肖嫣然就急得不行,求小宁说,窑山出了大事,你能否把他们叫回来?小宁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惊问道,出了什么事?肖嫣然说,拖拉机手罢了三四天的工了,窑山上搞得乌烟瘴气的。小宁就给村里打电话。打了好几个村子也没找着周正泉。肖嫣然说,怎么不打他的手机?小宁说,我们乡位置太偏,大部分村里都没手机信号。肖嫣然说,毛乡长呢,找不到周书记,把毛乡长找到也好。小宁用电话在白水村追到毛富发。毛富发虽然不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周正泉,但他对舒建军停止收购龙溪的木材也是有想法的,开始并不想管这事,但考虑万一出了大事乡里也责无旁贷,才回了乡政府。毛富发也不知山上闹成个什么样子了,打算还是喊上顾定山,谁知到派出所一问,回答说顾定山昨天就带着几个干警外出办案去了,所里只留着两个干警值班。毛富发就急得眼睛冒火,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派出所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平时威风得很,到了关键时刻鬼影子都找不着了,窑山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总得给我去一个人吧?   毛富发是带着一个干部和一个干警还有肖嫣然,坐着派出所的三轮警车出了乡政府的。跑到窑山下,三轮警车自然也无法超越堵在路上的拖拉机,四个人只得步行上山。舒建军正和大头几个在办公室里谈判。一见毛富发,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把毛富发请到身旁的老板沙发上,对大头他们说,毛乡长都来了,你们总得放手了吧。大头瞥毛富发一眼,大声说,我以为是毛主席呢,原来是毛乡长,毛乡长来了又怎么啦?毛乡长还是乡里的二把手,就是一把手周正泉来了也不管用,我们又不是向乡政府要运费。听大头提到周正泉三个字,毛富发就觉得奇怪了,是呀,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周正泉躲得不知去向?莫非他事先就知道窑山上会发生这个事?   不用说,毛富发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毛富发离开窑山时,对舒建军说,我毛富发不中用,看来你得把周书记找来。舒建军恨恨地发火,你们乡里不管我的事,我也只有来蛮的了,到时出了人命,你们乡里也脱不了干系。   9   此时的周正泉正在县委副书记李旭东那里。县委高书记上个月升任市委秘书长,市委宣布由李旭东主持县委全面工作。李旭东上午让县委办的人给龙溪乡政府打了两个电话,要周正泉到县委去跟他见面,周正泉当时正和顾定山躲在乡政府附近一个废弃多年的旧仓库里审讯蒋国帅,要他供出近几年砖厂的经营情况,好尽快确定他们偷税的具体数额。他们的行踪没有向别人透露,只悄悄跟乡办秘书小宁说了一声,叮嘱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惊动他们。因此凡是来找周正泉的人,小宁都找借口打发走了。县委打第一个电话过来的时候,小宁同样搪塞了过去。可第二个电话跟着又打了过来,说李书记发了大脾气。小宁不敢怠慢,跑去通报了周正泉。周正泉没法,跟顾定山商量了几句,要他尽快撬开蒋国帅的嘴巴,这才上车去了县城。周正泉心里想,李旭东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催他去见面,除了蒋国帅的事,还能有别的什么事?   周正泉走进书记室的时候,李旭东正在给阳台上那盆苍翠的矮竹浇水。李旭东的办公桌上还摊着一副墨迹未干的草书,笔酣墨畅地写着这么几个字: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那是李旭东那典型的带有魏晋风格的字,周正泉不用看署名和印章也认得出来。此时李旭东已收住壶嘴,也没瞧周正泉,不紧不慢地说,正泉你过来看看,我这盆小竹长得怎么样?周正泉就来到阳台上,瞧瞧那矮竹说,我是俗人,哪里懂得欣赏这高雅尤物?心里却嘀咕,李副书记你左催右催,莫非仅仅叫我来欣赏你的竹子?李旭东伸手把竹上一片小纸屑拈掉,说高雅谈不上,但这是平时少见的黑竹,是我下乡时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溪旁采的。周正泉就将脑壳伸过去瞄瞄,见那细细的竹杆果然是一种褐黑色,就说,李书记慧眼识珠啊。李旭东得意地笑了,放下水壶,进屋,拿过衣架上的毛巾揩了一下手,示意周正泉坐下,然后用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子给周正泉倒了一杯水,才意味深长地说,我李某人当然没有识珠的慧眼,但我看中的人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比如你们几个新提的乡党委书记,我自以为还是看准了的。我没说错吧?周正泉赶紧说,当然当然。李旭东说,怎么样?主持龙溪工作后,还得心应手吧?周正泉说,有李书记的正确领导,还行。李旭东点了点头说,这我就放心了。又说,喊你来也没什么紧要事,今天正好空闲,想跟你聊聊。周正泉心里头似乎就莫名地热了一下,有几分感激地说,感谢李书记惦记着。李旭东在周正泉肩膀上拍了拍,知心知肺地说,好好干吧,你也看到了,高书记去了市里,县里的班子可能会有一次小范围的调整,新人选嘛,我想就在你们几个大乡的书记里物色,正泉啊,我手上这一票自然是归你的,可你自己也要积极创造条件哦。   从李旭东的办公室出来后,周正泉没有直接回乡里,打算顺便到家里住一个晚上,就让小林把破吉普开到医药公司去。李旭东刚才的话还在脑壳里回响着,让周正泉一时无法平静。表面上李旭东是在向他许愿,压根儿没提及蒋国帅的事,可周正泉清楚他是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向他摊牌。也就是说,你周正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心里,如果你识相,事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仕途上就会有所作为,否则就另当别论了。这可是傻瓜也懂得的道理。周正泉想,如果李旭东早一天两天找他,他真要掂量掂量,也说不定会改弦易辙,可事到如今,蒋国帅关在旧仓库里,窑山上闹得天翻地覆,恐怕就是他周正泉想改变初衷,也大势已定,没有这个可能了。这么想着,吉普已进了医药公司。周正泉还在车上傻坐了一分钟才下了车。小林将车倒了头,正要开走,又把头伸出窗外,问周正泉还有没有别的事。周正泉想了想说,你不要到处跑,就在招待所呆着,把拷机也开着。   望着小林把车开走后,周正泉才挪动步子往自家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瞧了瞧。跟顾定山分手时,周正泉就吩咐过他,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里面竟上了倒锁。青天白日的,上什么倒锁?周正泉在门上敲了敲,喊道,立敏你开门,是我。里面没有反应。周正泉又敲又喊,还是无效。走到阳台那边,就见邹立敏站在阳台上,眼睛望着远处,理都不理他。周正泉有点纳闷,说邹立敏你这是怎么了?我大老远跑回来,你门都不开?邹立敏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像没看到周正泉一样。周正泉又说,有什么事情,你总得把门打开,让我进了屋再说吧?邹立敏这才说,要我给你开门干什么?你把我的指标都给了人家,让人家得了那么好的工作,你不晓得去敲她的门!周正泉这才恍然大悟,心想黄绍平这家伙把什么都说了。周正泉知道邹立敏的性格,她一旦对某件事有了想法,一时三刻是转不过弯来的,他暗暗叹气,不知今晚得在哪里过了。   在街头徘徊了一会,也没地方可去,心想只有到招待所去跟小林混一阵子了。不料有一个人从对面走了过来。这人竟然是曾冬玉。她一见周正泉就喊道,周书记是你!周正泉也感到很惊喜,一边打量着曾冬玉,一边说,曾医生看你到了城里,人都洋气多了。曾冬玉说,周书记不是取笑我吧?周正泉又在曾冬玉挺拔的胸脯上瞄瞄说,我这是由衷地赞赏哩,你看你这身淡紫色套装,将你丰满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曾冬玉听见周正泉的夸奖,也得意地低了头把自己瞧了瞧。说周书记你好会夸奖人的,毛富发那死鬼,就是把他的嘴巴撬开,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聊了几句,曾冬玉邀请周正泉到家里去坐坐。周正泉想,邹立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没有曾冬玉这么一副迷人的胸脯呢,就跟着曾冬玉上了她家。   这是市场中心组建时工商局分的宿舍,旧是旧了点,但有两室一厅,还带厨房和卫生间。屋里又干净又整齐,让周正泉这位有家无归的男人感到很温馨。曾冬玉很热情,又是烟又是茶又是水果什么的。吃了喝了,曾冬玉还不让周正泉走,执意留他吃晚饭。周正泉不知是挡不住曾冬玉的热情,还是怀了对邹立敏的满腔仇恨,稍稍犹豫就留了下来。晚饭还是两个人,曾冬玉的儿子在学校寄宿没回来。曾冬玉陪周正泉喝了好几杯,周正泉说,我在乡政府那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喝得酒呢。曾冬玉扬着眉毛望定周正泉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不像男人,男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端起杯子就能喝,女人不同,女人喝酒要有好对象好心情,没好对象好心情喝酒是受罪。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周正泉要去开灯,曾冬玉说,这半明半暗的气氛不更有意思么?何况不开灯你也不会把酒喝到鼻子里去的。又喝了两杯,周正泉不敢喝了,说你知道的我胃不行。其实他是觉得孤男寡女的呆在一个屋子里,心里没底。曾冬玉说,这酒度数低,我当过医生,不会害你的。说着凑过来,一手捞住周正泉的手,一手抓了桌上的杯子往他手上塞。周正泉身上的血就翻腾起来,竟然没去接杯子,却把曾冬玉的手臂抓住了。曾冬玉那丰满的身子也猛地一颤,软进周正泉的怀里。   天色完全黑下来,只有窗外的灯光透进屋子,带来些许亮色。曾冬玉很主动,解开自己的胸脯,把周正泉的手搬了进去。曾冬玉断断续续地说,好多男人想我这两只奶子都得不到,正泉你是个好人,为我办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也没什么报答你的,就把这两只奶子交给你了。周正泉的手在曾冬玉柔韧鼓胀的硕乳上抚摸着,浑身的感觉都澎湃起来。他想,我不惜把老婆的指标让出来给了这个女人,借口是为了乡里的工作,潜意识里原来是为了这两只令人垂涎的美乳。周正泉就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周正泉你是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一个手机的音乐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那是一段全中国13亿人民都熟悉的旋律: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在这幽静的初夜,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刺耳。周正泉一下子从那对美乳的诱惑里惊醒过来,把沙发上的包打开,取出那只该死的手机。将手机上的夜光装置一揿,上面是顾定山的手机号码。周正泉歉意地对曾冬玉说,冬玉,情况紧急,我不能留了,得马上就走。曾冬玉一动不动呆在黑暗里,半天才说,周正泉,你知不知道,拒绝女人的男人是最不道德的男人!   闻言,周正泉怔了怔。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10   周正泉回到龙溪就连夜上了窑山。越过长蛇阵般的拖拉机队伍,赶到灯火如昼的舒建军的办公室,大头,毛富发还有顾定山他们都在。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铁青着脸,仿佛刚参加完一场悲痛无比的葬礼。顾定山把周正泉拉到一旁,告诉他,他还没离开龙溪的时候,窑山上的民工见大头他们闹得这么有滋有味,也蠢蠢欲动,准备来个全线大罢工,迫使舒建军给他们提高待遇。舒建军得到消息,吓得屁滚尿流,火急火燎跑到乡政府,要毛富发他们快想办法,否则就要出大乱子了。毛富发这一回也急了,硬让小宁找来了顾定山,顾定山也知大事不妙,立即通报了周正泉,然后几个人先上了窑山。周正泉听了汇报,心里暗暗乐了。他期待着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装腔作势地训斥了大头一通:在我周正泉管辖的地皮上,大头你可不要太猖狂,你别忘了你是有前科的,派出所里还记着你大头的名字,我勒令你今晚就带头把拖拉机开走,明天再上山运煤,否则我要顾定山把你们全部送进去。大头说,周书记我们又没跟乡里捣乱,是要他舒建军增加运费。周正泉说,运费的事我们跟舒老板商量,你操什么心!大头这才说,既然周书记这么说,我们就把拖拉机开走,不然的话,我们是要和他姓舒的斗争到底的。周正泉不再理大头,假惺惺地对舒建军说,舒老板真对不起,在我周正泉的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我的失职。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给他们开的运费的确低了一点。舒建军点头如捣蒜,当即拍板,将大头他们的运费每车由原来的10元增加到16元。同时表示,从明天起恢复收购龙溪木材,而且收购价格增长8%。   周正泉他们要走了,舒建军还不放心,拦住周正泉说,老同学,大头他们没事了,民工们怎么办?周正泉说,你今晚可以睡大觉了,大事是出不了的,这些民工都是龙溪的老实农民,又没什么组织,不像安源工人有刘少奇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的统一指挥和领导,大头他们今晚一撤退,民工们见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会悄悄回到井里去的。舒建军将信将疑,放了周正泉一行。   果然,窑山再没有什么险情。毛富发和顾定山不解,问周正泉,周书记你又不是神仙,怎么敢肯定大头他们开走了拖拉机,民工们就不会闹事了?周正泉笑笑说,你们去问大头好了。一问大头才知道,这是周正泉单独给他布置的,要他在窑山放出民工要罢工的风声,吓唬吓唬舒建军。不想这一着真灵,一下就把舒建军给吓住了。周正泉还说,如今想到窑山上找份事做的农民多得是,你闹事也许一时能得点小便宜,过后舒建军东一个西一个把你们的名除掉,他还可以雇些更加低廉的民工,而那些民工不像大头他们有自己的拖拉机,离开窑山还找得到别的事情,那些一身死力气的民工离开窑山,还有什么门路可找?   这次较量的最后得胜,让周正泉很是兴奋了几天。他暗想,这也许不仅仅是给乡里增加了财政收入,体现了他这个做书记的伟大业绩,同时还让他骨子里那份对舒建军这样的暴发户的嫉妒和仇恨得到了尽情地发泄。周正泉还莫名地想起了当年的校花,她的离去让周正泉遗憾了许多年,这一下周正泉心头的遗憾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周正泉当然很快把这份兴奋扔到了脑后。夜长梦多,他要尽快把蒋国帅兄弟的事做个了结。奇怪的是,当周正泉和顾定山掌握了蒋家偷税逃税的大最证据,把案子移送司法部门后,县里再没人出来说话。在证据面前,蒋家兄弟不再对偷税逃税的事实作半点否定,但要他们说出哪些人在他们的砖厂里入过股投过资,他们一口咬定,没这样的事。这是他们的聪明之举,没有出卖头上的保护伞,虽然砖厂被封掉,三个人也象征性地判了刑,但都先后被假释出来,其中判得重一点的蒋国帅,三年半的刑,也只在里面呆了半年就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出了狱。后来据说三兄弟又到隔壁乡里办起了砖厂。   时光如水,一眨眼就到了年底。总结一年的工作,周正泉觉得上任书记以来,大的建树没有,但还是有几件事是能够摆到桌面上的。全乡农林特产税首次超过百万元大关,不但根据政策减轻了农民负担,取消了按人口和田亩摊派到农户的特产税任务,还代农民交了部分统筹款。乡里的几家企业恢复了生产,也上交了一笔不薄的管理费。把蒋家三兄弟送进去后,尽管他们很快就陆续出来了,却刹住了多年来刹不住的偷税抗税歪风,农业税、耕地占用税、营业税等税收都征了上来。与此相关联的是水利建设,计划生育,文教事业等工作,因为乡里注入了一定的资金,都有了较大的起色。县财政还给乡政府提留了25万元超收分成奖,乡政府不但用这笔钱冲了职工多年未还的部分欠款,还给每人发了1200元奖金。这笔钱在300元左右一月基本工资都不能按时发的乡镇干部手里,不啻是一笔沉甸甸的大财富,可以给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哀求了无数次的儿女补交一份学费或生活费,给卧病多年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的老父亲抓几包药回去,或者在下岗在家的老婆脸上换一份久违的笑容。这一天大家见面,别的什么都不问,就问领了么,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周书记抓得狠一点好,不抓得狠一点,我们手里哪会有这把票子?   周正泉也没忘记龙跃进的家境,另外给他解决了700元困难补助费。   想不到就在龙溪乡干部职工兑现奖金的那天,县委下了一个通报批评龙溪乡的文件。据说这是李旭东上任书记后签发的第一个文件。文件的内容是龙溪境内的窑山出了群体性罢工闹事的恶性事件,龙溪乡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因而被一票否决。按年初跟县里签订的综合治理目标管理责任状里的承诺,被一票否决单位的一把手,不降职也要调离,于是周正泉被调到一个叫岩头的偏远的小乡做了书记。表面上是平调,实际上跟降职是一回事,因为在岩头那样的小地方做书记的人从来就没出息过和进步过。岩头乡至今只有一条毛马路,吉普车都走不了,周正泉只得托顾定山联系了大头的手扶拖拉机。调到一个谁也不原意去的地方任职,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天没亮周正泉就灰溜溜地上了拖拉机。不知是拖拉机把大家吵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毛富发、顾定山及大部分干部职工不约而同都起来了,站在大门口为周正泉送行。周正泉只得下了拖拉机,一一跟众人握别。跟龙跃进握手的时候,周正泉说,跃进啊,对你的问题我处理得确实太重了点,还请你原谅。龙跃进就泪光莹莹了,感激地说,周书记呀,都是我的思想狭隘,现在我才想清楚,如果不是你把钱收上来投到乡里的企业里,企业就恢复不了生产,我们的欠款不但还挂在帐上,每人1200元的奖金,还有我的困难补助,想都不敢想。周正泉就抓住龙跃进的手狠狠地摇了摇,点着头说,有你跃进这句话,我就踏实了。   拖拉机驶出乡政府时,后面还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炸醒了静寂的清晨。刚强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眼里涌出晶莹的泪光。他心里一下宽松了许多,这一年多的书记做下来,虽然什么政治资本也没捞到,而且还发配到了僻远的岩头乡,但却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和理解,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心情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样,渐渐明朗起来。   出乡政府不远,拖拉机就离开国道,开始顺着一条毛马路往山上爬。大头见周正泉一直不语,就安慰说,周书记你也别不好受,岩头天高皇帝远,到那里做书记跟做寨王老子一样,你爱怎么就怎么,什么人也管你不了。周正泉想想忽然笑起来,自嘲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到那里做了寨王老子,还可娶个漂亮的压寨夫人,到时请你去喝喜酒。   ·15·   上篇   1   秦时月在学生徐宁宁家做完家教,来到街上,天上正下着细毛雨,城市上空那五颜六色的灯光因而显得有些虚幻。秦时月把风衣领口裹紧了,又拉过领后的帽子罩住脑壳,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这个地段离他家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不想坐车,准备就这么走着回去。这一半是因为他实在舍不得那一元钱的车费,一半也是想顺便活动活动身子。秦时月常跟人说,田径包括走路是奥林匹克精神的最初形式。   秦时月是儒林中学一名普普通通的语文老师。老师虽然清贫,但如今政府优先保证教师工资的拨付,老婆曾桂花又是造纸厂的工人,小日子还过得下去。谁知造纸厂去年开始减员,有办法跟厂领导搭上界或上面有人打招呼的保住了被裁员的命运,曾桂花靠秦时月穷教书的靠不上,又没有别的门路,第一批就被减掉。家里的日子因而一下子紧巴起来,秦时月只好学其他老师的样,选了四位学生,每个星期抽四到五个晚上,分头到这些学生家里去做家教。一个学生家里每月给他一百到两百不等的家教费,一个月的进项加起来就有六七百,算把老婆上班的工资给赚了回来。   正在秦时月这么边走边想着心事的时候,一部的士停到了他的前面。秦时月不去理会的士,继续朝前走自己的路。他知道如今的士多,客人少,的士司机见谁都想拉。不料车上却伸出一个脑袋,对着他大声喊道:“秦老师上车吧,送你回去。”   秦时月抬起头来,竟是自己学校的副校长东方白。   东方白到儒林中学来之前是市一中的团委书记,因为教育局长是他的姑父,局里早就把他内定为一中的副校长人选。不想后来情况发生变化,等到一中换班子时,东方白的姑父已提前退位,官话说叫离岗休息,好给年轻人腾出位置。于是一中的副校长竟让教导主任替了上去,却把东方白给刷了下来。不过教育局还是看在东方白的姑父的面子上,把他派到儒林中学来做了副校长,并许了愿,等老校长一退,他就接班。因为有这样的背景,东方白到儒林中学后就有些人模人样,不太跟秦时月这样的普通教师接近,平时秦时月他们有事向他请示汇报,他也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可近段时间,这个东方白却突然对秦时月亲热起来,有事没事就爱跟他套套近乎。有时秦时月从操场边走过,东方白也会喊住他,走过去和他说几句闲话。或者秦时月正在办公室批阅学生作文,东方白猛不丁走进来,逮住他一聊就是半个小时。想不到今晚都快十点了,东方白又忽然在他身后冒了出来,那样子真有点克格勃的味道。   就在秦时月忸怩着要不要上东方白的的士时,东方白已从车上走下来,将他拉到车门边,像塞麻袋一样把他塞了进去。   刚一坐稳,的士就启动了。东方白侧过头说:“秦老师架子真不小,请你坐个车也这么难。”秦时月的目光越过东方白的肩膀,望望窗外晃动着的高楼,说:“我走路走惯了,坐这样的小车头晕。”东方白笑道:“这是普通的士,有什么可晕的?我跟你说吧,我这个人什么大车小车飞机轮船都不晕,就晕自行车。”说得前面的的士司机都笑了。   秦时月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但坐了人家的车,不笑不礼貌,便故意笑笑,有话没话道:“校长到哪里办事?”东方白说:“特意来接你的呀。”秦时月说:“校长别哄我了,我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以为那么好哄?”东方白说:“跟你开句玩笑,我到宾馆里看个朋友回来,刚好瞧见路边一个人有点像你,就让师傅把车速放慢了,细瞧还真是你。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嘛。”   回到家里,老婆曾桂花还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右上角的时间刚好到了十点,曾桂花就问他:“平时你最早也要十点过二十才进屋,今天怎么提前了?”秦时月轻轻推开左边的房门,望望正在做作业的儿子,复又关上门,说:“看来我要时来运转了。”然后将搭东方白便车的事说了。   曾桂花望望秦时月,说:“还有这样的好事?”秦时月说:“你以为我在编故事?我能编故事就不当教书匠,写小说赚稿费去了。”曾桂花不太相信这是事实,摇了摇头道:“东方白肯定有什么意图吧,不然他犯得着对你这么客气吗?”秦时月在客厅中间来回走了几步,说:“我也这么寻思来着,古人早就把问题看透了,说人世难逢开口笑,疆场彼此弯弓月,人家突然对你张开笑口,心里确实有几分不踏实。”   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过去两夫妻在一起说个什么,没几回说得到一处的,总是三句说话,两句相骂。今天晚上在对待东方白这件事上,不知怎么的态度竟然这么一致。秦时月的话一停顿,曾桂花就附和道:“是呀,毛主席也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东方白突然对你好起来,后面肯定有什么原因。”   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琢磨了好一阵,也没琢磨出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理由。秦时月便觉得有些乏味了,打起哈欠来,说:“我得去睡了,明天上午有课。”曾桂花却没法放下刚才的话题,启发秦时月道:“你想想,老校长就要退了,原来教育局是定了让东方白接班的,最近听说薛征西在教育局活动得很厉害,东方白是不是想争取你的支持?”   薛征西也是儒林中学的副校长,而且在东方白到儒林中学来之前就做了三年的副校长了。秦时月知道,中国人向来就有先到为王的传统,让后到的东方白做校长,明摆着薛征西是不会服气的,他去上面活动活动也属人之常情。   秦时月便说:“这事在儒林中学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只是东方白想最后做上校长,他完全可以像薛征西一样到上面去活动,有必要讨好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么?”曾桂花说:“这你就缺少政治头脑了,现在提拔干部都要考察考察,搞些民意测验。我们厂里提一个科长什么的,都要来这一套,你们要提校长,上面肯定会派人到学校里来弄点情况。”秦时月说:“这都是走过场,做戏给老百姓看的,谁会当真?”曾桂花说:“该走的过场也得走呀,东方白如果多争取几个你这样的老师,让你们都不说薛征西的好话,只说他的好话,上面确定校长人选时就会有所考虑了。”   秦时月把曾桂花的话仔细想了想,觉得还多少有些道理,就望着她,说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曾桂花说:“这几天学校里不都在说谁当校长这事吗?薛征西和东方白的一言一行都在学校老师的视线里。”秦时月开玩笑道:“你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是几时变得这么世事洞明的?你们厂里的领导真没眼光,竟然让你下了岗,不给你个政工科长什么的当当。”   曾桂花斜秦时月一眼,骂道:“我不是在为你瞎操心吗?你倒好,好心当做驴肝肺,挖苦起老娘来了。”   2   第二天上午,秦时月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打开教案本备了两堂课,正准备回家,传达室送来了当天的报纸。秦时月心想,中饭有曾桂花负责,现在就回去,也没什么紧要事可做,不如翻一阵报纸,说不定能看到两件感兴趣的新闻。   果然刚翻开第一版,秦时月眼睛就睁大了。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吴万里。   吴万里是秦时月读师专时一个班上的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错。毕业后秦时月当了老师,吴万里做了报社记者,两人偶尔还见见面什么的,可后来吴万里进了市委机关,天天忙着为领导服务,彼此交道就渐渐少了。特别是四年前吴万里到下面做了县委书记,也许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难得有自己的时间,基本上就没跟秦时月往来了。   不过究竟是昔日的同学,秦时月对吴万里还是很关注的,就将吴万里的那条消息认真看了一遍。原来这是一则公告,是市人大常委会发布的,说吴万里已被市人大常委会任命为市政府副市长,不日即将赴任。   这小子还真有一手!秦时月无声地自语了一句,又将这条消息看了两遍。   原来这个副市长的人选未确定之前,市政府就传出不少小道消息,说是市里班子多年没有变动了,突然空出一个副市长的位置,把那些有可能进步而一直没有机会进步的要员的胃口都吊了起来。其中有十三人包括市政府龚秘书长,五个县委书记,七个要害部门的一把手最有实力,他们纷纷出动,跑市委常委,跑省里主要领导,甚至上北京活动,要把这个副市长的位置挪到自己屁股下面。几经角逐,最后龚秘书长和吴万里被定为考察对象。本来龚秘书长就是上一任市委常委领导内定的副市长人选,胜算较大,不想吴万里利用龚秘书长与一位主要常委的矛盾,钻了个小空子,抢占先机,变劣势为优势,变优势为胜势,最后又将胜势变成胜局,入主市府。   秦时月难免生出一番感慨来,心里说,如果像自己一样一直做着教书匠,吴万里大概也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一级教师吧。人哪,都是命运主宰着,是做官的命就做官,是教书的命就教书,没得说的。   就在秦时月正感叹着的时候,东方白走了进来。   秦时月就抬了头,跟东方白打招呼。说了几句闲话,东方白说:“你不是要报高级吗?教育局只给我校两个指标,现在有资格申报高级的老师就有八九个,僧多粥少,你恐怕得有点超前意识。”秦时月说:“评不评得上,一是看你们领导,二是看市职改办,我有没有超前意识,恐怕关系不大吧?”东方白笑道:“那不见得。”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表格,交到秦时月手上。   秦时月一瞧,是一份科研成果奖励推荐表,制表部门是市人事局。秦时月便说:“我又没什么科研成果,拿着这张表,不是秃子头上放把梳,有什么用场?”东方白说:“前不久你不是在《语文教研》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么?你把这篇论文的情况填上,弄个奖回来,对你晋升高级有好处。”   秦时月早动了心,嘴上却说:“我那篇文章又没什么分量,只不过举了几个教学方面的例子,怎么好意思出手?”东方白说:“你别谦虚了,照我说的去做吧,下午我来拿表。”   秦时月望着东方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将手上的表格瞄了瞄,然后按照表格要求,把论文标题、发表刊物、日期以及内容简介都填了上去。一边心里想,不就一张表格吗,倒要看他东方白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东方白没有食言,下午三点多就进了秦时月办公室。秦时月把表递给他,说:“填是填了一下,不知要不要得。”东方白在表上瞧一眼,说:“你文章都写出来了,填的表还有不要得的理?”说着小心地把表格收进包里,往门口走去。   可要出门的时候,东方白又把头掉了转来,说:“你跟我一起到人事局去走一趟吧。”秦时月说:“我还要备课呢?”东方白说:“课你晚上再备吧,我也是为你着想,你本人跟人事局的领导见见面,对评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经过校办时,东方白进去让办公室主任给表格盖了章,这才和秦时月一前一后出了校门。跑到人事局,秦时月发现这个东方白跟这里的局长们科长们都熟,碰上一只痰盂都要点个头,打声招呼。秦时月却没一个认得的,只得缩在东方白后面,一边看他施展外交才能,一边心中暗想,怪不得大家都想谋个官做做,学校的副校长虽然算不上什么官,但大小是个头目,跟外界有些交往,认识的人多,不像自己一个教死书的,一年到头,天天跟教案和粉笔灰打交道,竟至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当今世界,不认识两个人,没有些人际关系,你是寸步难行啊。   秦时月这么想着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楼道西头的奖惩科。科里共有三个人,一个科长,一个副科长,再加一个科员。都跟东方白很熟。科长说:“前两天我还在省展览馆看过东方校长的书法作品,几时也卖件墨宝给我收藏收藏?”副科长说:“东方校长这么有名气,都说善易妻,易了几回了?”科员说:“易妻时请我们喝喜酒哟。”   说笑了一阵,东方白才把秦时月介绍给他们。科里人都说:“哦,这就是秦老师,东方校长早跟我们说过的,久仰久仰。”   秦时月连忙点头,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因激动而话不成句。心想自己一介老师,竟然能得到堂堂人事局领导的久仰,看来报纸电视没有白宣传科教兴国的伟大思想,要不人家也不可能这么尊师重教。可转而又想,哪里的衙门不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人家不是跟东方白熟悉,有义务对你这么客气吗?今天如果是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想要他们正眼瞧你一眼,怕都是痴心妄想。也就暗怨自己自作多情,没见世面。   这时东方白已经变戏法似地从身上拿出三只红包,一人衣袋里塞了一个,接着再将秦时月的表格呈上。   三个人对衣袋里的红包无动于衷,一副君子轻利重义的模样,却对秦时月的表格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科员看过呈给副科长,副科长看过呈给科长,科长看过,表态说,我们研究研究吧,又还给副科长,副科长还给科员。科员把表格夹进文件夹,放进抽屉,笑着对东方白和秦时月说:“你们放心吧,两位科长交办的事,我一定全力办妥。”   两人离开人事局后,秦时月半信半疑道:“这就成了?”东方白说:“怎么不成?人家红包都收下了。”秦时月说:“那红包多大一个?”东方白说:“五百一个。”   秦时月就站住不动了,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来。东方白觉得他那痴样好笑,说:“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半身不遂吧?”秦时月摇摇头,说:“还是把表格抽回来吧,我不评那个奖了。”东方白说:“那是为什么?”秦时月说:“三个红包就是一千五,我听说那个什么成果奖的奖金,也就是三到五百的样子。”东方白就来了气,说:“你出什么傻气?红包钱既不要你出,也不用我出。”秦时月说:“你不出,我也不出,谁出?”东方白说:“谁出?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只知道评了奖,请我的客就是。”   不久,市里科研成果奖评奖结果就出来了,秦时月荣获一等奖。颁奖大会上,秦时月上台领取证书和那五百元奖金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东方白塞给奖惩科的三个红包,觉得这生意做得实在有些亏,虽然那三个红包的钱并不是他出的。   本来颁奖会东方白是要代表学校参加的,无奈临时有事没去成,秦时月一回到学校就去了东方白的办公室,把五百元奖金放到他桌上,说:“东方校长,这份奖金放你这里吧,什么时候上馆子,你领导来定。”   东方白把红包塞回到秦时月手上,说:“不急不急,今后有你请客的机会。”   离开东方白的办公室后,秦时月心头不免生出几分感动。原来他一直怀疑东方白为他出这么大的力气,是要利用他,却至今没见他提过半句什么,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太小人之心了?   更让秦时月既感动又不安的是,过后不久,东方白利用自己分管学校后勤的便利,让学校食堂一名出了点小差错的工人提前退了休,把曾桂花安排进了食堂,每月可拿到五百多元的工资和奖金。   要知道,儒林中学老师家属子弟闲在家里没事做的多得很,谁不想在学校里谋个事情做做?现在秦时月连句话都没说过,老婆就得了个工作,这可是他做梦都没梦到的。秦时月就在心里把东方白当成了再生父母,恨不得立即找个机会,好好报答他一番。便天天盼望上面来考察校领导,他好为东方白说几句硬话。当然还不止自己给他说话,他还要把他信得过的老师动员起来,一起促成东方白做上校长。   可秦时月还没找到报答东方白的机会,东方白又兑现了他先前的许诺,给秦时月争取到了高级职称的申报指标,把他的档案材料送到了市职改办。   本来,儒林中学另外八个符合晋升高级条件的教师中,比秦时月资历老,教学成绩突出的就有四五个,但往上报材料时,东方白坚持要报秦时月,理由仅仅是秦时月得了市里科研成果一等奖,别的教师没有这样的殊荣。说实话,如今这个奖那个奖多如牛毛,谁没有那么三五个?这些奖说算数还算点数,说不算数屁都不是。但东方白却认定了,秦时月这个奖是正儿八经的政府奖,是别的这奖那奖没法比的。其他领导没有比东方白更过硬的理由,只好由着东方白,把秦时月的材料报到了市职改办。职改办是人事局设立的,秦时月在人事局代表政府主持的科研成果奖里得了个一等奖,现在要给他评职称,职改办还不全力支持?   只是就在市改办正要组织开评的时候,出了一个小插曲,秦时月的职称差点泡了汤。   原来另一位副校长薛征西见那几个符合高级申报资格却没能申报的老师心有不甘,就在背后怂恿他们,要他们告秦时月的状。那几位老师便以秦时月的职称材料虚假不实,学校个别领导搞手脚包庇亲信为由,联名写了告状信,上访到市委政府和人大领导那里。如今社会矛盾多,几大家领导没几天不接待上访人员和批阅告状信的,比儒林中学复杂严重的情况多的是,哪有精力件件细究?于是把告状信批转到教育局,要教师们去找教育局领导落实查证。   为了职称告状上访的,教育局领导见得也不少了,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但看在市领导的批示的份儿上,还是答应这几位教师,一定查个落实,要他们先回去安心上课,等有结果一定答复他们。教师们都是知识分子,要他们告蛮状,也告不来,觉得教育局领导暂时也只能如此,便回了学校。   这些教师一走,教育局领导松了口气,找来职改办的邓主任,问是怎么回事。邓主任简单作了说明,领导认为评秦时月的高级,也没违反什么原则,便要邓主任跟儒林中学的领导打招呼,做好那些教师的工作,今后不要再上访,以免影响教育系统的形象。   从领导那里出来后,邓主任就翻出电话本子,给东方白办公室打了电话。   此时的东方白正在挥毫泼墨,在宣纸上写下一幅字:   一身正气   两度春风   一身正气是句旧话,如今有些实权的人都喜欢用这句话自我标榜,好像正气都到了自己身上,人家都是邪气似的。两度春风却是东方白个人心迹表白。原来东方白进步为一中团委书记和儒林中学副校长,两次都是春天任命的。这可是人生盛事,古人进士及第,免不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现在已没有科举,东方白不可能也进士一番,及第一回,却一次又一次得以进步,在纸上书下两度春风字样,实不为过。这可比真的老远跑到长安去看花,不仅省心得多,还可给国家节省一笔不菲的差旅费,实为明智之举。当然两度春风云云,其喻义也只东方白自己心知肚明,那是不能与人道破的。他也是知识分子出身,究竟还没浅薄到这个地步。   东方白这么自我陶醉着,还没来得及落款和署上日期,桌上电话就响了。他很不情愿地把狼毫放到笔架上,抓起了电话。只听邓主任在那头说:“儒林中学有一批老师到市里上访状告秦时月的事,你知道不?”   东方白就猛吃一惊,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说:“我并不知道呀,市里领导是什么态度?”邓主任说:“市里领导要撤了你的职。”   听出邓主任在开他玩笑,东方白就放了心,说:“撤了还好些,我正不想做这鸟副校长,费力不讨好。”邓主任就将事情简要说了几句,说:“你要我们给秦时月评上高级,这没问题,但你学校的老师,你可要给我稳住哟,他们再到市里上访就不好办了。”   “那是那是,我做好老师工作,决不给邓主任您添乱。”东方白忙说,“这事让邓主任操心了,我让秦时月请您的客,怎么样?”邓主任说:“请什么客啰?我和你东方白,谁跟谁呀?当年要不是你姑父,我有今天吗?”   放下电话,东方白走到隔壁校办,吩咐校办主任去把秦时月找来。然后又回到自己办公室,拿了狼毫,给那幅字署上刚才来不及署上的大名和日期。   秦时月赶来时,东方白还拿着狼毫,站在桌旁眯眼自赏着那几个墨迹未干的字。秦时月也不知东方白找他什么事,见了他桌上的字,也在一旁欣赏起来。东方白的字不仅在儒林中学和教育系统是最好的,就是在全市书法界也堪称一流,不少书法爱好者和教育界人士家里都收藏有他的墨宝。   关于东方白的字,还有一种传言,说是学校图书馆没建成的时候,老校长就托人找政要和教育名流提写馆名,可人家一听说东方白就是儒林中学的副校长,都不愿提写,说是儒林中学有一个东方白在那里,还用得着我们吗?老校长想想也有道理,回头来找东方白,东方白说请名流或政要提写馆名是规矩和惯例,这既是对莘莘学子的一份鼓励,也对学校以后的建设大有好处,而自己何德何能,敢担此大任?坚拒了校长的请求。外面的人不敢提写,东方白也不肯动笔,馆名至今还没镶上去,急得老校长屁股冒烟,说馆名的事没定好,自己就是退下去了,心中也不安啊。   秦时月观赏着桌上的字,觉得无论是结构笔势,还是其内在神韵都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境界。他不觉感叹道:“东方校长这字真绝了,如果用这样的字提写学校图书馆名,图书馆定然增色不少。”东方白把手中狼毫放下了,摇摇头说:“你别恭唯了,我这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围绕着书法又聊了一会儿,东方白这才不紧不慢地告诉秦时月,有人已将他告到了市里。秦时月心里就有些紧张,说:“东方校长,给你添了大乱,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我那职称还是下次再说吧。”东方白盯住秦时月,说:“真没出息,这点小风声就把你吓住了。我可不是你这样的软壳动物,凡事不做就不做,要做就要做好,做成功。”   秦时月不由得就在心里佩服起东方白来,刚才那泄下去的气又重新鼓了起来。   然后两人仔细分析了一下情况,认为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人撺掇,这人当然不会是别人,就是薛征西。那么怎样稳住薛征西呢?东方白很快又有了主意,对秦时月说:“对薛征西这人我还是了解的,我有办法摆平他。”秦时月说:“什么办法?”东方白笑道:“这是天机,不可泄漏。你多准备点钱请客吧。”秦时月说:“这没说的。”   3   两天后的下午,秦时月在办公室备课,有人喊他接电话。   秦时月一年四季待在学校,跟外界几乎是绝缘的,没有几个人与他有往来,现听说有电话找,想烂脑壳也想不出是谁。不过他还是放下教案,去了校办。   电话是东方白打来的。   秦时月说:“我还以为是谁呢,是东方校长。”东方白说:“给你打电话就紧张了吧?”秦时月笑道:“我紧张什么?领导心中有我,才找我呢。”东方白说:“秦老师也学会说漂亮话了,看来这时代的确在进步啊。”秦时月说:“校长别夸我了。是不是要我买单?”东方白笑道:“秦老师不愧为知识分子,不言自明。我跟你说吧,我已经在通天楼订好包厢了,你快来放血。”   放下电话,秦时月就飞速下了楼,往校门口直奔。到得那栋新建的图书馆楼前,才发现袋子里才两百元零花钱,只得踅转身走回头路。到家里后,曾桂花听说要请东方白,自然很支持,把存折给他,要他多取些钱。秦时月说:“取多少?五百够了吧?”曾桂花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五百块钱请得了什么?你至少得取一千。”秦时月说:“吃顿饭要不了一千吧?”曾桂花说:“有备无患嘛,你一年到头也没请几回客,人家东方校长给你帮那么大的忙,一千算什么?”   秦时月觉得曾桂花的话有道理,真的到银行里取了一千元,匆匆赶到通天楼。东方白已在门口等着了,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是不是给曾桂花交家庭作业去了?”秦时月说:“老夫老妻了,交什么家庭作业?哪像你们年轻人。”东方白说:“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嘛,你这个年纪正在火候上。”   说笑着,两人就到了东方白预订的包厢门口。只见服务小姐先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再把门推开,同时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把他俩让进去。秦时月这才看见包厢里已坐了一个人,竟是个漂亮女人,还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就在秦时月迟疑之间,那女人站了起来,说:“秦老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陈小舟,你的学生呀。”秦时月这才依稀想起十几年前教过的一位漂亮的女生,忙说:“你就是陈小舟?”东方白一旁说:“你的学生已是市教育局政工科长,我们的顶头上司哪。”秦时月说:“我一年到头没去一回教育局,真是孤陋寡闻,学生已是顶头上司了还浑然不知。”陈小舟说:“别听他瞎说,什么顶头上司不顶头上司的,老师永远是老师,学生永远是学生。”说着,大大方方地把手伸给秦时月。   秦时月先是一愣,接着忙把手伸出去,跟陈小舟握了握。便感觉陈小舟的手很细腻很柔软,仿佛没有骨头一般。秦时月身上某一根神经竟不自觉地颤了颤,心下不免暗想,当年这个陈小舟在自己班上读书时,只觉得她漂亮,却不知她的手这么细软,要不也找些借口多握几回。   就在秦时月神思恍惚之际,门外又进来几个人,东方白一一作了介绍,都是市教育局的,一个就是职改办的邓主任,另外还有两位副科长副主任之类的,官虽然不大,却都是实权在握的,说句话都毒得死鱼。   大家坐到桌边后,酒菜就上了桌。都是东方白事先就点好了的,酒是浏阳河,菜是鳗鱼、王八、基围虾之类。秦时月哪见过这阵势?生怕自己钱带少了,忍不住就要去腰间的钱袋里摸一摸。   服务小姐把酒斟好后,东方白举杯发话道:“感谢大家一贯对儒林中学和我本人以及秦老师的关照,今天秦老师做东,邀大家一聚,请各位一齐喝了这一杯!”说着,东方白先干了,其他人都说:“东方校长真是痛快!”跟着喝干了杯中物。   酒过三巡,喝酒的速度放慢了些,各自捉对说起闲话来。东方白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拿出手机,说:“最近我手机里常常收到一些短信,我给大家念两段,怎么样?”陈小舟附和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要先说好规矩,念得听的人开心了,听的人喝酒,听的人不开心,念的人自己喝。”   大家都很赞同,纷纷说:“陈科长说得很对,就听陈科长的。”东方白说:“保证让你们开心。”于是打开手机,找了一条,念起来:“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使用。”   东方白念毕,邓主任说:“这条好,真是一针见血,官场上就是这么回事。来来来,干了这一杯,我再给大家念一条。”大家便响应着喝了酒。邓主任打开手机,说:“不管正股副股,不给小费莫进屋;不管正科副科,不给小费莫来摸;不管正处副处,不给小费莫脱裤;不管正厅副厅,不给小费莫射精。”   邓主任话音才落,众人便笑得东倒西歪,自动端酒喝了一杯。陈小舟说:“这个段子也太下流了一点,念的人也要罚酒。”邓主任也很爽快,说:“美女科长开了口,我们要想进步都要她说了算,我甘愿受罚。”喝了一杯。还说:“那让美女科长说段上流一点的吧,各位意见如何?”大家起哄道:“对对对,美女科长说一段上流的,不过也要说得我们都开心哟。”   陈小舟也不推辞,打开手机,念道:“局长街头漫步,遇见局里干部;此乃漂亮少妇,三围此起彼伏;局长心如脱兔,双双去往包屋;妇曰青春下注,至少给个副处;局长答曰算数,看你表现何如;说罢宽衣解裤,忙将手枪入库;妇曰舒服舒服,领导工作深入;局长语短气粗:此为人民服务。”   陈小舟念完,众人都笑岔了气,然后大声叫道:“陈科长你这还不下流!你的科长是不是这样弄到手的?”陈小舟说:“我又不是副处,不过科级而已。”督促众人把酒喝了。   一旁的秦时月没有手机,平时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教科书,哪里听过这样的段子?这天也算是大开了眼界。究竟是当语文老师的,教课文时,经常总结时代特征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什么的,秦时月一下子就看出这些段子的一个特点,都是说的官场上的事,没有一条说到他们这些教书匠或是工人农民的。看来如今教书匠和工人农民已难得引起人们关注,连流行一时的段子都把他们排除在外了。   秦时月还体会出了这些段子的另一层意味,忍不住插话道:“各位领导说的段子棒是棒,但单个来看,却不免形而下了点,如果把它们联系起来分析,就更有意思了,那简直就是一幅浓缩了的当今社会的世俗风情图,不知各位看出这一点来没有。”   见不太开口的秦时月说出这番话来,大家就停了手中杯,要听听他的下文。东方白来了劲,对众人说:“大家看清了,秦老师可不是等闲之辈。你们知道他的大名吗?秦时月,多么有意思,多么不同一般!那可是从一句古诗里得来的。”陈小舟接话道:“是呀,就是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大家肯定读过。”大家就说:“原来秦老师的名字都这么书卷味,肚子里的学问肯定高深,秦老师快给我们说说你的高见。”   众人这么捧场,秦时月底气更足了,他端了桌边茶杯浅饮一口,不慌不忙道:“你们看好了,刚才东方校长的段子说的都是跑和送两个字,实际上就是权钱交易;接着邓主任的段子说的是小姐有了小费才提供服务,这无疑是钱色交易;后来陈科长的段子呢,说的是局长用副处换取女部下的性回报,这当然便是权色交易了。”   大家一听,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就称赞秦时月独具慧眼。秦时月又说:“如果把这三个段子摆在一起,那么权钱色都全了,权钱色之间的关系也清清楚楚了,也就是说,有了这三个段子,当今社会和官场的世俗风情的浓缩图就历历在目了。”   秦时月的一番谬论,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都说:“我们只知道胡说八道,哪里看得出其中奥妙?还是秦老师高明,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东方白接住道:“秦老师这样的高水平,大家说说,他有没有资格上个高级?”大家都说:“怎么没资格?早就有资格了,我们这些负责职改和政工的,如果连秦老师这样有水平的老师,都没给他搞个高级,那简直就是我们的失职,我们再待在教育局都不好意思了。”   一个晚上,喝了那么多酒,说了那么多话,也就这几句说到了正题上。   东方白于是高高举起杯子,大声道:“感谢大家的美意,我们为秦老师干了这一杯!”   这么吵吵闹闹喝了两个多小时,大家慢慢就有了醉意。秦时月因为喝得少,还有几分清醒,免不了老去数桌上的菜碗和桌下的酒瓶。越数心里越没底,暗暗思忖道:“袋子里的这一千元恐怕是鸟枪打飞机,难得够得着了。”   挨到散席,秦时月抢先出了包厢,去服务台结账。不想东方白从后面走过来,在他肩上拍拍,说:“节目还没完哩,你急什么?等会再结账。”秦时月就有些心虚,嗫嚅道:“还有什么节目?”东方白说:“通天楼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三楼四楼还有保龄球、足浴、按摩等节目,你想一顿饭就把他们打发走?恐怕不那么容易。”   秦时月直觉得腿肚子抽筋,背上早渗出了冷汗。他在心里暗暗叫苦道:“这么搞下去,别说一千元,再带个三千五千的,也下不了台啊。”但这话又不好在这样的场合,对东方白明说,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东方白后面往三楼走。   三楼是保龄球场,几个人分成两组进入球道旁的座位。秦时月本来就没打过这球,又想省两个钱,忙退到一边去。偏偏东方白硬要拉他上场,秦时月无奈中把球抓到手上,一用力抛了出去。谁知那球却鬼使神差飞到了他的头上,他还东张西望四处找球,不晓得那球正往下掉,向他的脑袋砸去,惊得一旁的人都快要背过气去。好在东方白眼疾手快,猛地将他推开,才免去一难。   陈小舟久在机关,见的世面多,知道她在场,有些节目男人们放不开,打完球后,便找借口要走。东方白让小姐们将几个男人带上四楼后,跟秦时月去送陈小舟,一直送到楼下街道旁。东方白对着大街扬扬手,立即就有一辆的士靠过来。就在陈小舟向的士迈过去的时候,东方白拽住她肩上的坤包,往里面塞了一个红包。陈小舟正要推让,东方白已把车门打开,将她一推就推了进去。秦时月这一下也机灵了,开了前排的车门,给了司机十元钱,说:“到教育局宿舍区,够了吧?”司机忙说:“够了够了。”按声喇叭,一踩油门,将的士开向街心。   两人对着的士挥挥手,看着的士尾灯闪几闪,转入另一条偏街,这才转身进了通天楼。秦时月脑壳里还晃着东方白给陈小舟的那个红包,忍不住问道:“红包多大?”东方白没吱声,向他伸出两个指头。秦时月说:“两百?”东方白说:“看你人到中年了,还这么涉世不深。”秦时月说:“两千?哪来的钱?” 东方白说:“你的钱呀,我刚才在总台预支的,你买单时统一结算。”   秦时月就泥在地上,直觉胸口发闷。   东方白斜秦时月一眼,嘲讽道:“心疼了吧?我跟你说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一下还要象征性地给其他人红包哩。”又说:“你知道陈小舟是什么角色?”   秦时月已经听不到东方白的话,脑壳里嗡嗡直鸣,好像是东方白刚才塞给陈小舟的那个红包变做黄蜂,钻进了他的脑壳。   东方白见秦时月没反应,又说:“你知道陈小舟和薛征西是什么关系吗?”秦时月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东方白说:“过去薛征西追求过陈小舟,陈小舟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但薛征西却一直没能忘记那段旧情,曾私下对人说过,他至今一见到陈小舟和陈小舟那双葱一样的手,他的心情就无法平静。”   秦时月抬头望一眼东方白,想起刚才跟陈小舟握手时的感觉,心里说,天下男人的感觉原来都是相通的。   到得四楼,那几个男人早已各就各位。秦时月又要回避,想省一个是一个,东方白还是不肯放过他,让小姐强行把他拉进一间幽暗的包房。先是泡脚修脚,接着是按摩。小姐问秦时月按什么式?是中式泰式还是日式。秦时月从没来过这些场合,哪懂这式那式是什么式?说:“小姐爱怎么就怎么吧。”小姐说:“那就日式吧,日式温柔。”   可小姐再温柔也没啥用,秦时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老想着今晚怎样才能走出这个通天楼,听任小姐怎么在身上拿捏,他横竖体会不出温柔和乐趣来。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两个多小时,秦时月一脚高一脚低出了包厢,又见东方白正给那几个刚快活完的男人塞红包。秦时月没过去掺和,主动跑到总台去结账。收银小姐在计算器上揿了一阵,给他报了一个数:8888元。   秦时月顿时傻了眼,仿佛开了裂的气球,只觉得整个身体都瘪了下去。他节节巴巴道:“8888?小姐你没算错吧?”小姐瞥他一眼,说:“本来是9000的,给四个八吉利,才要了这个数。”从吧台里拿出一张清单,递给秦时月,补充说:“先生你放心,不会错的,我这可是计算器算的。”   秦时月一看,其中开餐多少,打保龄球多少,按摩足浴多少,预支的现金多少,一五一十都记录在案,就不好说什么了。   这时东方白走了过来,说:“秦老师结账没有?不贵吧?”   秦时月心里骂道,莫非要十万八万才算贵?我这又不是公款消费。忙把东方白拉到一边,说:“没想到会这么多,所以……”东方白看了看小姐写的数,说:“这个数也不大嘛,今晚我们可是厉行节约,没搞什么铺张浪费,才没给你太大的负担,要不然恐怕还不是这个数。”秦时月一筹莫展,无奈道:“你说得倒轻松,可我……”   秦时月话音没落,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匆匆来到总台旁,对东方白抱歉道:“东方校长对不起了,让您久等了。”东方白说:“哪里,领导们也才做完。”   秦时月回头一瞧,是承建儒林中学图书馆的杨老板。   杨老板二话不说,拿过桌上的单子,只粗粗瞟一眼,就从身上掏出一把票子,放到了吧台上。   见吧台里的小姐点钞如飞,秦时月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久都没有合上,仿佛不知那钞票为何物似的。   4   第二天,陈小舟给薛征西打了个电话。   她先问到儒林中学到市里上访告状的事是否属实,薛征西承认有这事。陈小舟说:“这事你恐怕得做点工作,如果他们再闹下去,对你本人和教育局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什么人的话薛征西可以不听,但陈小舟的话他还是会考虑考虑的。这一方面因为他曾追求过陈小舟,至今旧情难舍,另一方面也因为陈小舟是教育局主要领导的宠臣,又待在那个政工科长的位置上,教育局管辖范围内的人事安排得由她造初步方案,她发句话,下面中学里的校长副校长自然会奉若圣旨。   薛征西就向陈小舟打保票,一定妥善处理好这事。   其实薛征西也不要怎么处理,他不再去鼓动就得了,而没了他的鼓动,那些上访的老师见也上不出什么名堂,加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先前的激情难再,大家慢慢也就冷了心,没谁再有兴趣去多事。因此职称开评后,邓主任他们在后面一使劲,秦时月的高级便很顺利地通过了。这职称是跟工资挂钩的,秦时月的月工资一下就加了100多元,喜得他和曾桂花做梦都笑出声来。   只是受人之恩,却没有报答的机会,两个人不免又有几分内疚。   这天吃中饭的时候,秦时月对曾桂花说:“古训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得到的东方校长的好处岂只是滴泉?简直就是长江和黄河,或至少也是资水,我们却没能对他有丁点回报,问心有愧啊。”   曾桂花当然也有同感,说:“那你想想办法,给他表示点什么呀?”秦时月说:“那表示什么?”曾桂花说:“不是说烟酒不分家吗?给他买几条烟几瓶酒吧。”秦时月摇着头说:“一般的烟酒嘛,出不了手,名烟名酒假货多,只怕弄巧成拙。”曾桂花说:“那给他夫人送件什么首饰?”秦时月说:“那又不知道人家喜欢什么首饰,说不定人家什么首饰都有了呢。”曾桂花说:“干脆就送钱吧,既省事又好出手。”秦时月说:“这不太俗气了吗?”   这一下曾桂花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这么多顾虑?你这样子办得了什么事情?怪不得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一事无成,要不是东方校长帮忙,你那个一级教师都要当到退休那一天去了。”说完,扔了饭碗,气呼呼甩门走了出去。   秦时月就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没几分钟,曾桂花却回来了,对正在洗碗的秦时月说:“我刚才碰着东方校长了,他正从外面回来,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秦时月说:“他有什么事吗?”曾桂花说:“他没说,你去吧,碗我来洗。”   秦时月放下水池里的碗,匆匆出了门。   赶到办公楼,东方白的办公室却是关着的。秦时月就有些纳闷,莫非东方白没在办公室里?那他又喊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转过身想走开,觉得不甘心,复又回去,伸了手要去敲门。   这时门忽然开了,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那次在通天楼买单的承包图书馆工程的杨老板,另一个是秦时月做家教的徐宁宁的家长市税务局徐科长。杨老板开玩笑道:“是秦老师哟,你怎么鬼头鬼脑的?”徐科长也笑道:“怪不得东方校长说还约了人,我还以为是个美眉,原来是你。”秦时月只得也客气地笑笑,算是跟他们打过招呼。   杨老板和徐科长出去后,秦时月就进了东方白的办公室。一抬头,只见上次东方白写的“一身正气,两度春风”那幅字,已经裱得十分雅致,挂在了墙上。   在那字上瞄了一会儿,秦时月忽然想起昨晚从杂志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说的是一位大官写得一手好字,刚好也写了“一身正气,两度春风”八个字,高挂在自己办公室里。大官身旁自有高人,看出他曾两度春风得意,因此写了这样的字。东方白的官虽然不大,却也历经浮沉,深谙为官滋味,估计跟那大官有着相同的感慨,可谓英雄相惜,才不约而同也写了这么八个字吧?   秦时月还记起,那篇文章最后交代,那大官手中有大权,到他那里去办事的人,总是先要盛赞主人那出手不凡的书法,对其高雅的志趣和不随流俗的气节表示出由衷的敬佩,然后再将人民币和支票塞进他的抽屉。想东方白为自己办了好几件大事,自己跑到他这里来,虽然也对墙上的字倍加赞赏,却从没送过钱物,真是惭愧。   想到这里,秦时月不由得摇了摇头。东方白不解何意,说:“你摇什么头?”秦时月掩饰道:“我是想东方校长怎么来得这么早,上班还要个多小时呢。”东方白移过一张椅子,让秦时月坐了,才说:“刚在家里吃过中饭,杨老板和徐科长就打电话,说在办公楼等着我,要交换些基建结算和税收上的事。”秦时月说:“找我有什么事吗?”东方白说:“没什么事,中午安静,想跟你聊聊天。”   随便聊了几句,秦时月起身去把门关了,回来放低声音说:“听说上面就要来考察学校领导班子了?”东方白笑道:“来考察就来考察呗,这是组织上的事,我这一摊子杂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操心这些?”秦时月说:“那也是。不过据我所知,大部分老师都认为,薛征西一直在儒林待着,分管一下教学还可以,如果让他来负责全盘工作,他既没有开拓精神,又缺乏工作魄力,儒林中学是不会有什么起色的。”   东方白似乎对秦时月的话不以为然,沉下脸道:“薛校长比我资历深,工作务实,可不能这么说他。”秦时月忙说:“那是那是。只是……”秦时月正要说下去,东方白就打断了他,半开玩笑道:“秦老师别忘了那句老话: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秦时月又点头道:“那是那是。”没有再去说薛征西。   不觉就到了快上班的时候,秦时月说:“领导没事,我走了,下午还有一节课哩。”东方白说:“没事没事,你走吧。”可秦时月起身正要挪步,东方白又随便说了句:“呃,听人说,市政府那个吴副市长是你师专时的同学?”   秦时月站住,说:“这倒不假,我们还在一架床的上下铺住了三年呢。刚毕业那阵也还有些往来,可自从人家当了官,彼此就没打什么交道了。东方校长跟他熟悉?”东方白笑道:“我熟悉他,他不熟悉我。”秦时月说:“这是为什么?”东方白说:“报纸上每天有他的大名,电视里每晚有他的光辉形象,我能不熟悉他?可我一个中学里的小小副校长,他怎么熟悉?”秦时月这才明白过来,说:“那倒也是。”   东方白这时也站了起来,过去开了门,说:“感谢你陪我聊天,没事的时候常来坐坐。”秦时月边向门外走去,边说道:“那肯定,密切联系领导嘛。”东方白在秦时月肩上捶了一下,说:“秦老师几时也变得这么幽默了?”   晚上曾桂花问秦时月,中午东方白跟他说了些什么。秦时月说:“也没说什么,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些闲话。”曾桂花说:“却没说一句正经的?”秦时月说:“天天都见面的,哪有那么多正经话要说?”曾桂花有些不相信,说:“我敢肯定,他一定说了什么重要事情,我从中午他托话给我,要你到他办公室去的那一下,就意识到他是找你有事。”   秦时月望了曾桂花好一阵,才说:“你有这样的意识?我怎么却没在他话里听出有什么正经事呢?”曾桂花说:“那是你脑袋不转吧,你再想想看。”   秦时月就认真想起来。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东方白哪句话说的是正经事。   两人正琢磨着,电话突然响了。秦时月就坐在电话旁,顺便拿起话筒。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不是秦时月家的电话。秦时月就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便问道:“你是谁?”电话里说:“我是谁你都听不出了?我是你一个床的。”   秦时月便知道是谁了,忙说:“你是吴万……”那个“里”字还没说出去,又赶紧改口道:“您是吴市长?”吴万里说:“吴万里就吴万里嘛,什么吴市长。怎么样,还好吗?”秦时月笑道:“托您大市长的福,还过得去吧。已在报上看到您回市府主政了,只是您当领导的日理万机,不敢去打扰您,想不到您亲自打来了电话。”吴万里说:“我不亲自谁亲自?我还亲自吃饭,亲自睡觉呢。”   秦时月被吴万里说得笑起来,心想这个吴万里当了这么大的官,在同学面前还随便。便说:“当领导的不是有秘书吗?让秘书代呀。”吴万里说:“给老同学打个电话也让秘书代,我还没这么官僚。”   吴万里倒确实没有什么正经事,不过打电话跟秦时月叙叙旧。末了,他把家里住址、电话和手机告诉给秦时月,说:“有空就上我家来玩玩,政府领导分工,我分管文教卫体这一块,还想多听听你这位行家对教育管理方面的意见哩。”秦时月就有些感动,说:“一定去看您。”一边点头如捣蒜,仿佛吴万里就在前面一样。   要挂机了,吴万里又嘱咐道:“不过我的电话和手机号码你不要告诉别人,如今找的人不知多少,烦心。”秦时月就更是受宠若惊了,心想吴万里这是将自己另眼相看了。一边说:“我知道领导的难处。”   放下电话后,秦时月一脸的兴奋,仿佛刚拣到一个金元宝。   他和吴万里的话,一旁的曾桂花听到了些,她说:“你这个同学还不错,当了这么大的官,还没把你这位老同学忘到脑后。”秦时月说:“我们究竟是在一架床上待了三年的嘛。”曾桂花说:“他在政府干什么?”秦时月说:“当市长呗,干什么?”曾桂花说:“我还不知道当市长?当市长也像我们在食堂里一样,谁采购保管,谁淘米洗菜,谁掌勺打饭,总有个分工什么的嘛。”秦时月说:“正好管我们教育这一块。”   曾桂花就开他的玩笑,说:“看来你有出头之日了。”秦时月说:“别挖苦我好不好?我是个教书的命,已经教了二十多年,这辈子就安心守着这个本行得了,还会异想天开?”   说到这里,秦时月突然想起刚才关于东方白的话题,就说:“我记起来了,中午东方白也跟我提到过吴万里。”   曾桂花斜他一眼,说:“是嘛,我刚才就提醒了你,东方校长肯定还跟你说了些正经事。”秦时月说:“但他说到吴万里时,好像是随便问问,不是太在意的样子。”曾桂花就点着秦时月的脑壳说:“你这个大木瓜,你就不多动动脑筋?你想,东方白想当校长,吴万里正好管着教育,你又跟吴万里是同学,东方白特意喊你去他办公室,跟你说吴万里,他的意思不是明摆在那里了?”   经曾桂花这么一提醒,秦时月也明白过来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是呀,这确实有道理呀。”想了想,又说:“你看看,过去东方白对我并不怎么的,见了面,瞧都不多瞧我一眼,后来突然对我关心起来了,我的职称和你的工作,都是他精心策划,一手操办的。我回想了一下,东方白对我转变态度的时候,正是吴万里升任市政府副市长的那阵,你说说,事情不会这么偶然吧?”   “你终于开窍了。我以为你这二十年书教下来,像样的学生没少教出来,却把自己教成了书呆子,看来我还不能看扁你。”曾桂花说,“刚才你说的并不假,不过不管怎么样,东方校长有恩于我们,我们没有其他报答人家的办法,到吴市长那里替人家说两句好话,给他牵上这条线,让他能做成校长,既还了人家的情,今后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秦时月觉得曾桂花说的不无道理,又想起吴万里电话里邀请他的话,决定选个恰当的时机,专门到吴万里家里去走一趟。   第二个星期,秦时月就电话跟吴万里预约好了,周末到他家去拜访一次。吴万里高兴地答应了,说这个周末不要开会,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正好聚聚。   可放下电话,秦时月又犯起愁来,不知上吴万里家里去要不要带点什么。曾桂花说:“这还要犹豫吗?你想想,你又不仅仅是去叙旧聊天,还要替东方校长说事,不带点行吗?”秦时月说:“那又带点什么好呢?”   曾桂花也没想好要带什么,说:“离周末不是还有几天么,我们一起动动脑筋吧。”   ·16·   下篇   5   曾桂花有了工作,秦时月自己晋了级,加了薪,虽然正在读中学的儿子要花钱,但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大为改善,秦时月就辞去了那几个学生的家教,以免影响正常的教学,惹得旁人说闲话。   不想秦时月的家教做得好,效果也不错,那几个学生的家长不肯放手,又一再打电话来,要他继续做下去。特别是徐宁宁的家长徐科长缠得更厉害,特意跑到秦时月家里,向他承诺,家教费可翻一番。又托了东方白来说情。东方白对秦时月说:“听说过去徐宁宁的语文成绩不太理想,自从你上她家做家教后,她进步特别快,你难道忍心看着她半途而废吗?”秦时月说:“东方校长您这么栽培我,我是不想分散精力,想多在教学上下点功夫,也好为您争口气。”   秦时月这话说的是心里话,东方白自然是听得出来的,不免有几分感动。东方白真诚地说:“老秦啊,你的诚意我领了,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让你去徐科长家做家教,也是为学校好,你就当做学校交给你的光荣任务来完成吧。”   秦时月一时没听懂东方白话里的意思,东方白就给他作了解释。原来承建学校图书馆工程的杨老板的公司属于徐科长的税管区,徐科长一向对杨老板公司的经营情况盯得特别紧,杨老板想跟徐科长套近乎,徐科长总是不买账,一副拒人于之千里之外的熊样。后来杨老板得知徐科长的女儿徐宁宁就在儒林中学读书,他灵机一动,跟主管基建的东方白提了个要求,由他出面做东,东方白做陪,喊徐科长吃顿饭什么的,条件是图书馆的基建款可下调两到三个百分点。图书馆造价500多万元,下浮两到三个百分点,就意味着学校将少出十多万元的基建款,这等好事到哪里找去?东方白当即答应牵这根线,并且保证一定给牵上。   如今的人嘛,领导的话,爹娘的话都可以不听,但子女学校老师和校长的话那是一定得听的,因此东方白给徐科长只一个电话,他就屁颠屁颠赶了过来,赴了杨老板的约。从此杨老板就跟徐科长成了铁哥们儿,至于业务上的事,那自然就比以前好办多了。徐科长给了东方白面子,现在徐科长为女儿的事,求东方白跟秦时月说句话,东方白当然没什么可推托的。   东方白交了这个底,秦时月见做徐宁宁的家教能多方讨好,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当即就答应下来,继续给徐宁宁做起了家教。至于其他学生,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了。   这一天晚上,秦时月给徐宁宁辅导完作业后,正准备离去,徐科长喷着酒气回来了。徐科长虽然只是市税务局一名科长,但他负责税收征管的东城区是个黄金码头,个体户生意做得很红火,因此他在外面吃点拿点玩点,简直是小菜一碟,人民群众见怪不怪,也是能够理解的。用时髦的话说是“四项基本”: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三陪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   徐科长这天晚上大概又在外面“基本”了一番,心情舒畅,加上又有几分醉意,见了秦时月,一定要给他表示点什么。秦时月身上多少有些知识分子的酸气,表面上对徐科长客客气气的,心底里难免不太瞧得起,上他家做家教纯粹是看东方白的面子,至于要他接受徐科长除家教之外的钱物,实在有些不屑。   可秦时月正要走开,徐科长已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在空中一晃,顺势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徐科长的动作虽然很快,但秦时月看清了,那是一只绿绒盒子,像是装钻戒或手表一类贵重物品的。秦时月哪里敢收?要去袋里把东西掏出来,徐科长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含含混混道:“秦老师你这是见外了不是?你一个堂堂的高级教师,能看得起我徐某人,继续上我家来给宁宁做家教,让宁宁能有今天的进步,我是感激不尽啊!我一直想报答你,如果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徐某人。”   秦时月还要推辞,徐科长又说:“实话对你说吧,这也不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是一位朋友送的,我家里多的是,你没有必要客气。”说着,一用力,已将他推到门外,说:“你走吧走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不留你了。”顺便把门给哐上了。   秦时月没有了推托和说话的余地,站在门外痴了一会儿,犹豫着要把关紧的门敲开,可转念一想,姓徐的自己都说了,这也不是他自己买的,肯定又是哪位个体户朝的贡,我不收还不是白不收?   这么想着,秦时月那抬起来要去敲门的手便放下了,身子一转,下了楼。   回到家里,曾桂花像以往一样还没睡。秦时月把怀里的盒子拿出来,往她前面一放,献媚道:“你看,这是什么?”曾桂花见是一只精巧的绿绒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决不会是一般东西。   她一把将盒子抓到手上,叭一声打开了。   她的眼睛立即就鼓得铜钱一样大了。原来是一只精致的闪着银光的白金钻戒。曾桂花伸出手指,把钻戒从盒子里拈出来,放在灯下细瞧起来。   瞧够了,又将钻戒套进手指里,伸到秦时月面前,问他好不好看。秦时月还未及开口,她又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高级的白金钻戒,一瞧便知道是真货。”秦时月说:“谁知是真货还是假货?”曾桂花说:“你别逗我了,真货假货我还看不出?真货哪有这样的成色?告诉我,多少钱买的?”   秦时月故意卖一个关子,说:“你猜猜看?”曾桂花偏着头估算了一下,说:“黄金有价钻无价,硬要论价,我看起码得上万元。”   说到钱,曾桂花这才起了疑心,盯住秦时月道:“这钻戒哪来的?你在哪里发了洋财?”   秦时月还想逗逗曾桂花,说:“学校今天发了一笔奖金,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也没给你买过什么,就给你买了这只钻戒。”   曾桂花太了解秦时月了,用这么大一笔的钱,他是决不会自作主张的。她又在学校食堂做事,秦时月如果得了这么多的奖金,她还能不听到一些风声?何况学校里也不可能发这么大一笔的奖金。曾桂花越想越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说:“你别把我当小孩了,过去你连几百块钱一对的耳环都舍不得给我买,现在一下子变得这么大方了?”   秦时月这才跟曾桂花说了事情的经过。   曾桂花就将钻戒从手指上褪下来,扔到桌上,说:“我还以为是你给我买的,人家的东西你收得的?”秦时月说:“我也不想要人家的东西,可我没法推脱呀,而且姓徐的也不是他自己掏钱买的,给他送金送银的几时断过?他还会在乎这只钻戒?”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吱声了,屋子里静下来。曾桂花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只钻戒,她寻思良久,才说道:“我从小到大,包括跟你这十多年,除了与几位要好的亲戚朋友有些礼节往来之外,从没收到过别人的贵重物品,今晚姓徐的送这只钻戒,虽然昂贵了点,但他的来源也不正,属于不义之财,我们收了,大概也不为过吧?何况还有你给他女儿做家教的一份辛苦在里面。”   秦时月拿过钻戒,重新戴到曾桂花手上,说:“这话就不该是你说的了,人家是不是不义之财,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至少人家送我们这只钻戒,是看在我给他女儿做家教的份上,还是出于一份好心吧?”   听秦时月这么一说,曾桂花心里受用多了,晃晃手上的钻戒,说:“那好吧,老娘我笑纳了。”也是一时兴奋,情不自禁揽过秦时月的脑壳,在他脸上猛啄了好几口。   这只钻戒就这样箍在了曾桂花手指上,直到睡到了床上,还舍不得脱下来,不时凑到鼻子下嗅嗅,放嘴边吻吻。   这么一折腾,还哪里睡得着?曾桂花身上某一处神经便格外活跃,急急捞过秦时月的身子,两人翻云覆雨起来。   夫妻之间这事,如果女人有了愿望,能够变被动为主动,那是另有一番意味的。秦时月也就非常满足,觉得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过了。他将曾桂花搂得铁紧,心下生出一份感激,虽然他不知是该感激怀里的女人,还是女人手指上这只漂亮的白金钻戒。   大概是这只钻戒的原因,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全亮,曾桂花就醒来了,又将手指上的钻戒好一阵端详。这是一个过惯了简朴日子的女人,身上突然多了一件这样贵重豪华的东西,心里总觉得不太实在。   不知怎么的,后来曾桂花还是把钻戒从手指上褪了下来。   然后她摇醒了秦时月,说:“你还是把钻戒退了回去吧。”秦时月揉揉眼睛,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曾桂花望着窗外幽幽曙色,说:“不是自己掏钱买的东西,我感到心里不踏实。”秦时月说:“有什么不踏实的?又不是偷的抢的。”曾桂花说:“活了大半辈子了,天天粗茶淡饭的,没穿过金,没戴过银,不也过来了?我看就是戴只这么贵重的钻戒,人也没贵气到哪里去。”   秦时月有些不耐烦了,说:“别啰唆了,我还想睡一会儿。”把身子翻到了另一边。曾桂花把他又翻过来,说:“下次你去徐家做家教时,退给徐科长。”秦时月说:“要退你自己去退好了,我没情绪。”曾桂花火了,低声吼道:“你没情绪也得有情绪,你有本事就不要拿人家的东西送我,自己掏钱买去!”   秦时月心里就有些虚了,说:“这不是我做家教做来的么?和我自己掏钱买的又有什么区别?”曾桂花身子一硬,坐起来,扬高了声音说:“怎么没区别?人家的就是人家的。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给我买过穿的,还是戴的?不买也就算了,我没什么奢望,但现在你硬要拿人家的东西塞给我,这不能算是你的心意,我不痛快。”   秦时月就懵了,不知曾桂花搭错了哪根神经。   曾桂花又说:“你懂女人的内心吗?女人看重的不是东西贵不贵重,看重的是人的心真不真,诚不诚,不真不诚,再好的东西我也不稀罕。”   人家送只钻戒,本来不是件什么坏事,到了曾桂花这里就生出这么些不愉快来,这可是秦时月始料不及的。他不再想理曾桂花,几下穿好衣服,下床出了门。   可这一天,无论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办公室写教案,曾桂花的话却一直在秦时月脑壳里萦绕着,拂之不去。前思后想,秦时月也渐渐觉出了曾桂花话里的道理,拿人家的东西送给自己的老婆,的确不是那么实在。   秦时月就做了决定,要把那只白金钻戒退回去,待今后慢慢积点钱,再给曾桂花买一只,也好为自己挣回这一口气。   谁知下班回到家里,曾桂花又改变了主意。曾桂花说:“我也不想为难你,给徐家去退钻戒了。你不是打算去一趟吴万里家吗?把这只白金钻戒送给市长夫人吧,人家年轻漂亮,钻戒戴在她手上,才般配。”   秦时月懂得曾桂花的良苦用心,她是想让他将东方白的事说成。   6   周末很快到了,秦时月和曾桂花出了儒林中学。   吴万里住在市政府市长楼里。秦时月和曾桂花先上街买了一箱苹果,将其中一只不太鲜亮的苹果拣出来,用包裹这只苹果的包装纸包了那只放了白金钻戒的绿绒盒子,塞到苹果空出来的位置里,由秦时月提着,去了政府大院。   敲开吴万里的家门,屋里坐着几个客人,看样子是来汇报工作的哪个部门的头儿。吴万里只跟秦时月点点头,便回过头去,继续听那几个人的汇报。吴万里那不咸不淡的态度跟秦时月预想中的情形大相径庭,他心里头不免就有些不高兴,心想,怪不得都说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样,这吴万里也不例外哟。秦时月真想一走了之,但又想起此行的使命,只得找个地方坐下,静候吴万里。   倒是吴万里的夫人很热情,忙接过曾桂花手上的苹果,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万里和时月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这样不是显得生分了么?”曾桂花说:“知道你们什么不缺,就几个苹果,提着好看的。”   吴夫人把苹果收进杂屋后,顺便给他们端来了水果、瓜子和香烟。那几个汇报的人见吴夫人对秦时月夫妇的态度这么好,知道不是一般客人,便长话短说,告辞走了。吴万里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坐到秦时月身边,亲热地说道:“本来今晚没什么事情,我是专门在家等候你俩的,偏偏又来了这几个人,烦不烦?时月啊,还是你好,无官一身轻,干好自己的本行得了。”   秦时月心里已经理解了吴万里,懂得刚才他那冷淡的态度,是因为有外人在此,而故意为之的,官场究竟是官场,官场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于是说:“学而优则仕嘛,大家都像我一样没出息,谁治理国家?”   这时吴夫人又在桌上摆了两只古色古香的陶瓷茶杯,倒了茶水。曾桂花说:“我这弟媳真是贤慧,吴市长你真有福气哟。”秦时月说:“要么怎么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总是站着一个好女人呢。你得上这里来学学。”曾桂花说:“我哪里学得来?就是学得来,也培养不出一个秦市长呀。”说得大家都笑了。   说了些闲话,又相互问了些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忽然没话了,屋子里静下来。秦时月便把桌上的陶瓷杯端到手上,端详起来,对吴万里说:“这杯子的造型还有几分独特。”吴万里说:“可不是,凡是见过这套杯子的人都这么说。”   这时吴夫人将一碟水果糖往曾桂花前面移移,说:“嫂子吃点水果糖,这糖据说有美容效果呢。”曾桂花说:“我这样,再美容也美不到哪里去了。”吴夫人说:“我看你精神状态蛮好的嘛,人也显得那么年轻。”   曾桂花望着吴夫人说:“能跟你比吗?你才真年轻哩,脸上没一丝皱纹,还像在娘家做闺女一样。”吴夫人笑道:“还年轻?人家都嫌我老得快,只差没休了我了。”说着瞥了瞥吴万里。曾桂花就挖一眼吴万里,说:“吴市长你有这样年轻贤慧的漂亮妻子,还不满足,那我做嫂子的是坚决不答应哟。”   吴万里正想为自己辩护两句,曾桂花已经将头掉回去,抓住吴夫人的一双手左瞧右看起来,一边说:“一双多么贵气的手啊,又嫩又白又细又丰满,我听看手相的人说,手是女人的第二面目,有这样一双手的女人,一定是福寿双全,子贵夫荣,一生安乐啊。”说得吴夫人一脸的灿烂,说:“嫂子说得好,真如你所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曾桂花还舍不得放下那双手,继续道:“这样一双高贵的手,如果吴市长再给你配上一只白金钻戒什么的,那就是锦上添花了。”吴夫人说:“我哪敢有这样的奢望?我脖子上这根十来克的小项链,还是我做闺女时自己买的呢。”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说得十分投机的样子。秦时月见这样下去,也不知几时有个完,就趁吴夫人去给他们的杯子续水的当儿,问吴万里卫生间在哪里。吴万里就去开了卫生间的门,还拉亮灯,开玩笑道:“你就亲自上卫生间吧。”   出得卫生间,秦时月并没坐回去,看起壁上的字来。那字确实太一般化了,如果跟东方白的作品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吴万里这时走了过来,说:“这字不怎么样,书房里的要好些。”秦时月就说:“那让我开开眼界吧。”   进得书房,果然壁上挂着几幅字,比客厅里的字的确要强一些。秦时月说:“怎么把一般水平的挂到了客厅,却把好东西藏了起来?”吴万里说:“这你有所不知,挂一幅普通的字在客厅,懂书法的人见了,知道我于书法是外行,那要省去许多麻烦。”   秦时月究竟不是官场中人,对吴万里这话有些似懂非懂。又不便细究,抬了头继续去看壁上的字。就发现这些作品的作者,都没有什么名气。吴万里似乎看出了秦时月的心思,在一旁说:“是一些朋友送的,没有什么名家作品,反正我也只是挂着好玩。”   “这样还有意思些。”秦时月说,“记得在师专读书时,你的毛笔字就已经很到火候了,你要写一幅挂到壁上,我看不比这些字差。”吴万里也不搭腔,指着窗边一幅字说:“这幅字怎么样?”秦时月就去看窗边那幅字,那字确实比其他几幅要强,笔力遒劲,意味深远。只见上面写着:   尚思立足慢言道   急欲藏身莫住山   再细看署名,原来就是吴万里自己所书。秦时月不由得赞道:“你身在官场,日理万机,还没丢掉这份功夫,太难得了。”又想起东方白的字来,顺水推舟道:“我们学校有一位副校长叫东方白,平时也喜欢写写字,在书法界还有些名气。”吴万里说:“这个东方白,他的字我见过,的确不错,还比较符合我的胃口。”秦时月说:“我向他讨幅字给你?”吴万里说:“不可不可,你千万不能告诉他,我喜欢他的字,更不能向他要字,以免授人以柄。”   秦时月想想,说:“那倒也是。”顺便又问道:“儒林中学的老校长就要退了,据说要在薛副校长和白副校长之间产生,不知政府态度如何?”吴万里说:“这事教育局跟我汇报过一次,但还没有最后确定。你是儒林中学的老师,你觉得他俩谁合适些?”秦时月说:“这我也说不准,但学校大部分教师的看法,觉得东方白的办事和驾驭全局的能力似乎要强些。”吴万里说:“有你这句话,我心中就有数了。”   这句话才让秦时月觉得,今晚没白跑这一趟。   从吴万里书房出来后,两个女人还在咬着耳朵,秦时月对曾桂花说:“你的演讲快结束了吧?我们也该走了。”曾桂花说:“我这不是见了弟媳高兴吗?”吴夫人说:“急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多坐会儿,我俩还没唠叨够哩。”曾桂花望一眼墙上的钟,说:“下次吧,你们也该休息了,明天都要上班。”说着,先起了身。   吴万里挽留了几句,见两人执意要走,只得上前去开门。这时吴夫人从房里提了一个纸盒子,追过来,说:“我家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套小小茶具,跟刚才你们喝茶的杯子都是江苏宜兴出品的,你们也许喜欢。”秦时月不肯接,说:“不行不行,我们怎么受得起?”吴夫人就往曾桂花手上塞。曾桂花客气了一阵,心里想,我们那么贵重的白金钻戒都给了,收下这套小小茶具也不为过吧,于是半推半就提到了手上。   在回家的路上,秦时月忍不住跟曾桂花开玩笑道:“这套茶具没个五六百拿不下吧?这交易做得,一盒二十来块的苹果,换回来一套高级茶具。”曾桂花说:“那只白金钻戒就不计算在内了?”   7   老校长退休的日子一天天挨近,可儒林中学谁当校长的事依然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却不时有谣言传到学校里来,说是薛征西这一段活动频繁,别说教育局,就是市政府他也打通了关节,还通过龚秘书长跟政府主要领导搭上了。学校里的教师职工就一致认为,东方白已经没戏,薛征西把这个校长做定了。   只有秦时月不信这些传言。那天晚上吴万里当他面说过话的。秦时月相信吴万里的能量,他做过那么多年的县委书记,已经不是一般角色,这从他力压群雄,把这个副市长竞争到手就看得出来。   所以当东方白找到秦时月,跟他说起那些传言的时候,秦时月觉得那纯属无稽之谈,说:“现在还是吴万里主管着教育,他连自己所主管的部门的人选都把握不了,他还有什么威信?今后还怎么在教育系统开展工作?”   话虽这么说,但秦时月不免还是有些担心,生怕自己的忙没帮到,让东方白落了空。就想探探吴万里的口气。可打他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打到他家里,吴夫人说这段时间吴万里天天在外开会,常常深夜才回,要秦时月打他手机。打手机时却十有八九是关着机的,好不容易打进去了,还没说上两句,吴万里就在那边说,我正在讲话,或者说正在陪省里领导视察,要秦时月过些时候再联系,秦时月又不好蛮缠,只得作罢。   后来秦时月想,光打电话不管用,看来还得和吴万里见一次面,而且最好让东方白也一起去,把他交给吴万里,以后事情成与不成,就看东方白自己的造化了。把这个想法跟东方白说了说,东方白说:“我确实也想去拜访一下吴市长,但怎么去呢?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秦时月说:“那就看你的了,你比我有办法。”东方白说:“送钱送物?初次见面就来这一手,总不妥吧?”   秦时月忽然想起吴万里书房里的字来,说:“吴市长跟你一样,精于书法,你何不在这上面动动脑筋?”东方白说:“我跟书法界打的交道多,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吴市长有这方面的雅兴?”秦时月说:“今天不是听说了吗?”东方白说:“你的意思?”秦时月说:“我看你可以去给他送幅字什么的,就说是跟他切磋书法。”东方白点头道:“这倒可以试试,只是不知吴市长放不放得下架子。”   秦时月笑起来,说:“论官职,他在你之上,论书法,你在他之上,彼此算是平手,他有什么资格摆架子?”东方白也笑道:“这又不是纯粹交流书法。好吧,听你安排。”秦时月说:“那我就安排领导一回吧,你先准备准备,我负责和他联系。”   这天晚上秦时月打电话到吴万里家里,吴万里破天荒在家里没出门。秦时月一喜,觉得这事一定能成。他没有提及东方白,只说自己有一幅字,想给吴万里看看。吴万里爽快地答应了,说:“你几时过来?”秦时月说:“那要听你市长的安排,我随时听从党召唤。”吴万里笑道:“你也变得油腔滑调了?”停了停才又说:“最近两天要去趟省城,恐怕安排不过来。这样吧,星期天下午我在办公室看一份材料,又不是上班的时候,安静,你就到我办公室去吧。”   星期天,秦时月吃了中饭就出了门。刚到学校门口,东方白就从一中方向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筒卷好的字轴。秦时月问他:“是幅什么字?可以打开看看吗?”东方白说:“反正到吴市长那里要打开的,何必多此一举?”秦时月说:“先睹为快嘛。”却并没坚持,招过一台的士,钻了进去。   几分钟就到了市政府,抬腕看表,还不到两点。秦时月记得在师专时,吴万里是有午睡习惯的,估计他还在家里休息,就和东方白在办公室大楼前的假山旁等候。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忽然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大楼里走出来,竟是儒林中学的副校长薛征西。两人就往假山后缩了缩,躲到一棵冬青树后。眼睛望着薛征西的影子,秦时月嘴上说:“今天是休息日,薛征西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东方白说:“这一段薛征西忙得很,不是跑教育局就是市政府。”秦时月说:“这我也有所耳闻。”东方白说:“听说他曾多次找吴市长汇报工作,见吴市长的态度不太明朗,又转而投向龚秘书长,龚秘书长对他很欣赏,亲自跟教育局打过几回招呼,刚才他肯定是从姓龚的那里出来的。”   两人这么议论着的时候,薛征西已步履匆匆走过大楼前的坪地,出了市府大院。两人从冬青树后钻出来,回到先前的位置。静静的大楼里偶尔有人进出,还是不见吴万里。这时秦时月捅了一下东方白,说:“你看那边?”东方白顺着秦时月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吴万里已从市长楼前那道拱形门里走了出来。秦时月说:“要不要现在过去打招呼?”东方白低声说:“这样也太唐突了,不如等他进了办公室,我们再上去。”   窥望着吴万里从容进了办公楼,两人又拖了几分钟,才从假山后走出来,往办公楼迈去。立即就有守门的保安把他们拦住了,问是找谁。秦时月说:“找吴市长,是他叫我们来的。”说完,就要上楼。保安还是不放行,说:“你姓什么?”   也许仗着是吴万里的同学,秦时月底气还蛮足的,说:“你这是市政府,又不是公安局,查什么户口?”保安声音就高起来,说:“你不说就不要上去。”一旁的东方白忙说:“姓秦,秦始皇的秦。”那保安于是对传达室里面的人说:“姓秦,打个电话上去。”   不一会儿,传达室里面的人就发了话,说:“让他们进去吧,是吴市长约好的。”秦时月胸脯就挺得更高了,迈开步子,咚咚咚往楼上登去。   楼上还有值班室,值班的人对他们又是一番盘问。这时从里层南面一间没挂牌的办公室里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对秦时月说:“你就是秦老师吧?跟我来。”   两人跟年轻人走进那间办公室,却并没看到吴万里。屋子里也没办公桌办公椅之类,只有两排沙发和一张大茶几,根本就不像是办公的地方。年轻人给他们倒了茶,说:“吴市长正在谈工作,你们坐下喝口茶,稍等片刻。”   然后年轻人就出去了,顺手将门带上,却没关死,只是虚掩着。两个人就老支着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一有脚步声就去看那虚掩着的门。这样静候了足有二十分钟,也没有吴万里的影子,秦时月就有些烦躁,又不便大声说话,憋得难受极了。   正在两人坐立不安的时候,屋子里突然有了说话声。可那道虚掩着的门还是掩着的。有那么一瞬间,两人还以为是产生了幻觉。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身后还有一道门,有人边说话边从里面走了出来。   同时里面有声音喊道:“是时月吧,快进来。”   秦时月答应一声,撂下东方白,独自起身往里走。只见吴万里坐在办公桌后的大高背椅上,客气地对秦时月说:“对不起,让老同学等了这么久。”秦时月说:“没有没有,你当市长的忙嘛。”吴万里说:“是呀,休息日也有这么多烂事,是这条虫就要蛀这根木嘛。”   吴万里当然没有忘记秦时月要给他看字的话,说:“你的字呢?在哪里?”秦时月说:“不是我的字,是我领导的字。”吴万里说:“你领导?”秦时月说:“我们学校的领导东方校长。”吴万里脸上就沉了一下,但马上又复了原,说:“你是说,你的领导也来了?”秦时月说:“对,就在外面。”吴万里停顿一下,说:“那你叫他进来吧。”秦时月于是掉头喊道:“东方校长,吴市长叫你哩。”   东方白立即就站到了门口。   秦时月多此一举地将东方白介绍给吴万里,吴万里礼貌地站起来,把手伸给东方白,说:“是东方校长,前不久时月还在我面前提到你呢。”东方白忙把手上的字轴交给秦时月,奔过去双手握住吴万里。   客套和寒暄过后,秦时月解开字轴上的细绳,说:“东方校长的字可是远近闻名的。”吴万里说:“这我早听说了,今天可要一饱眼福了。”东方白谦虚道:“哪里,是来向吴市长讨教的。”   秦时月很快就将字打开了。   原来是秦时月早就在东方白办公室见过的“一身正气,两度春风”八个字。秦时月莫名地又想起那篇关于那位大贪官的文章,心里暗想,东方白怎么不送幅别的什么字,偏偏送这一幅呢?秦时月脑壳里甚至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位大贪官是不是因为在自己的办公室挂了这么一幅字,才走了麦城?   这个念头当然只在脑壳里闪了闪,秦时月马上就调整好面部表情,把字呈给吴万里。   也许这字的确写得不错,吴万里很是满意,赞道:“东方校长真是名不虚传呀,能看到你这样非同凡响的字,真是我的福分。意思也好,我们这些人民公仆如果真能做到一身正气,也就了不起了。”   见吴万里喜欢这幅字,东方白悬在心头的石头立即落了地,他说:“吴市长错爱了,这字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吴万里说:“我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我是在说心里话嘛。”说得秦时月和东方白都笑了。   看来吴万里并不是做秀给他两人看的,他又当着他们面,叫来那位年轻秘书,让他当即把字挂到了办公室墙上。吴万里还说:“我要天天看得到这八个字,砥砺自己努力做到一身正气,不谋私利,情系黎民。”   到了这一步,这幅字的作用便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秦时月和东方白走出吴万里的办公室时,吴万里还拍拍东方白的肩膀,说:“教育局就要研究儒林中学的事了,我已经过问过教育局,这两天我还会给他们打电话的。”   有吴万里这句话,两个人走在回校的路上时,心情便显得格外轻松。   只是秦时月没法忘怀刚打开字幅时心里头的那份奇怪的感觉。但他又不好对东方白明言,只问了问他,怎么想起要把这幅字送给吴万里。东方白说:“这几天为这幅字,我简直搅尽了脑汁,每天都要写到深夜,前后起码写了不下二十幅,但不知怎么的,要么是字不如意,要么是所选的话语不太理想,翻来复去弄不出像样的来,最后觉得还是挂在办公室的这一幅随意写出来的八个字稍好些,拿回去跟家里的一比较,确实也是这回事,就决定把这幅字送吴市长了,好在吴市长还满意。”   秦时月便不再说什么。他哪里知道东方白是在给他编故事?其实为了那幅字,东方白蓄谋已久了。吴万里还在县委书记任上,东方白就得到可靠信息,他将做主管文教卫体的副市长。东方白开始潜心研究吴万里。很快掌握到他是秦时月师专同寝室同学的可靠情报,于是不露声色在秦时月身上做起文章来。又了解到吴万里爱好书法,便琢磨着送一幅什么样的书法作品,才能讨好这个主子。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吴万里的县委书记和副市长,两次都恰在春天上任的,东方白也就灵机一动,特意写了“一身正气,两度春风”八个字。果然吴万里一见,正中下怀,甚是喜欢。   只是旁人不知东方白用意,当初见了那八个字,还以为他是有意标榜自己两度春风,先后做上一中团委书记和儒林中学副校长,不想他是使的障眼法,以此迷惑别人。就是到吴万里那里给东方白穿针引线的秦时月,毕竟一介书生,哪里想得那么深远?   8   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由于吴万里的作用,教育局派员到儒林中学对东方白进行了考察,然后在局党组会上进行集体讨论,正式将东方白定为儒林中学校长人选。按组织程序,教育局主要领导还把东方白叫到局里,跟他谈了话,代表组织肯定了他过来一段的工作成绩,希望他今后再接再厉,在局党组的正确领导下再创佳绩,再上层楼。这些当然都是官话套话,说了和不说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谈话结束后,领导握着他的手说的那两句话。领导说,任命文件已经起草好,只等签发打印和下发了,到时组织上再安排人到儒林中学去,向全校教职工宣布生效。   东方白从教育局回来后,就跟秦时月见了面,特意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他。秦时月仿佛比东方白还高兴,因为他终于促成了这件事,也算还了东方白的人情。   谁知秦时月还没高兴够,麻烦就来了。   那天秦时月上完课,准备上办公室去的时候,见操场上有人这里一伙那里一群地在议论着什么,他觉得好奇,就向人群走去,想探个究竟。可他一走拢去,人们就用怪怪的眼光看看他,不声不响散去。秦时月便走向另一堆人,那一堆人见了他,也悄悄走了。秦时月好生纳闷,在操场边呆立一会儿,也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得灰溜溜去了办公室。   进办公室刚放下教案,校办主任就从后面跟进来了,要他到纪检室去一下。   校办主任将秦时月让进纪检室后,就转身走了出去,顺便还把门给关上了。就见沙发上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中年人,胖的那个说:“你就是秦时月吧?”   秦时月心里有些不高兴。谁见了他都叫秦老师,这样直呼其名的还不多见。也没等秦时月开口,那胖子又说道:“我们是反贪局的,你要主动配合我们,知道什么就要说什么,否则后果自负。”   秦时月就有些发懵。心下想,哪个权力部门的贪官不是多如蚊虫,一抓一大把?你们反贪局不去抓他们,却跑到学校来,盯住一个穷教书的,算什么能耐?却也不好发作,只说:“我足不出户,天天待在学校里面,能知道什么?”   瘦子这时发话了,说:“刚才陈科长有一句话没跟你说,我们早已掌握了你的情况,找你谈话是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说出来和我们替你说,其性质完全是两码事,你可要掂量掂量。”秦时月一头雾水,双手一摊,说:“你们要我说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瘦子说:“那我问你,前不久,你去没去过政府?”   秦时月不由得想起吴万里,该不是他出了什么问题吧?但秦时月还是反问道:“你们问这个干什么?”瘦子说:“那就是说你去过啰?”秦时月想了想,自己又没去做过坏事,怕什么?就说:“去过。政府的全称不是叫做人民政府么?我是人民,到政府去看看,犯什么错误了?”瘦子笑道:“没错,是人民政府,那你到政府去找了谁?”秦时月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一旁那个姓陈的胖子忍不住了,说:“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是来办案的,你不要多问,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是了。”秦时月就来了犟劲,说:“我要是不说呢?”胖子说:“你不说也行,那就跟我们到反贪局去一趟。”秦时月说:“去就去,但你们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吧?”胖子说:“当然有说法,没说法,我们随便找你吗?”   秦时月就意识到可能是吴万里出了麻烦,他想起送给吴万里的那只白金钻戒,莫非问题还真出在那上面?秦时月知道言多必失,没有说出吴万里这个名字,只是说:“我又不认识政府里的领导,到政府去想问问高级职称的待遇问题,却没找到任何领导,被政府办的工作人员给赶了出去。”   就这么你来我往磨了几个回合,见秦时月不肯主动交代,瘦子只好打开桌上的包,拿出一样东西来,问秦时月见没见过这个东西。   这是一只精巧的白金钻戒,其款式和成色,都是秦时月非常熟悉的。秦时月的心就沉了一下。瘦子说:“这只白金钻戒,你总见过吧?”秦时月却摇摇头,矢口否认道:“我从没见过这个东西。”   瘦子站了起来,说:“那就对不起了,秦时月你只好跟我们走这一趟了。”   到反贪局后,他们又让秦时月看了另一件东西,这便是他和东方白送给吴万里的那幅“一身正气,两度春风”的字。   见再隐瞒也无济于事,秦时月只好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如实交代了。这样,他便只在反贪局待了一个晚上,反贪局考虑到他每天都有课,而且他再也说不出新的情况,就让他取保候审,回到了儒林中学。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反贪局的人找他之前,已经将东方白、杨老板和徐科长都收了进去,吴万里也受到牵连,正在停职反省。   事情坏就坏在了那只白金钻戒上。   原来有一天深夜,一位小偷光顾了吴万里家,盗走了少量现金和那只白金钻戒。也是该这位小偷背运,他刚来到楼下,就被正在巡逻的保安队员撞个正着,一把扭到了值班室。保安当即就在小偷手上发现了那只白金钻戒,他们不敢擅作处理,把它交到了领导那里。   那位领导就是龚秘书长,当他得知这只白金钻戒的来历后,情绪非常高涨,马上把他的铁哥们反贪局长找过去,暗中对这只白金钻戒的背景展开了全面的调查。反贪局的人也厉害,他们很快就摸清楚了这只白金钻戒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只白金钻戒是从市里一家最大的钻店售出的,买走这只白金钻戒的是承建儒林中学图书馆的杨老板,杨老板将它送给了徐科长,徐科长给了秦时月,秦时月又送到了吴万里家里。而这个过程的幕后操纵者便是东方白,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秦时月,把这只白金钻戒送给吴万里,让吴万里给自己使劲,最后做上儒林中学校长。   只是东方白怎么也没想到,他不但没做上校长,反而让反贪局顺着这只白金钻戒,将他和杨老板、徐科长他们背后的交易都牵了出来。这就是东方白将杨老板少要学校出的10多万元基建款作了特殊处理,三个人都得到了好处。   东方白更没想到,那个小偷竟然是在薛征西的指使下潜入吴家的。   但秦时月觉得事情并不是坏在那只白金钻戒和那个小偷身上,而是坏在那幅字上。他在吴万里办公室打开那幅字时,就预感到这幅字会给吴万里带来麻烦。   秦时月的预感果然得到了印证。   秦时月后来得知,反贪局的人去找他之前的头一个星期,市政府里就在盛传一个故事。故事说省委组织部长酷爱书法,他到市里来视察工作时,听人说吴万里的书法也不错,就跟吴万里多接触了一下。吴万里也是高兴,说自己得到一幅妙品,就挂在办公室里,请组织部长去欣赏欣赏。吴万里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组织部长喜欢这幅字,他就送给他,为今后的进步做点必要的铺垫。   据说组织部长看到那幅字后,虽然客气地赞赏了几句,却坚拒了吴万里的馈赠。市政府的人就在背后说,组织部长曾在某位省委领导办公室见过一幅内容相同的字,那位领导刚出事,已被双规。组织部长见吴万里办公室这幅字,跟某省委领导办公室那幅不仅内容一致,字迹也如出一人,害怕给自己带来霉运,自然就不会接受吴万里的美意了。更有甚者,组织部长后来还说,凡是喜欢用高调和花言巧语标榜自己的人,往往问题最多,大家可要引起高度注意。   这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已在市政府甚至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吴万里却还浑然不知。所以当小偷光顾了他家里后,有关部门已开始暗中调查白金钻戒,并在背后注意他了,他还蒙在鼓里。   秦时月就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设想,如果当初他制止住吴万里,不让他接受东方白那幅字,事情会不会这样糟糕呢?   当然,秦时月这也仅仅是设想而已,毕竟一切已成定局。   ·17·   上篇   1   市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最近被提拔到下面县里做了县委常委兼组织部长,这样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这样在组织部干了两年科员三年副主任科员四年副主任的钟开泰就有了一线希望。   也就在钟开泰满怀希望的时候,严部长的秘书把他喊进了部长室。那一会儿钟开泰正在编写《组织工作简报》,准备早点编印出来,早点呈送给市委领导以及寄发给上面的省委组织部和下面的县区组织部。这份简报过去一直由主任亲自编写,钟开泰只帮着搞搞校对什么的,主任走后,严部长见好几个星期没出简报了,就嘱咐钟开泰把这份工作接过去。当时钟开泰心里就热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所以严部长的秘书走进办公室,客客气气喊了声钟主任,而且径直向钟开泰走过来的时候,钟开泰的眼睛就陡地亮了,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笔,兀地站了起来。也许是这些比预料中的要来得快,钟开泰那份本来是深藏着的迫切和急不可待便有些无法自抑。因此待严部长的秘书口中吐出严部长三个字,钟开泰就仿佛被一股什么神奇的力量托起来,整个身子似乎已离开了地面。钟开泰几乎是悬浮着离开办公室,飘向部长室的。   进了部长室,钟开泰依然没回过神来,在严部长的桌旁愣着,不知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一双手也变得多余起来,放到前面不是,放到后面也不是。照理办公室副主任免不了要经常跟单位的头儿见面,钟开泰应该说没什么好拘束的。可组织部不是一般意义的单位,组织部长更不是一般意义的单位的头儿,组织部长可是市委常委,是一个位显权重的市委领导,他的地位和他的威严不免让人敬而远之,何况平时部长的应酬多,这检查那考察,这指示那报告,没停没歇,够他对付了,是没有太多时间在部里呆的,部里除了那几个要害科室的科长主任跟他直接打交道外,副科长副主任以下的干部难得有好多正面接触。因此钟开泰面对着严部长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坐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单位的头儿,而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堂堂市委大领导。   严部长也许意识到了钟开泰的不自在,抬起手来,朝对面的沙发摆了摆,笑着说,坐下来吧,客不坐主不安嘛。钟开泰这才后退一步,坐到沙发的边沿上。只听严部长又亲切地说,小钟今年三十五了吧?钟开泰点头犹如鸡啄米,心里感激严部长竟然连他的年龄都那么清楚。只听严部长又说,三十五正是干事业的好年华啊,我要年轻十五岁,也是你这个年龄,做梦都会笑出声的。严部长一席话,让钟开泰有所放松,他这才镇定了一下,壮着声音说,部长您也正当年富力强啊。严部长说,哪里哪里,今不如昔了。   还聊了些别的,这样严部长才言归正传:小钟,你看你们的主任到县里任职去了,办公室一摊子不能少了牵头的,部务会的意思,就先由你负责吧,你人年轻,我相信你会打开局面的。闻言,钟开泰身上就像浸泡了水的面包,不由自主地膨胀起来,眼睛也仿佛刚充足了电,变得目光如炷了。不过钟开泰也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了,又在组织部呆了那么久,见的世面自然也不少,已经学会了自我控制。他立刻把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笑望着严部长说,感谢严部长的信任,我一定好好工作,决不辜负领导的殷切期望。   从部长室出来后,钟开泰莫名地就觉得这个平时死气沉闷的组织部,今天突然变得鲜活和富有生气了。不说别的,单说过道墙壁上那块宽大的政务公开栏,本来那些标记着领导分工和科室职责的宋体字,要说多古板就有多古板,现在不知怎么的显得生动活泼了,每一个字体都像一只灵动的似要飞起来的小鸟。就连每一个从过道上走过的同事的脸上都呈现着真诚和友善,而平时钟开泰总觉得他们满脸都是虚伪和假仁假义。   钟开泰还碰见了借调在组织部属下的党员电教站的胡小云。胡小云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烂若星辰,钟开泰总觉得里面暗含了对自己的仰慕和崇拜,也不知这是钟开泰自作多情,还是事实果真如此。胡小云是电台的播音员,模样俊俏,一口流利甜蜜的普通话曾令多少听众倾倒着迷。上一任部长非常重视党员宣传教育工作,为了充实电教站的力量,特意从电台借调了胡小云,还做了以后正式调进来的打算。不想那位部长临时异动,换了严部长,严部长对党员宣教工作没有前任热心,胡小云的调动也就搁了下来。不过胡小云没有泄气,工作照样卖力,不但在播音上苦下工夫,还主动去找优秀党员的素材,做了好几期叫得响的节目,竟然受到了省委组织部的好评。胡小云自知自己的弱项是文字功夫还欠点火候,于是常常找到钟开泰,左一声钟主任右一声钟主任的,喊得十分亲切,让钟开泰帮忙修改台本。两人的关系也就比别的同事多一层默契,后来即使没有台本需要修改,胡小云也爱往钟开泰这里走。   这天胡小云也在钟开泰脸上发现了什么,她笑着说,今天你气色好爽的,在哪里吃了免费午餐?钟开泰停下往办公室迈的步子,笑望着胡小云说,你没请,哪来免费午餐?说着进了办公室,想坐下静心编完桌上的简报,同时控制一下心头的兴奋劲。胡小云还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她偏了头望望斜对面那仍然半开着的部长室的门,尔后走向钟开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不是要进步了?钟开泰明显地感觉到了胡小云那女孩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身上不由得就软了一下,好想把那颗风情万种的头揽住,贴到自己的胸前。但钟开泰立即清醒过来,躲开胡小云,冷静地说,小云你可不要乱说。胡小云就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过分,组织部可不是乱说乱动的地方。于是抬头瞧一眼对面办公桌上正低头看材料的小张,咂咂舌头,轻手轻脚出了办公室。   钟开泰还在桌旁呆坐着,桌上的简报稿子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过了好一阵,钟开泰才望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见下班的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了,就跟小张说了一声,出了办公楼。夕阳犹在,街口那来来往往的车辆金光闪闪的,令人兴奋。钟开泰本来过了唱流行歌曲的年龄,此时也哼起电视里常播放的一首流行曲:车来车往,车来车往……哼着哼着,不自觉就来到一棵古槐下,转身进了街边的农贸市场。等钟开泰从农贸市场走出来时,手上已提了一大包东西。嘴上还哼着车来车往。没走上两步,后面徐徐开过来一辆的士,在钟开泰身边连鸣了几声喇叭,不知是请他上车还是要他让路。向来很少花钱坐的士的钟开泰,一时豪气顿生,有些夸张地向的士扬一扬手,的士还没停稳,就伸手拉开车门,低头钻了进去。   等老婆周春雨和儿子陆续回到家里,钟开泰已将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子。菜已不是平时的一菜一汤,有飘香鸡,黄闷鱼,腊香肠,有老婆和儿子最爱吃的肉末炒酸豆角。还摆了两个高脚杯,倒上刚买回来的长城干红葡萄酒,然后在每个杯子里都放上一块切成薄片的柠檬。周春雨很是奇怪,平时这个钟开泰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天突然变得这么不同凡响,是不是地球转错了方向?她望望钟开泰,说,你今天没有在街上捡到钱包吧?钟开泰笑而不语,举起杯子跟老婆碰碰,先喝了一大口。周春雨又说,见到了婚外恋人?闻言,钟开泰还真的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胡小云。只是钟开泰心里清楚得很,他跟胡小云还没到婚外恋人那个层次。钟开泰于是斜一眼周春雨,冷冷地说,你的想象力莫非就这么小儿科么?儿子这时抓着鸡把子咬了一口,又拿过妈妈的杯子,学大人样喝下一口,然后说,我知道爸爸今天一定得了表扬。钟开泰笑问儿子:何以见得?儿子说,我们班上的同学哪个得了老师表扬就要请同学们的客。周春雨说,你爸那么落后,谁表扬他?儿子说,爸爸没得表扬怎么会请我们?钟开泰说,还是儿子聪明,不过爸这可比得表扬还要重要。   夜里把儿子安顿睡下后,钟开泰和周春雨进了属于他两人的大卧室。钟开泰想有所作为,周春雨把他推开,娇嗔道,你别美,吃饭时我提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哩。钟开泰笑嘻嘻道,那要看你表现得如何。周春雨见这个平时总是萎靡不振的钟开泰今天这么兴高采烈,也就不想败了他的兴致,便风情万种地偎进他的怀里。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晚上钟开泰发挥得格外充分,两人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事后钟开泰才吐露了真情,算是对周春雨的报答。钟开泰先说了严部长把他喊进部长室时的情形,接着清了清嗓子,学着严部长的腔调说道,小钟,你看老主任支教去了,办公室一摊子不能少了牵头的,部务会的意思,就先由你负责吧,你人年轻,我相信你会打开局面的。周春雨听了,很开心地在钟开泰肩上咬一口,两人又折腾了一回。   2   钟开泰就这样成了组织部办公室负责的。   这负责两个字虽然既普通又平常,但这几天钟开泰却明显地感觉出了它们给自己带来的某些变化。这两个字没跟自己联系上之前,他在办公室里也就领导着小张做点上传下达,汇总汇总情况,起草一些无关紧要的文稿和接待一下基层普通群众来信来访的不起眼的小事。现在不同了,不仅直接呈送给省委组织部和市委领导包括严部长在内的《组织工作简报》要他编发,而且有资格参加部务会了,分管市直和县区党政官员考核任免的干部一科二科下发的任免通知等重要文件要由他钟开泰审核签发,另外严部长要找部门头头谈话什么的,钟开泰也得出面具体联系安排。连组织部的财权也掌握在了钟开泰手上,领导用车得他派,哪个科室要购置办公用品或出差什么的开支要请他审批报销。钟开泰一下子从机关的边缘人变成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就是大权在握的干部一科二科的科长,平时根本就没把钟开泰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副主任放在眼里,现在因为有求于他,对他也格外客气,笑脸相迎了。   钟开泰的自我感觉就好得不得了了。有一阵,他甚至以为自己可以和干部一科二科的科长平起平坐了。但很快钟开泰就意识到自己幼稚得实在有些好笑。说来还得感谢那位懵懵懂懂的昏暮敲门的县委副书记。那天晚上,钟开泰正在和周春雨看电视连续剧《笑傲江湖》。钟开泰本来对金庸小说和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没有兴趣,但周春雨却是个金庸迷,钟开泰只得奉陪。钟开泰正看得兴味索然,忽然有人轻轻敲响了房门。这时已经过了10点,钟开泰凭直觉意识到这个时候来敲门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角色。钟开泰在这栋组织部的宿舍楼里住了七八年了,平时除几位亲戚和不多的几个要好的朋友来走走,其他人是难得进这个门的。就是这些亲戚朋友要来,也会是9点以前来,而且先会电话告知。钟开泰暗忖,是不是自己在办公室负责,有人求上门来了?有人求才显示得出你的实力啊。钟开泰一阵窃喜,从沙发上蹦起来,箭一样射向门边。习惯性地往猫眼上一瞧,但见明晃晃的楼灯下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手上还提着一个食品袋。钟开泰认识他,是县里一个分管党群的副书记,这段时间天天往组织部跑,据说该县的县长要进市里某局当局长,他有心想顶替上去。钟开泰心里说,这个家伙真灵性,我一负责办公室他就找上门来了,大概他是无法靠近严部长,才来走我这条捷径,算他没找错人,安排他和严部长见次把面,我还是有办法的。   人也就是怪,那些天天门庭若市的有权人,不堪忍受惯于昏暮敲门的人的滋扰,门上一有动静就心惊肉跳,而像钟开泰这类向来无人问津的边缘人,忽然有人找上门来了,则不免浮想联翩,受宠若惊起来。当下钟开泰就感激地颤着双手开了门,真诚地向那副书记笑道,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大书记您哪,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那位副书记当时就木了,愣怔着站在门口,像是从没见过钟开泰似的。事实是今天上午他还在组织部办公室门口跟钟开泰十分热情地握过手。钟开泰还以为他是胆怯,鼓励道,有事吗?有事进屋说吧。这时对方才刚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咕哝道,这不是邓科长家呀?然后悻悻地转身,提着手中的食品袋下了楼。钟开泰看得很清楚,那是两瓶装的精品开口笑酒。傻瓜都知道,酒盒里决不仅仅是开口笑酒。   那位副书记说的邓科长,是分管县区党政官员的干部一科的科长,他住在跟钟开泰同楼层同方位的另一个单元里。这件事对钟开泰的刺激可不小,此后的每天晚上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就条件反射,从沙发上弹起,急步往门边冲去,快到门边又猛地停下了。继而在屋子里不停地绕圈,像一只被敲昏了脑袋的鸭子。一直要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失望地回到原来的位置,慢慢平静下来。不过这件事也帮助了钟开泰,他渐渐地冷静了,开始对自己的地位重新进行评估。   钟开泰又将严部长那天跟他的谈话反反复复温习了几遍。是呀,严部长说过办公室先由自己负责,但也仅仅点了个先字,至于后怎么样,他并没有明确表态。在组织部呆了十多年,钟开泰也算是世事洞明了,懂得这就是常说的领导艺术,什么话都留有余地,不会说得太死。其实严部长的意思已经很到位了,办公室由他负责,但还不是负责人,更不用说办公室主任了。这有些咬文嚼字的味道。但在机关里,尤其是像组织部这样的部门,在牵涉到人事的时候,那些关键的措辞就这样讲究。钟开泰冷静地想了想,他不能只计眼前的一些表面上的荣辱得失,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抓住这次机遇,上一个关键的台阶。而这样的机遇并不是太多,特别是在他这种年龄。也就是说,弄好了,他这个负责的就会成为负责人进而成为主任,还有进步的可能。这倒不是这个主任的位置如何地了不起,而是作为一个机关干部,总不能做一辈子的副科级干部,总应该找一个再上一步的台阶。   因此钟开泰格外看重严部长给予的这次机会。他记住了严部长打开局面的话。领导既然要你负责,你当然就要做点事情出来给人瞧瞧,否则一切免谈。原来的办公室主任也是一步步干上来的,而且主任这个位置只干了两年就得到了提拔。钟开泰分析了一下,他之所以进步这么快,主要是因为他跟严部长跟得特别紧,善于领会严部长的意图,严部长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他都能及时觉悟出其真正的含义,深得严部长的赏识。人贵有自知之明,钟开泰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不过他认为他可以卖命地工作,以弥补自己的先天不足。比如部里的宣传报道和财务后勤,过去的主任紧跟领导去了,这两项工作一直不怎么突出,还很有潜力可挖。宣传报道说穿了就是恰到好处地反映部里的工作,提高领导声誉。至于财务后勤,无非就是一个钱字,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钟开泰于是就从这两个方面动起了脑筋。他很自然地想起了两个高中时的同学,一个是在电视台任职的东方晓,另一个是在财政局做事的陆百里。钟开泰把抽屉里的通讯录拿出来,想给他们打打电话,不想东方晓和陆百里的电话竟然还是六位数的,而这个城市的电话早已经升到了七位数。钟开泰就感慨不已了。这几年自己仕途多舛,没有多少值得张扬的地方,很少与外界联系,至少也有两三年没找过东方晓和陆百里了。钟开泰一时就没了打电话的兴趣,把电话本扔进抽屉里,望着窗外那棵毫无动静的塔松发了半天呆。   在外人眼里,组织部是一个帽子工厂,他们在给别人批发帽子的时候也会顺便给自己预留几顶。这当然一点不假,只要有来头,在组织部转一圈出去就是县长书记,再混几年就是副市长就是市委常委,也并非难事。现在的市委常委和副市长一级的领导层里,就有好几位在组织部搞过科长主任什么的。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办公室主任,不到四十就做了县里的组织部长,只要不出意外,两三年就能做到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再过三四年不是书记就是县长,这一路走下去,十来年也就是五十岁不到就可进市里的领导班子,如果更上一层的领导赏识,后面的仕途还有希望。只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你先得占据诸如一科二科科长的要害位置,或至少也要干干办公室主任这样的职务,才有往上爬的基本的起点。只是话虽这么说,却并不是组织部的每一个干部都有这样的幸运。因为做到科室一把手的位置,也有很多的台阶要迈。按常规,首先你得从科员进步到副主任科员,然后由副主任科员进步到副科长副主任,再由副科长副主任进步到主任科员,之后才有可能进步到正式的科长。不是吗?有些人在组织部干了一辈子,眼睁睁看着那些大帽小帽一顶顶扣到了别人的头上,自己却要到退休那天才勉强混成副团级组织员,见马克思时才算是有了点面子。   眨眼间,他钟开泰也成了中年人,弄不好的话也只能重蹈覆辙。钟开泰想,如果退回去十年,他才不把这鸟科级主任放在眼里呢。那时候他大学毕业出来没两年,虽然只是厂办一个没有级别的干事,但脑子里却装满了企业改革的宏伟目标,心里想着的是如何在日后的职代会上竞选厂长,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不曾想娶了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的女儿周春雨做老婆后,秘书长岳父竟然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一纸调令将他调进了市总工会,后来又想方设法把他弄进了市委组织部。皇帝轮流做,这个时候岳父大人的常委和秘书长的位置被人取而代之,去政协做了副主席,钟开泰的进步也就大打折扣,只能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迈了。他先是在企业党建科做了两年科员,接着去青年干部科做了三年副主任科员,然后才进办公室做了副主任。这副主任做了四年了,一般来说还有一个主任科员的台阶要过渡,才有望做上主任或科长。也就是说从科员到主任或科长,没有个十年八年是走不完这段历程的,而且中间还不知有什么波折。想想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个十年八年?何况钟开泰这十年八年是从二十多到三十多的黄金时段的十年八年。是呀,十年八年可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把蒋介石赶到台湾,十年八年可以让一段不起眼的海岸成为拔地而起的现代化城市,十年八年自然也可以使一介寒儒一跃而为政界要员,可他钟开泰却这么碌碌无为地徘徊了十年八年。钟开泰感到十二分的苦涩。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这么继续按部就班下去,过了四十再转为正科级,做个什么科长主任,也为时已晚,最后也就只能等着做个副团级组织员,所谓的仕途也就船到码头车到站,就此打住了。   这么思想着,窗外那棵塔松不知不觉变得模糊起来。原来天色已晚,下班时间早过,整个组织部都人去楼空,没有了一点动静。钟开泰这才起身离去。   3   这天钟开泰又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塔松呆想。他还下不了决心要不要打电话跟东方晓和陆百里联系。正在此时,一部本田轿车从市委大门外徐徐开过来,停在了塔松下。旋即一个钟开泰有些熟悉的身影从车里从从容容钻了出来。钟开泰的眼睛就花了一下。那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正要找的高中同学东方晓。钟开泰就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恨不得身生双翼,从窗口飞出去,把东方晓揽入怀抱。   不过钟开泰还没飞出窗口,本田车上又走下一个人来。钟开泰自然认识,那不是别人,是现任的市委秘书长。钟开泰这才想起那辆本田原就是市委的车子。钟开泰在心里说了一句,东方晓你这小子,几时跟秘书长缠上了?市委秘书长也是市委常委,东方晓能跟秘书长粘在一起,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钟开泰不知此时去跟东方晓打招呼是否合适,因此迟疑了片刻。但最后钟开泰还是出了办公室。他知道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东方晓必须从组织部所在的二楼经过。钟开泰就来到二楼的楼梯头,装作要下楼的样子,顺理成章地跟秘书长和东方晓照了面。还是东方晓先打的招呼。东方晓还没有上完楼,仰着个脖子对钟开泰喊道,钟开泰你这混混,还没死?说得秘书长和钟开泰都笑了起来。钟开泰一边跟秘书长点点头,一边对东方晓说,好死不如歹活着,我要活给你看,气死你!说着两人相互擂了一拳。钟开泰又说,到秘书长那里去?东方晓说,是呀,秘书长找我有点事。钟开泰做出要往楼下去的姿势,客气地说,办完事到我办公室坐坐,我去传达室拿个东西就回来。东方晓说,当然,到了你这里,不拜码头,我狗胆包天?   快下班时,东方晓果然进了钟开泰的办公室。也许是出于记者的习惯,东方晓一进门就递过来一张名片,同时说,把你的名片也给我一张吧,有事好找你。钟开泰说,我从来就没印过名片。一边在东方晓的名片上瞟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新闻部副主任的头衔,钟开泰就说,你这个新闻部是个科级架子吧?东方晓说,什么卵科级,我这名片一方面是便于人家找我,另一方面说明我可以处理稿子。转而又说,你这一向还好吗?钟开泰说,怎么说呢?原来的主任到县里当组织部长去了,严部长要我负责办公室。东方晓说,哟,怪不得你印堂发亮,两眼生辉,原来是进步了,什么时候请客?钟开泰说,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请客是可以的,只要你有空。东方晓说,你这可是一个很关键的台阶,上了这个台阶,就前程无量,一片光明了。钟开泰说,我哪里敢这么乐观?我现在仅仅只是负责,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况这个责也不怎么好负,要想有所作为并不容易啊!东方晓说,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你这不就一个办公室吗?我才不信那么难对付。钟开泰说,嘴上两张皮,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东方晓说,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说嘛,说不定我能给你出个歪点子。   东方晓的话正中下怀,钟开泰就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跟他简单说了说。东方晓快人快语地说,钱的事我帮不上忙,但你要宣传呀报道呀什么的,我包了。实话跟你说吧,我虽然只是新闻部的副主任,可部里好几年没主任了,部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也就是说,新闻部负责的新闻节目,我想给谁上就给谁上,想上到哪个时段就上哪个时段,你老兄什么时候需要我的新闻节目甚至头条,打声招呼,我给你安排就是。   钟开泰知道这个东方晓说话尽管有点牛气,但刚才说的却是大实话。东方晓是个有点才气的记者,做过不少颇有影响的节目,就凭了他的名气和手上的摄像机,市里的头头脑脑都愿意跟他打交道,说不定他一高兴,就会给你搞几组镜头,市电视台播了再上省台,甚至上中央台,让你美名在外,为以后的进步造点必要的声势。本来这样的角色当个台长副台长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可偏偏东方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说话又直来直去,无遮无拦,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至今还是个新闻部副主任。新闻部是电视台的黄金码头,有影响的新闻节目几乎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台里的台长总编甚至广电局的头头都在那里做过一阵子主任,觊觎这块风水宝地想去做主任的自然大有人在,可他们自觉业务上与东方晓没法比,所以没敢去领导他,东方晓至今还把持着新闻部。   两人又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些闲话,钟开泰想起刚才东方晓和秘书长那个亲热的样子,就忍不住问道,秘书长跟你打得火热,是不是又要你给他抬轿子吹喇叭了?东方晓说,党和人民专门安排我们这号人抬轿子吹喇叭,我们不抬谁抬?我们不吹谁吹?也是一时高兴,东方晓就把秘书长请他组织节目的事说了出来。钟开泰说,好嘛,马屁拍响了,你也弄个台长副台长的干干。东方晓撇着嘴说,我才不希罕什么鸟台长副台长呢,我现在副主任一个,不是照样天天有人找么?钟开泰说,还是当记者好,有本事有名气就牛皮哄哄的,不像我们缩头乌龟一样。东方晓在钟开泰肩上拍拍说,大丈夫能缩能伸,我知道你现在缩头是为了以后出头。钟开泰说,但愿有这一天。   聊了一会,东方晓见办公室没有外人,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这回秘书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行动哩。钟开泰见东方晓说起这样的话题,赶忙起身去关了办公室的门,这才回头对东方晓说,隔墙有耳哩。东方晓理解地说,你这是是非之地,说话也得小心翼翼,我可没这样的习惯。然后放低了声音说,市委管党群的副书记就要调往外地当书记了,两个候选人一个是秘书长,一个就是你们的严部长,这你大概听说了吧?钟开泰摇摇头说,不太清楚。东方晓说,亏你还蹲在组织部。你知道吗?刚才秘书长喊我去,就是要我给他弄节目上省台,提高他的声望。为争取这个党群副书记做准备。钟开泰说,照这么说,你把秘书长宣传出去了,不直接影响了严部长?东方晓说,我不知道严部长跟你的关系如何,才特意来问问你,你看有没有必要有所侧重?钟开泰沉吟了一会才说,严部长也许有把我扶正的想法,如果你能给我打打擦边球,当然会很管用。东方晓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数了。停停又说,这样吧,上半年在我的节目上给组织部上两个头条,至于你严部长的专题节目我会另有打算。   两人还侃了几句,东方晓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就说,我刚才是以上厕所的借口出来的,秘书长还等着我去吃晚饭呢。说着,出了钟开泰的办公室。   4   东方晓比较讲哥们义气,不久就在钟开泰的配合下,给部里拍了两个像模像样的新闻,在黄金时段播出,喜得严部长眉开眼笑,把钟开泰喊进部长室,对他说,小钟你干得好嘛,当初我在部务会上提出让你负责办公室时就说过,你一定会干出成绩来的,算我没看错人。钟开泰说,部长过奖了,不是我干得好,是部里的工作有成效。严部长说,工作当然是一个方面,可工作上去了,却没人反映,也形成不了大的影响嘛。接着又说,听说那个给组织部拍节目的东方晓不是等闲之辈,在外面还颇有影响的,你跟他关系如何?钟开泰懂得严部长的意思,就如实禀告道,中学时我们同过学。严部长说,那好,如果他愿意,不妨跟他见见面,交个朋友。钟开泰说,只要你有空,我随时都可叫他。严部长说,有时间再说吧。   钟开泰见严部长没别的事,就转身准备离去。还没走上两步,严部长又叫住了他。严部长说,据说近来部里的电话除了我这部电讯局不计费的机子外,其余都停了机,医药费也报不了,司机手头的油费发票也捏了一大把,是怎么回事?钟开泰说,财政好久没拨公务费了,连工资也不能当月发放,这事情确实有些恼火。严部长说,恼火是恼火,但你还得想点办法,不能让组织部就这么瘫痪了。钟开泰说,我已跑了几趟财政,这两天我再去跑跑看。   钟开泰说的是实情,这段时间为了财政欠拨的公务费,他一连找了几回陆百里,陆百里总是说,老同学,不是我手里拿着钱不给,而是财政太困难了,先要保工资,其它的支出只好停拨。钟开泰说,你这话跟我说了也不只一次两次了,你总不能每次都用这句话打发我吧?陆百里无奈,只得说,你别逼我了,过两天给你想点办法。钟开泰说,好吧,过两天再来拜访你。两天后,钟开泰又去了财政局。钟开泰这次是铁了心了,耍赖也要耍张拨款书回去。恰好在财政局门前的坪里碰上了陆百里,陆百里正要上车赶去财政厅开会。钟开泰把着车门不放手,一边说道,陆大科长,组织部的电话车子什么都停了,严部长说了,他下岗前先下了我的岗再说,你不表示点,今天我是不得放过你的。财政厅那边下午报到,晚上还要开预备会,这里钟开泰缠着不松手,陆百里实在没有法子,只得拿出手机给科里的人打了个电话,嘱咐给组织部拨3000元公务费。钟开泰这才放了陆百里。拿着这区区3000元回去,报了几个人的药费和司机的油费发票,连电话费都没交就一分也不剩了。钟开泰想,这也不是办法,还得在陆百里身上下点功夫。   这一天,钟开泰把东方晓约到一家僻静的小餐馆,感谢他在黄金时段给组织部上了两个头条新闻。钟开泰先跟餐馆老板打了招呼,要他上馆子里有特色又叫得响的菜,安排最机灵最漂亮的小姐。在包房里落了座,钟开泰试探性地对东方晓说道,是不是把陆百里也叫来?不想东方晓一听就不高兴了,大声叫道,你要请他,我就走。钟开泰知道东方晓一向看不起陆百里,只得赶忙说,你别紧张好不好?东方晓说,他陆百里是什么玩意我还不清楚?高中毕业考了两年才考了一个财校,如今在财政局混了一个副科长就趾高气扬的,我就是看不顺眼。钟开泰说,可人家不是一般的副科长,是行财科副科长,而且和你一样,科里没有科长,他是当家的副科长。东方晓说,当家的副科长就了不起了?你是看见了的,人家堂堂市委常委在我面前还要客客气气的呢。东方晓话虽这么说,可过了一会,却又说,还是把陆百里叫来吧。钟开泰故意说,算了吧,就我们两个还自在些,何必让第三者插足。东方晓卟哧一声笑了,说,看来你钟开泰只要离开组织部,说的话就动听了。又说,我知道你今晚不仅仅请我,你如今在办公室负责,有求于陆百里。何况我们也曾经同学一场,我不能太小肚鸡肠。东方晓还拿出随身电话号码本,要钟开泰自己给陆百里打电话,一边说,我曾因要替人办事找过他,谁知他事没给我办,却牛皮哄哄的,气得我差点放了他的脚筋。   东方晓数落陆百里的当儿,钟开泰已经要通了陆百里的手机,陆百里打了打折扣,最后还是答应了。十多分钟后陆百里就赶了来。东方晓对陆百里虽有不满,但见了面还是客客气气的,并又习惯性地掏出名片给陆百里递上去,说,这是新近印的,原来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是900的,现在改作138了。同时也没忘记朝陆百里讨名片。陆百里的口气也跟钟开泰一个样,说,我一个小小副科长,印名片鸟用?钟开泰心下就暗暗好笑起来,今天在坐的三个都是上不得场面的副科,怎么就这么巧了?也好,免得有人心里不平衡。   这时服务小姐见客人已经到齐,就把菜端了上来。钟开泰说声,开始吧。招呼服务小姐斟酒。小姐斟酒的姿势很优雅,而且那只手白净丰腴,一下子引起了陆百里的注意,他于是把小姐拉到身边,要他一起喝酒。小姐说,先生,我喝不得酒,一喝就爱发酒疯。陆百里觉得小姐说话有意思,说,我最喜欢小姐发酒疯,发酒疯才有风度嘛。小姐也就不再客气,端起了杯子。这小姐其实酒量不错,三个男人喝得微醺了,她还没事。陆百里来了雅兴,瞥了屋角电视屏幕上的泳装女郎一眼,要和小姐搞对唱。小姐说,什么年代了,还对唱?正说着,外面有人喊小姐接电话,小姐就说声对不起啦,出了包房。   三人本来就不是瘾君子,小姐不在场,也就没再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钟开泰见今晚陆百里还高兴,他也跟着高兴,说话的声音不觉也略高了些。东方晓知道钟开泰要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说,今晚你请我俩喝酒,我想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钟开泰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又不是设的鸿门宴。不过彼此是同学,钟开泰也就不再绕弯子,把目前自己面临的困难说了。东方晓把头偏向陆百里,将了他一军:我东方晓已经在黄金时段给钟开泰上了两个头条,也算尽了点微薄之力,你陆百里也说句话,你身居财政要职,现在钟开泰有求于你,你是怎么个态度?陆百里说,我当然尽力而为,不过现在财政十分困难,工资都保证不了,恐怕没多少余钱派作其他用场。东方晓就拉长了脸说,你看看你看看,钟开泰还没向你伸手,你就这个态度。钟开泰忙止住东方晓说,百里说的也是实情,财政确是捉襟见肘,何况几天前他已经给我拨了3000元公务费。陆百里说,市长和局长都打了招呼,工资之外的一切支出都停拨,除了得癌症躺在医院里要吊命。东方晓马上说,那钟开泰你就打个申请解决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报告吧,让陆百里给你解决个7万8万的也好。钟开泰摊着双手说,我部里又没有癌症病人。东方晓说,没有癌症病人就难住你了?你不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创造些癌症病人出来?钟开泰对陆百里说,这行吗?陆百里说,其实你真要想解决问题,我倒是可以给你出个主意。钟开泰说,只要能弄到钱,我听你的。陆百里说,你最好是要你们严部长给我们的局长打声招呼,凭我的经验,财政局长可以拿出千条万条理由拒绝任何人,但组织部长说句话,他还没这个胆量拒绝。钟开泰却感到为难了,摇着头说,这个我可不好去跟严部长说,他这样的领导位置特殊,讲话做事都小心谨慎,你要他低着脑壳去求人,他首先考虑的是人家会向他提什么交换条件,一般是金口难开的。东方晓也说,部长打招呼弄的钱也不能算他钟开泰的功劳呀。陆百里于是一脸无奈地说,那你真的只好写个申请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报告来试试了,不过我不敢保证就能批到钱。   5   第二天,钟开泰还真的给陆百里送了一个申请解决8万元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报告。然后钟开泰就等候着,一个星期给陆百里打两个电话。这样过去了两个月,陆百里还没一个准信,钟开泰也就泄了气。弄不来钱,组织部的日子不好过,他钟开泰的日子更不好过。严部长对部里的开支情况过问得越来越少了,见了钟开泰也没了先前的热乎劲,钟开泰似乎从严部长脸上隐约看出了对自己的不信任。钟开泰心里就有些虚,他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他这个办公室负责的迟早要负不成责。钟开泰的情绪变得很低落,亮了几个月的印堂渐渐暗淡下去。老婆周春雨见钟开泰一脸的晦气,也对他失去了信心,挖苦道,你真不中用,过去总怨领导不重视你,现在领导重视你了,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又能怎么样?你就认命吧,你家的祖坟还没起拱哩。钟开泰正烦着,周春雨这一说,他更加恼火,吼道,我是不中用,你拿我怎么样?又没犯着你哪里,你狗咬耗子管什么闲事!周春雨也来了气,叫道,好好好,我狗咬耗子,我多管闲事,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钟开泰说,不犯河水就不犯河水,你以为你身上长着花,我希罕得不得了?周春雨的泪水就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咬着牙根道,我倒了十八辈子霉,我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男人,吃没吃好,穿没穿好,玩没玩好,人家夫荣妻贵,穿金戴银的,我别说项链耳环,连像样点的裙子都没一条。钟开泰觉得这么吵下去没多少意思,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天钟开泰愁云惨雾地在街上游荡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回到家门口,门上的锁却怎么也打不开。钟开泰知道是周春雨上了倒锁。钟开泰在门上敲了半天,周春雨也不来开门,他只好下楼去了办公室。办公室连沙发也没一张,钟开泰只好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挪开,摊了几张报纸,在上面睡了一夜。不想第二天早上醒来,头重脚轻的,路都走不稳了。办公室小张来上班的时候,见钟开泰脸色枯黄,目光失神,一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样子,大吃了一惊,喊上单位的小车把他送进了医院。其实也没大病,吊了半天盐水,又傻睡了几个小时,就恢复了不少。部里的人就都跑到医院里来看望,连严部长也来了。严部长在钟开泰额上抚了抚,心疼地说,小钟啊,你这完全是工作累的,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玩命了,要注意劳逸结合,爱护身体哟。钟开泰就感动得不得了,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工作干好,以实际行动报答严部长。   严部长的话比医生的盐水管用多了,钟开泰的病当即好了大半。钟开泰就有些熬不住,想离开医院。不想此时病房里又来了一个人。钟开泰就泥在床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这人不是别人,是借调在电教站的胡小云。这一阵钟开泰为捞取向上爬的资本忙里忙外的,也没顾得上胡小云,好像好久没见过她了,这一下她从天而降,自然让钟开泰不觉一阵惊喜。钟开泰的脸上泛出光来,一边跟胡小云招呼,一边挪过床头的凳子给胡小云让坐。胡小云笑着走上前,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篮鲜花,递到钟开泰的手上。钟开泰连说几声谢谢,把花篮捧到鼻子底下闻闻,再小心放到了床头柜上。胡小云已在凳子上坐下,说,你身体一向那么棒,怎么突然住进了医院?钟开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胡小云说,那也是。钟开泰说,不进医院,谁会给我送鲜花?胡小云开心地说,你想要鲜花,以后我天天往你家里送,看你招不招架得住。   开了几句玩笑,钟开泰说,好久没见你去我办公室了,你在忙些什么?胡小云说,谁说我没去你办公室?每次去你不是忙得团团转,就是不在办公室,想跟你说句话都说不上。钟开泰半真半假地说,是吗?是我不好,不过我心里一直是装着你的。胡小云说,别说得这么好听,如今的男人都是花舌子,十话九不真。钟开泰说,十话九不真,总还有一话是真的嘛,这唯一的真话我都给了你了。说着,钟开泰还认真地看了看胡小云那双动人的大眼睛。胡小云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轻声说道,其实在组织部我也就你一个朋友,我佩服你的人品和才华,觉得跟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钟开泰有几分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有意岔开话题道,你正式调动的事有进展了吗?胡小云说,不忙,等机会吧。钟开泰说,要不要我跟严部长去说说?胡小云立即摇摇头说,不可不可,你自己的事正在节骨眼上,你要在工作上多出点成绩,取得严部长的信任,切不可因为我的事让严部长对你产生什么看法。钟开泰觉得胡小云太善良太为人着想了,感激地说,你说的也有道理,等我这个主任的职务有了眉目,一定帮这个忙。   两人说着话,不觉得天就黑了下来。胡小云还不想走,又觉得呆得太久不好,便告辞出了病房。钟开泰来到门口,直到望着胡小云袅娜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转身回去。见花篮里的鲜花艳艳地开放着,不免又是一番痴想。这么磨蹭了好一会,才收拾了简单的两样东西,提了花篮,去营业厅办理了结帐手续。出了医院,想起那医药费报告的事,便给东方晓打了手机,问他在哪里。东方晓说,我现在在省城,给一个朋友往省台送带子,要过两天才回得来。钟开泰说,你回来就call我的机,我有要事找你哪。放下电话,钟开泰在街头徘徊了一会,才慢慢往家里走去。快上楼时,才发现手上还提着胡小云送的那篮鲜花,觉得在周春雨面前不怎么好解释,又折转身去了办公室。担心鲜花容易枯萎,便找了几个空酒瓶,盛了水,一支支插进瓶里,再移到窗台上,好沾点夜露。做完这些,钟开泰才满意地瞧了瞧窗台上的花,离开办公室,回了家。   这一回,周春雨没再上倒锁,可仍然不肯理钟开泰。钟开泰也没说自己这天在医院吊针的事,洗了个澡就上床睡下了。睡下后就老做梦,梦见自己老往一处陡壁上攀爬,爬上去一点又摔了下来。这个梦做了整整一夜,钟开泰终于还是没能爬上去。醒后,梦中的情形还在脑壳里萦绕不去,钟开泰就想,这是不是对自己前程的预兆呢?钟开泰向来是不信有什么预兆的,但这天他不知怎么的,还是跑到那条老街上去问了问析梦算卦的人。那是一个瞎老头子,听了钟开泰说的梦,故意沉吟了半晌,才笑道,恭喜恭喜,先生不久就有高升。钟开泰说,那个陡壁我不是老爬不上去么?有什么可高升的?瞎老头说,这先生您就不懂了,梦中的事都是反喻,梦中爬不上去的地方,现实中则一定能爬上去。瞎老头怕钟开泰不相信,还给他打了几卦,然后说,卦辞上说,先生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不久就会荣升。说得钟开泰心花怒放,放下一张十元票子,昂然而去。   接下来的两天,钟开泰就一门心思等着东方晓,什么事情都没心事做。好在窗台上的花还鲜艳着,无聊时就浇浇水,一边想想送花人。其实送花人就在同一栋楼里,钟开泰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她。但钟开泰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可要稳得住,当前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而不可心有旁鹜,让领导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倒是胡小云偶尔会从办公室门外走过,好几次都见钟开泰在专心给窗台上的花浇水,心里不免一阵热乎。她也想进去坐一会,却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不声不响地离去,回了电教站。   ·18·   下篇   6   东方晓从省城回来就call了钟开泰的机。两人一见面,东方晓就说,什么好事急着要找我?是不是老婆吃小蜜的醋,要我来调解?钟开泰说,哪有你们做记者的这么风流?我长到三十多岁还不知小蜜是啥滋味呢。东方晓说,想知道小蜜的滋味还不容易,下次批发一个给你。说了一阵开心话,钟开泰赶忙把话头打住道,找你来可不是跟你穷开心的,有件事还得请你出主意。东方晓说,有话你就说,别老这么吞吞吐吐的。钟开泰说,上次交给陆百里的医药费报告,他还是没给下文。东方晓说,我知道那厮的意思,你没有什么表示他是不会有动作的。钟开泰说,陆百里不会是这种人吧,我们究竟同学一场。东方晓说,你这是一厢情愿,你在机关里呆久了,人也痴呆了,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他陆百里才不会这么书呆子气呢,你也知道,如今谁办事都是有交换条件的,何况你的报告也不是三五千元的事,陆百里要把它办成也要费一点力气。钟开泰就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叹道,看来我真的落伍了。东方晓就笑了,说,你也没必要责备自己,其实你这是大隐隐于市,没什么不好。钟开泰说,你别挖苦我了,再这样,我的自信心就丧失得干干净净了,你还是说说我该怎么向陆百里表示吧?东方晓说,我出这趟差,家里积了不少烂事,等我把这些烂事处理了再跟你联系。   没几天,东方晓就打来了电话。东方晓说,你准备一个大点的红包,等一会有一部黑色奥迪会开到市委大楼前,到时你到车上来。钟开泰身上有400元钱,又朝小张和另一个同事借了600元,凑齐一个整数,塞进衣袋,赶忙下了楼。还在楼厅里,就见奥迪车从大门外徐徐开进来,不声不响停在了楼前的台阶下。上了车,东方晓就把驾车的人介绍给钟开泰,说是市房产信托投资公司的舒总。舒总很有风度地侧侧脑壳,跟钟开泰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市委大院。   车子在街上转了两个弯,到财政局把陆百里接上车,然后去了城边的天湖娱乐城。娱乐城从外面看去也就是一般的楼房,进到里面却豪华气派,还有保安把守和礼仪小姐引路。四个人转弯抹角,来到一处剧院式的大厅。说是剧院式,是因为其广大空旷,其实并没有舞台和观众席,而是一个大游泳池,波光闪烁,水雾缭绕。客人不多,水里六七双,水边三五对。见钟开泰几个走了进去,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就走过来跟舒总打招呼,那样子十分亲热。舒总吩咐了几句,中年男人就走开了。舒总对身旁的东方晓几个说,这个娱乐城就是我开发的,老板是我多年的朋友。正说着,服务员已送过来毛巾和泳裤。四个人走进一旁的小间,换上短裤,先后回到水边。正要下水,四个袒胸露肚的美貌小姐走过来,分头缠住四个男人,跟进水里。钟开泰哪里经历过这种场合?开始还有些不自在,下意识要挣脱小姐的拉扯。小姐就笑了,说,先生还是初次来这里吧?你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钟开泰心想,我真是没出息。此时小姐又朝边上努努嘴说,你看人家表现得多么优秀。钟开泰斜眼看看另外三个男人,果然一个个泰然自若,如鱼得水,好不风流快活。钟开泰也就坦然了许多,试探着把手伸过去,揽住了小姐的软腰。小姐于是趁机一返身,贴紧了钟开泰。钟开泰身上的毛细血管立即扩张开来。心想要是胡小云就好了,下次一定带胡小云到这里来。   在水里游龙戏凤,足足开心了两个小时,几个人才出了池子。换衣服的时候,钟开泰没有忘记此行的初衷,把东方晓拉到一边,问他,今天我们来这里不仅仅只洗澡吧?东方晓说,你放心,误不了你的事,这还只是前奏。又说,你带了多少钱?钟开泰说,一千块够了吧?东方晓就从身上拿出一叠票子说,我这里还有两千元,你也拿着。钟开泰说,要这么多,不会害了人家?东方晓说,这点钱就能害人?你难道真的一点不知市面上的行情?钟开泰摇摇头说,我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又问,什么时候给他?   东方晓说,就这么直来直去地给?钟开泰又犯傻了,说,那又怎么给?东方晓说,呆会你就知道了。   这一阵,娱乐城的老板已经走了过来,把四个人带进一个小餐厅。吃完饭后,钟开泰正不知还有什么节目,服务员已送上一副崭新的麻将。也不知怎么的,这天钟开泰手气特别好,一上场就连赢了三把。东方晓就恨铁不成钢地狠狠踢了钟开泰一脚,钟开泰才幡然而悟,意识到今天不是来赢钱的。以后钟开泰就小心了,除和了两把小牌,凡是大牌都咬着嘴皮放了流。东方晓和舒总也没怎么和牌,几乎都是陆百里在和。舒总还说,我没打牌的命,一打牌人家就不再喊我舒总,而是喊我总输。东方晓说,下次我一定喊上三个姓舒的老总来打,那我就发财了。钟开泰说,如果不小心喊了三个姓银的老总,人家总赢不输,那你就惨了。这边三个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心地聊着,那边陆百里却极少答腔,一双骨碌小眼来回扫视着手上和桌上的麻将,一副刻苦用功、兢兢业业的样子。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没几个小时,钟开泰口袋里的三千元就所剩无几了。这时舒总的手机响了。舒总到外面接了几分钟电话,回来说,对不起兄弟们,有一件棘手的事在等着,我得去处理一下。几个人于是推倒麻将,出了天湖娱乐城。要分手的时候,钟开泰试探着跟陆百里提了一下那8万元的报告的事,陆百里说,这事我记着,能办尽量给你办,你在办公室等我的电话,不要老往财政局跑。钟开泰小学生一样点点头,感激地说,听老同学的。   报告的事吃了定心丸,但从袋子里输出去的那三千元钱却让钟开泰有些发愁。钟开泰是组织部的穷人,就是成了办公室负责的,县里和市直机关那些要求进步的头头们,天天晚上往部长副部长和管干部的一科二科的科长科员家里跑,也依然没人进过他的家门,他的全部经济来源也就是工资表上那500来块的死钱。也就是说,要他拿出整整半年的收入去填补这输出去的三千元钱,无异于断了他生存活命的后路。也就在钟开泰无计可施的时候,东方晓从天而降,进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小张是认得东方晓的,知道他是钟开泰的同学,又像以往一样知趣地走开了。东方晓转身把门关上,笑着对钟开泰说,这位小张还挺机灵的,你当了主任一定要把他提做副主任。钟开泰说,我哪有这样的权力?东方晓说,你可给严部长进言嘛。说着,东方晓递给钟开泰一把崭新的票子,说,一千元,刚从银行里提出来的,你数一数。钟开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这是什么钱?东方晓说,昨天你输的那钱,至于我给你的那二千元我已装进了袋子。钟开泰还是没反应过来,疑惑地说,你不是在耍魔术吧?东方晓耐心地说,昨天是舒总请客,怎能让你出钱呢?你出三千块钱是出血,他出几千几万是拔身上的一根毫毛。钟开泰这才明白过来,放心地把一千元钱装进了口袋。钟开泰说,舒总对你这么豪爽大方,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东方晓说,也没什么关系,只给他拍过两个吹捧节目,对了,上个星期我上了趟省城,就是给他去送带子。钟开泰说,想不到你的带子还这么值钱,我做这个鸟办公室副主任有什么意思?到你那里去,你收留么?东方晓说,你就不要得陇望蜀了,你的性情是个做官的料,先把你的官做好做大,到时兄弟们也好癞子跟着月亮走,沾沾光。钟开泰说,但愿能有那么一天。   钟开泰和东方晓借舒总的东风给陆百里烧了一把香,满以为这一回那8万元医药费的报告会变成现金了。又因陆百里跟钟开泰说明白了,不要天天往财政局跑,钟开泰也就铁了心守着办公室的电话机,等候陆百里的佳音。东方晓也老记着这事,每次到市委来采访或办事,总要跟钟开泰照个面,问陆百里拨款子过来没有?钟开泰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东方晓,把握十足地说,不急不急,我们的铺垫工作做得这么到位,陆百里不会不往心里去的。严部长有事没事也喜欢进办公室串串,先聊聊别的,然后把话题绕到这事上:小钟呀,这一段时间你辛苦了,为了部里那8万元的报告你没少往陆科长那里跑,我知道如今弄两个钱回来不容易,我看哪,8万元解决不了,4万5万的也好,组织部的日子只要能维持下去就行了。钟开泰先感谢严部长的理解,然后说,严部长您放心好了,我了解陆百里,他答应了的事,是会兑现的。谁知左等右等,陆百里那边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没有反应。钟开泰心里就有点发毛,心想这事如果泡了汤,东方晓帮了那么大的忙还放一边,反正是要好的同学;严部长这里却不好交差了,这么一点小事也办不来,不明摆着自己无能么?对自己这种没了根底和靠山的机关小干部,无能就意味着前途暗淡,就意味着穷愁潦倒,一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   7   见钟开泰满脸的晦气,胡小云到办公室去的次数也就多了些,无话找话地跟他聊几句,想给他减少点心理压力。这天下午,钟开泰正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几次抓起电话拨打陆百里的手机号码,拨到一半又犹豫着放下了话筒。这时胡小云走进去,要钟开泰陪她去见一个人。钟开泰说,见谁?不是男朋友吧?胡小云说,去你的!见男朋友还要你去?是台长打了好几个电话,要我回去一下,有事要交代我,我见不得那老男人看女人时色迷迷的目光,想要你给我去壮壮胆。这样的要求,钟开泰如何拒绝?   夕阳西下时出了电视台,两人开始往回赶。胡小云从坤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黄纸,递到钟开泰手上说,昨天我上凤凰山给你抽了一签,是个上上签,和尚说你这一次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钟开泰看看黄纸上的四句谶语,都是说得圆又说得扁的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心里自然不信。却非常感激胡小云的良苦用心,一边收好黄纸,一边说,但愿你的美意能成为现实。胡小云说,苟富贵,勿相忘,你进步了,别想不起我来了。钟开泰说,我是那种人吗?   也许是受到胡小云的感染,钟开泰心头又升起一丝丝信心。他鼓了鼓勇气,再一次去了财政局。可钟开泰还未及开口,陆百里就先说,我不是叫你不要老往财政局跑吗?你工作忙,我也上窜下跳的,没有好多时间应付你。说得钟开泰吱声不得,在科里站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走人。过一段还没音讯,钟开泰又跑到了财政局,陆百里说,老同学,你也太性急了,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人家的事我没有义务牵肠挂肚,你的事我敢忘记吗?钟开泰说,你总得给我一个准信嘛,我心里也好有一个底。陆百里说,共产党的事谁也打不了包票,你叫我拿什么准信?钟开泰还想说句什么,陆百里有些不耐烦了,说,我说了,事情有眉目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办什么事没有一个过程?钟开泰意识到事情难得有结果,顾不得自己的臭面子了,陆百里不耐烦也还是三天两头往他那里跑,最后陆百里干脆说,现在正在搞医疗保险改革,政府领导指示不再批医药费,你那个报告恐怕有点不好办了。闻言,钟开泰就恨不得伸出拳头,把陆百里的鼻子揍个稀烂。   钟开泰怏怏地离开财政局后,把陆百里这个态度跟东方晓说了说。东方晓开始还有些不信,说,我知道陆百里不是好东西,但还不至于无赖到这个地步吧?钟开泰说,开始我也这么以为,现在我算看透了他,如果他陆百里再这样赖下去,我一不做二不休,找几个烂仔做了他。东方晓说,亏你还在堂堂市委组织部混了那么多年,你说这话,好像是个没文化的小市民。钟开泰说,谁的忍耐性都是有一个限度的,我不做他,就去反贪局告他那天在天湖娱乐城里收了我们七八千元的钱。东方晓笑道,那是娱乐,最多算是小赌,告他不倒的。钟开泰说,那不是变相受贿么?上个月才发了文件,受贿1000元停职反省,受贿2000元就地免职,受贿3000元以上交司法部门处理,陆百里远不止这个数吧?东方晓笑道,那是最近出了几件受贿大案,做样子给上面看的,人家没谁当真,就你当真,何况受贿是他陆百里,行贿是你钟开泰,也是要一同追究的。钟开泰一时就没辞了。东方晓低着头在地上走了两个来回,略有所思道,我看还得在陆百里身上想想办法,你我的智商都不低,我们总会想出一个让陆百里就范的办法,让他把那8万元癌症病人医药费拨款单送到你手上。我正好有空,现在就去财政局找陆百里。钟开泰死也不肯再去财政局了,说,我一迈进财政局的大门脑壳就疼,何况陆百里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找也是白找。东方晓说,你怕陆百里吃了你不成?走走走,去探一下口风也好嘛。钟开泰也是没法,只得和东方晓去了财政局。可这天陆百里不在财政局,行财科的人说,陆百里住了院。问什么病住院,科里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离开财政局后,东方晓对钟开泰说,这两天我抓紧把手头一个采访任务弄完,再约你去医院看陆百里。   8   两天后,东方晓到组织部的宿舍楼里去约钟开泰。是周春雨开的门,她见是东方晓,就说,大记者光临,是来采访钟开泰吧?他看来要出名了,先出名后升官,也是一条捷径。东方晓说,你别老想着让钟开泰出名升官,他升了官又有权又有势,在外面包了二奶,看你吃不吃醋。   开了几句玩笑,东方晓才对钟开泰说,我已经给你打听清楚了,陆百里得了一样怪病。钟开泰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说,医学这么发达了,还有什么病称得上怪病?东方晓说,陆百里这病,医学上还没涉及到这个领域。钟开泰疑惑地说,是你在故作高深吧,到底是什么病?东方晓说,妇科病。一旁的周春雨笑了,说,东方晓你真是个人才。钟开泰也笑着说,我知道你尽说鬼话。东方晓一本正经地说,谁跟你们说鬼话了?只不过陆百里那妇科病的妇应写作正副的副。钟开泰这才明白过来,骂道,就你词汇丰富。东方晓说,你是知道的,陆百里也和我们一样,在科里做了多年的副科长了,而且科里也没正科长,不过行财科不是一般的科室,在财政局里面是一个很要害的码头,支出大权在握不说,还经常跟市领导打交道,能当上正科长,那副局长就指日可待了。接着东方晓告诉钟开泰,财政局为了安排行财科长,党组会不知开了多少个,意见就是统一不了,原来陆百里有一个显著特点,单位里其他人包括副局长们,他可以不放在眼里,但跟一把手的关系绝对的铁。一把手的意思当然很明显,要让他来当这个行财科长,可其他的党组成员反对,说陆百里连党员都不是的,做主要科室负责人不适合。其实做科长就非得是党员,也没谁这么硬性规定过,只是现在机关里没几个不是党员的,那么多党员闲在那里做着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甚至一般科员,却硬要陆百里这个非党干部做行财科长,局长也不好过于坚持。局长能够坚持的是,别人提的行财科长的名他也卡住。就这样,局长一直让陆百里主持着科里的工作,以后再慢慢想办法让他入党。这次陆百里住院,起因就是入党的事。陆百里从进财政局那天起就开始写入党申请书,写了那么多年,建党对象学习班也不知上了多少回了,就是入不了。陆百里所属支部的党员也有意思,平时对陆百里的作派看不惯也就看不惯,那是无奈其何的,但陆百里要入党他们不投你的票总做得到吧,反正他们手上也就这点权。由于局长催逼,上个星期支部又把陆百里入党的事拿出来讨论了一番,结果还是没通过。陆百里深深懂得,入党这一关没过去,他那个正科是没有希望的,所以一怒之下进了医院。不过陆百里虽然在医院里住着,但局长信任他,科里的事还是他说了算。   听完东方晓的叙述,钟开泰说,陆百里入不入党与我们没关系,但我们应该到医院去安慰安慰他,也许在医院那种特殊的场合不比在财政局机关里,容易沟通感情。东方晓诡谲地说,就这么去不行。钟开泰说,当然,得准备点什么礼品。东方晓说,这是你的意见。钟开泰说,那你的意见呢?东方晓说,我的意见是你给我拿纸和笔来。钟开泰不知道到医院去看陆百里与纸和笔有什么关系,站在那里不动。东方晓说,你舍不得?那我上街买去。钟开泰说,你要干什么嘛?东方晓说,我要用你严部长的笔迹给陆百里写几句话,逗逗他,保证他买帐。钟开泰这才明白过来,说,这恐怕不妥吧?严部长知道了会怎么样?东方晓说,你别考虑那么多,听我的没错,即使严部长知道了,只要你能弄来银子,他也是高兴的。钟开泰也没别的法子,只得说,那就试试吧。给东方晓拿来了笔和组织部的信函纸。   没几分钟东方晓就弄出来了,钟开泰拿过去一瞧,那字还的确与严部长的挺相像的。钟开泰说,你是哪时模仿出严部长的字的?东方晓说,我的字本来跟严部长的字风格接近,有次找你你没在办公室,我见了你桌上他用钢笔写的一份讲话提纲,我闲着没事,就一边等你一边模仿着划了几下,还真的八九不离十。钟开泰再看内容,只见上面写着:   小陆:你好!   听小钟说,你因工作劳累,贵体欠安,住进了医院,我深感惴惴。小钟还告诉我,你对组织部的工作支持很大,我在此表示感谢!本来应该亲自去医院看望你的,无奈公务缠身,不能如愿,只好托小钟带去我的问候。另外,财政局有人反映,你的工作向来不错,可是你入党的事却一直未能得到解决,我也深表同情。不过你也不必太急,入党有个过程。即使一时入不了,也没太大关系,现在组织上也在注意培养党外人士嘛,我相信你这样的金子总会发光的。   不多说了,祝你早日康复!   钟开泰看完,忍不住大声笑了。钟开泰说,你这个东方晓,歪主意还真多,可你这话连我都不信,会哄住陆百里吗?东方晓说,我当记者的,什么人没见识过?这个时候的陆百里,最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信。不信我俩骑驴看唱本,等着瞧好了。   两人象征性地在街上买了几斤苹果,就去了医院。陆百里接过钟开泰递上来的“严部长”的信,鼓大眼睛连续看了两遍,看得一脸的春风。陆百里不无激动地说,想不到严部长还这么关心我这样的小民,其实过去我也没为组织部帮过什么忙,我这是问心有愧啊。钟开泰说,你那次破例给组织部拨了公务费,虽然钱不多,但严部长是非常感谢你的。陆百里说,那是小菜一碟,又何必挂齿,这样吧,这次组织部这个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报告我一出院就给你办,尽管还要局长画押,但我办的事,局长是不会否定的,何况这是给组织部办事。   又说了一阵闲话,钟开泰和东方晓告辞出了病房。东方晓再忍不住了,笑了起来。他说,我的预见没错吧?钟开泰也笑了,说,只有你东方晓才想得出这种鬼点子,我算服了你们这些当记者的了。东方晓就很得意,说,这次我用严部长的字给陆百里写信,下次再用这字给你们这些想当官的官迷写任命书,保证你一出门,满街都是局长副局长。   9   陆百里出院后,还真的没食言,把那8万元医药费的拨款单给组织部开了出来。不过陆百里没把拨款单交给钟开泰,而是直接给了严部长。陆百里是瞄准严部长在部长室的机会才找去的。当时部长室就严部长一个人,陆百里一进去就轻轻把门掩上,毕恭毕敬喊了声严部长。严部长去财政局考察班子时,局长是要陆百里搞的接待,所以严部长认识陆百里,加上部里又有要钱的报告在他手上,严部长对他的印象便更深了一层,于是很客气地要陆百里坐。陆百里欠着身子,用半边屁股挨着沙发,满脸感激地说,严部长您那么忙,还时刻惦记着我,我真的不好意思。严部长一时就懵了,有些不知所云。不过像严部长这样的领导,城府是很深的,轻易不会让疑惑浮现在脸上,何况严部长也看得出来,陆百里那是一脸的真诚。所以严部长始终含而不露地微笑着,没有打断陆百里。陆百里刚才还有点紧张的心情也就放松了,不失时机地从身上拿出了那张拨款单,双手递给严部长,说,这是科里给组织部拨的医药费。又说,现在财政确实太困难,又正处在公费医疗保险改革的特殊时期,只能先解决这一点,以后再另想办法。严部长见是拨款单,当然高兴,一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陆百里也就见好就收,退出了严部长的办公室。   陆百里就这样跟严部长接触上了,而且日见频繁。组织部长是易地为官,严部长同样是外地人,老婆又没调过来,夫妻俩经常搞鹊桥会。陆百里竟然能够探听到严部长的行踪,给他联系比组织部更好的小车,方便的时候,甚至自己跟车陪同,为严部长的吃住做十分周到的安排。严部长觉得这个陆百里机灵能干,对他非常满意,后来有什么事情,还会主动找他。比如碰上节假日,严部长闲下来没什么事可做,回家又嫌时间匆忙,只要一拨陆百里的手机,陆百里就会脚打莲花落,飞快地来到严部长身边,一起散散步,打打牌,或者找个山清水秀僻静无人的地方,一边挥杆垂钓,一边聊些在别的场合不好说的话题,让一份被官场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搅得有些麻乱的心境得到暂时的休憩,两人的感情也就越见深厚。   后来市委统战部推荐一批民主党派和党外人士进市直机关任副职,名单送到组织部,严部长见上面少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打电话给统战部长说,据说财政局有一个叫陆百里的不是党员,人品和工作能力都不错,财政局的领导班子里面又没有党外人士,怎么推荐名单上没有陆百里?统战部长也是部长,而且还是市政协专职副主席所兼,但部长与部长是有区别的,统战部长推荐的名单组织部长没点头,那便是一张废纸,所以严部长的话毒得鱼死,统战部长立即派人到财政局摸了一下底,把陆百里的名字补了上去。严部长这才主持召开了部务会,通过了部分名单。陆百里虽然是副科长,到副局长那一级中间还隔着一个正科的台阶,但机关里的领导班子根据规定要按比例配党外人士,党外人士又不够,免不了要越级安排,所以陆百里也就按惯例顺利入围。接下来只等常委会讨论通过了。陆百里得知这一佳音,心里很受用,读中学时老师教的那个塞翁失马的成语突然回到了他的脑壳里。陆百里心想,当初自己费尽心机入不了党,正科长的位置因而一直轮不到自己,没想到如今却恰恰因为没入党,竟然歪打正着,有了做副局长的机会。   钟开泰负责办公室后,要在部务会上作记录,陆百里被推荐作财政局党外副局长的事当然清楚得很。钟开泰就仿佛苍蝇入喉,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和东方晓都没想到,他们捏造严部长的信,原是想糊弄一下陆百里,谁知陆百里却拿鸡毛当令箭,顺着杆子往上爬,竟把那张8万元拨款单直接送到了严部长手上,从此跟严部长挂上了钩。这样一来,当事人钟开泰就与那8万元拨款单没有多大关系了,本来要以此为自己的进步铺一条阳光大道的,到头来却白白为陆百里忙乎了一番。现在的情形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部里似乎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钟开泰有进步的可能。   钟开泰的心里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这种失衡又慢慢升级,最后成了一种拂之不去的情绪,这种情绪有两个字可以勉强概括,那就是气愤。钟开泰气愤自己就这么被陆百里耍了,还找不到回击陆百里的手段。钟开泰心头笼罩着这气愤的阴影,竟至于寝不安食不味的地步。人也变得很憔悴,一张脸像懒婆娘屋里的抹布,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头发仿佛被秋霜打过,一抓一大把。钟开泰似乎一下子老去了十岁。组织部的人见他那苦大仇深的样子,以为他又得了病,纷纷劝他去医院查查,讳疾忌医是会吃大亏的。有人还开他玩笑说,钟主任你可得爱护自己的贵体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不要给我党我军造成重大的无法弥补的损失?老婆周春雨也很担心,反复劝钟开泰上医院。钟开泰自然不予理睬,周春雨只得星期天趁钟开泰在家没事,把自己在医院当内科主任的舅舅喊到家里来,要他给钟开泰看看。钟开泰觉得好笑,对周春雨的舅舅说,你别听周春雨瞎说,我什么毛病也没有。说完,开门去了办公室,想一个人清静几分钟。   在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东方晓就把call机打了过来。钟开泰给东方晓回了机,东方晓说,打你家里电话你不在,星期天不陪老婆,在哪里鬼混?钟开泰说,我在办公室,有点杂事。东方晓说,听说陆百里就要做财政局的党外副局长了,是真的吗?钟开泰说,已经报到常委去了。东方晓说,他这不是坐直升飞机吗?是谁看中他的?钟开泰说,你东方晓看中的。东方晓说,看不出来嘛,钟开泰你也学会了幽默?你知道吗?做男人的美德就是幽默。钟开泰说,你不给陆百里敲门砖,他能有这么大的进步?接着钟开泰把事情的原委跟东方晓说了说。东方晓闻言,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才说,不可能吧?我们这不是弄巧成拙了么?又说,你的事情呢?严部长有什么表示?钟开泰说,那8万元钱全成了陆百里的资本,严部长还会对我有什么表示?东方晓说,都是我自作聪明,把事情弄成这样,你到台里来给我两耳光。   10   放下电话后,钟开泰还在办公室里枯坐着不愿离去,直感到从头到脚都已凉透。其实此时还是秋末,南方的天气还暖和着哩。钟开泰心里说,算了吧,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自己命运不好,又没有陆百里那样的手段,又能怪谁呢?这么自叹着,窗外的夜幕已经浓重起来。这时有人在外面轻轻叩响了办公室的门。钟开泰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敲门?   打开门竟然是胡小云。钟开泰有一丝惊喜,说,原来是你?这么晚了还到办公楼来做什么?胡小云说,就兴你到办公楼来,我却来不得?钟开泰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胡小云说,我来取点东西,见你办公室有动静,估计是你,过来瞧瞧。钟开泰这才发现胡小云手上还提着一个布包,他心里就预感到了什么,忙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不可以明天来取?胡小云沉吟片刻,才说,我要离开电教站了。钟开泰吃惊不小,说,谁要你走的?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我还说了,忙过这一阵,就给你到严部长那里说说。话一出口,钟开泰便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废话,自己眼看连办公室负责的都要不是的了,哪里还有机会到严部长那里去为胡小云说话?钟开泰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记耳光,打掉一点自己的傻气。却听胡小云说,是我自己决定走的,电台搞机构改革,不调走又不回去,台里是要除名的。钟开泰说,你的决定也许是正确的,凭你的天资,继续做你的播音一定会有所作为,肯定不比呆在机关里差,只是……   说到这里,钟开泰一时语塞,目光抛向窗外,不知如何往下说了。胡小云说,只是什么?目光里满含了期待。半天,钟开泰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沉重地说,只是以后难得再跟你在一起了。胡小云就笑了,说,这有什么难的,你打个电话,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离开办公室后,钟开泰送胡小云来到市委大门口,要给她叫辆的士。胡小云说,就要分手了,以后在一起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你不想跟我走走吗?其实这也是钟开泰的想法,他正愁自己这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如何煎熬,钟开泰说,好吧,我送你回家吧。两人于是并肩走进五光十色的街影里。钟开泰忽觉肚子饿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就跟胡小云走进街边的小吃店。点了几道小菜,要了一瓶葡萄酒,两人慢慢对饮起来。胡小云微笑着看着钟开泰,偶尔跟他碰碰杯,轻抿一口。钟开泰也不要胡小云劝,喝得很直爽,只是不太怎么吱声。胡小云知道钟开泰心头的苦衷,也少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胡小云觉得这个沉思着不声不响喝闷酒的男人有几分厚道可爱。一瓶酒喝光后,钟开泰还要向店主要酒,胡小云怕他不胜酒力,不让了,将他拉出了店子。   这么沉默着走到胡小云的家门口,钟开泰停了下来,开口道,你走吧,我看着你进了屋我再走开。胡小云点点头,乖乖地向楼道口走去。见胡小云已经隐入那幽黑的楼道,钟开泰就准备走开,不想胡小云又忽然转身回来,对钟开泰说,你不想进去坐坐吗?钟开泰看看表,都快11点了,说,这么晚了,不会影响你家里人休息?胡小云卟哧笑了,说,你真是官僚主义,跟你在组织部同事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的父母都在县城里,我一直是一个人住。   现在两个人已经进了那套老式的两居室的房子。胡小云拉下那扇宽大的紫色窗帘,回头给钟开泰倒了一杯水。钟开泰才喝了两口,她又起身去开了冰箱,端出一袋葡萄,要钟开泰吃。吃了一会葡萄,胡小云又坐不住了,起身开了墙边的音响。整个屋子就盛满刘欢那张力十足的嗓音。钟开泰熟悉这支曲子,是众所周知的《从头再来》。钟开泰一双眼睛就合上了,不知缘何,泪水竟渗出了眼角。一曲终了,钟开泰还沉浸在那悲壮的旋律里,眼睛依然合着。胡小云见状,又将带子调到开头,而且过来拉起钟开泰,把他的双手放到自己柔软的腰上,合着节拍缓缓摇荡起来。摇着摇着,两人就紧紧粘住了,连两片滚烫的嘴唇都铆在了一起。一股强大的幸福的潜流将钟开泰整个地裹住了,他暗想,那个鸟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算什么呢?胡小云这风情万种的芳唇可比什么都重要啊!钟开泰沉醉了,最后两人倒在了床上……   就在钟开泰被激情的潮水推涌着手忙脚乱的时候,屋角的电话不识时务地猝然响了起来。两人都吓了一跳,松开了对方。胡小云惊慌地从床上弹起,捂住自己的裸胸,不认识钟开泰似的瞧他一眼。钟开泰悲哀地发现,胡小云眼里那撩人的渴望和情欲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哀怨。胡小云匆匆走向屋角,拿起了电话。放下电话后,胡小云虚脱地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喘息了一会,然后对钟开泰说,是催话费的电话。钟开泰颓废地坐在床边,无力地说,他们怎么这个时候来电话呢?胡小云说,那电话是事先输进电脑里的,你的话费一天没交,它就一天定时给你打几个电话,叫你不得安宁。钟开泰摇摇头,心里说,人走背运,连电脑都敢捉弄你。   胡小云这时已站到屋子中间,将胸前一粒扣错了的扣子扣回去,歉意地说,要不要再听听刘欢的歌?钟开泰此时已站起身,一边悲伤地摇摇头,一边缓缓向门边走去。他喜欢刘欢的歌,尤其是这首《从头再来》,可他心里明白不过,世上有些事情恐怕是不可能从头再来的。   11   常委研究的结果很快出来了,陆百里如愿以偿。不过最近省委组织部对提拔使用干部增加了一道新的程序:公示制度。所谓公示制度,就是被提拔的对象在到位前,要先在新闻媒体上公布,让全市人民都来监督。公示时间半个月,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也无人告状举报的才正式下文。常委会后,陆百里和另外被提拔的几名副处级干部的名字便上了当地电视和报纸。电视台的这期节目就是东方晓做的,做完节目他就给钟开泰打来了电话说,你知道吗?陆百里马上就要在电视里公示了。钟开泰说,听说了,但还没看到电视和报纸。东方晓说,今晚的电视,你注意看一下。钟开泰无语,只觉得浑身没力。正要放电话,东方晓又说,明天下午你在市委门口等着,我要跟你见一面。钟开泰说,还想为我的进步出主意?我看算了吧,我认了,没当官的命。东方晓说,难道你就这么经不起打击?   钟开泰拿东方晓没法,第二天下午还是如约来到了市委门口。不一会东方晓就赶了过来。见东方晓肩上挎着一部小型摄像机,手里提着一个架摄像机用的小三角架,钟开泰就说,你有采访任务,叫我出来干什么?东方晓说,今天我没任务。钟开泰说,那你扛着机子干什么?东方晓说,扛个机子好玩,请你去作陪。这段时间钟开泰工作积极性不高,在部里呆着也不想做事,跟东方晓混混也无所谓。钟开泰就贴着东方晓的屁股横过马路,再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个叫阳光花园的宿舍区,进了一处单元楼道。爬到六楼,东方晓掏出钥匙,开了西边一套房子的门。一股久无人居的腐味扑面而来。钟开泰问,这是谁的房子?东方晓一边伸手把头上的蛛网捞开,一边说,是一个朋友的,他急猴猴到日本去做发财梦了,让我给他看房子。   东方晓把摄像机和三角架扔到布满灰尘的沙发上,转身去把那紧闭的窗户打开了。顿时有一股清新的风从窗外吹进来,西边的夕阳和悠然山影历历在目。东方晓一边支开小三角架,一边说,我们开始工作吧。钟开泰有些不知所云地说,工作?什么工作?东方晓说,你把我的摄像机拿过来。钟开泰却泥在那里,不知摄像机为何物似的。东方晓说,你耳朵有点背是吧?钟开泰这才拿起摄像机送到东方晓手上。钟开泰说,原来你今天是要我来陪你拍风景片,可现在正好逆光,你能拍到什么?东方晓把摄像机装到小三角架上,说,等一下太阳就会下山的。钟开泰说,你要拍片,什么地方不可以拍,非得到这六楼上来?何况这个角度也没什么好拍的。东方晓说,谁说没什么好拍的?你过来看看?钟开泰就把脑壳伸出窗外,东张西望了一会,也没发现什么好景致,就摇了摇头说,我粗人一个,没有艺术眼光。东方晓就指了指前方说,你看那栋高楼是什么单位?钟开泰说,谁不知道那是财政局的办公大楼,可这样的楼房哪里没有?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入镜的地方。东方晓又往右边方向指指说,那里呢?钟开泰说,那是财政局的宿舍楼呀。东方晓说,我们这个地方的妙处就是同时可以看到财政局的办公大楼和财政局的宿舍楼。钟开泰说,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东方晓说,也就是说陆百里每天从大楼里或者宿舍楼里进出时,你只要站在这个窗口前,就能一目了然。   这一下钟开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想了想说,你是说,我们要通过这部摄像机把陆百里的行迹拍下来?东方晓说,看来你并不笨。钟开泰说,拍陆百里何用?东方晓说,当然不是随便拍,要选准时机。   白天可拍的东西自然不多,哪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总是在晚上发生的。钟开泰说,我算明白了,你是在搞“克格勃”。东方晓说,你明白了就好,现在陆百里的副局长不正处在公示阶段么,以后每天下午下班前我们就到这里来盯着,如果陆百里下班后没有往家里走,或者晚上从家里出来要到哪里去,我们就拿着摄像机偷偷跟在他后面,只要逮住他的狐狸尾巴,再把带子整理出来,往纪委一送,他陆百里就过不了公示这一关。钟开泰被东方晓说得亢奋起来,心里说,陆百里呀陆百里,你的副局长位置要想最后到手,还得过这一劫。但钟开泰还是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说,东方晓我算服了你了,你这样的人才做个记者实在太可惜了。又说,只是我们犯得着这么做吗?东方晓说,我说也犯不着,但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太单调了点?   钟开泰想了想,很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12   这天上午钟开泰懒洋洋走进办公室时,老主任那个空了几个月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人。这是二科的一位姓陈的副科长,钟开泰也不怎么在意,随便招呼道,陈大科长今天有空光临办公室了?不想陈副科长说,是严部长要我来的,他说办公室力量不够,要我过来协助你负责办公室的工作。钟开泰就傻傻地站在座位前,将陈副科长盯了半天。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苦涩地笑笑,说,欢迎啊,陈副科长,哦不,陈主任你是能人,你来主政,办公室的工作一定会大有起色。姓陈的就说,哪里哪里,还得钟主任你多多扶持哟。   钟开泰的理解一点不错,下午的部务会便再没人通知他钟开泰,而是让姓陈的取而代之了。钟开泰落落寡欢地在办公室坐了半个小时,就神情恍惚出了门。也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低着头在街上绕了半圈,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处所,猛抬头,竟然是几天前的晚上跟胡小云走过的那条小巷。钟开泰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念想着这个胡小云。是呀,自己活了半辈子了,事业无成,官不官民不民的,想想已没有一件东西值得自己珍惜,唯一使自己感到欣慰的就是遇上了胡小云,虽然他们没能走出那最后的一步。   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缓缓挪动着脚下的步子,不一会钟开泰就来到了巷口。前面就是胡小云住的那栋不高的红砖楼。钟开泰望望二楼那个窗户,那一袭垂挂着的紫色窗帘,不免又是一番浮想。他的思维一下子回到了那个难忘的晚上,就在那紫色窗帘里面,两人的故事顺理成章地朝前发展着,谁知故事快进入高潮时那个该死的电话响了,生生地断送了两人的善缘。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啊。钟开泰深深地叹息一声,伸手在头上捶了捶,不甘心似的走进了那个楼道。在胡小云家门口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伸出手指在门上叩了几下。然而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钟开泰这才想起,此时正是上班时间,胡小云也许在在台里忙乎着哩。   钟开泰几乎是万念俱灰了。唯一还能激发他的兴趣的便只有那个阳光花园了。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昏昏沉沉呆了一会,又行尸走肉般出了市委大楼,在街上游荡起来。不知不觉又来到阳光花园门口,一看手表,才三点多钟,离跟东方晓约定的时间还差整整两个小时。钟开泰想,不是自己犯了癔症吧?他本来想转身离去,等两个小时后再来,可一双脚却不听他的指使,仍然往里挪动着,而且一步步往楼上登去。到得六楼,钟开泰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房门钥匙。也是怪了,钟开泰正木头一样在门口呆立着,楼道下面有脚步声响了上来。东方晓竟然也来了。东方晓这时也发现了钟开泰,两人的眼睛都亮了。钟开泰说,你怎么也来了?东方晓说,我是没事在街上乱窜,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这里。又问,你怎么也这么早就到了?钟开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到了这里的。东方晓说,我们不是有什么毛病吧?两人说着,先笑笑,又摇摇头,进了屋。   也是巧了,两人刚习惯性地来到窗边,就发现了情况。是东方晓最先发现的。原来陆百里恰在此时出了办公楼,径直回了家,然后不到五分钟,又从家里走了出来。东方晓就在钟开泰肩上拍了一巴掌,小声道,看见了没有?那样子跟电影里的反动特务无异。钟开泰也警觉起来,把头伸到窗边。这时陆百里已出了自家宿舍楼的楼道,慢吞吞地往传达室方向走去。东方晓的摄像机已经打开,他一调焦距,就把陆百里拉到了近前。待把陆百里从楼道口到传达室这个过程录下来后,东方晓就扛着机子转身飞快地下了楼。钟开泰也在后面关上房门,大步跟了上去。   现在两人已经出了阳光花园。转过街角,他们就看见陆百里站在一幅广告牌下,正向一辆开过来的的士招手。东方晓的摄像机把陆百里上的士的过程拍下后,也跟着钟开泰钻进另一辆的士。钟开泰对司机说道,跟上前面那辆0305牌照的的士。司机一踩油门,的士立即“唆”一声跟上去,咬住0305的士的尾巴。那辆的士在大街上转了两个弯,没往没日没夜开放着的OK厅开,也没往足浴馆按摩院去,而是去了新近才开张的全城最豪华的名曰“帝都”的宾馆。钟开泰瞧了东方晓一眼,两人会心地笑了。钟开泰甚至想,陆百里呀,你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今天你撞进了东方晓的摄像机里,看你还能神气什么。钟开泰仿佛看见纪委的人把记录着陆百里丑行的带子送到了严部长手里,严部长无奈,只得把就要发出去的陆百里的任命书扣了下来。   就在钟开泰提前享受胜利的喜悦的时候,的士不觉中停了下来,他们已进了“帝都”前面的大坪。停在前面台阶下的0305牌的士的门已经打开,只见陆百里出了的士,反手把门咣上,然后伸手在头上抚了抚,翘首望望头上“帝都”两个烫金大字,这才从从容容迈上台阶。玻璃大门后的保安见有人要进门,一只手把玻璃门拉开,另一只手一摆,做了个邀请的姿式。陆百里好像跟保安点了点,挺挺腰杆,走进玻璃门,穿过大厅,径直上了通往楼上的旋转扶梯。东方晓的镜头一直尾随着陆百里,直到他上了楼,东方晓这才关了摄像机,放入包内。其时钟开泰已经付了打的费,两人匆匆下车,进门追上了二楼。一到楼梯头,东方晓的摄像机又重新打开了。陆百里已向过道尽头走去,到了最里的一间房子的门口才停下来。只见陆百里在门上敲了两下,门就开了,陆百里隐身而入。钟开泰立即走过去,见陆百里走进去的那间房子的门号是3218,而对面的房子写着3209几个数字,钟开泰这才缩回来,到大厅里交款订了3209号房间。   两人进入3209号房间后,东方晓让钟开泰瞄着门上的猫眼,自己拿出身上的启子,对门上的锁动作起来。不一会,锁就被东方晓取了下来,锁孔虽然不大,但东方晓把摄像机的镜头往上面一扣,正好够用。东方晓支好三角架,调了调镜头,然后往对面看去,那3218的门号清晰可见。东方晓就放心了,退下来,往床上四仰八叉地一倒,对钟开泰说,你好好地盯着,我先躺一会儿。钟开泰一边恪尽职守地瞄着猫眼,一边说,好戏还没开场呢,你就成这个熊样了?   又过去了大约二十分钟,钟开泰见对面的门开了一点点,就轻声喊道,东方晓你快来快来,有情况了。东方晓立即腾地从床上跳起来,扑到摄像机前。对面的门正好已经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接着陆百里也跟着走了出来。钟开泰看的是猫眼,女人的面貌开始还有些模糊,近一些也就清晰了些,钟开泰就觉得那女人不像通常意义上的“鸡”,因为她没穿着奇装异服也没有浓妆重彩,年龄看上去也有三十多岁了。钟开泰压低声音对东方晓说,不对吧?那女人怎么一点也不像“鸡”?东方晓不理钟开泰,继续操作着。钟开泰又说,如果不是“鸡”,我们拍下来干什么呢?此时陆百里已关上门,转身跟女人朝过道那头走去。东方晓把镜头撤下来,对钟开泰说,你别唆,把门打开。钟开泰不再说什么,打开门,让东方晓站在门边,继续用镜头追踪陆百里和女人。   回家的路上,钟开泰已经没了先前的兴致,嘀咕着对东方晓说,我以为有什么好戏看,陆百里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起,说不定那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鸡”,而是陆百里的远房亲戚哩。东方晓说,你知道个屁!你见哪只“鸡”脸上写着“鸡”字?   13   第二天东方晓拿着一盒连夜制作好的带子,把钟开泰从组织部约了出来。东方晓举着带子向钟开泰扬了扬,有几分得意地说,昨晚陆百里从财政局宿舍楼到“帝都”的3218房间,再跟女人一起从3218房里出来离开“帝都”的全过程都在里面了。钟开泰伸了手要去接带子。东方晓却手一缩,收了回去,盯住钟开泰说,你这就拿去?没这么容易吧?钟开泰愣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东方晓笑了,说,这可是我一手拍出来的,版权独家所有。钟开泰说,你拿走吧,我不希罕。东方晓这才把带子递给钟开泰。又说,现在我们可以去邮局了。钟开泰说,去邮局?东方晓说,我们通过邮局把带子寄到纪委去,而不要抛头露面,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很快到了邮局。可要邮寄时,钟开泰又觉得还有些不妥,就止住了东方晓。东方晓说,就你屎少屁多。钟开泰说,我是说,万一那女人不是“鸡”,岂不冤枉了好人?东方晓就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就你优柔寡断,你这样的人看来是成不了大事的。东方晓不耐烦地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又停下来对钟开泰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同志哥,你要知道,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弄清那女人是不是“鸡”,我们是要让纪委对陆百里产生怀疑,给陆百里添点麻烦,不让他顺利通过公示。钟开泰说,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对那女人作点了解。东方晓说,犯得着吗?好好好,那你说怎么了解吧?钟开泰说,我们到“帝都”的服务台去查一查,看看昨天3218房间的住宿登记。东方晓说,你以为住宿登记能说明问题?钟开泰说,住宿登记要填写客人的地址单位,还有身份证号码,一查不就一目了然了?东方晓说,老同学,我说句直爽话,你是饱经风霜,却涉世不深,现在连父亲母亲都有假冒的,连市长专员都有赝品,你以为客人填写的地址单位和身份证号码靠得住?钟开泰说,去看看总没什么坏处的。东方晓拿钟开泰没法,只得跟他去了“帝都”。开始服务员不理不睬的,不太愿意拿出登记簿,东方晓把记者证往桌上一甩说,我们有采访任务在身,你不让看也行,把你们的老板喊过来。服务员瞄了一眼记者证,这才拿出登记簿。钟开泰翻到3218号房间的单子,上面竟然明明白白登着陆百里的名字,备注栏里还龙飞凤舞写着财政厅行财处苏处长来我市检查工作住宿几个字。   离开“帝都”后,钟开泰说,你看如果不来查一查,不是要闹笑话么?东方晓说,你没看出来?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陆百里的智商可不低,他是为了遮人耳目,才不让女人本人去登记,而写上自己的名字,还美其名曰是接待财政厅的处长。钟开泰说,你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但仅仅是一种推测。东方晓说,推测有什么不可?爱因斯坦能用他的相对论推测出过去没有发现的星座,我们却不可以通过陆百里写的单子推测那个女人是那种女人?钟开泰就笑起来,说,如果单子上写的都是事实呢?你总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吧?东方晓说,那你说吧,现在我们该怎么做?钟开泰说,给财政厅打个电话,问一下行财处有没有一个姓苏的女处长。东方晓就把手机拿到手上,朝钟开泰要财政厅的号码。钟开泰说,我又不是财政系统的人,哪来财政厅的号码?东方晓说,那你要我怎么问财政厅?钟开泰说,那就直接到财政局去问问。东方晓说,你就不怕打草惊蛇?钟开泰说,陆百里要当副局长了,我们一起去祝贺他,这不叫打草惊蛇吧?   跑到财政局,陆百里不在,行财科只有一个二十四五岁样子的女人坐在一台电脑前。钟开泰问,陆百里呢,那女人就回过头来说,有事去了。东方晓见女人有几分姿色,激情就来了,忍不住开玩笑说,小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女人有些奇怪地说,我可认不得你。东方晓说,你姓张吧?女人说,你别懵我了,我姓李。东方晓说,这就对了嘛,不是张就是李,不是他就是你。姓李的女人觉得东方晓说话有意思,就笑着说,你真的见过我?东方晓说,我有这种感觉,而且是非常非常强烈的感觉。女人说,在哪里?东方晓说,在梦里。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好着女人,女人自然开心得不得了。一开心,就和他们一见如故了,说笑了半天才问道,你们找陆科长有什么事?东方晓说,我们领导听说财政厅行财处来了一位处长,有没有此事?女人说,是呀,是来了一位处长。东方晓闻言,就有些泄气。本想就此打住,又不甘心,继续问道,那位处长姓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领导想去看看她。女人说,姓苏,是个女的,住在“帝都”,陆科长这两天一直在那边陪她,如果你们现在过去,陆科长还在那里。   离开财政局,东方晓就有气无力地叹一声,说,这几天我们算白忙乎了。   两人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走了一阵。东方晓把那盘带子抛起又接住,接住又抛起,像玩玩具一样玩了一会,不甘心地对钟开泰说,我还得给财政厅打个电话,谁能保证那个姓李的女人不是跟陆百里狼狈为奸的?然后通过省城的114台问到财政厅行财处的电话号码,再照着号码打过去一问,行财处也说苏处长到了他们这个城市。东方晓嘀咕道,难道我们就这么放过了他陆百里?钟开泰像漏气的球,无力地摇摇头,没答话。东方晓又说,我看你还是把这盘带子寄给纪委。钟开泰这才说,那女人是财政厅的处长,寄有什么用?东方晓说,纪委的人怎么认识财政厅的处长?他们要调查这事,总得花些时间吧?调查期间,陆百里的任命书总不太好下吧?只要这样一拖,等公示期过去,陆百里赶不上趟,以后就难说了。钟开泰想想也有道理,说,那就试试吧?恰在这个时候,东方晓的手机响了,台长要他速回电视台,有急事等着他。东方晓关上手机后,把带子交给钟开泰说,这光荣的使命就由你去完成了,我先走一步。   到邮局后,钟开泰又犹豫起来。他在营业厅里绕了一大圈,还是下不了决心。却猛然听见一个甜甜的声音像是在喊他的名字。钟开泰就一阵激灵,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是谁在喊自己呢?钟开泰想起来了,是胡小云。只有胡小云的声音才会这么动听。钟开泰就走出邮局,去寻找那个声音。却没有发现胡小云。望着车辆在阳光下往来穿梭,望着如织的人群坚定地兴冲冲地走着自己的路,钟开泰坚信胡小云就在附近。钟开泰把那盘带子随手塞进了路旁的垃圾箱,放开步子朝前追去。   ·19·   上篇   1   从何铁夫家里到财政局去,紧走慢走也就是十四五钟的样子。可何铁夫每天早上七点过十分就夹着公文包准时出了门。那些才从外面购了早点或晨练回来的熟人和同事见了,免不了要问候一声,这么早,何局长就上班去啦?何铁夫总是点点头,微笑着答道,是呀是呀,有些事得早点上办公室去处理。或者说,今天还要到政府去开个会。打完招呼,何铁夫就从从容容往巷口走去。   熟人和同事就在后面说,是呀,人家当财政局长的就是忙。   出得巷口,就是那条新近才铺了水泥的沿江路。因为尚早,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五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或一两个挑着蔬菜赶早市的菜农。路边有杨柳,柳旁有护栏,栏外是为防洪而砌的水泥河堤,拥着柔媚的河水。   河叫资水河,自西向东,像一段绿色绸缎,绕城而过。河风悠悠拂过来,撩起何铁夫飘逸的鬓发。而那流溢着晨光的河水,则把他坚毅的目光也濡染得明亮起来。何铁夫就有一种置身画中的感觉,脚步减慢了许多。他喜欢这清晨的杨柳岸,喜欢这宁静亮丽的资水河。他甚至想,这河水多像女人无声的笑容,当临河独步,让思绪任意驰骋的时候,他就感觉好像是在跟一个自己暗暗喜欢着的女人漫谈。   有时何铁夫也会停下脚步,往远处的地平线注视一会儿。资水河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他不由得要想起遥远的地平线那一边一个叫做通化的县城,他曾在那里以常务副县长的身份主持过一段政府工作。在那段时间里,他上蹿下跳,左冲右突,虽然没有惊天业绩,却也让贫困得连干部的裸体工资也发不出的政府渡过了难关,而自己的政声也日盛一日,成了呼声最高的县长候选人。可就在他已经坐在人代会的主席台,代表们正要把选票投给他的时候,他因临时动用一笔国债专项资金给等钱过年的干部职工发了工资被人捅到市纪检会,最后县长候选人的资格被取消,只得灰溜溜地到市政府来做了一名副秘书长。也是应了那句旧话,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不久市政府换届,何铁夫中学时的校长白日升从县委书记的位置升任常务副市长,对权力的争斗已没有太多兴趣的何铁夫突然被任命为财政局长。原来市委主要领导找白日升谈话时,白日升就提了个条件,如今的财税工作越来越难做,如果要他做主管财税工作的常务副市长,那财政局长的人选必须由他来提名,结果白日升一上任就把何铁夫招到了他的麾下。   不知不觉中,何铁夫上了一座小桥。桥下一条小河正不声不响地汇入资水。这是资水上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支流,自城市的另一个方向逶迤而至。小河的西边有一座塔,东岸的山崖上则是一座不大的公园。公园里长着许多青翠的梧桐,几乎把那寂寂的庙宇亭榭都掩藏得不露半点痕迹。公园也就叫做梧桐公园。在那段做副秘书长的清闲的日子里,何铁夫曾到梧桐公园里去过几次。公园里的八角亭上有一副对联,对仗倒还工整,也有几许意境,只是直白了点。何铁夫欣赏那几个字,有王羲之的随意,兼柳公权的清奇,还暗含了郑板桥的怪异。对联曰:   云带钟声穿林去   月移塔影过江来   何铁夫记得有一个周末,还在八角亭上碰上了政府秘书二科的副科长吴凤栖。虽然何铁夫的办公室和秘书二科挨在一起,两人几乎天天见面,但在公园里与吴凤栖不期而遇,还是让何铁夫多少有一丝惊喜。何铁夫就在吴凤栖身上多瞧了一会儿,发现她比平时漂亮了几分。忍不住就开起吴凤栖的玩笑来,说,你不是来约会的吧?不想吴凤栖直言不晦地说,还被你猜中了,今天我真的是来约会的。何铁夫说,你就不怕陈小明抽你的脚筋?何铁夫说的陈小明是吴凤栖的丈夫。吴凤栖说,他还没这胆量。何铁夫说,怎么只你一个人?吴凤栖说,怎么只我一个人?何铁夫往四下张望,亭周围除了他和吴凤栖,此时并没其他人。何铁夫就明白了,说,我可没有得到过你的约会哟。吴凤栖说,这叫不约而同嘛。   明知吴凤栖这句话当不得真,但何铁夫心里还是莫名地有一丝丝激动。不过何铁夫转移了话题,说,你常来吗?吴凤栖点点头,将手上的一张报纸对半撕开,一半递给何铁夫,一半垫到石凳上,坐了下来。何铁夫也就像吴凤栖一样坐下了。一时竟然无语。何铁夫就望着四周茂密的梧桐,无话找话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了。吴凤栖偏着头瞥何铁夫一眼说,为什么?何铁夫说,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栖。吴凤栖有几分感动地说,知我者,何秘书长也。还说,结婚前有好几个追求过我的男孩都陪我到这里来过,可没谁解我到这里来的用意。停了停又说,只可惜,梧桐栖老凤凰枝。   闻言,何铁夫心头暗暗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是杜甫的诗句,此时此景,出自吴凤栖的口,多少有些伤感的意味。何铁夫无言,只抬了头去望亭柱上那两句比起杜诗来不知要逊色多少的联语。   此后两人再没单独在一起过,可何铁夫偶尔在走廊上碰见吴凤栖,就会想起梧桐栖老凤凰枝那句诗,总觉得吴凤栖那浅浅的笑意里多了一层什么。所以何铁夫离开政府到财政局去做局长时,就因了吴凤栖那份多了层什么的浅浅的笑意,只稍稍犹豫,就把她也调了过去。当然何铁夫转了一个弯,吴凤栖申请调往财政局的报告上堂堂正正地签着黄市长和白日升的字。恰好行财科原来的科长退休,吴凤栖又是财专毕业生,办事能干,还写得一手好字,何铁夫就没让行财科原来的两位副科长升科长,以市领导打了招呼为名,让吴凤栖做了主持行财科工作的副科长,不到一年又把她扶了正。为此局里传出不少谣言,说何铁夫与吴凤栖在政府办时就关系暧昧,否则哪有这么使用干部的?尤其是得罪了主管政工的副局长魏家桥,他在何铁夫没进财政局之前就给行财科副科长石时务许过诺,要让他做科长。何铁夫插这一杆子,确实让魏家桥有些恼火,尽管后来何铁夫为了给他面子,让石时务做了工交科科长,看上去才算把这事给基本摆平。   想到这里,何铁夫就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来是想趁上班前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放松一下自己,谁知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又不知不觉钻进了脑壳里。何铁夫看看表,离上班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只得不舍地望望清亮的河水,掉了头,横过沿江路,大步流星往办公楼方向走去。   2   八点整,何铁夫准时走进办公室。   局里的勤杂工已将局长室打扫干净,开水也提到了茶几上。何铁夫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拿起那只跟随了他多年的竹壳玻璃杯,放了茶叶,倒上热气腾腾的开水,坐到桌旁开始批阅文件。这个时候没有外单位缠着要经费批条子的,而自己单位的人则刚上班,要打开水,搞卫生,整理内务,即使要来请示工作什么的,还得过上一阵子,何铁夫正好可以见缝插针,打一个时间差。   可还没批上两件,桌上的电话铃声惊恐万状地响起来。何铁夫放下笔,拿起电话。是市人大秘书科打来的,要何铁夫去参加水利执法检查。何铁夫懒得跟那些人去做毫无用处却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放下电话,便将斜对面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叫过来,要他安排农财科去参加人大的检查。   周里旺刚出去,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劳动局打来的。劳动局昨天就跟何铁夫打了招呼,他们要给等着开工的劳动大厦举行奠基仪式,请何铁夫去指导指导。何铁夫知道这指导的意思,无非是吃喝一顿,然后带一个不薄的红包回来。可他清楚,那样的厚礼并不是那么好接的。记得两个星期前,劳动局长曾拿了一个从社会保障资金里贷款600万元建设劳动大厦的报告,跑来要何铁夫签字。一见报告上市委关书记已经签着“请财政局何局长给予办理”的字样,何铁夫就哭笑不得。社保资金是由劳动和财政等部门牵头下文,从企业和各单位各部门筹集上来再储存在财政专户里的专项资金,是专门用来发放下岗职工生活费和离退休干部养老金的,国务院明令一分钱都不能挪作他用。在通化县主持政府工作时,何铁夫就是吃过这方面的亏的,还哪敢顶风违纪?于是毫不客气地把报告还给了劳动局长,还说,关书记尽管签了字,但白副市长直管财政,你还得找一找白副市长。劳动局长前脚走,何铁夫后脚就赶到宾馆,将正在接待外商的白日升叫出来,把劳动局要钱的事和国务院的规定给他说了,要他不能破这个例,否则得罪关书记和劳动局事小,被上面查办,甚至进班房,那就惨也。白日升当然是知道政策的,拿着报告跟关书记一解释,关书记也无话可说。只是关书记心里不太高兴,自己堂堂市委书记,可谓临资第一人,可他直接签给财政局的报告却不管用,还得由常务副市长白日升说了算,这像什么话?所以第三天召开常委扩大会议时,关书记见了何铁夫,便有些不冷不热,说,何局长你的原则性还蛮强的嘛。何铁夫知道他已经得罪了关书记,但一时又解释不清,只得装聋卖痴地傻笑笑。今天何铁夫自然懒得去劳动局凑热闹,就让办公室通知社保科,让他们派人到劳动大厦基地去。   没过两分钟,这第三个电话又进来了。何铁夫想不理睬,又不知是何方高人来的,稍稍迟疑,还是把话筒拿在了手上。这回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男中音。这可不像刚才的电话,带着请求的口气,这回的男中音慢条斯理的,不称何铁夫的职务,还省了他的姓。男中音说,铁夫吗?今天上午有没有空?   何铁夫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角色,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又不好冒昧地问对方,只得把话筒紧紧捏住,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好像是故意做给对方看似的。对方也意识到何铁夫并没听出他来,就开玩笑道,铁夫呀,看来你跟组织上还有一定的距离,我在电话里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是谁。   一听组织两个字,何铁夫就猛然醒悟了,心里一阵惊喜,忙说,是您呀,屈部长,您看我真是该死。屈部长说,不是该死,是该打屁股。何铁夫说,真的该打。感谢部长记起部下,百忙之中抽空给部下来电话。屈部长说,难道只可以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给你们打电话,我这个组织部的部长却不可给你们打电话?   常务副市长是市委常委,位显权重,财权事权在握。但组织部长也是常委,而且掌管着全市官员头上的乌纱帽,组织部长如果是市委书记和管党群的副书记的人,那官员们的升降去留,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何铁夫深知屈部长那随意说出的玩笑话分量不轻,丝毫也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就往楼下走。   正要上车,工交科长石时务和环保局的一位副局长把他挡住了。石时务递上环保局要求全额返还180万元排污费的报告,何铁夫一看上面石时务和分管政工同时还分管工交的副局长魏家桥都签了“同意返还”的字,心头的火气就不打一处出,阴着脸对石时务说,你们两个都签了字同意,还来找我干什么?你们返就是了。   说完,何铁夫把报告塞回到石时务手上,关上车门,让司机把车开出了财政大院。   石时务泥在那里,做声不得。这是环保局的人先找了魏家桥,魏家桥已经签了字后才让他补签的。负责拨款的预算科只认局长何铁夫的字,不认副局长魏家桥的字,这样他石时务就夹在了两位领导之间,左右不是人。他只得对环保局的副局长说,看来报告只得先放这里,等何局长有空的时候,我再找找他。也是没法,那位副局长只得说声拜托了,怏怏然离开了财政局。   何铁夫那不叫专车的专车一溜烟进了组织部所在的市委大院。他还在为刚才石时务那份报告闷闷不乐。何铁夫知道魏家桥这是别有用心。魏家桥比何铁夫早到财政局两年,此前是组织部管处级干部的一科科长。魏家桥到财政局来做副局长时,市委常委有人就向他许过诺,等老局长钟守成一退,他就接局长的班。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政府的局面要能干点的人来维持,市委后来让白日升做常务副市长,他要选曾在通化县把政府工作干得很有些名堂的何铁夫做财政局长,其他人也就不太好反对。这就等于断了魏家桥的前程,魏家桥心里一直难得平衡,所以经常明里暗里与何铁夫过不去。   不过撇开魏家桥不说,环保局这事也不能办。何铁夫想,现在工厂纷纷倒闭,哪个有钱给你交排污费?这几年,政府为了确保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才不得不按惯例在预算里列了380万元的排污费收入。操作办法也是按照惯例先征后返,即由环保局负责从企业把钱收缴上来,进入财政金库,然后再返回给企业。过去企业状况好,财政要从排污费里提留一部分才返,现在企业生存都有困难,根本拿不出钱,缴上来的钱政府只得一分不留地退给企业。说穿了就是搞一番空转,把财政收入的数字做大,政府却一分钱都得不到。不但如此,财政还要按过去的做法倒贴环保局10%的业务费。所以环保局也就乐此不疲,企业没账可划,就让单位职工集资或找银行贷款,今天交给财政局,财政局明天返回来,马上还集资和贷款,而单位可再从财政净拨10%的业务费。何铁夫对这一套很反感,去年年底就提出今年的排污费由工交科直接去企业征收,收多少是多少,不能再让环保局从中作祟。谁知魏家桥硬是不听,背着何铁夫,让环保局继续按过去的办法,用贷款和集资交排污费,搞得财政局很狼狈。何铁夫心里就烦,心里骂道,魏家桥你这兔崽子!   3   何铁夫这么烦着的时候,小车已经停在市委大楼前。司机见何铁夫还呆呆地坐着不动,就轻轻说了声,何局长,到了。何铁夫这才反应过来,下车往大楼里走去。   财政局归口政府管理,何铁夫到组织部来得不多。他自然知道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的道理,可他也懂得,往组织部走得多了,招人耳目,会让人以为你有什么企图。今天当然不同,今天是屈部长亲自叫他来的,他的底气就足得很。只是屈部长只说要他到组织部来一下,并没具体说是什么事,这让何铁夫不免一番浮想。现在财政局天天有人传说他何铁夫要回政府做秘书长,莫非屈部长就是为此事找他谈话?何铁夫知道人们的传说并不是无中生有,前不久在财政厅参加全省财税工作会议期间,何铁夫那个在预算处做了多年处长,年前已提副厅长的大学同学童学军跟他透露了一个口风,说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跟他说了个意思,临资市的黄市长另有安排,他很快就会上一个台阶,到临资市来做市长。童学军还对何铁夫说,如果我真的到你那里去,你就回政府做秘书长,然后再过渡到副市长,这个办法我觉得还是可行的。何铁夫当然也很清楚,现任政府秘书长已进常委,到市委那边做秘书长去了,这的确是就汤下面的事情。他在副秘书长位置上待过,知道政府秘书长看上去跟财政局长一样,是个正团,但这个位置是个跳板,干上一两年,不是升常委做市委秘书长,就是就地提拔为副市长,再差也会给个副厅级助理巡视员。如今财政越来越困难,财政工作也因此显得尤为重要,但同时矛盾也多,容易得罪人,遭人忌恨。所以能做上政府秘书长,最后修成正果,那是非常理想的。   这么一想,何铁夫心头就有几分亢奋,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节奏。   上到三楼,何铁夫就朝着走廊尽头那块醒目地写着“部长办公室”的牌子疾步走去。过去部长办公室是没挂牌的,不知内情的人打着灯笼火把,在楼里找上半天,也别想把部长找出来。最近搞什么政务公开,才挂了这个牌子,也算是政务公开的最新成果吧。   没想到,走到牌子下,门却是紧闭着的。屈部长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吧?正在犹豫间,有一个有点面熟的人走了过来,轻声对何铁夫说,何局长还认得我吧,我姓邹。何铁夫就想起来了,他是组织部办公室的邹主任,是去过财政局的。何铁夫忙说,邹大主任,怎么不认得?一边把邹主任的手握住。握罢手,邹主任就说道,请跟我来。走进另外一间没挂牌子的办公室后,邹主任伸手往里间示意了一下。   原来挂牌的部长室是做样子给外人瞧的。   何铁夫在那虚掩着的门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屈部长正戴了眼镜在伏案阅文。何铁夫说,领导的板子在哪里,我特意把屁股送过来了。屈部长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笑道,屁股主要是用来坐的,今天免了,把账记在这里。何铁夫这才落坐在沙发上,满脸堆笑道,部长您真忙啊。屈部长说,你忙你忙,如今财政压力越来越大,你这个财政局长可有的忙呐。何铁夫说,财政工作离不开领导的正确领导。屈部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何铁夫想,我又不是你部长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就开玩笑道,这是组织秘密,我不敢知道。屈部长也笑了,骂道,好一个不敢。告诉你吧,今天喊你来,是要让你来看看组织部的办公条件多么简陋,今年追加预算指标时,多少给我们也考虑点。何铁夫说,部长开了口,我还有什么说的?一定遵照执行。心里思忖,这肯定不是今天屈部长喊他来的真正目的,屈部长还从没为组织部的经费问题找过他何铁夫,他们要经费什么的都是办公室主任出面。   果然屈部长接下去就转了口风,说,据我所知,你领导有方,你那个领导班子还是很有凝聚力的,是吧?何铁夫一时还不太明白屈部长问这话的意图,只得说,全靠组织给我配得得力,运作起来还是顺手的。屈部长说,你有三个副局长吧?何铁夫说,是呀,部长可是深知民情。屈部长说,费自名怎么样?何铁夫说,费自名在财政待过多年,人品挺正的。屈部长又说,其他两位呢?何铁夫说,魏家桥是组织部出去的干部,屈部长很清楚他能力强,我不但把政工纪检一摊子都交给了他,还给他分了工交等业务科室,替我分了不少忧;左宜右上海财大毕业,能写会算。   这天的谈话看上去显得很随意,但屈部长却比较满意何铁夫。他接触过不少单位的局长,你要他们谈本单位的班子建设,一开口不是张三不行就是李四差劲,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人行。屈部长就觉得何铁夫这个人有水平,他也就不再转弯抹角,说,铁夫呀,我看你这个班子这么有战斗力,真不想动,可这又是组织上的需要。这样吧,我先提个初步设想,如果你有不同看法就直接说出来。我和党群书记合计了一下,费自名原来在审计那边干过,打算将他调回审计局做局长,你那里再给你配一个得力的助手,行吗?何铁夫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说得屈部长笑了,说,你这个何铁夫。   直到此时,屈部长还没有提到何铁夫本人的事情,何铁夫心里就想,童学军恐怕不会来临资做市长了,所以他何铁夫还得在财政局待着。这么一想,何铁夫也就坦然了许多。既然没有好消息,就该走人,便对屈部长说,部长忙,我走了。   屈部长点点头,站起身,离桌来到何铁夫身边。就在他伸了手,要和屈部长握别的时候,屈部长另一只手伸过来,在何铁夫肩上拍了拍。何铁夫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和屈部长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屈部长从没伸手在何铁夫肩上拍过,这一拍,屈部长该不是无意识的吧,说不定意味着什么呢。   何铁夫的感觉并没错,屈部长终于道出了何铁夫最想听的一句话,铁夫呀,要你回政府做秘书长的呼声很高,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哟。   何铁夫想,童学军到临资市来的事,看来并没有假。   4   费自名不久就到审计局上任去了,他留下的那个副局长的位置暂时还空着。何铁夫记起屈部长那句要另给他配得力助手的话,也不知会给他配个什么样的角色。何铁夫想,与其把位置留给外面来的,还不如内部产生为好,自己手下的人比较了解,又是你提拔的,自然要好用些。更重要的是,过去财政局的班子不怎么协调,局里的科长主任几乎没就地提拔过,正副局长都是从外面调进来的,如果何铁夫能改变这种状况,一方面能大大增加他这个做局长的威信,同时还可给中层干部进步的希望,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何况何铁夫手下好几位科室负责人都是挺能干的。首先是陈立宪,他已做了四年预算科长了,是何铁夫业务方面最得力的干将,可以说一个陈立宪所起的作用,比三四个副局长加起来的作用还大。另外就是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和政工科长金石开,局里的内部管理都是他俩在打点,何铁夫一天也离不开他们。当然还有行财科长吴凤栖,不过吴凤栖提行财科长没多久,局里又有那种说法,何铁夫觉得暂时还不能考虑她。   有了这些初步的想法,何铁夫就决定召开党组会议,确定上报的人选,同时把党组成员的分工也调整一下。   党组有一个专门的小会议室,里面圈着椭圆形的会议桌,墙上布着两面红旗,一面党旗,一面国旗。何铁夫进得会议室,就朝着红旗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红旗下的位置上。何铁夫当然还记得刚到财政局时,虽然他已是局长,但原来的局长兼党组书记钟守成只免了局长的职,党组书记的头衔还留着,要等他两个月后到了退休那天再办免职手续,所以何铁夫暂时还不是书记,只随便拣了门边一个位置坐下,与红旗和红旗下的会议主持人对面相望。钟守成的党组书记免去后,何铁夫以主持人身份第一次走进会议室时,还习惯性地往原来的那个位置挪去。负责会务和会议记录的政工科长金石开赶忙走过来,把何铁夫请到红旗下。何铁夫嘴上说哪里都一样,心上就有几分受用。一坐到红旗下,他立即就意识到这个位置的与众不同,至少这里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纵览全局的感觉。   党组成员很快就到齐了,何铁夫宣布开会。他说,这个会早就该开的,费自名一走,原来他管的那一摊子没人顶替,今天得把我们几个人的分工重新调整一下。说到这里,何铁夫喝了口茶,瞟大家一眼,继续说道,另外组织上还会给我们配一个副局长,我想如果我们努力争取一下,若能在财政局内部产生,则更为理想,因为局里的干部熟悉业务,有利于我们的工作,另一方面还能给中层干部一个盼头,发挥他们的工作积极性。如果有时间,今年的超收分成奖怎么拿的问题,也得拿个初步方案,职工们对退休人员跟在职人员享受同等待遇意见大,我也了解了一下,其他部门,退休人员除了工资,在职人员的一切待遇都不享受。   没有不同意见,何铁夫就让大家先讨论分工的事。   却没有谁吱声,都只顾喝水抽烟。何铁夫知道这分工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并不是那么好分的。财政局科室之间差别不小,分管的科室不同,所能得到的好处就完全不同,说白了,分工实际就是利益分配,给甲分了好科室就意味着要给乙分差点的科室,是费力不讨好的事。   沉默了两分钟,何铁夫望大家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魏家桥身上。何铁夫说,老魏你先说个意见吧。说着何铁夫忽然想起,那天石时务拿着环保局要求全额返还排污费报告找他签字的事,原想把魏家桥和石时务喊去批评几句,这几天一忙就顾不上了。这时魏家桥开了口。他说,分工的事由你书记说了算,我们服从就是。何铁夫说,你是分管政工的,我的想法,党组分工你多出点主意。魏家桥说,我是协助书记管政工,主意还是在你身上。   这么来回推让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谁肯发表意见。何铁夫就说,这样吧,分工的事,先由魏局长和政工科拿个初步方案,下次再定,今天我们把推荐副局长的人选先定下来。   这一下会议室里活跃起来了,大家你提一个,我也提一个,不一会儿就提出了五个人的名字。在座的都是做领导做出了水平的,知道提这样的名不会犯错误,也不会得罪人,提中了是有眼光,提不中,被提名的人知道了,也会感谢你。   一听大家提的名字中,竟然没有预算科长陈立宪,何铁夫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说,预算科长陈立宪好像也不是太差劲嘛,怎么没谁提他呢?大家心里自然是知道何铁夫用意的,就说,陈立宪是你直管的科长,当然还是由你来提好些,我们怎么好提呢。何铁夫就不好说什么了,最后宣布,拿这几个人来做民意测验,谁票多就推荐谁。   看看下班时间也快到了,超收分成奖的事只随便议了几句,初步决定改变以前在职和不在职一个样的老做法,离退休干部拿70%,在职干部出满勤的拿100%,以调动在职干部的积极性。   出得会议室,何铁夫就被一伙人拦住了,原来是机关幼儿园的园长、书记和财务人员。那位园长带着哭腔说,我们新竣工的教学大楼因为基建款还有300万没支付,被施工队的工人锁死了,全园1000多号孩子都被赶到了操场上。何铁夫说,那你把基建款付了不就得了?园长说,我何尝不想付?可我园里的学杂费什么的都储存在您的户头上,您不拨给我,我拿什么去付?何铁夫说,你找了计会科没有?园长说,找了,林科长说要找局长。   何铁夫就喊住最后出会议室的金石开,要他去叫负责专户储存的计会科林科长。   林科长一会儿就到了。他把何铁夫扯到一旁,告诉他说,专户里的资金已经所剩无几了,下个月的工资还要从这里调剂一部分,您说怎么办?何铁夫说,我说怎么办?我说你赶快把幼儿园的钱给拨了,人家的学杂费你卡着干什么?   林科长愣了愣,才点着头去填拨款通知单。填好后要何铁夫签字,何铁夫也犹豫了,回头问林科长,专户上到底还有多少钱?林科长说,还有1500万。何铁夫吃一惊,说,报表上不是说有将近两个亿么?林科长说,报表上说的没错,可前几年借了一个多个亿出去,至今还没收回来,我们一直是靠东拼西凑勉强应付支付。何铁夫没法,只得把拨款通知单退给林科长,要他把给幼儿园的拨款数开小一点。   幼儿园的人走后,何铁夫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了个透湿。他想,幼儿园是硬着头皮打发走了,别的单位的人来了又怎么办呢?还有下个月的工资到哪里去筹备?何铁夫只得把几个收支科室的负责人喊到自己的办公室,跟他们商量对策,要他们一方面把由财政负责收缴的收入足额收上来,一方面找国地两家税务局,把他们征收的税款划进金库。何铁夫还说,碰到什么困难不好解决,及时报告给我,大家一起想法子,还解决不了就请市委政府出面,反正下个月的工资要筹拢来。   几个科长起身往外走的时候,何铁夫想起那天环保局拨款的事,把工交科长石时务留了下来,对他说,你也看到了,现在财政形势实在不容乐观,我想你石时务是识时务的,可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了的事,你和魏家桥就是不放在心里?   石时务往门外睃了睃,放低声音说,是魏局长先打的招呼。何铁夫说,他打的招呼你事先也应给我透句口风嘛,木已成舟,再来找我,哪有这么办事的!反正事情是你和魏家桥做的,字是你和魏家桥签的,你和魏家桥去跟环保局解释,今年他们交的排污费摆在预算不能动,年底再按过去的办法,财政提留后再返还给他们。   石时务心里直叫苦,又不能说什么,一声不吭地出了局长室。   5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铁夫只顾跟收入科室的人往税务银行跑,竟把党组分工和推荐副局长人选的民意测验的事丢到了脑后,是政工科长金石开的提醒,才让他又想起此事来。何铁夫说,你跟魏局长商量了没有?金石开说,商量了,他要我先弄一下。说着,把一个初步的分工方案拿出来,递给何铁夫。   何铁夫一看就来了火,真想狠狠训金石开几句。不过何铁夫还是忍住了,只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魏家桥的主意?金石开说,是我的主意。何铁夫就知道金石开没说真话,这一定是魏家桥的点子,他作为政工科长懂得惯例,还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原来这个方案把收支管三种类型的科室都切开来,给每位副局长都搭配一点,就好像街头的屠户卖猪肉,好肉差肉搭配着卖。   没办法,何铁夫只得自己来作方案。他自己基本不变,除主持全局全面工作外,仍主管预算、行财、农财、社保、基建;魏家桥分管政工、办公室、工交、国资、党务;左宜右分管收费、国债、商业、外经、农税;另外纪检组长和一名调研员也分管了一些科室。   这样的分法,大体维持过去的分工,只是把费自名原来分管的科室做了再分配,估计大家应该能够接受。不过正式跟各位党组成员见面时,何铁夫觉得魏家桥管的大多是综合部门,没有太多的实惠,肯定会有想法,就把左宜右分管的农税科划给了他。   再一次召开党组会议的时候,何铁夫就给大家摊了牌,几个人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方案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要尽快搞定的就是副局长推荐人选的民意测验了。何铁夫觉得还是先推荐预算科长陈立宪,以后有机会再考虑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和政工科长金石开。为了使自己的意图得到实现,何铁夫建议政工科只在小范围内搞测验。所以搞测验的那一天,政工科只喊来科室的一把手,并没有搞全方位的民意测验。科室的负责人都知道何铁夫的意图,把勾勾都打在陈立宪的名下。   魏家桥和金石开立即把民意测验结果报告给何铁夫,何铁夫心里当然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表面上何铁夫却没什么表示,只是说,我们做什么都要讲究程序,这样才能服众,免得出矛盾。又说,你们把陈立宪的材料快点弄出来,报到组织部去,事情不办就不办,要办就要办成功。魏家桥和金石开一边连连说是,一边向门口退去。   要出门了,两人又走了回来。魏家桥说,重阳节快到了,是不是把老干座谈会开了?这反正也是惯例了,而且您也尽量参加一下。何铁夫对局里的离退休老干们没事就往局里蹿,不是要求这,就是要求那,心里很反感,平时老干的会能躲的尽量躲,总是不大愿意参加,今天也许是因陈立宪的事让他高兴,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老干座谈会定在重阳节的前两天召开。老干工作归口政工科管理,金石开提前一天就把通知发了出去,包括离退休老同志和局领导,无一遗漏。会议开始前,金石开把老干活动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买了糖果瓜子香烟什么的。一切安排就序,金石开又突发灵感,准备写两条欢迎老干部的标语。弄来红纸和笔墨后,金石开本打算请办公室主任周里旺代劳,他是局里的才子加书法家,后想起何铁夫的字也写得不错,何不请请他,如果他能动手,他这个政工科长在老干部那里也说得起话。金石开就鼓了勇气,去找何铁夫。   何铁夫说,又不是什么大领导要到财政局来,犯得着吗?可想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就接过金石开递过来的毛笔。何铁夫虽然对书法感兴趣,但自从当了财政局长后就不再有时间拈毛笔,今天猛然握一支毛笔在手,一只手就无法自抑地老晃,好像是那笔有意跟自己闹别扭似的。也不敢立即就在红纸上写,先让金石开拿来一叠旧报纸,在上面试写了一会儿。慢慢就找回了一点感觉,才到红纸上写下“欢迎老干部光临指导”和“祝老干部身体健康”两幅标语。   金石开就兴奋得不得了,谢过何铁夫,屁颠屁颠地将标语贴到大楼门口两边的墙上。从门口进出的人就抬了头念墙上的字,还问金石开,这字是你写的?金石开就说,你猜猜?有人看出是何铁夫的字,又不敢肯定,金石开才说,是何局长写的呢。大家就说,很好,何局长的毛笔字写得真好,比他的钢笔字还好。至于好在哪里,却没有谁说得出。   老干部不像在职的干部职工,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开始听报告,老干们退休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干,开会的积极性都挺高,所以八点还没到,好几个老干部就进了大楼。一见门口贴着欢迎他们的标语,还有几分新鲜,都说金科长蛮会做事的。等到进了会议室,见桌上还摆着瓜子烟果什么的,热情更加高涨,对金石开又是一阵夸奖。金石开说,这都是何局长安排的,我跑跑腿而已。老干部们就夸何局长说,何局长这么重视老干工作,真是个好领导。   说曹操,曹操就到,何铁夫刚好一脚迈进会议室。大家于是就静下来,只有嗑瓜子吃水果的声音从众人的嘴巴里悄然而出。只听何铁夫说道,大家也听到和看到了,为了使今后的老干工作上新台阶,我们对老干工作加大了领导力度,这两天我们还研究了重阳老干活动方案和下段老干工作设想。   何铁夫说完,由魏家桥发言,魏家桥先客套了两句,就把活动方案和老干工作设想跟大家说了说,并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自然也没多少意见可提,说了些好听的话后,就问一直没吱声的何铁夫上一任的退休老局长钟守成。钟老局长说,没意见,没意见,只个别地方还可加强一下。   说没意见的钟老局长说着说着,就偏离了主题,说到别的事上面去了。钟老局长说,办老干活动中心我举双手赞成,但我最关心的还是我们老不死的经济待遇问题,听说局党组研究了超收分成奖的分配方案,我们离退休的老同志只拿70%,这事我可向在座的几位领导提个醒,办什么事情可要顺应民意。现在的吃喝风是越刮越凶了,据说局里一年下来,光吃就要吃掉上百万,我当局长的时候可从没敢这么奢侈排场过。呃,你奢侈排场,我也没意见,与时俱进嘛,有权有钱的时候不奢侈不排场,哪个时候才奢侈排场?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想奢侈排场,已经没有资格了。但你不要从我们老不死的福利中一点点地抠呀。抠了我们的,如果用来支持生产,发展经济,我们屁都不放一个,也算是我们对经济工作的支持,可全部花在了酒桌上,这让我们心里好受吗?   钟老局长这炮一放,整个会议就乱了步骤,大家再也不关心老干活动的事了,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钟老局长提的这些问题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会议室里像进了一窝蜜蜂。一旁的何铁夫和另外几位副局长很不好受,脸上就挂不住了。金石开也急了,又不好打断钟老局长,只得提个水壶,过去给他老人家加茶水,提醒他多喝茶,多吃水果,想转移他说话的方向。   偏偏钟老局长口不干,舌不燥,对桌前的茶水和水果瞥都不瞥一眼,依然声如洪钟地大声说道,还有钱如山办经济实体的事,我们提了不知多少意见了,就是不见有什么效果。他从局里借了300万出去,至今不但不见一分一厘的利润上交给局里,连本金过期三年了也收不回,这是哪个朝代的王法?想想看,局里两百多号人,每个人都来借300万,你能有好多可借?要知道这是财政资金,是纳税人一分一分缴上来的,是单位储存在财政专户上的,你们在位的不心疼,我们这些土埋了半截的废物还心疼哩。这样吧,关于钱如山的事,今天我在这里提个建议,你们在位的人怕得罪他,我们不怕,由我们去查账收账,300万我们不敢担保全部收得回,但一两百万还是想法能弄回来的,至少钱如山那两栋私人别墅和两部小车摆在那里,可以拿来抵债嘛。   钟守成这样子,看来一时三刻也止不住,金石开就再一次起身走到钟守成前面,把桌上那盒还没开包的白沙烟撕开,给他递上一支。钟守成接了烟,却没有要抽的意思,是金石开啪一声把打火机打燃,并送到钟守成的鼻子下,他才不得不把烟塞进嘴里,去金石开举着的打火机上点着了。   趁这个间歇,何铁夫才赶紧开了口,说,由于时间问题,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大家对老干工作提了不少切实可行的意见,党组一定好好研究,争取多为老同志们办几件实事。又回头对金石开说,金科长,你当前的任务是赶快把老干活动设备采购回来,活动中心早开张,老同志们早受益。   何铁夫话一说完,金石开就把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对着意犹未尽的老同志们说道,大家好走啊,今后活动中心开张了,我会天天和大家在一起的。老同志们只得知趣地站起身来,陆续离开了会议室。   老干们走后,局领导们才开始往外走。金石开对已走到门口的何铁夫说,何局长,今天的会开得不理想,都怪我组织得不好。   何铁夫就笑了,说,今天还是不错的,还没有到拍桌子骂娘的地步。财政工作难还是难在内部,跟其他部门的人打交道,他们就是对你有天大的意见,甚至恨不得一刀子把你捅了,但当你的面还是笑嘻嘻的,不会拿你怎么样。自己单位尤其是老同志可不会这么客气,他们有什么话都会说,有什么火都会发。   何局长说的也是。金石开说,今天老干们主要对超收分成奖的事有意见,会上说得还客气点,背后说得可就难听多了。何铁夫说,怎么个难听法。金石开说,他们说这都是你何铁夫一个人的馊点子,其他党组成员都不同意这么做,是你搞一言堂,硬只给老干们70%的比例。何铁夫骂道,简直是放屁,党组会上大家都表了态的,到头来怎么说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这到底是谁故意造这样的谣?是想把矛盾集中在我身上,搞我的名堂吧?   ·20·   中篇   6   何铁夫知道,陈立宪报副局长的材料送是送上去了,可要把事情办好,还远远不够。何铁夫先找了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白日升说,我几乎天天跟陈立宪见面,对他比较了解,常委会上我会说好话的,关健还是组织部,要他们先报上来,常委才好议。   有白日升这句话,何铁夫心里就踏实了。于是他把陈立宪叫到自己办公室,交代他今年组织部的预算追加指标再加三万。陈立宪清楚何铁夫的良苦用心,可操作起来并不容易,就说,常委会上定了的,今年整个的预算追加指标都要压缩,哪里还有余地给组织部加?何铁夫就恨铁不成钢地骂陈立宪道,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预算科长,这样的小事情都摆不平?你这预算科长要当到退休那一天?我不管,数字在你手上,就是要搞赤字,组织部这三万元追加指标也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陈立宪非常明白,何铁夫这样的臭骂不是谁想听就能听得到的。他心生感动,忙说,我先回去调整调整。   第二天陈立宪就把调整过的预算指标追加表给何铁夫拿了来。何铁夫比较满意,带着陈立宪就往市委方向跑。到了组织部,先碰上办公室邹主任。邹主任开何铁夫的玩笑道,何局长你是不是给我送追加指标来了?何铁夫说,还真被你言中了,不过你没把屈部长交出来,我是不会拿指标出来的。邹主任说,这好办,你俩先到我办公室坐会儿,屈部长正在和人谈话,他们一完我就带你们去。   两人在邹主任办公室坐下后,邹主任又轻声对何铁夫说,一般的人,我才不会给他操这份闲心呢。何铁夫说,你不操心,那我们这就回去了。邹主任说,那可不行,财神爷上了门,我怎肯轻易放过?   跟他俩聊上几句,邹主任又跑出去,到屈部长那没挂牌的办公室门口瞄一下,那样子好像在搞地下工作。瞄到第三回,邹主任终于回来告诉何铁夫,你们可以行动了。何铁夫和陈立宪就起了身,跟邹主任往门口走去。   一出门,就见一个人刚离开屈部长那没挂牌的办公室,往楼道口走去。竟然是财政局的魏家桥。何铁夫心头就犯了嘀咕,这魏家桥来找屈部长干什么?但转而又想,只兴你何铁夫来找组织部长,他魏家桥却不可以来找组织部长了?何况魏家桥原来就在组织部做过科长,还是屈部长亲手把他提拔到财政局去做的副局长,他也就更有理由到这里来跟老领导叙旧谈心,汇报工作了。   这么寻思着,已经进了屈部长的办公室。屈部长一见何铁夫,就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堂堂财政局长没人恭请就亲自上了门。邹主任说,人家财神爷是来送指标的。屈部长说,那拿出来给我看看。何铁夫说,今天我如果拿不出指标单,看来是没法迈出这道门了。说着给陈立宪点了一下头,陈立宪立即从包里拿出一张拨款通知单,躬了身子,双手交到屈部长手上。   屈部长只在拨款通知单上随意瞧瞧,便给了邹主任。邹主任大喜过望地说,何局长真够朋友,原来组织部的公务费只有两万的,现在安排了五万,我们那台486的破电脑和两排五十年代的档案柜可更换了。何铁夫一旁不失时机地说,这都是小陈的功劳,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指标给调剂过来。   屈部长自然也高兴,望着陈立宪说,我知道小陈不错,办事能力强。又对邹主任说,你要好好感谢他们二位,今晚你代表我到阳光酒家请二位喝几盅。何铁夫说,这怎么行?下次部长有空,我们做东。   何铁夫见好就收,和陈立宪告辞出来。邹主任替屈部长送客,一直送到楼下的坪里。何铁夫对陈立宪说,现在就看你的了,能不能请动邹大主任。陈立宪领会何铁夫的意图,一用力就把邹主任塞进了小车。车子出了市委大院,在街上转两个弯,停在一个叫通海的酒楼前。三个人外加司机都下了车,走进酒楼,选一个不大的包厢坐下来。   离开通海时,天色已向晚。又到宝岛娱乐城洗头洗面,还泡了四十五分钟的脚。再请邹主任去唱歌,邹主任说还要准备明天的部务会,死也不从了,只得送邹主任回去。邹主任住在市委大院里面,小车十分钟就到了。邹主任下车的时候,陈立宪和何铁夫都跟着溜了下去。何铁夫把邹主任拉到路旁的古槐下,诚恳地说,邹主任你知道,组织部里我们就跟你关系铁,以后你和屈部长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打电话给我和陈立宪,我们随喊随到。邹主任说,知道知道,有事一定找你们。   一言为定。何铁夫说道,伸手对陈立宪示意了一下,陈立宪立即拿出一个红包往邹主任手上塞。邹主任不肯接,何铁夫说,邹主任别客气,这仅仅是一点误餐费,如今这个年代这不算个事,不会让你犯错误的。邹主任这才收下了。何铁夫也觉得有意思,刚刚请人吃了喝了玩了,这下又给个小红包,却说是误餐费。   从市委大院出来后,司机要先送何铁夫回去。何铁夫望着辉煌的街灯,忽然想起好久没在街上走走了,就要司机把车停下,自己走路回去。   下车后,何铁夫就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步子。一阵晚风吹来,把何铁夫的头发和衣脚都撩起来,将身上那未曾全消的醉意也吹散了。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惬意。是呀,如果经常有时间和闲心到这街头走走看看,多么有意思啰。可惜自己整天忙于应付,差不多都忘记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份小小的情调。何铁夫心想,人也是怪,总是热衷于名利俗事,一旦没有了这些,就活得没劲头,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真的要做到拿得起,放得下,还不是那么容易。   这么毫无头绪地思忖着,不觉得来到一处灯饰更其华丽辉煌的地方。一抬头,原来这里正在搞艺术作品展览。何铁夫就买了一张票,进了展厅。先看到的是前厅的绘画作品,分国画、油画和水彩画,分别挂在四面墙上。何铁夫绕了一圈,进了后厅。这里主要是书法作品,何铁夫就多逗留了一会儿。何铁夫觉得这些作品都弄得不错,只是没有什么个性,基本是学前人的风格,也就是说不外乎颜筋柳骨欧体这一套,何铁夫只稍稍浏览一下就走了过去。后来他在一幅作品前停了下来。那是郑板桥的一句诗:咬定青山不放松。那字功底不错,多少有点郑氏风范。何铁夫就为郑氏感叹了,想这么一个具有民本思想的小官,却总是不容于世,一辈子都不顺畅。然而也是得益于这不顺不畅,才成就了郑氏的大名。   感叹着,正准备离去,忽然碰上了一个人。何铁夫的眼睛就睁大了,说,是你,吴凤栖吴科长?吴凤栖就笑了,怎么不可以是我?何铁夫说,你也喜欢来看字?吴凤栖说,吃了晚饭没事,出来走走,见这里有展览就溜了进来。何铁夫说,不带你家陈先生来?吴凤栖摇摇头说,他才不肯出来呢,麻将桌边一坐就没了白天黑夜。   转了半转,两人出了展厅。外面的世界吵闹多了,两人一时就没了话说。算来从政府办到财政局,两人同事多年,吴凤栖还是何铁夫一手提上行财科长这个要害位置的,可两人除了那次在梧桐公园单独待了个把小时,这还是第二次单独在一起。   吴凤栖三十出头,正是瓜熟蒂落的年龄。这让何铁夫想起一种说法,说是女人与女人不同,有的女人二十岁最迷人,有的女人三十岁最迷人,有的女人甚至要到四十岁才迷人。何铁夫望一眼吴凤栖,无声地说,她就是第二种女人了,正是魅力十足的时候。心下暗暗吃惊起来,莫非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女人的天生丽质,才想方设法把她从政府调到财政局来的?不过何铁夫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句旧话,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照理窝边草也是草,而且吃起来方便,兔子干吗却不吃呢?一次一位朋友曾跟何铁夫提到这句旧话,问他为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何铁夫一时不明对方意图,不知如何回答。朋友就说,兔子吃了窝边草,兔子尾巴就暴露在外面了,那是很危险的。   何铁夫大概是怕尾巴露在外面的缘故吧,这天晚上两人在街上没走多远,就找借口跟吴凤栖分了手。   回到家里,不想办公室主任周里旺还坐在客厅里。何铁夫有些奇怪,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夫人董小萍就埋怨他,人家小周从下午三点开始找你,打你和陈立宪的手机都没开机,后来跟陈立宪联系上了,他又说你在市委门口下了车,也不知你到底去了哪里。何铁夫懒得跟董小萍叨唠,问周里旺什么事。周里旺说,下午审计局打来电话,明天上午八点审计人员进财政局,我必须请示您,明天怎么应付他们。   何铁夫心里就冒火,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费自名,才离开财政几天,就翻脸不认人,杀回马枪了!周志旺说,不过费自名说了,是搞常规审计,没别的意思。何铁夫说,说得好听,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志旺说,我已经通知预算和其他有关科室了,他们已经做了准备。何铁夫只得说,好吧,你回去,明天再说。   送周里旺到门口,何铁夫刚要转身关门,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何局长。何铁夫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唯有墙上昏黄的路灯照着台阶下的围栏,影影绰绰的。这就怪了,明明有人在喊,却不见人影,莫非真有鬼不成?正在何铁夫疑惑之际,有人从台阶外的橘子树下钻了出来,竟然是钱如山。何铁夫的脸色就跌了下来,问道,钱如山,这个时候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钱如山翻过围栏,说,何局长您好忙。何铁夫说,你有什么事,说吧。钱如山涎着脸说,我在橘子树下蹲了一个晚上了,到您家里去坐坐,也不行吗?何铁夫没法,只得把钱如山让进屋里。   落座后,何铁夫望钱如山一眼,他依然还是那么红光满面精力过盛的样子。钱如山原来是财政局计会科副科长,具体经管预算外间歇资金。四年前,见自己经手的资金被人借出去发了财,钱如山也心里痒痒,找刚上任局长的何铁夫软磨硬泡,承诺每年上交财政局20万元管理费,一次借走300万,然后打着财政局经济实体的牌子办了一个公司。四年过去了,钱如山房产地产小车维修,红道白道歪门斜道,见得人的和见不得人的都搞,据说资产早上了1000万元,小车小洋楼小老婆什么都有了,却没上交一分钱的管理费,连300万元的借款也懒着不肯归还。期间何铁夫找过钱如山几回,警告他如果不还借款,就去法院起诉他。钱如山总说资金运转不来,要何铁夫宽限点时间,到时他连本带息外加管理费一并上缴。还几次以业务费的名义到何铁夫家里行贿,想买通他。何铁夫当然知道钱的好处,世界上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但何铁夫还算明白,自己抽烟喝酒不用花钱,还经常在甲单位开会检查领误餐费,在乙单位指导工作领出勤费什么的,手头大钱没有,小钱不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尤其是钱如山的钱,那是沾得的?所以几次他都挡了回去。今晚钱如山再次登门,还不知他又要耍出什么花招呢。   不想这天晚上钱如山提出一个令何铁夫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钱如山说他要回局里上班。何铁夫忍不住就笑了,说,钱如山你如今这么发达了,还有心思到局里来上班?钱如山说,何局长您不知道,如今的生意不好做,我与其在外面这么硬撑着,还不如回局里去上班,过清闲日子舒服。   何铁夫知道钱如山这不是真心话,他肯定还另有什么企图,于是说,你回来上班,我们当然欢迎,不过你那300万元的本息和每年20万元的管理费,得先交到局里来再说。钱如山说,何局长您还怕我不肯交?我有好几处房产,我上班后就出手,还局里的钱还是足够的。何铁夫说,回局里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话,你还是继续做下去,等还了局里的借款再说吧。钱如山说,我也想继续做下去,只是现在手头太紧,没有资金可供周转,何局长您能不能再借200万给我?   何铁夫就感到好笑,这样的话也只有他钱如山才说得出口。何铁夫也就懒得跟他磨嘴巴皮,不好气地说,告诉你吧,钱如山你再耍赖,我迟早会把你推上法庭的,到时要你倾家荡产。好了好了,不跟你啰唆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哩。   钱如山也就知趣地站起身来,出了何铁夫的家门。   可当何铁夫关好门回到客厅的时候,却见钱如山刚才坐过的沙发上放着一个信封,打开一瞧,里面足足有300张百元大钞。   7   审计检查组在财政局查了一个星期的账,审计见面书上主要点了三大问题,一是市委近几年根本就没有基建项目,可财政却拨给市委一笔120万元的基建款;二是钱如山借走的那300万元,借款合同上的日期已过了两年,至今分文未还;三是行政事业性收费财政专户上500万元资金转到了国债办下面的国债营业部里去了,虽然有分管市长的签字,但严重违反了财经纪律。   何铁夫只得就这几个问题,跟审计组的人一一进行说明。市委那120万元是前年市委换届选举过后拨的,实际用途主要是用来弥补会议费的亏空,剩余的都用在市委招待所的改造装修上了。钱如山的经济实体是那年政府鼓励机关办实体,以弥补财政资金的不足兴办起来的,钱如山借走的300万也征得了政府领导的同意,现在正在向他催缴,再缴不上就向法院起诉。转到国债营业部的那500万元的情况要复杂些。过去国债发行由财政部门办理,国债营业部为了盘活资金,把发行国债收缴上来的部分资金临时借了出去。不想借钱给人家你是爷,找人要钱回来你便成了孙子,转眼国债兑付期限到了,不但没拿到一分利息,连本金也讨不回来。老百姓手里的国库券要兑付,国债营业部里的钱柜空虚,财政局担心问题闹大,引发社会矛盾,才经请示市委常委领导,从财政专户里借钱搞兑付,同时责令国债营业部的人尽快回收借款,现在他们还天天在外面催债。   做完说明,何铁夫建议审计组不要把这些情况写进审计结论里,因为审计结论要报到人大去,人大代表如果认真起来,是不太说得清楚的,而这些事情不仅仅是财政的事,与市委和政府领导都有关系。费自名刚离开财政局,当然也清楚内幕,表示暂时还不宜张扬出去。但他又说,这次来财政搞审计,并不是审计局心血来潮,是市纪委接到群众举报信后,特意委托审计局的,过后必须给纪委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审计组走后,何铁夫的情绪好几天都好不起来。他知道市纪委的所谓群众举报信,绝对是财政局的人搞的,因为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内情,而且看得出,这明明是冲着他何铁夫来的。好在何铁夫平时还比较自律和小心,除了在无法推辞的应酬上吃点喝点,或者在这会议那典礼上领几个误餐费外,其他情况他是不会染指的。孔方兄也太有魅力了,可如果钻进里面出不来,不就得不偿失么?何铁夫想自己大概还不至于这么糊涂吧。   由孔方兄,何铁夫猛然想起那天晚上钱如山在他家里留下的那个信封,于是拨通了钱如山的手机。不到二十分钟钱如山就到了。一进局长室,钱如山就笑嘻嘻地对何铁夫说,何局长是不是要我来办借款手续?何铁夫青着个脸说,钱如山你跟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不了解我是什么人?   听话听音,钱如山意识到他这一次又在何铁夫前面碰了壁。他摇了摇头,心想:这个何铁夫也真拿他没办法,我钱如山跟市委政府甚至更高层次的官员打的交道也不少,可还从来没有人拒绝得了我,这个何铁夫肯定是哪根筋出了差错,要不他怎么会这么不开窍呢?正在钱如山发痴的时候,何铁夫起身打开自己身后的铁皮柜,把那个信封拿出来,甩到钱如山的面前,说,我是看在我们同事多年的份上,不然我只要往检察院一交,凭这一条就可把你送进去了。你还是尽快把借款还了,好面对财政局两百多号干部职工。   钱如山脸上挂不住了,抓起那个信封,扫兴地出了门。   何铁夫心上的感觉就忽然好了许多,觉得自己一下子崇高起来。他也知道,这是一份十分廉价的崇高感,但至少自己没有被钱如山拉下水,在钱如山面前多少也算得一个小小的胜利吧。   何铁夫正在得意,金石开进了办公室。金石开锁着眉头说,何局长,老干活动中心开张好多天了,我给老干们一个个都去了电话,却至今没有一个人肯来。何铁夫说,搞老干活动中心,不是老干们自己提出来的么?如今按照他们的意愿搞起来了,他们为什么又不来了?金石开说,他们是对超收分成奖只拿70%有意见,说如果你不收回成命,他们就不上中心来。何铁夫说,怎么又是我的成命?这是党组集体做的决定嘛。金石开说,老干们都说他们已经一个个找了其他的党组成员,他们都要按老办法给老干提成,不同意按70%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何铁夫一拍桌子,吼道,那好,现在就开党组会,我要一个个跟他们对质。金石开说,何局长您别急,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把这事摆平。何铁夫说,什么办法?金石开说,西方不是有全民公决的办法么?我们来个全局公决,把全局干部职工包括离退休老干们都喊来搞无记名投票。何铁夫说,如果老干们串连起来拉票,其结果跟党组的决议正好相反,不是要出我们的丑?   金石开就笑了,说,离退休人员有好多?不就40多位?仅占总人数的五分之一不到,而对老干退休在家还跟在职的享受同等待遇意见纷纷,提出退休人员最多拿70%的超收分成奖的,本来就是在职的人提出来的嘛。何铁夫想了想说,就照你说的试试吧。   听说要就老干的待遇问题搞全局公决,大家都感到新鲜。老干们也觉得这是一个最公正的办法,一致同意这样做,说这样的事早就应该由大家来定,不能由何铁夫一个人说了算。所以那天投票的时间还没到,财政局的大会议室里就挤满了人。投票方法就像农村里搞村长海选,有投票箱,有由在职干部和老干共同组成的监票员、唱票员、计票员,那架势庄严得很。   投票完毕,当场计票,结果同意老干只拿70%超收分成奖的票数超过了四分之三。这一下老干们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他们的人数没有优势,这样的结果是不用投票就可以预料得到的。但木已成舟,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事后连何铁夫都觉得好笑,金石开一个小聪明就把老干们给蒙过去了。何铁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很感激金石开,给他解决了一个难题。   8   组织部邹主任没有忘记何铁夫和陈立宪的嘱托,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消息,屈部长的父亲很是时候地逝世了。   邹主任还特别提醒何铁夫说,屈部长因为身处特殊位置,一向比较注意,所以他再三交代,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如果要去,一是不能跟别的任何人说,二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何铁夫说,请邹主任你放心,我们一定注意,决不会出卖革命战友。   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屈部长不是临资人,到他家去有200公里的距离。何铁夫考虑到去一趟得有两天时间,跟其他在家里的局领导就说是跟陈立宪上省里要调度资金。两人还处理了几件急事,就出发了。当天下午就到了屈部长家。只见屈部长家门前的坪地里全是高级小车,绝大部分车牌跟何铁夫的车一样,是临资市的号码。   一下车,就看见了魏家桥,他已捷足先登。见了何铁夫两位,魏家桥愣了愣,说,我不知道何局长你们要来,才跟组织部的老同事先来了。   何铁夫没说什么,撇下魏家桥,表情肃穆,轻轻走进灵堂,献上花圈,给死者作揖,再把跪在灵前的屈部长扶起来,一边把礼金递给他。屈部长不肯接礼金,何铁夫就说,屈部长您看看落款,这是我和小陈私人送的,在这里我们讲的是私人感情。屈部长这才收下了,说,我走时什么人都没告知,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何铁夫说,屈部长您就别问这个了,您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过来一下,不是很应该的么?屈部长也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心里暗自感激何铁夫和陈立宪的诚意。   屈部长只两姐弟,母亲去逝得早,姐姐几乎就是他的娘,全靠她一手把他带大。姐姐有两个小孩,儿子快大学毕业了,女儿去年高考落榜,至今还闲在家里,屈部长又在外地为官,一时顾不上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何铁夫忽然想起他的一个同学就在屈部长老家所在的市里做财政局长,就对屈部长说,这个事情包在他身上了。当天何铁夫就和陈立宪离开屈部长家,绕道去找了那个同学。那个同学满口答应,不久就把屈部长的侄女招进财政局一个二级机构做了工人,待时机成熟再转为干部。   工作做到这个地步,陈立宪升级的问题也就没有二话了。屈部长奔丧回来没多久就召开部务会,通过了陈立宪,并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到了常委。常委里屈部长态度坚决,加上常务副市长白日升附和,陈立宪提副局长的事就这么敲定下来,只等下文这最后一个程序了。何铁夫和陈立宪因此松了一口气。   下一步要考虑的便是谁来接手这个预算科长的位置。何铁夫征求陈立宪的意见,说,从预算科两个副科长里产生,你看可以吗?陈立宪想了想说,科里两个副科长业务上是没说的,可如果提为预算科长,上下左右都得斡旋,仅仅懂业务还不够。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说,你看金石开怎么样?陈立宪说,金石开当然是个好人选,人又机灵,有点子,而且他原来还在预算科搞过,是为了提科长才安排到政工科去的。只是……   说到这里,陈立宪便打住了,欲言又止的样子。何铁夫说,有什么在我前面说不得的?陈立宪才说,我与金石开一个科共事多年,总觉得他这人太聪明了点。何铁夫朗声笑了,聪明不是坏事,预算科长不聪明还行?我需要的就是他的聪明嘛。   两人正在说金石开,不想金石开就来到了门口。见两人正在说活,金石开欲退回去,被何铁夫叫住了。金石开就走了进来,一边说,我看你们正在商量事情,不好打扰。何铁夫说,有事吗?金石开说,临资市建城2000年城庆日快到了,市政府正在牵头组织大型的城庆活动,其中有一项书法展览,面向各机关单位征集作品,我想何局长的书法很有功底,请您写一幅。何铁夫说,我的字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金石开说,您就别谦虚了,算是给我帮个忙,我们也好向政府把差交脱。何铁夫说,什么时候交卷?金石开说,现在是十一月上旬,我们月底交作品,月底前给我,行吗?   现在就十一月上旬了?何铁夫言在此,而意在彼。金石开点了点头,等待他的答复。何铁夫却转而对陈立宪说,你赶快把两家税务局的税收和行政性收费收入汇总一下,看还差预算多少个百分点?今年的城庆政府要财政至少拿500万出来,如果收入上不来,那就不太好办了。   得了话,陈立宪立刻离开了局长室。何铁夫见金石开还站在桌旁,就说,还有什么事吗?金石开说,你还没答应我呢。何铁夫说,好吧,我尽量争取。   恰好这天晚上何铁夫难得地有点清闲,在家里看了会儿电视,突然记起金石开给他的任务,就想,何不现在就试一试,免得过几天又忘到了脑后。于是走进卧室,拿出宣纸和笔墨,准备认认真真写几个字。可把纸铺到桌上后,就一时想不起该写什么好了。夫人董小萍见了说,今天有闲心舞文弄墨了?何铁夫说,2000年城庆搞书法展,金石开要我交一幅作品,一下子又不知写什么才好。一旁的女儿何叶青说,爸你不是喜欢郑板桥吗?就写他的难得糊涂好了。何铁夫说,你开什么玩笑。   不过经叶青这一说,何铁夫还真的想起郑板桥的另一句话来。主意一定,何铁夫就凝神静气,在纸上运作起来。书成,是八个字:   一肩明月   两度春风   也许是今晚心境好的缘故,这字写得还真有几分气韵。叶青说,爸这字真像是大书法家写的,我看比郑板桥写的差不到哪里去。何铁夫也满意地笑了,将那几个字多瞧了几眼,然后准备落款。忽然想起一叶知秋的成语,也没署真名,写了知秋两个字。   第二天,金石开接到何铁夫这幅字,打开一看,就觉得有点不同凡响的味道。金石开说,如果拿去交易,我敢肯定能卖大价钱。何铁夫就笑了,这样的东西能卖钱,我就不用卖苦力当这个财政局长了。   9   陈立宪汇总的收入数字出来了,何铁夫大吃一惊,国税和地税都滞后预算进度20多个百分点,也就是说两个税务局加起来欠进度6000多万元。原来是本地的两家烟厂销售滞涩,税收任务无法完成,而且从整个全省甚至全国的香烟市场形势看来,一时三刻也难得有什么起色,剩下的时间又只有一个多月了,市本级要想完成年初人大审定通过的全年预算任务,就几乎没有了希望。偏偏今年干部职工又长了工资,还恰逢2000年城庆,支出增长比例猛增。收支的一缩一伸,财政必然面临捉襟见肘的窘境。   何铁夫于是带上陈立宪,去找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白日升也已从两个税务局那里获知了情况,正急得热窝上的蚂蚁似的,见了何铁夫两个,就说,我也正要去找你们呢,总得想个什么法子吧?何铁夫说,法子自然有,天无绝人之路嘛。   听何铁夫这么说,白日升眼睛就亮起来,他知道何铁夫在关健时刻,常常会有些出人意料的点子,就说,你说说看,是什么法子?不想何铁夫却说,把两个烟厂还有您白市长和我何铁夫卖了,总能换几个钱回来。白日升气不打一处出,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何铁夫说,不开玩笑,又怎么办呢?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   白日升在何铁夫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点意思,就望他一眼,脸色缓和下来。他掏出一包大中华,准备发烟,何铁夫一把抓过去,撕开烟盒,反客为主地给陈立宪和白日升一个发了一根,再往自己嘴里插一根,余下的塞进了自己口袋。白日升就笑了,长长地吐一团浓烟出来,对何铁夫说,这烟可不能白抽白拿哟。何铁夫说,我这是不见鬼子不挂弦。   接着何铁夫给白日升出了一个主意。何铁夫说,我们不是酝酿了多时,要征收各行政事业单位包括文化卫生和教育在内的收费调节资金吗?这个办法一直实施不了,如果不趁这个特殊的困难时期下手,以后恐怕又难搞了。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白日升一拍脑门,显得有些兴奋。可随即又垂下了头,叹道,这事真要做起来,阻力不少,还不一定行得通。何铁夫说,只要常委意见统一,下得了决心,有什么行不通的?白日升说,难就难在常委这一关,他们各管一块,一旦触到自己那一块的利益就不肯干了。何铁夫说,您先在关书记和黄市长那里说通,再召开常委会专题研究财政工作,由您汇报财政形势,我来提征收收费调节资金的方案。我们这双簧一唱,事实一摆,常委们想不通过,也得通过。   调子一定,两下就分头行动起来。   等何铁夫这里方案基本成形,白日升在关书记和黄市长那边也串通得差不多了,接着常委会如期召开。两人都是有备而来,资料数据充分,说服力强。白日升先把今年的财政形势一摆,收入差多少,支出有多大,收支之间还有多大的缺口没有着落,一五一十,说得一清二楚,常委们听了都意识到今年的财政形势相当严峻。最后白日升说,我把情况都如实汇报了,今天请大家来的目的,是想向大家讨一个可行的法子,扭转局面,渡过难关。   常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出声。最后关书记开了口,对白日升说,你们今天汇报财政工作,不仅仅只说困难,总得说些解决困难的具体办法吧?财政也来了,财政有什么办法,拿到桌面上来。   何铁夫觉得关书记说话有水平,他不说何铁夫来了,而说财政来了,是因为何铁夫是代表财政列席常委会,而财政又是政府的财政,何铁夫代表着政府,他所说自然不是个人意图,常委们也就不好轻易否定他的意见。何铁夫心里就有了数,说起话来底气足多了。他说,过来一段,各行政事业单位包括文教卫生部门的各项收费还没有完全纳入财政专户管理,有一小部分虽然纳入了财政专户,基本上也只属于代管性质,左手收进来,右手全额返还给单位,只不过在财政的账上空转了一番,财政收入的数字是搞大了,却并没增加一分钱的可用财力。根据预算外资金管理条例和外地做法,各项收费在全部缴入财政专户的同时,地方政府还可根据当地财政状况调剂使用,并征收政府调节资金。   接着何铁夫不慌不忙把对行政事业单位征收政府调节资金的政策依据、征收范围、征收比例以及具体的操作办法,都条分缕析地给大家做了说明。   何铁夫刚说完,会议室就不安静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关书记见状,在桌上敲了几下,说,有高见一个一个地来,不要各自为政。立刻,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发难了,说,现在上面口口声声要科教兴国,《教育法》明文规定教育要按高于当地财政收入增长的比例增加投入,现在倒好,不但教育投入没达到法定比例,政府反过来还要从学校的收费项目里征收8%的调节资金,这不是挖教育的墙角是什么!   接着分管文化和卫生的副书记开了腔,说,文化卫生这几年政府的投资越来越少,而现在社会进步那么快,对文化卫生事业的要求越来越高,科技含量、硬件软件设施的配套,其成本也在不断看涨,政府再来个釜底抽薪,还要不要让他们生存下去?   分管政法的副书记不甘落后,如今各类案件直线上升,不稳定因素那么多,上面天天喊稳定工作压倒一切,稳定工作如果出了问题一票否决,政法战线的压力越来越大,困难越来越多,政府还要从他们的罚没收入里征一部分出去,今后谁来保平安,保稳定?   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似乎就财政没理。一旁一直不吱声的黄市长心里就来了火。他说,你们说的都对,真理都掌握在你们手里,就我们政府一无是处。我看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样吧,十一月份的工资还没全部筹措拢来,十二月更是没有着落,你们如果不支持财政就算了,今后全市干部职工包括在坐的各位常委都不要领工资了,大家散伙外出打工去。   关书记这时也出来支持黄市长,说,大家应该看清一个事实,各部门的收费实际上都是拿着政府的文件,打着政府的牌子,不花一分钱成本,以牺牲政府税收作为代价收来的。那么又是从什么地方收来的?从企业收来的,从纳税人手里收来的,这不是变相的税收是什么?比如说教育,政府的投入年年增长,学生交的学费杂费这费那费也不断地在涨,而且涨得格外凶,我们好多学生好多学生家长都望校兴叹,望校却步啊。还要说教育经费紧张,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的话还没人敢说,一说就是不重视教育,大帽子吓得人死。可我们想过没有?我们的教学质量,我们的素质教育搞得怎么样?比如卫生,那边政府在医院里投入了不少,这边药费医疗费成了天价,药品销售的回扣风愈刮愈烈,有些制药厂的直销员天天泡在医院里,对着处方给医生数回扣,政府每年花在职工身上的医药费简直就是个无底洞,现在机关事业单位开始搞医疗改革,个人负担部分加重,哪个还敢上医院?报纸电视都是政府投资搞起来的,可有几页报纸几分钟电视不是广告?现在已不是文章和电视节目里插广告,而是广告里插文章和电视节目。还搞了什么广告中心,各企业各单位交的广告费都打到中心去,表面上交了几分钱的税款,实际上完全逃离了政府的监控。再比如公检法司,吃了原告吃被告,吃了嫖客吃鸡婆,吃了赌棍吃茶馆,你们去看看公安干警和政法干部家里的装修和家具,国家领导人有没有这个水平?你们去调查一下,到底有几个罚没款进了银行户头?   关书记这通火一发,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消失了。关书记发得实在太有道理了,句句都是实情。何铁夫原来以为,关书记只对大家头上的乌纱帽感兴趣,想不到他掌握的情况还真准确。何铁夫心存感激,暗暗感谢关书记对财政工作的大力支持。不由得就想起劳动局那张关书记签了字要借贷社保资金的报告,心想当时关书记还不知道上面有了新的精神,自己的态度不该那么生硬,应该转一个弯,自己拿着报告去跟关书记说明一下,关书记是聪明人,是会理解财政的。何铁夫就有些后悔,抬头望了关书记一眼。   关书记没有注意何铁夫,他右手握笔,左手的五个指头在桌上快速地弹了几下,十分坚定地说,如果没别的意见,就按财政这个办法搞,先以市委和市政府的名义下个文,再开个市本级行政事业单位负责人和财务人员参加的动员大会,老白做报告,我和老黄还有人大政协几大家一把手都要讲话,从今以后都要按这个办法搞。   关书记一槌定音,大家有没有意见都无话可说。   会后,白日升和何铁夫开始负责组织起草文件和筹备会议,紧接着召开动员大会。如今要从人家口袋里掏钱,比放人家身上的血还令人伤心,所以文件一下,动员大会一开,各单位各部门就炸开了锅,什么意见都出来了。好在常委们已经统一了口径,把各种意见都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可尽管这样,真正按文件具体实施起来,阻力仍然相当大。特别是教育和新闻两个口子的领导,连人都不见了踪影,就别说让他们把钱集中到财政专户里来了。关书记和黄市长来了气,把纪检书记和组织屈部长都喊拢来,一起坐在财政局,给教育和新闻单位打电话,如果他们再不露面,那就就地免职。这样,教育局长、电视台台长和报社社长才夹着尾巴跑了来。关书记和黄市长先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们也看到了,纪检书记和组织部长都在,你们头上的乌纱帽还留不留在你们的头上,然后由他俩来表态。   这些部门领导哪见过这阵势?钱是单位的,不是个人的,而乌纱帽只要戴在头上,便是自己的,为保住头上这顶好不容易得来的乌纱帽,他们只得乖乖地按财政要求,一分不少地把该交财政的钱交了财政。   教育和新闻这些钉子户一拔,别的单位也就变得老实了,纷纷把收费资金纳入财政专户。何铁夫让陈立宪把数字一算,各单位按征收比例可上交财政的资金比以往超过了5000多万,就是说,两家税务局短缺的税收也就弥补得差不多了。   何铁夫松了一口气,打电话给白日升报喜,白日升高兴地说,下次再给你大中华抽。何铁夫说,那是,不过还有一事请您也得关心一下。白日升说,什么事?何铁夫说,陈立宪那事,您催他们早点把文给下了,我这里也好另外物色预算科长,开展工作。白日升说,你放心吧,我去催。   ·21·   下篇   10   做了一件大事,何铁夫心情不错,轻轻哼起一支小曲:   二呀嘛二郎山   高呀嘛高万丈   解放军铁打的汉   下决心坚如钢   ……   刚哼了几句,女儿何叶青推门回来了。何铁夫立刻停止了哼唱,把头掉转去瞧女儿。不想平时活蹦乱跳的女儿今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何铁夫就笑她,公主今天怎么啦?是任贤齐还是张宇感冒或者住院了?叶青没好气地把书包往沙发上一甩,泪水就顺腮帮流了下来。何铁夫不解,问叶青出了什么事。左问右问,叶青也不说。   直到董小萍做好晚饭,喊他父女俩到餐厅去吃饭,叶青才说,班主任老师今天无缘无故就不让她做数学课代表了,还把她的位置调到了最后一排。何铁夫说,你做错什么事没有?叶青委屈地说,我做错什么了?我跟平时又没两样。   何铁夫就意识到了什么,心里骂道,真是卑鄙,竟把账算到了孩子的头上。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何铁夫就把陈立宪叫来,要他把这个月一中教师的工资扣着不要拨。陈立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说,一中的调节金不是交了么?怎么还要扣他们的工资款?何铁夫说,你去问一中好了。   陈立宪当即跑到一中,把财务科长叫出来,打听情况。财务科长一时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让何铁夫生这么大的气。陈立宪想了想说,何局长的女儿何叶青是在你们学校读书吧?财务科长说,是呀,何叶青进我们学校时,我还跟他们的班主任打过招呼,叫他关照关照何叶青。是不是何叶青的原因?我们去问一问班主任。   找到班主任一问,班主任也不隐瞒,承认了撤销何叶青数学课代表和调她位置的事。问班主任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难地说,这也不是我的主意。陈立宪和财务科长便找到校长,校长也为难地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是不得已而为之。陈立宪说,不是你的主意就是教育局长的主意,但你一定要发话,让班主任收回成命,否则这个月一中教职工的工资就别想到手。财务科长把校长拖到一旁,跟他嘀咕了几句,校长赶忙点头,找了班主任,责令他马上恢复何叶青的课代表职务并调回原来的座位。   也是应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句旧话,何铁夫下班回家走在沿路上,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风驰电掣般冲过来,在他身边一拐,把他撞翻在地。何铁夫只觉手上和背上像着了火一般,爬起来一瞧,好几处衣服都撕烂了,里面的皮都擦脱了一层。摩托车早已没了踪影,可何铁夫身边就留下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来,里面有一把水果刀和一张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事情不要做得太绝了,否则你还有亏要吃。   何铁夫把信封和纸条塞进公文包,第二天拿到单位给陈立宪瞧,陈立宪想想说,我想这也与这次我们征收政府调节资金的事有关。何铁夫说,这我就不懂了,征收调节资金是公对公,我又没得罪私人,两码事风马牛不相及,怎能扯到一起?陈立宪说,教育局1993年在职工和教师中集资5000多万到广东那边抄地皮,结果亏得一塌糊涂,集资户经常到教育局吵闹,教育局没法,每年都要从各学校的收费提成中暗渡陈仓,弄一部分出去还款,现在我们把他们的收费收进财政专户,他们动起来不那么方便了,那些拿钱去抄地皮以及与抄地皮有关的人自然着急,便使起这下三流的手段。   想不到情况会这么复杂。如果为了公事自己真的把命搭进去,也不值得,何铁夫就气愤地说,这政府调节资金搞不搞,并不是我何铁夫一个人的事,跟政府汇报一声,干脆把文件取消得了。陈立宪说,这事根子还是在教育局长那里,我们先找白副市长,让他把这水果刀和纸条交给教育局长,也就不会有事了。   两人于是去找白日升,他也觉得陈立宪的分析有道理,就把教育局长叫来训了一顿。教育局长自然不肯承认这事与他有关,因为这是凭分析,并没证据证明就是他的人干的。白日升说,我不管是不是你的人所为,我只要你记住我的话,如果今后何铁夫有个三长两短,我先派人把你捆起来再说。教育局长心里头当然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说,我回去调查一下吧。   果然以后就风平浪静,再没意外发生了,何铁夫这才安下一颗心来。   11   城庆日即将到来,市委市政府专门召开各单位负责人会议,反复强调要把稳定放在首位,城庆期间不许出任何如安全和集体上访之类的事件。   开完会出来,何铁夫想起陈立宪那件事,就顺便到组织部去了一趟。刚好屈部长在那个没挂牌子的办公室里,一见何铁夫,就说,何局长我正好要找你,陈立宪的文发是发了,可中间出了点小插曲。何铁夫问,什么小插曲?屈部长说,这本来是组织原则,不能跟你说的,可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告诉你也无妨。   何铁夫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只听屈部长说,本来我们的原意是安排陈立宪就地提拔的,后来常委考虑到陈立宪人年轻,今后前途无量,就安排到县里做财贸副县长去了,至于你那里我们以后会给你安排人的。   何铁夫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回到局里,何铁夫马上找来陈立宪,无奈地说,我本想把你留在身边,好好地帮我两年,想不到中途又变了卦,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提你,继续让你做预算科长,我的工作也好做些。   陈立宪似乎并怎么意外,放低声音说道,这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何铁夫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也许还可补救一下。陈立宪说,何局长您为我的事情已经费了不少的心,我真不忍心再给您添麻烦。何铁夫说,那又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陈立宪说,这其实都是魏家桥造成的。有朋友私下告诉我,魏家桥几乎每个常委都找到了,说我们两个在财政局一手遮天,业务上的事情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如果我陈立宪提了副局长,两人的势力便更大了。   何铁夫无言,只叹息了一声。   文件很快就下来了,陈立宪被任命为一个偏远县的副县长,同时免去预算科长的职务。这就意味着,陈立宪再没了在预算科做科长的资格。身边没有陈立宪,何铁夫就等于少了一只胳膊,无所适从起来。何铁夫就对魏家桥恨恨的,找到白日升说,白市长,这个局长我不干了,您让魏家桥来干好了。   白日升当然明白何铁夫的意思,因为魏家桥也是找过他的。不想白日升却说,要说这事,还不能完全怪魏家桥。何铁夫就深感意外,说,这话怎讲?白日升说,魏家桥找人之前,常委就做了研究的,常委会曾就陈立宪的去向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也同意按这个方案办,只不过魏家桥说的与常委领导的意思不谋而合而己。   何铁夫愣着,还是不明白这之间的道理。白日升只得点破了说,说白了,你和陈立宪太合得来了,你那里又是财政局,财权在握,陈立宪提了副局长,还把他留在你身边,谁放得了心?   何铁夫吱声不得,垂下了头,无奈地出了白日升的办公室。   回到家里,何铁夫还是闷闷不乐的,晚饭只吃了一点点就放了碗。以往见何铁夫这样,董小萍就会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可今天董小萍却无动于衷,理都不理他一下。何铁夫似乎也意识到了董小萍的反常,瞥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的脸青着,难看得很。因为自己心烦,何铁夫就不想去管董小萍,看了一阵电视,洗完澡就上了床,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习惯性地伸了手往董小萍那一边捞去,董小萍竟生硬地用背朝着他,扳了好几下也没扳过来。何铁夫就开了床头灯,欠了身子去瞧董小萍,只见她脸上两行泪水正无声地往下淌着。何铁夫有些惊讶,问,小萍,你怎么啦?   不问还好,这一问,董小萍就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何铁夫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吧,光哭是不管用的。董小萍就一边哭一边说,还用我说吗?你自己心里有数。何铁夫一时摸不着头脑,有些生气道,我心里有什么数?我又没惹你。董小萍说,你当然不会惹我,你有的是人可惹。何铁夫还是不知所以然,撇开董小萍,把自己放平,望着屋顶说,真是莫名其妙。   董小萍就猛地翻转了身子,低声吼道,谁莫名其妙了?何铁夫我哪点对不起你?你竟背了我,在外面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以前人家说你如何如何,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可自从当了财政局长,手中有了点权,你就跟其他当了官掌了权的人一样完全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了。你要跟我说清楚,那天晚上你出了市委就撇开司机,一个人去了哪里?还有那一个星期天,你说上图书馆,可你根本就没迈进图书馆半步,到底干什么去了?你不跟我说出来,今天晚上就写离婚报告。   何铁夫怎么也没想到,董小萍原来是为这生气,一定是有人别有用心,在她面前说了闲言碎语。好在何铁夫尽管心里默默地喜欢着吴凤栖,但并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所以等董小萍稍稍平静一点后,他就把两次碰见吴凤栖的事一五一十做了说明。董小萍本来也不相信何铁夫有事,这一下也就释然了,转过身来,柔柔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何铁夫在董小萍头上抚摸着,一边说,是谁在你面前说我烂话的?董小萍说,我一连接到了好几个电话,说你在政府办就跟吴凤栖勾搭上了,你当财政局长后,又把她调到身边,还提了科长,两人更是以工作为借口经常待在一起,形影不离。开始我也不信,后来接的电话多了,想想吴凤栖既能干又漂亮,也就相信了。   何铁夫气得骂了一句粗话。   其实财政局早就在传着何铁夫与吴凤栖的风流韵事了,只不过没传到何铁夫本人耳朵里来而已。传说是有鼻子有眼的,说何铁夫经常与吴凤栖上公园,看展览,夜深了还在街头谈心迈步,末了就用公款到宾馆里开房间,还被公安局抓过,公安局里还有何铁夫交罚款的单据。何铁夫也似乎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但他没工夫去关心这些,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尤其是新一轮国债兑付日期要到了,何铁夫放不下国债办那笔借出去的国债间歇资金,也不知收回来了多少。何铁夫想,这事如果老这么拖下去也不像话,既影响了国债兑付,又占用着预算资金,的确是件麻烦事。   于是他起身往国债办走。还没走到八楼,就被金石开拦住了。金石开兴致勃勃地说,何局长,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何铁夫说,近来我得到的都是坏消息,我不相信今天会有什么好消息。金石开说,您那幅字有人想出高价买走,您说这还不是好消息?何铁夫说,还有这样的事情?金石开说,您那么高档的艺术品,我当初都想买,只可惜我出不起价钱。何铁夫说,你别笑话我了,我知道我那字究竟有半斤还是有八两。金石开说,这是主办单位要我跟你联系的,如果您愿意卖,他们就出手。何铁夫说,如果有人看得起我的字,尽管拿去就是,不要说买不买的。金石开说,得了您这句话,我就可以答复他们了。   走到七楼,还没进国债办,周里旺就从后面追了过来。周里旺有些紧张,说话的口气也不那么连贯。周里旺说,何局长,大事不好了。何铁夫意识到出了麻烦,立稳步子说,别急,什么事你慢慢说。周里旺说,我们局里的老干部到市委集体上访去了。何铁夫大吃一惊,背上都吓出了冷汗,说,真有此事?你不是开玩笑吧?周里旺说,谁敢开这样的玩笑,是市委办刚打来的电话。   何铁夫心里说,坏了坏了,前两天市里才开了稳定工作会议,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强调了又强调,稳定工作决不能出问题,尤其是出集体性事件,偏偏财政局的老干集体上访,这简直比出了杀人放火的案子还要恼火。   12   何铁夫和周里旺火急火燎赶到市委三楼,财政局四十多号老干已把市委关书记的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里还举着小旗子,上面写着“我们要平等我们要吃饭”或“打倒贪污腐败分子”等字样。关书记被堵在办公室里,他那嘶哑的劝解声已被外面的吵闹声压下去,显得那么微弱无力。老干们也看到了何铁夫,但他们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依然缠着关书记不放。何铁夫在众人中瞟了瞟,发现有一个老干部没到,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对身边的周里旺说,你给魏家桥打电话,让他把钟守成找来,如果魏家桥不肯动,从明天开始,就由他来当这个财政局长,并告诉他这是关书记的意思。   周里旺就掏出手机,跑到走廊尽头稍安静点的地方给魏家桥打电话。先打他办公室,没人接。打他的手机,也没开机。只好打钟守成家里的电话,也没找到他,他家里人说一早就出去钓鱼去了。   何铁夫一时无计可施。恰在此时,有浓浓烟雾自楼道口方向腾腾升上来,同时有人惊心动魄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楼下起火了,起大火了!   老干部们闻言,愣了几秒钟,接着掉头就跑。看来老命究竟比超收分成比例重要。刚跑到楼道口,市委办的人拦住说,这里走不了了,火势正往上冲,快烧上来了,只能从另一头走。他们于是纷纷回过头,从另一头的楼道口仓皇而窜,像一群打了败仗的逃兵。   老干们走后,楼下的烟雾也跟着消失了。关书记走到门口,问是怎么回事,市委办的人都说,可能是烧着了楼道边一个纸篓子。关书记这才松了口气,进了自己办公室。何铁夫赶忙尾随关书记走进去,向他做检讨,赔不是。关书记问了几句情况,说,小何呀,你的业务工作的确不错,这一点市委政府都是肯定的,可其他方面的工作,你也要注意,近来对你的反映不少,你要好自为之。   何铁夫忙点头承认,进行自我批评。关书记的口气才缓和了一点,说,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以后老干工作还得多讲究点方法,不能再出现这种被动局面。何铁夫说,我以后会吸取惨痛教训,把工作做到位的。   离开关书记办公室,下到二楼,何铁夫在楼道边看见一堆灰烬和一个未燃尽的篾篓子的边角。心下不免暗想,还真得感谢这个纸篓子,如果不是它这么恰到好处地燃起来,今天这个集体上访事件不知还要闹到什么地步。   正这么想着,金石开从楼上下来了。何铁夫有几分奇怪,问他,你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刚才我们大难临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的踪影?听何铁夫这么说,一旁的周里旺就忍不住想笑。何铁夫不明就里,说,你笑什么?周里旺说,要说我们刚才的大难,还真是这个金石开给解脱的。何铁夫更加糊涂了,骂他们,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周里旺说,还是要金石开自己说。金石开说,到车上去再说。   三个人上了车,金石开就得意地向何铁夫作了叙述。他说,在局里向您汇报了您那幅书法作品的情况后,我就去了城庆艺术展览处,想把您的话转告给主办展览的负责人,不想那位负责人不在展览处,那里的人说,他到市委向主管领导汇报来了,我于是又跑到市委来找他。在楼前的坪里就看到了你们的小车,知道领导也来了。不想一上三楼,就见我们局里的老干们把关书记的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我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当时我就想,找城庆负责人缓一下没事,这集体上访的事不制止住,可就不堪设想了。可我一时又没什么好主意,就急得在楼梯间来回地走。走到二楼的楼道口,突然看到转弯处一个堆满废纸的纸篓,我心里立刻就来了一个主意。我于是走到三楼,先拉过周里旺,说好如何配合,然后再下去把纸篓子给点着了,当然我不让纸篓子燃明火,只让它冒浓烟,那腾腾的浓烟一冒,问题不就解决了?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有趣,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问题,就是手握大权,呼风有风唤雨有雨的市委书记都束手无策,一个毫不起眼的纸篓子就能搞定。何铁夫想,这个金石开还真有手段。嘴上说,也只有你金石开才想得出这样的鬼点子。可这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今天他们走了,保不了明天就不会再来,到时再烧纸篓子,怕是管不了用了。周里旺笑道,到时不烧纸篓子,带瓶汽油来烧。   烧汽油那是自焚,我还没这个念头。金石开也开了句玩笑,接着说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政工科长,天天跟老干们打交道,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如果没有人在后面操纵,他们怕是不会自发起来搞什么上访的。何铁夫说,那是谁在后面搞的操纵?金石开说,今天没有出面的人。何铁夫说,你是说钟守成?金石开点点头说,就是他。何铁夫说,我回去就把他叫来,好好地教训教训他。金石开说,恐怕没有用,何况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是这次上访的始作俑者,就是能够证明,你也不能拿他怎么办的。   何铁夫叹息一声,说,难道就没法子制服他了?金石开说,我倒有一个法子,到时领导看我的。何铁夫说,什么法子?金石开说,暂时不能说,一说就不灵了。何铁夫说,你好像是个巫婆。   何铁夫想,说不定这个金石开还真有什么歪主意,能把这个钟守成给摆平哩。   后来老干们果然就不再闹事了,尽管他们依然还是像先前一样只拿超收分成奖的70%。何铁夫的一块心病就摘除了。心下便想,这金石开还真不简单,有空得问问他到底是使的什么法水。   不想老干们这里没事了,又出了另一件事,反贪局进了财政局。   13   反贪局是来查国债营业部借走的那500万元资金。营业部借的尽管是财政专户里的钱,而且还有市领导签的字,但拨款过程要经过预算这个环节,于是有人举报时任预算科长的陈立宪从中得了好处。因牵涉到陈立宪,反贪局又拿了检察院的通知,找到他,要他查案期间不能离开案发地,必须随唤随到,只有查案结束后,才能离开。这样陈立宪一时就去不了县里了,只好在家闲着。   何铁夫知道,这实际上是冲着他何铁夫来的,因为每一笔预算拨款,不管其性质如何,都要经过他何铁夫审批签字才拨得走。不过何铁夫心中有数,他并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因此在反贪局办案人员面前,他显得很平静。当然何铁夫也知道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尽量配合好他们,需要资料什么的,能提供的都提供。何铁夫还抽空陪他们到营业部去翻了翻那些旧凭证。国债近年已放银行发行,财政局的国债营业部只留着一名职工守摊子,负责兑付前几年发行出去的国债,营业部里一派萧条。   见状,何铁夫就摇了摇头,心想当年的营业部好红火,局里好多干部都争着到这里来,不让来还对何铁夫意见纷纷,好像这里有金子可捡一样,而当时确有些胆大妄为的角色,趁着制度上的漏洞胡来,利用国债资金兑付过程中的时间差,放出去发了点横财,不想那不义之财在口袋里还没捂热,又掏了出来,还把人弄进去遭了不少罪。钱这个东西尽管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可一不小心栽了进去麻烦就大了。   反贪局查查停停,停停查查,竟然搞了一个月,但除了原来的老问题,并没什么新的情况。陈立宪由于吊在这里,不能到县里去赴任,市里便以此为借口,安排另一个人去补了缺。这时何铁夫才晃然明白过来,原来让反贪局来查账,醉翁之意不在酒。何铁夫对陈立宪心生歉意,怪自己没把事情办好,下班之后,就绕一段路程,上了陈立宪的家。   刚好陈立宪到门口送客人,见了何铁夫,很是高兴,请他快进屋。落座后,何铁夫就说,在家里憋得慌吧?陈立宪说,开始那一段有一点,现在习惯了,觉得不要上班也有工资领,恐怕是天底下再美不过的事了。何铁夫说,在家里干些什么?陈立宪说,前些时候主要是看点书,最近购了一台电脑,就上上网,刚才那几个人就是来给我装软件的。何铁夫说,听说上网会上出瘾来的,现在你恐怕是没白天黑夜了。   何铁夫临出门时,陈立宪向他透露了一个想法。陈立宪说,大学一位同室的同学在省里办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约我去做财务总管,不知去不去得。何铁夫说,你先去试试再说嘛,只是不要对人讲,行就在那边继续搞,不行再回来,反正你的工资关系还在财政局,只要我还是局长,就一分不少地发给你。陈立宪说,有何局长支持,就这么定了。   陈立宪有这种精神状态,何铁夫心里也就稍稍好受了些。   心情一好,何铁夫就想有所作为,于是进了一个文化用品商场,看有没有好纸好笔可选购。从商场出来,何铁夫怀里已经抱了一捆纸。想起旁边有一条小巷,直通自己家门,便掉头踅进去。这是一条老掉了牙的旧巷,游医走贩,麻馆典当,补鞋修伞,抽牌看相,什么名堂都有,热闹非凡。   不期然竟看见金石开蹲在地上,正和一个摆卦摊的瞎子聊着什么。何铁夫就顺便喊了声金石开,金石开见是何铁夫,跟瞎子打声招呼,起身来到何铁夫面前。何铁夫问,你在算命?金石开摇摇头说,我从来没算过命。何铁夫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金石开说,这算命先生和我是朋友。何铁夫说,你真有意思,跟算命先生交朋友。   这时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事,问金石开,你还没告诉我,你是用了啥法子,让老干们不再闹事的?金石开开心地说,要说这事,还全靠这位算命先生帮了大忙。何铁夫就大惑不解,望着金石开说,他怎么能帮得了这忙?金石开笑笑说,我虽然从来没算过命,但我没事时爱往这些小街小巷溜,跟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聊聊天,一来二去地就跟他们熟悉了。刚才这位算命先生我就认识他两年了,所以前次局里老干们闹事,我就来求他帮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   接着金石开给何铁夫说了一件事。   退休老局长钟守成有个特点,有空爱带着他的孙子上街走走。他的孙子是个豁嘴,也许在其他地方容易碰上熟人,难以向人解释孙子嘴豁的事,钟守成就常常往这条偏巷走。金石开就如此这般给瞎子交代了一番。第二天钟守成从瞎子面前经过时,瞎子就缠住钟守成要给他算命。钟守成开始不愿算,瞎子说,先生您要知道,我从来不主动给人算命的,都是人家有求,我才开口,今天我是听您的脚步声有异,才好心好意劝您算一个。这样吧,现在您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我先打几卦,如果不准,我一分钱不收。   听瞎子如此说,钟守成果真就站住不动了,倒要看瞎子怎么打卦。瞎子虽是瞎子,可打的是阳卦阴卦还是信卦,都一清二楚。瞎子说他听得出来。这天瞎子一连给钟守成打了三卦,然后嘀嘀咕咕念叨了一会儿,才说,照理说,您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官至七品,家资上万。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您的第一个孙子嘴上有点毛病。   钟守成一听,这瞎子说话口音不是本地人,却说得这么准,莫非真神了?也就在瞎子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瞎子继续说道,据卦辞说,你家半年后又将新添丁口,实在可喜可贺啊。   这一下钟守成更惊奇了,因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种种关系给儿媳妇弄了个生二胎的指标,儿媳妇两个月前已经怀上了。但钟守成缄口不语,听瞎子继续瞎往下说。瞎子说,不过卦辞上还说,您如今有魔缠身,魔在暗中指使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前不久差点酿成血光之灾,如果您再听魔的指使,您这第二个孙子生下来恐怕不是豁嘴,就要缺胳膊少腿的。   闻言,钟守成心里有些不安,老不高兴地说,你真是瞎话瞎说。瞎子说,您不相信,今天可以不付钱,以后应验了再来补交。   钟守成只得在卦摊上扔下五元钱,牵着豁嘴孙子的手逃走了。回到家里后,瞎子的话便老在他耳朵里作响,挥之不去,竟害得他神不守舍,茶饭不香。他把瞎子的话反复琢磨了好久,觉得瞎子说的魔一定就是魏家桥了,因为魔就是鬼,魏家桥的姓跟魔一样,都带了个鬼字。瞎子说的血光之灾可能是指那次市委大楼里差点儿发生的火灾,火光和血光都是带红色的,火灾真的发生了,就会死人,是一回事。   这么一想,钟守成害怕起来,跑到瞎子那里去,讨教如何才能免去那个没生下来的孙子的灾难。瞎子如此这般给钟守成说了一通,钟守成以后便没再听魏家桥的,魏家桥没有钟守成配合,号召力不够,老干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胡闹。   听金石开说得这么神乎其神,何铁夫觉得他是在编故事。不过不管怎样,金石开已经给他排了忧,解了难,心里倒也受用。一受用,这天晚上何铁夫就拿着新买的宣纸,写了好几幅字,其中有一幅他写得最随意最放得开。那是两句诗,曰:   红稻啄残鹦鹉粒   梧桐栖老凤凰枝   写毕,何铁夫左看右看,感到很满意。第二天,他特意把字拿到街上,用玻璃框装裱了,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有事没事,就爱站在一边瞄瞄,自我欣赏一番。有时女儿何叶青也来品头论足,说爸这字的确有几分神采,写出了爸的风格。只是这诗有点怪,如果改成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梧桐枝,意思就顺多了。何铁夫笑笑说,你这意见应该找杜老夫子提去。叶青想想说,不过这样子,诗味还是浓一些。何铁夫说,我的女儿真聪明。   何铁夫的夸奖让叶青很高兴,她回头去何铁夫腮上吻了一下,然后说,爸的气色蛮不错的嘛,书法养人,像爸这么公务繁忙的人,就应多写写字,免得被工作压垮。   可女儿走开后,何铁夫就一阵晕眩,差点倒在了地上。赶忙到床上躺下了。董小萍做完家务来到卧室,见何铁夫这么早就已睡下,觉得不对,把手放他额上一试,有点烫,就拿了几颗药让他服下。原来女儿说何铁夫气色不错,是有点烧的缘故。好在只是点小伤风,何铁夫身体素质好,夫人又给他吃了点药,晚上睡一觉,又在家里静养了一天,就基本上没事了。   吃过晚饭,何铁夫突然想起,有必要去找找关书记,和他单独谈一谈,这对工作对自己都有好处。过去何铁夫总觉得财政归口政府管理,政府又安排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直管财政,他只要多向政府和白日升汇报,向政府和白日升负责就行了。现在细想,这似乎还不够,必须多争取市委特别是关书记的支持才行。尤其是前次关于加强预算外资金管理,征收收费调节资金的事,关书记能花那么多的时间,下这么大的力气亲自抓,是对财政多么大的关爱啰。还有老干集体上访的事,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市委也没对财政做出任何处理,这说明关书记对财政是多么地宽容和偏爱。   如是思之,何铁夫就感激得不得了,准备立刻动身,往市委大院的书记楼跑一趟。   何铁夫没叫单位小车,打的去了市委大院。进得大门,的士往左一拐,穿过一片橘林,就来到一座六层楼的宿舍前。关书记住在三楼,抬头望去,只见关书记家那朝南的书房的窗户上晃晃地亮着灯,心想今天运气还不错。何铁夫给司机付了钱,正要下车,关书记的书房突然熄了灯。何铁夫看看表,才9点多,关书记不会这么早就睡觉吧。   迟疑间,三楼过道上的灯亮了,关书记正站在楼梯头送客呢。何铁夫就坐在车上不动了,他要等人家走后再上楼去,免得被人发现,他也来关书记这里跑动。   关书记的客人很快下了楼。是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走着,还摇头晃脑地轻声谈论着什么。走近了,何铁夫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魏家桥和金石开。何铁夫心里说,他俩到这里来做什么?世界之大,怎么偏偏在这个地方碰上了他俩?   何铁夫一时就没了再去会见关书记的兴致,叫司机开车走人。司机方向一打,让车掉了头,隐入橘林深处。   14   何铁夫好几天没去财政局了,这天进得办公室,见桌上已经堆了一堆由机要员送来的一直没空批阅的文件,就趁上班的人没到,看起文件来。   还没看上两行字,金石开进来了。金石开轻手轻脚走到何铁夫面前,说,何局长,昨晚我到您家里,有件美事要告诉您,谁知您出门去了。何铁夫一边看文件,一边说,什么美事?金石开说,您那幅“一肩明月,两度春风”的字昨天下午有人买走了。何铁夫说,还有人真的要买?金石开说,当然是真的。何铁夫说,卖了几个钱?金石开说,八万元。   何铁夫就把目光从文件上移开了,望着金石开,说,你不是逗我开心的吧?金石开说,我敢吗?您是我的老板。金石开说着,就把一张支票掏出来,放到何铁夫的桌前。何铁夫把支票拿起来,认真看了看,尽管那上面明明写着八万元,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似地说,不可思议,那几个字能值八万元。金石开说,何局长您大概也知道,有些名家的字,十几万几十万一幅都是常有的。何铁夫说,可我又不是名家。金石开说,不是名家,就更说明您的字本身有价值嘛。   何铁夫摇摇头,想起那天晚上他去找关书记时,金石开和魏家桥捷足先登的情形,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是呀,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自己还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鸟财政局长干吗呢?见何铁夫无语,金石开又说道,何局长,没别的事,我回科里了。何铁夫说,你走吧,谢谢你了。   可金石开还只走到门口,何铁夫又把他叫住了,略有所思地说,你说这八万元怎么处理才好?金石开说,这八万元是您创作所得,属于您的私有财产,您自己定吧。何铁夫一时也没想出处理这八万元的最佳方案,只得对金石开说,我再想想吧。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中旬。这天下午,何铁夫在政府开完会,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财政厅童学军的电话,说省委组织部已经找他谈了话,省里正在做各地市人事调整方案,等文件一下,临资市的黄市长一动,他就来任市长。何铁夫当然高兴,心想回政府看来也就是近两个月的事了,这财政局长也不是人干的,早离开财政局,早解脱。   正在想入非非,许久不见的钱如山突然出现在面前。钱如山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芙蓉王,抽一支出来往何铁夫手上递,一边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何局长您真是贵人多忙啊!何铁夫瞥钱如山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钱总今天来还钱啦?钱如山说,您的钱我会还的,我又不会从地球上消失掉。何铁夫说,你老这么拖下去,我怎么向全局干部职工交差?钱如山说,何局长您别要我还钱了,我现在正做一笔买卖,急需流动资金,还得向您另借一笔呢?何铁夫说,你以为你有毛病,我也会跟着有毛病?钱如山说,你如果再借50万给我,这笔生意一做成,我就把过去和现在的钱一并还你。   磨了一阵,何铁夫不耐烦了,说,钱如山如果你这么不讲理,我忙过这一段,一定跟你法庭上见。这时钱如山也把脸沉了下来,低声吼道,姓何的,你不要太得意了,你别以为你没有把柄在我手上,到时有你好果子吃的。何铁夫笑了,说,姓钱的,你少来这一套,我是那么容易唬住的。钱如山起身走到门口,要出门了,又回头神气地说道,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何铁夫万万想不到的是,第二个星期纪检会的人就进了财政局。其中一位姓蒋,是纪检会的副书记,平时跟何铁夫是打过交道的,彼此熟悉。蒋副书记说,何局长真对不起,我们本来是老朋友了,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是没法子的事。   何铁夫意识到情况不妙,但还是冷静地说,别转弯了,有什么你就直说吧。蒋副书记说,我们是接到可信的举报才来的,你有巨额受贿嫌疑。何铁夫不可思议地说,你们有证据吗?蒋副书记说,当然有。何铁夫说,可以让我看看吗?蒋副书记说,最好是我们出示证据前,你把情况说清楚,这对你有好处。何铁夫说,你要我怎么说呢?蒋副书记说,实话实说,有什么说什么。何铁夫说,平时在甲单位喝酒,在乙单位领误餐费,要不要交代?蒋副书记说,除了这就没别的了?何铁夫说,没别的了。   蒋副书记沉吟片刻,说,如果你不说实话,那我就代表市委通知你,你从明天起停职反省,等问题搞清楚再说。说到这里,蒋副书记又吩咐跟他来的手下人,去通知魏家桥,明天召开财政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由纪检会的领导来宣布何铁夫停职反省的决议。   蒋副书记他们走后,何铁夫在办公室待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财政局的大部分人还不知道何铁夫出了事,所以科长们要批什么条子,处理什么事情,仍然来找何铁夫。何铁夫本来懒得管这些烂事,但蒋副书记是宣布他从明天起再停职反省,那今天他还有行使局长权力的资格,于是该签的字照样签,该管的事照样管一下。   最有意思的是工交科长石时务拿来的那个条子,竟然是几个月前被何铁夫顶回去的环保局那个全额返还排污费的报告。与那时不同,报告上已经签着市委关书记和黄市长两个的大名,批示财政局按过去的办法,把排污费全额返还给环保局。何铁夫想,反正自己这个局长已经当不成了,权力过期作废,你不签也有人会签,二话不说在上面签了字,让石时务拿到预算科去拨款。   第二天何铁夫没去参加宣布他停职反省的职工大会。   不过有人已经告诉他,大会还宣布他停职反省期间,财政局由魏家桥主持全面工作。魏家桥主持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研究老干待遇的专题会议,决定老干们仍像过去那样,拿超收分成奖的100%。   何铁夫知道这是意料中的事,也就不觉得怎么奇怪。从此就赋闲在家,读点闲书,写几个字,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偶尔还到沿江路上去溜溜,看落光叶子的柳条迎风沉浮,看已经瘦下去的资水无语流淌。有时也会到梧桐公园上去转上一圈,在那苍劲的梧桐树上靠靠,瞧几眼那副“云带钟声穿林去,月移塔影过江来”的对联,想一会儿似乎已经久远又似乎仍近在眼前的旧事。   原来闲着的时候也有闲着的意思。   15   不过何铁夫毕竟是忙惯了的,闲了两个星期,他就有些憋不住了,想起自己被无缘无故停职反省的事,决定上纪检会去问个明白。刚好蒋副书记在办公室。蒋副书记没有两个星期前那么强硬了,拿出一张复印件递给何铁夫,说,你见过这东西的原件没有?   何铁夫一看,是金石开给他的那张八万元支票的复印件。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是这么回事,镇静地说,我得到过这么一张支票。蒋副书记说,那你何不早说?何铁夫说,这是合法所得,我说它干什么?蒋副书记说,如果合法,我们还去找你?何铁夫说,我写了一幅字,人家愿出八万元购买,我有什么办法?蒋副书记说,你的字就那么值钱?何铁夫说,这就不是我何某人的事了。蒋副书记说,你知道你那幅字现在何处吗?何铁夫说,这我可没问过。   蒋副书记就笑笑,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来,竟然就是何铁夫亲笔写的那幅“一肩明月,两度春风”的字幅。连这幅字都到了蒋副书记手里,这可是何铁夫始料未及的,他多少有些吃惊。何铁夫说,是你出钱买走的?蒋副书记说,我又不懂书法,怎么会去买你的大作?何铁夫说,那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蒋副书记说,钱如山送来的。   闻言,何铁夫就全明白了。只是他有点想不到,自己处处小心谨慎,对这件小事竟然没引起足够的警惕。何铁夫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时,只听蒋副书记又说道,八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只要移交司法机关,你就会到里面待上几年。何铁夫站起身来,也从身上掏出一张复印件,放到蒋副书记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掉头走了出去。   蒋副书记拿过去一看,是一张汇往何铁夫曾工作过的通化县一个贫困山村的八万元汇款单的复印件。蒋副书记是知道的,那个村子是市委定的财政局的扶贫点。   第二天,市委领导把何铁夫找去谈了一个小时的话。   谈话内容有两个,一是向何铁夫道歉,事情没弄清楚就让他停职反省;二是考虑到这件事给他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再留在财政局,恐怕不太好开展工作,市委决定让他还是先回政府,到原来的位置上干一段,以后有合适地方再做安排,当然他的正团待遇不变,副秘书长里面就有好几个是正团。   何铁夫没说什么,下午就去了一趟政府办。刚进政府办就有一个长途电话追了过来。抓过话筒才喂了一声,童学军就在那头叫了起来,何铁夫你是怎么了?手机不开,四处都找不到影子。何铁夫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童学军说,前天省委又找了我,因为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调外省做书记去了,新上任的党群副书记要安排自己的人到临资市去,让我还是先在财政厅做副厅长,以后有机会再说。   何铁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不出声地骂道,童学军呀,你害得我好惨哟。   就忽然想起自己在财政局最后批的那个关于排污费全额返还给环保局的报告,也许是自己算财政收入账时搞的空转太多的缘故,自己也在财政局空转了一番,如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转而又想,副秘书长的位置虽然没多少权力,却清闲自在,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么一想,何铁夫的心情似乎就好了些,起身准备到其他秘书长和科长们的办公室去走走。   不想出得门来,一眼望见几年前吴凤栖待过的那间办公室,心情又沉了下去。何铁夫略略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又会回政府来,当初又何必把吴凤栖调到财政局去呢?   何铁夫低着头又踅回办公室。   电话又响了。竟是吴凤栖打来的。何铁夫心头为之一振。吴凤栖先问了问何铁夫这几天的一些情况,然后告诉他,魏家桥已经跟她打了招呼,要她和石时务对调,到工交科去做科长。何铁夫说,如今企业转体,工交科清闲。吴凤栖说,金石开提副局长的材料也已报了上去。   何铁夫不置可否。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为了转换话题,何铁夫开玩笑说,我今晚请你去白领茶庄喝茶,你会赏脸吗?不想吴凤栖立刻应道,当然去,七点在白领门口见面。何铁夫说,还真去?吴凤栖说,不真去,还假去?你如果还是财政局长,用八抬轿子来抬,还抬不去呢。   ·22·   上篇   1   事情的开始原本非常简单。那天我站在街边躲雨,蓝青从商场里走出来,我们相遇了。就这么回事,没别的特殊的地方。   其实那天的雨根本算不上什么雨,无论如何是用不着躲避的。确切地说是一份雨意。空中飘飞着似有似无的游丝,半白的微微的阳光在那游丝上逡巡,总也漏不下来。我站在街边,一时想不起我该往哪里去,于是我就做着一副躲雨的模样,站在那里不动。   蓝青走了过来。   那时我还没认识蓝青,根本不知道这个世上或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叫蓝青的女孩。所以蓝青走过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们都仰着头,望着空中那似雨又好像不是雨的游丝。   慢慢我想起来了,原来我是准备回家去的,我的家就在这条大街背后的横街上,家中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也许这个时候她们正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可这天我却懒懒散散的全没回家的兴致。这没有别的什么原因。我想如果有原因的话,凭着我这样的已届中年的男人的经验和智慧,那是一定会找出消释原因的办法的。   当时我也集中思想琢磨了一会儿,恐怕说来说去,原因和结果都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不——想——回——家。   这么琢磨着,我把浮游于空中的目光抽了回来,抽回到离我最近的身边的人和事中,尽管这些人和事跟我相距得那么遥远。这样我就与一种目光相遇了。这是一种既陌生又似乎早已熟悉的目光。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了,这个城市包括这个城市里的目光,已经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远,所以陡然遇见这陌生而熟悉的目光,的确让我惊喜。我不自觉地向前挪了一步。我仿佛听到那目光里有一种无声的呼唤在招引着我。   从这种奇特的感觉中醒过来之后,我才意识到是一个女孩站在不远的前面。当时我不知道她叫蓝青,我只能不吱声地朝她笑笑,算是一种深深的感激。蓝青也笑了,笑得美丽而清纯。蓝青笑着,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我可认识你,你不就在对面的公司上班么?”   我点点头。我想说是的就在那里上班。我想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可从来没有过交往。我想说当然我也似乎早就认识了你,因为你的目光使我感到既陌生而又熟悉。   我想对蓝青说的很多很多。   可我什么也没说。许是想说的越多便越难说出口。许是这些话一齐跑到嘴边把嘴唇都塞住了,一句也别想挤出来。   蓝青大概并没意识到我的窘迫。她见我仅仅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又轻轻笑了。而且我还看见她眉下的长睫毛很灵巧地眨了两下,然后她就转过身去,走向街尾的小巷子。   这时空中的游丝粗起来,它们不再随意地飘荡,而是掉转方向,向地面垂钓下来。我知道这才叫真正意义的下雨。   蓝青在街尾消失了,没入古拙的小巷子。蓝青什么也没留下,包括她的住址和姓名。但蓝青又什么都留下了,她的笑,她的目光,她的那句很随意又很动人的话。   下了班,罗凡就很卖劲地往家赶。罗凡很恋家。在这个充满着形形色色的诱惑的世上,像罗凡这么恋家的男人恐怕已不太多。罗凡的家在一个很深的巷子里,家里的老婆还年轻,家里的保姆也漂亮。这大概是罗凡恋家的最令人信服的解释。   罗凡走进那条他很熟悉的巷子。他的脚步泥了一下,将提着的包掖到腋下。同时罗凡远远地看见自家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他的老婆,细瞧才发觉是他家那个叫小茗的保姆。罗凡心头鼓起一种感觉。罗凡的脸在昏黄的暮色里浮着两抹黯红。罗凡加快了步伐,那个单瘦的身影往巷子深处沉下去。   阳台上站着的女人果然是小茗。小茗正在晾衣服。阳台上绷着铁丝,小茗把罗凡的衣服和罗凡老婆川溶的衣服一件件用衣架撑开,再挂到铁丝上。衣服一挂上去,就开始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阳台外已滴出一挂明晃的雨帘。家里是有甩干机的,川溶也对小茗说过,衣服甩干后再晾。可小茗不听川溶的,小茗说衣服塞进甩干机里一甩就变得皱皱巴巴的,所以小茗每次挂衣服时都要在阳台外挂出一挂雨帘。   挂完罗凡和川溶的衣服,桶里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衣物。小茗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条浅红色裤衩,支到衣架上。又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块白色乳罩,搭在裤衩上。然后小茗伸手将它们往铁丝上一挂,转身提桶进了屋。   虽已是黄昏,屋里依然还没开灯。小茗绕过屋中的矮桌,朝厨房走去。不经意便瞥见卧室里川溶的影子还贴在窗前,仿佛一幅过时的画。小茗赶忙缩了脑壳。   此时川溶的手上拿着一枚钥匙。这是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它的颜色与这个幽暗的黄昏很接近。川溶拿着这枚铜钥匙,在窗前站了好一阵了,大约是下班回到家后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   川溶在市立图书馆上班,离家近,下班后三五分钟就可到家。家里的事有小茗操持,她没有别的要干,便从身上取下这枚铜钥匙把玩起来。这是川溶相恋了十多年的男友亲手交给她的。她的男友叫冯良,是她小时隔壁村的小伙子。他们从上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人又一同回到了大山后面的山村。可川溶没有像一般的恋人那样嫁给冯良,却嫁给了城里的罗凡。罗凡比川溶大十一岁,可罗凡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住房,还可解决亲属的农转非。川溶嫁给罗凡后,很快成了城里人,而且还在图书馆找到一个舒适的工作。可是川溶并没因此而心安理得,她向往新的生活,又对过去的岁月无法忘怀。这也许是天下的女人共同的弱点,川溶就因这一点而总是牵肠挂肚,无法从过去的影子里走出来。   川溶选择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坐半天班车,又爬两个小时的山路,回到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没有先回自己的家,却从山边的小路绕到冯良的村上。可她没遇上冯良,村上人说冯良这几年一直在外搞施工,据说已成了大款。川溶很伤心,她以为她跟冯良的情缘已尽,再也无法走到一起来了。   当天下午川溶又出了山,乘着最末一趟车回到城里。川溶记得她坐的班车是亮着灯进城的,车上的人稀稀散散没有几个,而且一个个都缄默着不作声。川溶将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懒懒地瞟着窗外的山影忽隐忽现地晃悠着。瞟着瞟着,外面的世界全模糊了,川溶伸手在玻璃上一抹,手上湿湿地沾了一层水雾。川溶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打湿了窗玻璃。川溶叹息一声,仰回到身后的靠垫上,把一双湿眼紧紧地合上了。   一直到班车进站,川溶才将一双眼重新启开来。车厢里面亮了灯。川溶最后一个从车厢里走出去。就在川溶的一双脚落地的当儿,有一辆摩托车晃着比车厢里的灯亮得多的灯泡从对面驶过来,将光柱打在川溶的脸上。川溶无法睁开双眼,只得以手遮额,抵挡那强烈的灯光。光柱很快晃了过去,但摩托车却在川溶身边停下来。川溶意识到有一个她很熟悉的影子挡住她的路,于是抬起头来,朝这身影瞥了一眼。川溶的脸上先是一份惊愕,然后换上惊喜,接着川溶的嘴唇哆嗦了,她欲说句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川溶把手上的铜钥匙举起,对着已经昏暗的窗户看了看。川溶想,那天她终于没有白回乡下一趟。如果没有去乡下,她也就不可能在回到车站时,巧遇上她要找的人。看来刻意的寻找,那是无济于事的,不期而遇才是真真确确的缘份。只是这段缘份终有了结的时候。川溶想,如果要给这个缘份的了结定一个具体的界线的话,那就是以这枚心形的铜钥匙到她手上的那一刻为准了。   川溶又想,她得把这枚钥匙交给另外一个人。但川溶无法断定,这到底是一段情缘的终结,还是开始。   确切地说,蓝青的名字是我猜测出来的,但我相信它的真实性,就像我相信我与蓝青之间那份明明白白的私情一样。是的,是私情。私情这个字眼太刺眼了,恐怕没有好多人愿意接受它。但我却觉得这个字眼很地道,没有欺骗性,比什么婚外恋或男女关系之类来得温和。我承认我与蓝青之间的瓜葛是货真价实的私情,我没有必要去为此辩驳。因为我是有家室的男人,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把对妻子的爱的部分或全部给了另一个女性,这无论如何是无法回避私情这个字眼的。不过,我在叙述我与蓝青之间的私情前,我想交代另一个已与我有过瓜葛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上一节文字里提到过的川溶。川溶比蓝青先进入我的生活,尽管我对川溶的投入并不太深,从跟她交往开始直至现在,我还没有在她身上感觉到我跟蓝青一上场就感觉到的那种与私情相近相关的东西。我为此感到很痛苦,觉得欺骗了川溶,同时也欺骗了自己。我决定与川溶交个底。然后说声拜拜,或者做可以走进光天化日下的朋友。   恰巧这时川溶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川溶说她要见见我,顺便交给我一样东西。我满口应承了。放下电话后,我便开始构思我与川溶见面后要说的话,我得把意思说明白,同时又要使川溶容易接受,这是男人们使用聪明和智慧的关键时刻。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我在办公室随意翻着旧报纸,偶尔抬头望一眼墙上的钟。大约过了一刻多钟,我离开办公室下到一楼。街面上下班的人流稀少了,空中飘着似雨似雾的游丝。我瞟着对面商场的大门,一边小心往街心穿去。   按照惯例,川溶应该等在商场的大门外了。我与川溶的交往与别的男女有些不同,别人都是男的先到约会地点等女的,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川溶站在这个商场门口等我,以后便一直遵循这个心照不宣的规矩,谁也不去打破它。   可这天却破例没见川溶等在那里。   我心上不觉有些失落,无端生出被耍弄的滋味。不过我还是在川溶原来等我的地方站定,装着躲雨的样子等候川溶。等了许久,也不见川溶的影子。想离开,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后来我想起,我是可以回家去的,但旋即这个念头又被我打消了。我变得懒散无力,觉得一切都跟我相距得那么遥远,包括妻子、女儿和这个要与我约会却没露面的女人。   就在这时,蓝青从商场里走了出来。蓝青的目光陌生而熟悉,蓝青的笑美丽而清纯,蓝青的话音随意又动人。   我就这么与蓝青相识了。   2   后来我想这些好像是川溶刻意执导似的,那么顺其自然,又恰到好处。假说川溶按时跟我相会,没有留下这个奇特的空当,我是无法与蓝青相遇相识的,即使相遇,也会失之交臂,彼此毫不相干,更不可能生发出后来的私情。   川溶是在蓝青消失在街尾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川溶手上撑着一把小花伞,这让川溶显得很精彩。川溶说:“我是走到巷子里才发觉天上正下着雨,所以我回去拿了伞。却让你在这里等了许久。”   我说:“我也刚到。”   我这么说着,心里却怀疑川溶的话的真实程度。我想大凡女人都是不肯轻易打破常规的,川溶决不会因为空中这不成雨的雨回去拿伞,而耽搁她事先准备好了的约会,何况每次约会川溶都让我显得迫不及待。   由于常规的打破和蓝青的出现,我把在办公室里准备好的话全都忘记了。因此在我和川溶走向那座叫贵都的餐馆的路上,我几乎一言不发。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川溶也显得兴趣低落,毫无以往那种兴高采烈的劲头。贵都的老板跟我们已经很熟,见我们一进店门便上前打招呼,亲自把我们送进小包厢。一如既往,由川溶点了芒果汁和几样素雅的小碟菜。我坐在川溶侧面,任她跟小姐吩咐,脑壳里一会儿是蓝青向小巷走去的背影,一会儿是办公室墙上的钟,一会儿是上午川溶在电话里的声音。   我和川溶的芒果汁都已喝光。我等着川溶说点什么。偏偏这天傍晚川溶的话极少,也没有以往的亲热举动。我与川溶相交许久了,每回都是她占主动,我像一只任其摆弄的小玩具。不过我心甘情愿充当这种小玩具,这样我可尽情享受川溶的抚爱,而用不着鼓捣心智去挑逗她的情欲。   可这天傍晚我终于再没耐心等待川溶的主动了,我伸出手臂把川溶柔软的肩膀揽过来,无话找话地说:“你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于以往。”   川溶说:“你的感觉很灵敏。”   我说:“你打电话约我出来,是不是仅仅为了显示你沉默时的魅力?”   川溶说:“也许。”   我说:“你不是说还要交给我一样东西么?”   川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脸上有一种躲躲闪闪的意味。半晌,川溶才含糊其辞地说:“是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可偏偏出门时给忘了。”   我放在川溶肩上的手松开了。我明显地感觉出川溶是在撒谎。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无论如何不会将一些关键性的细节疏忽掉。我甚至敢肯定,她要交给我的东西就在她的小包里,只不过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暂时不愿拿出来罢了。当然我还敢肯定,她改变主意是有缘由的,这个缘由说不定就在我身上。   几天过后,川溶把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交给了我。我问那天傍晚她想要交给我的那样东西是不是就是这枚钥匙,川溶点点头肯定了我的判断,但川溶不愿意告诉我那天傍晚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不给我钥匙的缘由,直到后来我与蓝青成了密不可分的情人,我才在蓝青偶尔的话语里了解到这个真正的原因。   不过,过后几天我和川溶的约会,就是那天傍晚在贵都小包厢里敲定的。川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起身,一边拿起餐纸在红唇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说:“我总会把它交给你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   我也站起身,说:“当然乐意。是不是有必要为下次的约会定个时间?”   小茗把一切归咎于川溶的外出。   小茗想,如果川溶不是出去有事,那罗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大胆的。小茗记得罗凡进屋时,对从厨房里出来的小茗笑了一下。当时的光线暗,小茗看不出罗凡笑里所隐藏着的用心。小茗听见罗凡问了一句:“川溶呢?川溶在房里么?”   小茗一点也没听出这句问话后面的用意。小茗如果稍加留意,就能对这句话有所警觉,因为罗凡进屋时,川溶才刚刚下楼,他们一定在楼道上碰上过,罗凡的明知故问,实际上仅为了证实自己刚才所见。他怕自己产生幻觉。这段时间以来,罗凡就常常有种似幻似真的模糊意念,搞得他自己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罗凡刚才问小茗在不在房间里,准确点说是在自问,是罗凡自己在告诉自己:川溶不在房里,川溶出去了。   小茗当然对罗凡潜在的意念无从知晓。小茗不假思索便回答了一句:“溶姨有事出去一下,要我们两个先吃晚饭。”好像这句话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小茗又补充了一句:“看那样子是要在外面吃饭,也许一时三刻回不来。”   小茗说着就进了自己那间小卧室。罗凡在门口站了片刻,他觉得整个屋子都飘荡着刚才他和小茗说过的话,那些话有点躲躲闪闪的,捉摸不定,但又似乎与这间屋里的光线一样幽暗阴冷。罗凡顺手把背后的门关上,把公文包和自己一起扔到沙发里。这时头上的电灯亮了,刚才还在屋里飘荡着的话们全都消失得无踪无影。罗凡回头,看见站在开关旁边的小茗。小茗换下刚才下厨房的衣服,身上套了一袭浅蓝的连衣裙,在灯光下显得很动人。   罗凡却没看见小茗身上这袭连衣裙,他的目光仿佛两把刀片,一下子就无声地将小茗的裙子划破,露出里面白色的乳罩和浅红的裤衩。罗凡觉得这两样东西是小茗刚挂到铁丝上又取下来的,因而那么湿润晃亮,把那丰满的胸和富于弹性的腿腹都衬得光溜而滑腻。罗凡狠狠地眨了两眼,舌尖在唇上抵了抵,站起身,朝小茗挪过去。   接下来的过程非常简单,你在许多小说里都碰到过这种描述。你可以任意把某篇小说的这类描述抽出来,跟我上面打住的叙述作一番对接,便可满足你的欣赏习惯。不过在这里,我觉得这个过程并不重要,至少暂时不重要。我以为重要的是罗凡为此付出的代价,罗凡把自己在小茗心上的形象一下子给毁了。此前,罗凡一直是小茗暗恋着的偶像,小茗觉得罗凡是这世上最理想的男人,她已经长到十八岁,还从没遇上过罗凡这样完美的男人。   事实上小茗过去的认识不是没有道理。罗凡虽然单瘦却依然不乏英俊,外加他的学识,性格,以及人们常说的气质,应该说都是达了标的。小茗记得川溶嫁给罗凡时,自己才十一岁,那个时候她就开始嫉妒川溶了。她甚至想,她若大几岁,那是会跟川溶一争高下的。也许是因了这份嫉妒,小茗十七岁高中还没毕业,就进了罗凡的家。罗凡和川溶都很欢迎小茗,她是川溶的外甥女不用说,小茗的聪明伶俐是那么令人称心。小茗就那么名正言顺地在罗凡家做了一年保姆,三人和和美美,相安无事。也许是为了这份和美与宁静吧,小茗很机灵地把自己心里那份暗恋隐藏着,不让它有丝毫露出端倪的机会。   让小茗想不到的是这个黄昏,罗凡几下便把她纯情的梦幻撕破了,等她从痛苦中睁开泪眼时,一切都不复存在。小茗悲伤地从沙发上爬起来,顾不得拉扯一下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裙子,便撇下跪在地上的罗凡,踉跄着进了小屋。小茗不愿也不敢去回想刚才罗凡进入她身体时,那种对她的毁灭性的冲击。   许多天后,小茗在舞厅的角落里跟人谈及这件事时,声音里的哀伤仍然很明显。她甚至傻乎乎地说:“为什么我那么深爱着的人,也会用这种方式伤害我?”   那人说:“也许他也爱着你。”   小茗说:“那他就更没这个权力。”   那人说:“其实那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小茗瞪着双眼将黑暗中的那人望了一会儿。那人的影子有些幽黯,幽黯得有点像幽灵。小茗显然是无法理解那人的话。小茗说:“你们男人都坏透了。”   川溶交给我的,就是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川溶实际上是交给我一则哑谜。   这一次川溶没有先约我就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同事见一个飘逸妩媚的女人走到我办公桌前,便借口出了办公室。我为不期而至的川溶移过沙发,又泡了一杯毛尖绿茶。我望一眼川溶因走路而红晕升浮的脸,口气里掩饰不住惊喜:“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呢?我一个下午都在办公室里。万一我不在这里,你岂不白跑一趟?”   川溶正偏着头看我办公室墙上的字画。听我跟她说话,回头瞥了我一眼。她抿着嘴唇依然不语。但我却发现她的眼角极迅地晃过一丝狡黠。我想起下午曾接过一个电话。当时我正与同事商量一件事,电话铃响了好几下,我才抓过话筒,对里面问了两句:“喂,哪里?你要谁?”那头却并不吱声,迟疑一下便挂掉了。   望着仍然不吱声的川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没去说穿,像是对川溶又像是自语:“我是常常不在办公室的。”心里则想,这个川溶真是个鬼精灵。   第一次认识川溶,我就发现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精明。那段时间我常到图书馆去,总经理吩咐我查找一批与业务有关的资料。开始两天,我的效率很低,把大部分时间耗在了索引卡片上。我为此暗自着急,怕不能按照总经理的要求及时完成任务。第三天我第一个进了图书馆,捧着索引,狠命查寻起来。一个女工作人员来到我身后,一上场就喊出了我的名字,让我很是吃惊。我望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曾跟她有过什么交往,又不好直说不认识她,只得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说:“你用不着把工夫花在这上面。”带我进了库房。拐弯抹角来到书库深处,只见靠墙一个书桌,她拧亮台灯,指着桌上堆着的资料,告诉我说,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就这样,我事半功倍完成了任务,受到总经理的褒奖。我非常感激这个好心的女工作人员,花了好几个下午的时间守候,终于在图书馆门外守到了她。她告诉我她叫川溶。我说我从来没跟她交往过,她就知道我的名字,并且为我提供特殊服务,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川溶说,什么原因也没有,硬说有的话,那就是我的长相,我长得与另一个人很相像。   就在我的思维正做着这种位移的时候,川溶拉开了她手上那个坤包的拉链。我知道她要交给我的东西就在包里面,而且我敢肯定,几天前我们相约时,这个东西就被川溶放在里面了,只不过当时她忽然改变主意,没将它拿出来交给我。当时我便认为川溶改变主意一定是有原因的,虽然现在我依然不清楚这原因何在,但我始终觉得我的判断没有错。   川溶从包里拿出来的是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川溶把它放到我手心。川溶说:“我曾用这枚钥匙为你开了一扇门,可你并没从这扇门里走进来。”   川溶说着,脸上浮起一丝忧伤,眼睛里盈盈的好像蓄了浓浓的泪意。我低头瞧了手心的铜钥匙一眼,那上面刻着一枚钻石,钻石的周围扩散着无数竖线,表示着钻石四射的光芒。   川溶说:“今天把这枚钥匙交给你,你自己去寻找那扇门,然后你把门打开。那个时候你若还能想起我或需要我,你就把门留着,而将那扇紫色窗帘撩开。桌边的床头柜上还有一部电话机,你可以拨168,一边听音乐,一边等着我走进那扇门。”   说完,川溶便徐徐转身,摆动那蛇一般的腰肢出了门。   我怔怔地呆在办公室里,仿佛是在做梦,未知自己身处何处。川溶刚才的话纯粹是一道谜语,我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钥匙,门,窗帘,电话。   这些词汇一下子全都失去了意义,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它们连接起来,连成一段完整点的语句。我觉得我已经置身于一篇侦探小说里的谜案之中,茫茫然然,混混沌沌,全然未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向门口走了几步,川溶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楼道口。我没去追赶她,我真怀疑她是神秘的巫婆,正在设置一个迷惑的圈套等着我的投入。   我又退回到办公室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页。便见川溶正横过街心,在商场门口滞留片刻,又汇入人流。我低头瞧了手心的铜钥匙一眼。也许是觉得那钻石图案有些夸张,我下意识把钥匙翻了过来。   我于是看见了钥匙柄上那一行凹刻着的小数字:1234567。   街上人流如织,光怪陆离的色彩如尖厉刺耳的噪音拥挤着,把城市挤兑得扭曲变形,狼狈不堪。罗凡躲闪着冲上人行道的摩托车,一双茫然的眼睛东张西望着,企图搜捕到他要寻找的目标。   3   罗凡已经两天没见小茗了,未知她是否还在这座城市里。罗凡有些懊丧。这件由他自己一手制造的事件,让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了。不管怎么说,他的行为是有点粗鲁,这与他姨父的身份不相符,他究竟是一位有教养的高级知识分子。罗凡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案件的偶发性,这个世上的许多事情原来都是无法预测的。不过罗凡是惯于逻辑推理的研究人员,凡事喜欢寻根究底,他总觉得自己突发的行为总是有其必然性的,这除了他对小茗真心实意的爱,一定还有其他种种因素。   罗凡一边在人流中挤压着,一边分析自己这几年的情感历程。大部分时间,罗凡是一个富于理性善于反省的人。罗凡首先想到的是他与川溶的结合。川溶美丽贤慧,与大多数从乡下来的女人一样,川溶吃得起苦,容易知足。这些罗凡是心知肚明的,恐怕让他下决心娶川溶做妻子的最大动机就在这里。   罗凡出道得晚,等他走南闯北又回头求学立业,年龄上已经永远失去了优势,他之所以选择川溶,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后来川溶的温顺善良,证明罗凡当初的选择的确有其合理性。可同时罗凡也意识到,川溶把她的青春、美丽和温情给予了他,但她的感情似乎却总有所保留,罗凡感觉得出,她保留着的东西,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罗凡也知道这是无法强求的,他因此而暗自悲哀。   这种悲哀从结婚不久就已开始,一直到小茗介入他们的生活。对于罗凡,小茗身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显得非常实在。小茗似乎有意无意地把他渴望着而川溶未曾给予他的东西带进了这个屋子。罗凡的眼睛亮起来,这个世界仿佛变得温情脉脉,把罗凡心头的悲哀一丝丝抽掉了。罗凡甚至想,这世上的事物都是残缺的,只有他拥有的情感的枝蔓那么青翠欲滴,完美无损。   当然,如果说罗凡在小茗身上干出那件粗鲁事,是由于他的忘乎所以,好像不太说得过去。罗凡自己也认为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罗凡记得那个黄昏,他的心境是平静的,他之所以一下班就往家赶,并不是要回去占有小茗。罗凡反复琢磨,只可能与一件事情有关。当时那陡然浮上他心头的意念,至今还历历在目。   也许读者还记得那个黄昏小茗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的事,小茗挂完罗凡和川溶的衣服后,桶里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东西,小茗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条浅红色裤衩支到衣架上,又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块白色乳罩搭在裤衩上,然后小茗伸手将它们往铁丝上一挂。这是我描述那个黄昏的事件所写过的文字。问题就出在这里。   当时罗凡正从阳台下面的路边经过,这是罗凡一家人走进那栋楼的必由之路。罗凡早就看见小茗在阳台上晾衣服,所以他一边走路,一边将脑壳仰着,一双眼睛盯住目标不放。就在这时,有两颗晶亮的东西从空中飘飞而下,不偏不倚,一颗打在罗凡的腮上,一颗打在罗凡的唇边。罗凡意识到这是两颗水珠。罗凡下意识伸出舌头,在唇边和腮上舔了舔。应该说他唇边和腮上的东西一定是寡然无味的,因为那是两滴平凡不过的水滴,可当罗凡偏首望见头上是一条浅红色裤衩和一副白色乳罩时,却硬是觉得舌头上沾着一层淡然的暗香和甜腻。罗凡身上滚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有些耳热心跳,不能自已了。在墙角转弯处,罗凡又一次回头,往自家阳台上瞄了一眼,但见搭在衣架上的裤衩和乳罩随风晃了两下,晃出两道奇妙的弧线。因此,当后来罗凡坐在沙发里,看见灯光下的小茗穿着半透明的连衣裙,那突兀的胸罩和惑人的内裤在连衣裙里若隐若现,罗凡整个儿便迷乱了,一下子从理性的男人变成冲动野性的狼。   罗凡继续在街头逡巡着。   他连小茗的半个影子都没发现,却在内心的屏幕上,将自己和小茗之间发生的事件重新演绎了一遍。罗凡默默地反复呼唤着小茗的名字,觉得他可失掉一切,惟独不可失掉小茗。罗凡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弄不好他要为此付出最大的代价。罗凡想,如果他没有机会向小茗忏悔,这便是他最后的选择。   罗凡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罗凡心存侥幸,说不定在某一道街口,小茗会从天而降,让他重新跪到地上,用他的眼泪洗去他对她的非礼和侮辱,然后再牵着她的手,走回他曾经向往着的家,走回他那已经残缺的世界。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七彩灯光轮番快速向舞池扫射着。蓝青像一朵云,轻盈盈,舒展展,依托于我悬着的臂弯。一道彩光横过来,另一道彩光又横过来,我看见蓝青的嘴唇微抿着,一双俊眼开始还脉脉瞟着我,继而便轻轻地悄悄合上了。   待我们就地转毕一个360度的圈,另一片彩色光扫过之后,我看见蓝青眼角渗出两颗泪珠,那么晶晶莹莹,蓄含着千种风情,万般哀伤。我把蓝青搂紧了,用我宽厚的肩膀枕托住她芬芳的云鬓。我有些感动,俯在蓝青的耳边,小声说道:“真有些奇怪,那天你从商场里走出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什么联系似的。”   蓝青没有立即回答我。她的腰肢随着音乐的旋律不自觉地荡漾了一下,温柔鼓颤的胸脯贴住我的胸膛。我脚下的舞步慢了四分之一拍,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生长出颤然的感觉,使我惊愕得有些不能自抑。只听蓝青的声音梦幻般飘过来:“你那是第一次见到我,可我好久就认识你了。”   这天晚上我和蓝青仅仅跳了这么一曲,之后我俩就躲到舞厅角落上的沙发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对蓝青说:“既然你已经认识我,为什么不早让我认识你呢?”   蓝青瞥我一眼,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是不是相见恨晚?”   我说:“也许吧。”   蓝青说:“那个时候,我心中装着另外一个男人。我的心胸很窄小,不能同时容下两个男人。”   我仔细瞧了瞧蓝青,我觉得这个女孩有些不同一般,真有点出语不凡的味道。   蓝青也瞧我一眼,却许久不出声。   我说:“现在你的心胸开阔了?”   蓝青说:“现在依然如故。”   我说:“你这样的女孩,如今已很少见了。”   蓝青说:“所以你乐意接受我的邀请。”   我点点头。我的手从她腰间撤退下来。这只手从我们跳舞时就驻扎在那里,一直没有退守。我用它握住了蓝青的小手。我觉得蓝青的手细腻丰腴,质感得令人难以忘怀。不过这只手带着薄薄的凉意,让我生发出一种别样的感慨。我把这只手握紧了,我要用我的热量去传导它,感应它,将它焐热。   蓝青说:“我这样的女孩真傻。”   我说:“不完全是。”   我又想起蓝青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我问她:“那个时候,你心中装着的那个人呢?”   蓝青把我手心的手抽走了,目光从近处移开,懒散地瞟着舞池上方扑闪的灯光。我知道蓝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或许为此付出过太多的情感代价。我于是有意寻找另外的话题,以此分散蓝青心头的乌云。   我重新握住蓝青的手。蓝青收回目光,望定我。幽黯中她的目光很深沉,脸上的情形也让我猜测不透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我忽然想起,直到此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说:“你大概没意识到,我现在还没知道你的名字呢?尽管我们相知已经不浅。”   蓝青说:“看来你不是那种粗心的男人,竟然还想起问我的名字。”   我听出蓝青话里的讥讽意味。我只能说句对不起,以表歉意。   蓝青说:“名字对人其实不是十分重要,一个人随便叫什么名字都行,而人的感情却总是勉强不来。”   我望着蓝青,觉得她的话说得很有意味。但我还是坚持说道:“对于我,你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包括你的芳名。”   蓝青于是手指舞池上空的彩灯,对我说道:“你看那些灯光的颜色好不好看?”   我不知蓝青问这话的意思何在。她应该先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什么。但我还是根据蓝青手指,望着彩灯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的观点。   蓝青说:“我的名字与那彩灯的颜色有关。”   我说:“什么颜色?”   蓝青说:“你觉得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不过我可告诉你,我的姓名只有两个字。”   当时我仅仅觉得,蓝青以这种方式要我猜测她的名字很有趣,根本没意识到她是在跟我逗乐。真的,没意识到。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名,那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而这个时候我已经认同蓝青的观点,名字对人的确不是十分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本身和人的感情。   当时我说:“别忙,我一定能猜中,你让我先推敲推敲。”   我说着,装模作样地推敲起来。最后我对蓝青说:“我最喜欢的是那些彩灯中的青灯和蓝灯,这两种灯光给我的感觉宁静平和,舒缓深沉,你的风格或者说你给予我的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蓝青把头偎进我的怀抱。   我继续说:“你的名字一定叫做蓝青,以后我就这么称呼你。”   蓝青不再吱声,偎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像一只小羊羔。我用臂弯轻轻地护卫着她,生伯外边强劲的鼓乐侵入这块领地,冲撞蓝青脆弱的梦幻。   就这样,直到舞会散场,直到舞池上方的彩灯换成晃白的大灯泡,蓝青才将深埋的头抬起来。蓝青这时已是泪眼婆娑,一脸的苍白的凄楚和哀伤。但蓝青还是强作欢颜,说:“我把名字告诉了你,你呢?总得告诉我点什么吧?”   我说:“我的名字你不是已知道了么?”   蓝青说:“那是我自己弄到的。”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我忽然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了我一枚钥匙,那枚钥匙后面刻着一个数字:1234567。   我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念头。我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总可以吧?”   蓝青说:“那还差不多。”   我说:“我的电话号码是:7654321。七位数。”   蓝青说:“你这是哄小孩,哪有这么巧的电话号码?”   我说:“世上的事情奇奇巧巧的多得很。比如说你跟我的交往,比如说你的名字。你总知道这句话吧:无巧不成书。”   蓝青说:“我相信这一回,回去后就给你去电话,证实证实你是不是这个电话号码。”   我们说着站起身,离开舞厅,来到大街上。晚风从树叶间吹过来,撩起蓝青的鬓发,撩起我们依依的情绪。我要送蓝青回家,她坚决不依,钻进一部刚开过来的的士。但旋即蓝青又从的士里退出来,走到我身旁。   蓝青说:“那个男人对我来说再也不存在了,他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和他的感情。”   蓝青的话让我深受感动。可我无言。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指,将她那被风吹乱的额发抚平,让路灯的光明在她额上留下些许亮丽。   蓝青抓住我的手,把它从她额边移开。尔后蓝青便转身,毅然朝的士走过去。   冯良在这个城市并没有呆很长时间。他的事业已经移到南方一座新开发的城市里。事实上他发迹的过程几乎都在南方,这座内地城市好像自始至终都不愿接纳他。当初离开这里南下,他就带着赌气的愤恨情绪。后来他在那边干出了名堂再回到这里,他的情绪仍然得不到改变,尽管他好想把他的聪明和智慧留在这里,把他的血脉和情缘牢牢扎在这块土地上。   当然冯良也知道,他当时的这个念头缘自一个潜伏心底的动因,他依然如故地系恋着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女人。最初的冯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得不能再土的农民的儿子,像绝大多数他这样的农民的儿子一样,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走出那个山旮旯,到外面来闯世界。可后来那个他自小暗恋着的女孩,却丢下他,走出他的视线,让他始而悲凉自弃,继而愤然不满,后痛下决心,走出山外,就是成不了汉子,就是碰个头破血流,也毫不足惜。   冯良在这个城里莽撞了半年,起早摸黑,为包工头挑砖挑瓦,却仅仅能糊住个嘴巴。但他的眼界开阔了许多,这里究竟有那么大的世界,见到了不少乡里无法想象的事物,听到了不少乡里不可能听到的传闻。最重要的是冯良的心一天天大了,也一天天野了,他的心思总在不停地转呀转,转得连他自己也不愿小瞧自己了。终于,那个闷热的黄昏与包工头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他捂着包工头用青砖在他头上敲起的红血印,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南边那个刚刚兴建的城市里,他凭着过硬的施工技术和方案,第一次承包了一项并不大的建筑工程。数月下来,工程完工了,不但时间超前了十天,工程质量也属上乘。接下去是第二个工程,第三个工程,冯良的工程规模和他的名气相应大起来。冯良终于闯出了一条路子。   就在冯良的事业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他头脑中那个潜伏了许久未曾露面的形象频繁地浮了出来。真是没出息,冯良狠狠诅咒着自己。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念,无法将那个形象永远从心底驱逐出去。冯良终于坚持不住,突然间回到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城市。   当冯良作这种散漫的回想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南方那座城市里。他站在海岸上,眺望着这个融注他这个建设者的辛勤劳动的新城,心头陡然升起一种自豪和亲切的感觉。这让冯良自己都奇怪了,以往他可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以往他总认为,尽管这座新城是他们这批人一手创建起来的,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匆匆过客,无法对它产生相依相守的感情。冯良把这种微妙的变化当作一次心理的蜕变,并归咎于那一趟家乡城市的经历。是的,再也用不着回想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他应该面对崭新的未来。这么一想,冯良一下子便开窍了,觉得整个身心都轻松起来。   然而没过几天,冯良又无法自控地回到原来的心境里。那个女人,包括女人家里的丈夫,常常干扰着他的思维,引发他对于旧时的种种联想。真是没出息,冯良心里一遍遍咒骂着自己。可咒归咒,骂归骂,他的理智照样占不了上风。冯良后来干脆不勉强自己了,任思维的翅膀海阔天空任意翱翔。最后冯良的想象回到了生养他的山旮旯,那里的山很葱翠,那里的水很明媚,而那个曾跟他出双入对的女孩山一样葱翠,水一样明媚。   冯良记起那个宁静的午后,他们沿着那条小河边的石坎路下学回家。女孩一不小心掉到路边的土坝下面,一边紧紧抓住柳条不至于滑进河里,一边娇声娇气呼冯良搭救她。冯良一时心慌,在路边急得双脚直抖,却不知想啥办法弄她上来。女孩这时发怒了,骂冯良真笨。冯良这才趴下,伸出手去拉女孩。不想女孩一用力,冯良便嗖地一声被拉下土坝,掉进水里。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等他从水里冒出脑壳,女孩早站在了路上,正咯咯咯笑个不停。   许多年后,大约是女孩凭着她的智慧和精明嫁往城里后,冯良才悟起那次女孩拉他下水原来是一个阴谋。冯良当然免不了要把那件事跟后来的事情连起来联想,冯良认为小时候的阴谋根本算不了什么,要算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小阴谋,只有长大后的背信弃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阴谋。   冯良的这些想法自然很有道理。但事实也许并没这么严重。   当时的女孩已经嫁给罗凡多年了,多年以来她一直思念着冯良,虽然把肉体给了罗凡,却从未把她的感情完全给予罗凡。对于她来说,当年的选择不过是带有过多的理性色彩,却怎么也不能说是阴谋。   或许是对当年的选择的忏悔吧,她一直在寻找着冯良。终于在车站碰上了他,还把他引进了家里,只是最后他们还是各走一方。只是冯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她心灵的投影,她后来竟然找到了冯良的替身,把全部的恋情都倾注到了这个替身身上。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便是川溶。   此时的川溶已经把那枚钥匙交给这个替身,正等着他开启她心上那扇久封的门。   1234567。   7654321。   这段时间以来,这串数字一直占据着我的思维,欲拂之而不去。我觉得这一定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七个阿拉伯数字,它们肯定代表着某种具体的含义,或许如上次我在蓝青前面胡诌的那样,是一串电话号码:7654321。不错,我们城市的电话号码已升七位,其中就有7字开头的。不过1字开头的号码,我还未曾见到过。假设这组数字倒过来是电话号码,顺过去便不见得还是电话号码了。   ·23·   下篇   4   对这串数字的领悟,最后还是得益于我那位在派出所做户籍警的朋友。星期天朋友上我家找我杀两局。妻子和女儿都早早上了公园,我意绪阑珊,赖在被褥里不起来。   我记起许久以前的一个星期天,川溶约我去她的图书馆陪她。她要修整一批已经残破的图书。本来这是馆长交给古籍部一位退休留用的老头的任务,结果那老头干到一半突然脑溢血逝去,留下的另一半活再也找不到空闲的人手。川溶莫名其妙对那些残破图书滋生起兴趣来,主动向馆长接过任务,利用下班后和星期天的时间,津津有味地干上了。   也亏川溶做得出来,人家约会都在公园舞厅,她却将我约进那故纸堆围困着的深渊。我后来想,川溶区别于其他女人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她并非纯感情用事的女人,她身上是具有一定的理性色彩的。她凭借她的理性,从那个大山背后的小村庄来到都市,又凭借她的理性,把她的工作,把她对那堆故纸的偏爱,和她所依恋的情人系在一起,使自己获取人生最大限度的拥有值。   就是那个星期天,川溶把她情感的底细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也把她作为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上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这是民警查户口或进宾馆抓嫖客的捶门的声音。同时响起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果然不错,是那位除了公安部长的家,任何人家里都可破门而入的户籍警朋友。我掐断海阔天空的神思,起身去给他开了门,顺便骂了一句粗话。   “床上躺着嫂子还是别的女人?”那家伙一边大叫,一边长驱直入。我三五下穿件外衣,桌子一摆,棋盘一摊,战前一切准备就绪。开始两人落子如飞,没有任何折扣。棋入中盘,有些艰涩了,两人便一边瞄着棋盘,寻找对方空当,一边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   “你认识一个叫罗凡的男人吧?”他无头无尾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我并不知道罗凡就是川溶的男人,我从没去过川溶家。我摇摇头,把他的话仅当耳边风。   过一会儿,他又说:“那家伙天天都往派出所跑,央求我们给他找人。”   我说:“你们派出所不去找人,还干什么?”   他说:“你说他要找的人是他什么人?”   我觉得他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废话,因而提不起半点兴趣回答他。我一心望着棋盘,恨不得在耳边挡两扇门,并钉死,不让他的废话往里跑。我想下棋就下棋嘛。   “他既不找儿子,也不找老婆,却要找什么外甥女。真他妈见鬼。”他说,“罗凡说他的外甥女叫小茗,跟他和他老婆住在一起,已经住了快两年了,一直相安无事,不想突然离家不见了,许多天都没回去。”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小茗的女孩跟我有着不同一般的联系,所以我对朋友的唠叨毫不在意,一门心思都用在了棋盘上。我终于觑见他的一个破绽,开始巧设陷阱,不露声色,引诱他误入圈套。   朋友对我的阴谋毫无察觉,一步一步走入我设下的埋伏。他依然忘不了那些有关罗凡却无关于他的事情,嘴巴总也闭不拢:“你看罗凡那鸟样子,满脸的阴云。一个大男人,眼睛里哀哀的,差一点泪水都淌了出来。我不相信哪个做姨父的,找外甥女会找出这种情调。好像是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我看那个什么小茗,肯定不是罗凡的什么外甥女,一定是与他有暧昧关系的风流女人,罗凡大概是找她找昏了头,才傻傻呆呆找上派出所来了。”   我没有对这位户籍警朋友的精辟论断表示任何兴趣,我精心算计着每一粒棋子的路数,然后我落下了一粒对他最具摧毁性的棋子。他立即傻了眼,把棋盘一推,连说:“不来啦,不来啦。跟我出去吃早饭,我请客。”   在街边的小吃店吃了他的请,他仍然没放过我,拉我帮他去登记门牌号码。他说所里最近正在重新突击核对各家各户的门牌号码,他刚才下棋误了工,要我给他补上。   我说:“见你鬼去吧,星期天在家里呆着不好,偏要上街疯跑。”   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只有星期天,门牌号码下面的门才敲得开。”   无奈,我只得帮他挨家挨户去敲那些闭着或敞着的门,然后看他瞄着人家的门牌号码,在手中的本本里查查对对,那样子装得威风派头而又煞有介事的。   就在这时,我伸手去身上掏烟,无意中触着那枚藏在内袋里的钥匙。我似乎得到一种什么感应,心头亮了一下。   “什么好烟?”朋友见我掏衣袋,停止操作,把手伸了过来。“别小气,快拿出来,等会儿我会回敬你的。”   我掏出来的,竟是那枚铜质钥匙。那心形柄上的数字依旧:   1234567。   罗凡是一个细雨迷蒙的傍晚离家出走的。   那个时候,川溶正站在那天小茗晾衣服的阳台上,望着城市的黯影往黑暗中逐渐沉沦下去。有意无意的雨丝从阳台外轻扬进来,将川溶的头发和心思濡湿。   冯良就是这样的时刻离开了这个城市。当时冯良的身影与飘雨的傍晚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冯良还只走出十几米远,川溶却无法将他与傍晚的混沌区分开来了。只是片刻之后,冯良又从傍晚的幽冥中稀释出来,慢慢回到川溶的跟前。两人面对面站立许久,任细雨编织着,不吱一声。要说的都说了,再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何况心灵的距离是无法用语言拉近的。何况川溶十分清楚,这座城市尤其是她和罗凡,跟冯良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已至无法弥合的地步。这个事实,川溶在车站里第一次碰见从南方回来的冯良时,就明显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冯良已经成为富人,拥有着川溶和罗凡无法拥有的财富。但他永远不可能拥有城里人藏在骨子里的血水,而川溶尽管自己生长于山野,却天生有一种对于拥有特殊血水的城里人的认同,只不过原来她对自己的这一点一直没有清醒的认识,直到在车站猛然碰上冯良时才明显自觉出来。当时川溶便有些不知所措了,意识到她与冯良的相处不可能持续得太久。但她究竟二三十年以来都一直爱恋着这个男人,她没法割舍与他那种牵牵连连的联系。不幸的是聪明的冯良后来终于意识到,他与川溶以及这个城市的相悖。他深感无奈,毅然做出南下的决定。冯良知道,惟其如此,他才能摆脱一切,获取一切。   冯良再一次掉转头去,走向愈加深沉的夜色。   川溶此刻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冯良把它交给川溶时,说道:“这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我想让你亲手把那扇属于我俩的门打开。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只能将它留给你,就让你自己保存着吧。”   川溶想着冯良的话,把钥匙握得很紧。她的目光在冯良消失的地方滞留了许久,她没法掉转头往来时的路走回去。   令川溶有点不敢相信的是,她身边另一个男人离开她时,又是这么一个昏暗的傍晚。   川溶知道罗凡在屋子里盘桓了许久。这是罗凡的习惯,他在做出某项重大决策前就喜欢在屋子中间兜圈。他绕一圈,又在沙发上盯一眼,怔怔的,样子很古怪。   就在这个沙发上,罗凡占有了他钟爱的小茗,同时又失去了小茗,永远失去了小茗。罗凡记得那个过程很仓促,那个过程一结束,罗凡便意识到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当场就跪倒在地上,企求小茗的谅解。   可小茗再也不肯理他,扯了扯紊乱的裙子,绕过他,进了自己的小房。罗凡一直跪在那里。川溶从外面回来了,罗凡的姿态仍一如既往,川溶是从他侧面绕过,走回自己的屋子的。大约到了子夜时分,小茗小屋的门开了,小茗已经换了另外一套衣服。她瞧都没瞧一眼跪在地上的罗凡,走过去打开门,踏踏踏下了楼,从此再也没进罗凡家这条门。   如今是罗凡本人要离开这个家了。   罗凡兜完圈,准备出门时,川溶从阳台上回到屋里。川溶留不住罗凡,但川溶还是哀哀地说:“莫非就这么走了?”   罗凡回头望一眼川溶,好像对川溶的话不可思议。罗凡说:“你说什么?”   川溶说:“你不走,难道不可以吗?”   罗凡苦笑笑,说:“我又不是去死,你这犯得着吗?我是去找小茗,你的外甥女小茗。”   罗凡说完,甩甩袖出去了。   川溶重新回到阳台上。她低头往阳台外望下去,此时罗凡已经走到墙角转弯处。罗凡突然抬起头,将目光抛向站着川溶的阳台。那目光很复杂,很暧昧。   川溶当然不知道,许多天以前的那个黄昏,罗凡就是因为用这样的目光往阳台上瞧了一眼,才萌生起一股异样的欲念,最后导致了小茗的出走。   阳光明媚的下午,蓝青约我去海韵歌厅陪她排练歌曲。蓝青说她自己创作了一首歌,她准备自己演唱自己的歌。严格说是她自己随意哼出来的小调,恰好被歌厅老板听到,觉得有些意思,迫问她是从哪本磁带上学来的。蓝青不由得扑哧笑了,说小时候奶奶常跟她哼这个小调,她也跟着哼哼,自然而然就会了,只是后来进了城再没哼过,要哼也只哼流行曲,差不多把它都忘了,刚才不知何故突然从记忆深处冒出来,一不小心竟溜出了嘴巴。老板就要蓝青再哼一遍,蓝青也就再哼了一遍。老板很满意,说声好极啦,在录音机键钮上按一下,蓝青那柔柔曼曼的小曲便又重新从录音机小喇叭里飘出来。老板挥挥手对乐队说,原来的歌不练了,你们先跟录音机练几遍,把旋律练熟,再跟蓝青合作。老板又回头对蓝青说,词曲演唱都属于你,推出去不比李春波的《小芳》差。   蓝青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正在修改一份文件。我丢下笔,把蓝青和我自己都搬到沙发上。我说:“看你那样子,一定在哪里捡了钱包。”蓝青就把歌厅老板要排练她哼的小调的事告诉了我。我听了也很高兴,立即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文件,跟她走出办公室。我说:“应当好好祝贺你才是。”蓝青说:“用什么祝贺?”我说:“到时你会知道的。”   街上的阳光从没有这么明丽过,人们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很灿烂。经过百货商场时,我要蓝青在外面稍候片刻,去机电专行里买了一部小型录放机,外加两盒空白磁带。我对蓝青说:“我要把你的歌录下来,拿回办公室听。”蓝青有些感动,把我的手臂挽得更紧。   走进海韵歌厅,老板和乐队的鼓乐手都已经等在那里了。蓝青把我介绍给老板后,便开始集中注意力,站到台前准备演唱。我坐在台侧的凳子上,望着台前亭亭玉立的蓝青。我觉得这里的气氛还可以,蓝青也许能够发挥出较好的水平。这时蓝青侧首瞄瞄我,我轻轻对她扬了扬手,以此表示我正在关注着她。她于是会心地笑了笑,显出一股自信来。而后她朝鼓手招一下手,那鼓点便由缓到急马蹄击石般响起,引出婉转流利的管弦乐。   蓝青徐徐举起话筒,声音中充满着无限的依恋:   那年踏上他乡   周围都是陌生的目光   人静的雨夜梦见她   梦见她带泪的脸庞   梦醒时她的挽留还在耳旁   才知他乡不是家乡   我一下子就被蓝青的歌声感染了。我想起那位少年曾经被这样的歌滋润过,后来一直在寻找这首歌的影子,虽然他差不多快记不起这首歌了。   那天蓝青排练完后,我跟她一起走出海韵歌厅。我跟蓝青说:“你唱得真动听,我还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说着,我不自觉地便哼了几句。这把蓝青逗乐了,她说:“想不到你还真有几个音乐细胞,唱得蛮出味的。那些乐手练了两天了,有两个微妙的滑音还没有掌握住,你听了一下午就会了。”   蓝青说的当然没错。但我对音乐的感觉决没有那些乐手好,这我心中有数。只不过这天下午的歌有点不同,这首歌我少年时就听一位小姑娘唱过,那时我就学会了。那小姑娘从乡下来的,来走亲戚,她的亲戚是我的邻居。   分手时我把两盒录好的磁带给了蓝青一盒,另一盒我留着带进了办公室。每天下班后同事们一走,我就打开录音机,独享蓝青那优伤而动情的歌声。我总以为这是蓝青唱得最好的一首歌,以往我去歌厅听过她的歌,尽管都很优美,但没有一首像这首歌一样来得纯真自然。这首歌跟蓝青本人完全融合了,她的气质和她的情感全都流进了旋律里。我突然想起,在我没听见蓝青唱这首歌之前,我就发现蓝青身上叠印着一个我似乎有些熟悉的影子,原来这个影子就是这么一首歌。   只有川溶心里最清楚,冯良的出现给她和罗凡带来了什么影响。尽管一开始川溶就感觉出,她与冯良已经有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阻隔,但她却分外珍惜这段极不容易的重逢。川溶默默在心里祷告,但愿跟冯良相处的时日能多一点,再多一点。她想对过去和未来的双重失去做出最大的弥补。川溶把原属于罗凡的感情作了位移,尽量转到冯良身上。这样的时候川溶心理上得到了满足,冯良也暂时受到诱惑,把他与川溶之间缘分将尽的事实搁置在脑后,沉浸在彼此相亲相娱的欢乐中。   5   川溶很自然地便冷落了一旁的罗凡。罗凡面对川溶的变化,有点莫名其妙,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神经出了故障,失去了正常的对事物的判断能力,后来他才意识到,他的感觉其实是准确的。罗凡试图找出其中的缘由,又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只得生硬地试问川溶本人。川溶毫不隐瞒,告诉他,她初恋的情人到了这座城市,原本她就是扔下他才嫁给罗凡的,她欠他的实在太多,想趁这个机会作一点弥补。   听川溶这么说,罗凡五分愤怒,五分迷惘。他以为川溶是在跟他讲叙一个与己无关的言情故事。旋即罗凡就做出分析,川溶的话一定没有假,他相反释然了。川溶看出了罗凡那微妙的心思,说:“你别吃醋,他在这个城市不会呆得很久,他会很快离开的。如果你乐意,我会把他介绍给你。”罗凡不知如何回答川溶,但他听川溶这么说,心里似乎就踏实了许多。   川溶要把冯良介绍给罗凡,并不仅仅说说而已。那天中午,川溶果然把罗凡想见又不愿见到的冯良引进了家门。那个时候罗凡正从小茗操持中餐的厨房走出来。   这段时间罗凡一下班就急着住家里赶,帮着小茗忙这忙那。罗凡一直对小茗有种似有似无的向往,却一直埋在意识深处,未敢让它露出任何端倪。罗凡想小茗毕竟是川溶的外甥女,也同时喊他做姨父。可川溶跟他摊牌后,意识深处的东西一下子浮了上来,使罗凡耳热心跳,无法自制。罗凡意识到,他对小茗这份荒诞的情感,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冯良是跟在川溶后面进屋的。罗凡一见就知道是谁了,因此川溶刚准备介绍,罗凡就走到冯良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罗凡那高级知识分子的高贵,在这样的场合得到足量的表现和发挥。他带着一种平和却高雅的语气说:“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叫冯良,川溶小时候的朋友,她经常提及你。欢迎欢迎,贵客临门,是我莫大的福分。”   后来罗凡不止一次回想起他见到冯良时的心情,他原以为自己会怒火中烧,不想竟那么心平气和,甚至有些无所谓的味道。罗凡想,恐怕是由于一上场,他就通过冯良,发现了自己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他甚至暗自感激冯良,给了他一次体会这种优越感的机会。不错,冯良是一个富人,但富人钱再多,也无法换来那份高雅的气质,而罗凡恰恰在这上面占着上风。   让川溶始料不及的是,冯良虽然不是精细的读书人,却对罗凡那看似平和实则高贵的气质很是敏感。他觉得他与罗凡根本不是同一个档次的人,他再富再有钱,也无法拥有罗凡那样的自信和自傲,这种自信和自傲跟他袋子里的钞票一点都不沾边。最使冯良泄气的是罗凡那深藏于自信和自傲后面的不经意的轻视,他对他的介入竟然能够毫不在乎,仿佛他的存在仅仅只是存在,具体到他罗凡身上,什么也不算。冯良开始为自己悲哀,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虚无,包括他对川溶那段深刻的恋情,包括他为川溶所做的多年的奋斗和追求。因为在罗凡这些人的面前,他自始至终是失败者,一切的努力,一切的所谓成功,都变得毫无意义。   冯良就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川溶的家时,才下决心离开这座城市的。事实上他的决定非常正确,具有一定的理性色彩,因为正如他自己所意识到的,在这座城市里,他永远是个多余的人,这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   不过冯良又是一位倔强的男人,后来他还是进行了一次努力。只是他依然未能成功,这一回击败他的不是别人,而是生死相恋的心中偶像川溶。   我手中握着那枚心形柄铜钥匙,一直找到钻石路123号。这里是不久前新建的宿舍区,名字就叫123小区。总共有十几栋宿舍楼,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我向标着“4栋”两个红字的那栋楼走过去。在第一个单元外面,我看见门洞上方标着“一单元101-116”几个字,接下去是“二单元217-232”,“三单元333-348”,“四单元449-464”。我几步走到第五单元门口,立即看到门洞上“五单元565-580”的字样。我毫不犹豫走进楼洞,在第二楼的左边找到了那个“567”门号。我拿出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瞟一眼柄上那串很有意思的数字:1234567,然后向锁孔插进去,扭上两圈,那扇门便打开了。我站在门口,心想这莫非就是那扇川溶曾为我打开过,而我却没有走进去的奇特的门么?   门里的一切,也就如川溶曾为我交代过的那样,紫色窗帘,床头柜,柜上的电话机,一切都是预料中的。我在屋里绕了一圈,然后走到窗前,立在紫色窗帘的黯影里。我知道我只要伸一伸手,将这一挂优雅的窗帘拉开,有一个精彩的女人就会走进这个屋子。可我犹豫着没有伸手,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扇窗帘拉开,虽然我已经自作聪明,找到了这个123小区4栋的567号房门,并用那个女人亲手交给我的钥匙,打开了这扇久封的门。   那个闷热的星期天,我曾走进过川溶为我开启的另一扇门。   那是图书馆古籍书库的门。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退休老头虽然已经死去,但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充斥着他的气息。那是一种夹带着腐蚀味和霉味的气息,来自每一页已快糜烂的陈旧的历史。我怎么也不明白,川溶会喜欢这么一种气息,主动向馆长要求来这里工作,还要把我也叫进来。   川溶一进书库,就躲在书架后面换上白色工作服,那样子是要在这地方大干一场。她在书架之间来回穿行着,飘飘忽忽的,好像一片幽灵。她在靠窗的书桌上堆了两叠厚厚的线装书,一本本翻着,翻出怪异的古人陈腐的影子和无声的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自然,那些影子和语言都是残缺不全的,川溶便拿出剪刀和糨糊,企图将这些残破修补齐整,以恢复原来的面貌。   我无所事事,站在一旁看川溶津津有味干着这一切。终于看厌了,我开始在书架中间走动起来,偶尔停下脚步,把手插进密密码着的书堆里面,抽一本发霉的书出来,顺便抽下一股毛茸茸的灰尘和一道历史的陈迹。却不愿意翻开书本,去窥视那个已不复存在的久远的年代,随手又将书本撂到架子上。   川溶这时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你若不想做别的事,跑到这里来翻翻书,那可是最有意思的。”我没有跟川溶搭腔,我知道她纯粹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唠叨,根本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何况我闻到了川溶话音里的那种陈腐,我已憋闷得什么都没法说出来。   只听川溶又说道:“我好像一进图书馆就喜欢上了这项工作,好像命中注定,我这人就适合干这些。尤其是古籍部,我一走进来,便觉得这些从古书中散发出来的气味格外芬芳好闻。在这个地方呆着,简直是一种最大的享受。”   我有些听不懂川溶的话。不可思议,她竟把这里到处充斥着的陈腐糜烂的霉味说成是格外芬芳好闻。莫非川溶出了什么毛病?我偷偷觑一眼正在专心致志工作着的川溶,看她那丰腴的身段,那红润光亮的脸色,她分明又是那么强壮健康,找不到半点出了毛病的迹象。要么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我想这是惟一的解释了。   那天我和川溶在书库深处呆了许久。她那高涨的工作热忱,使她全然忘记了时间。大概已近中午,库房里变得闷热起来。川溶却全然末觉,一心操作着,又剪又贴的,那劲头足得很。但我看见她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不时抬起手腕在额上揩一下。我觉得自己这么闲着也不是话,总该为她帮点什么忙,所以当她额上的汗珠再一次冒出来,我便急忙上前,掏出手帕,讨好地为她揩了一把。   川溶的脸上立即下意识地红了一下,双眸陡地灿烂了。她把注意力从陈腐的遥远的年代转移出来,朝我嫣然一笑。“今天还真有点热哩。”说着,摊着一双粘着糨糊和灰尘霉迹的手站起身。“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将我工作服上的扣子解开,让我凉快凉快。”   我当然只有遵命。我向她靠近一步,站到她面前。按从上至下的顺序,我开始解她领下的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这时我觉得有异,她脖子下的浅胸竟没有衣服遮掩。那是一层雪白的浅胸,最初的乳沟已经很明显地露在那里。我心跳急骤加快。但我控制着激动,告诫自己,也许川溶里面留着领口较低的内衣,完全用不着想入非非,与自己过不去。   我运足气,勇敢地打开第三颗扣子。   我的大脑立刻晕眩了,感觉自己进入一种麻木状态,仿佛时间暂时停止了流动。我看见了一双完完整整的酥乳赫然鼓颤着,若不是那条细小而松垮的也可以称之为乳罩的薄带还象征性地托在那里,这对酥乳早就大胆地弹跳出来了。   我的耐性全部消失,双手一用力,另外几颗未解开的扣子便飞得不知去向。我将这件宽大的工作服摊在堆着书本的地板上,再返身把差不多已全裸的光彩照人的川溶抱起来,放到上面摆平,摆出一份隆重的诱惑。   事后川溶对我说起这一次的结合,说是她平生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回。川溶把功劳归结于我的能干,对我感激不尽。但我心中却清楚得很,川溶的激情和感觉主要源于那糜烂陈腐的特殊气味,是这种气味催发了这个怪女人的原始生命力,而我仅仅是她以情感的空头支票为抵押,临时借用的一件简单工具。   事实上我的感觉也挺不错。   我知道那一次书库深处的情事,是川溶早就预谋好了的,这从她换工作服时竟然连内衣也一同换掉,就足以说明她的别有用心。   那次情事过后,川溶还非常动情地捧着我的脸,用一种心满意足的口气说道:“你真行!你酷似一个人,可你比那人行。”   我后来才知道川溶说的那人,叫做冯良。   当川溶第二次邀请冯良到她家去时,冯良断然拒绝了。冯良已经没有任何勇气接受罗凡那种平和却深邃的目光,冯良已经被那目光杀伤,一时三刻恢复不了元气。冯良对川溶说:“你就饶了我吧,你宰了我也不敢迈进你那个屋子一步了。”   川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随冯良走进那个123小区。在4栋567号房子里,川溶和冯良都非常迎合对方地干完他们要干的事情。临离开那里时,冯良拿出了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放进川溶的手心。冯良做着这个动作时,显得落落大方,无法掩饰地透露出只有富人才可能有的优越感。冯良很温情地说:“我物色了好久,才相中这个地方,价格是贵了点,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日子,我心甘情愿买下了。今后这座房子永远是你的了,不论我在不在这个城市。”   稍停,冯良又说:“而且房子的方位和门号都很好记,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只要瞧一眼钥匙柄上的钻石和那串数字,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知道吗?钻石是昂贵的金属,代表我对你永远不变的心。1234567则是乐谱上的七个音符,无论怎么美妙的歌都可谱写出来,而我心中的歌,永远都伴随着你。”   应该说,冯良这番用心和这番表白,不能不说是真诚备至,情深意切。可川溶却没有接过这意义深远的铜质钥匙,而把它重新还给了它的主人。扔下傻在那里的冯良,川溶独自一人下了楼。   那天冯良不自觉地犯了一个错误。他不知道川溶对他的爱,至今还保留着少年时期的似真似幻的纯抒情的色彩,这种纯情的东西就是因其浪漫和纯真,才显得魅力无比,价值连城。现在冯良以一位富人不可避免的方式,在这纯情的爱里掺进其他因素,自然使川溶备感失望。何况冯良用的是富人包二奶的方式,这更让川溶受不了。   那天川溶走出123小区后,满心都蓄满了委屈,差点连眼泪都淌出来了。她原本是一位很富于理性色彩的女性,曾经凭借女人少见的理性,牺牲了初恋,到这个城市里换取了户口、工作和舒适的生活。但她同时又是情感动物,时时刻刻都想寻回逝去的初恋。这时冯良终于出现了,虽然川溶知道这段情缘不会太长,但她却企图保存住它的原汁原味,不愿掺进她已恨透了的物质的因素。结果这一切还是如期而至,而且是这么迅速。川溶真的想不到,那纯情的初恋在这个物质世界里那么容易败死。   不过,当冯良离开这个城市即将南下的那个烟雨迷蒙的傍晚,川溶还是收下了那枚心形柄铜质钥匙。这个时候川溶已把它与初恋的纯洁完全区别开来,当成毫不相干的两码事。   后来川溶特意用这枚钥匙开过那扇门,怀着一种凭吊的心情,在这个房子里呆了半天。再后来,川溶把钥匙给了另一个男人。   有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来。   按照川溶曾给我设计好的,我已经打开那一挂美丽的紫色窗帘,并揿下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的免提键,拨了168台的某一个号码。那熟悉的旋律立即从电话机里飞扬出来,且伴随着播音小姐甜蜜的声音:“这是川溶小姐特为肖先生点播的歌曲,无论您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您肯费心坐在电话机前,按下168台的号码,您就会听到川溶小姐为您点播的这首优美动听的歌曲……”   这里的“肖先生”就是我本人。读者早就在翻开这篇小说时看到了标题下那个蹩脚的署名,168台小姐指的肖先生便是这个角色。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稀奇,因为川溶早跟我说过,她已在168台为我点了歌,要我用那枚心形柄的钥匙打开这扇门后,先拉开紫色窗帘,然后拨打168台。   奇怪的是,我竟在电话里听到一段非常熟悉的旋律。这是我那天在海韵歌厅里听到的小曲。那支小曲还未曾在这个城市唱红,未知川溶那么多歌不点,缘何却点了这首歌,而偏偏168台又储藏了这首歌。   就在我愣怔着的当儿,蓝青的嗓音流泉般从电话里飘了出来:   那年迷失他乡   周围都是冷漠的目光   人静的雨夜梦见她   梦见她带泪的脸庞   梦醒时她的叮咛还在耳旁   才知前路仍然很长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我无动于衷,没有立即迎过去。我以为那是川溶。川溶已经把一切都设计好了,从我跟她的相识,到古籍部书库深处的偷情,到用铜质钥匙打开这扇奇特的门,到拉开紫色窗帘,按下168台,到她的如期而至……   在这一系列的程序中,川溶始终充当着两个角色,一个是理性的川溶,她一直隐蔽在幕后,精心构思策划,按照逻辑编排故事的起承转合;一个是纯情的川溶,她与我水乳交融,生死相恋,把我引向情感的渊薮而欲罢不能。眼下川溶正一步步走向我,我不知她又将跟我走向什么未可预料的情节。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从门边走进来的竟然不是川溶,而是我那位户籍警朋友。   我木了片刻,把他让到椅子上。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刚才我拉开窗帘后被他瞧见了!即便这家伙瞧见了,也未必知道是我呀。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朋友开心地笑了,说:“我们做警察的,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   我不可思议。   他说:“那天你跟我在街上查对门牌号码时,你已经把秘密暴露给了我,你手上那枚铜质钥匙的柄上一面有颗钻石,一面是一串很有意思的数字:1234567。”   我说:“你这号人太可怕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这人好没心眼。”   朋友告诉我,他是来告诉我一件事。他说罗凡已经死了,是跳河而死的。大概有两天时间了,他的尸体是今天早上才在河边发现的。罗凡身上别的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手上却紧紧抓住两样东西:一条浅红色女式裤衩,一块白色乳罩。因为罗凡为了找什么外甥女曾去过派出所,所以办案人员毫不费劲就辨认出了罗凡的面目。   后来在了解罗凡的死因时,才知道罗凡跳河的当晚曾去过海韵歌厅。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情报,说他的外甥女小茗就在海韵歌厅当歌星,而且把她自己做词谱曲的一首歌唱得特有情调,省电视台都来了人录了音,即将在省内外引起轰动效应。罗凡走进歌厅时,歌星正唱得非常起劲,台下的听众几近疯狂,掌声一阵一阵,热烈异常。罗凡走到台前,不合时宜地朝着歌星大呼“小茗小茗小茗……”并扑过去要拉歌星的手。   歌星的歌陡地断了线,她睁大眼睛朝扑上前来的罗凡盯了一下,身子一扭躲过他的双手。歌星怕乱了歌厅的秩序,拦住上前要捉拿罗凡的保安人员,把罗凡引到后台的休息室。她打开那扇后门,指着门外说:“这里没有小茗,你要找的小茗已经死了,你若不信,去问问别人,问问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看他们看见那个叫小茗的女孩没有。”   罗凡在歌星面前站了足足三分钟之久。这么站着时,他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定定的,两颗眸子好像是嵌在眼眶里的两粒围棋黑子。最后他知趣地走出了那扇小门,走进茫茫夜色之中,走向另一个世界。   朋友还告诉我,验证了罗凡的尸体后,他们又找了那位歌星和川溶。歌星已经离开海韵歌厅,不知去向,很可能已不在这座城市。后来问过川溶,她知不知道一个叫小茗的女孩,川溶流着泪说,小茗是她的亲外甥女,在她家住了一年多,是跟罗凡发生那件事后出走的,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川溶不知道在海韵歌厅当歌星的女孩是小茗,因为她没去过海韵歌厅。只是不久前川溶偶尔在广播里听到一首歌,那旋律很熟悉,那嗓音也像是小茗的,便为一位朋友向168台点了这首歌。   说到此处,川溶对办案人说,也许这位朋友知道小茗在什么地方。两个月前川溶跟这个人约定在商场门口见面,她因出门后又回去拿伞,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她拐过商场的墙角时,还看见他跟小茗打过招呼,他那非同一般的眼神,让她生气了好长一段时间。   户籍警朋友说:“川溶说的这个人,你不否认就是你吧?”   我说:“你是说我跟罗凡的死有关?”   他说:“也不完全是。我们主要是要找到小茗,她是罗凡死前最后接触过的人。”   我说:“我从来没跟一个叫什么小茗的女孩交往过,你可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他说:“你是去过海韵歌厅的。海韵歌厅的老板告诉我们,你是他们歌星的男友,你亲自陪她排练那首已逐渐唱红的新歌,而且还坐在一边录了音。”   我说:“她不是小茗,是蓝青。”   他说:“蓝青?蓝青会不会就是小茗?”   我说:“这是你们警察的事。”   他说:“不管是蓝青还是小茗,如果你知道她的行踪,还麻烦告知一声。”   说着,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我重新把那挂美丽的紫色窗帘放下来。我知道川溶再也不会朝这挂窗帘走过来,走进我用心形柄的铜质钥匙为她打开的这扇门。缘起还有缘尽时,何况我距川溶的情缘自始至终便掺杂着太多的因素,这些因素像无形的蛛网,编织出这个情与缘的故事,最终又羁绊着这个故事,将它生生地勒死。   接下来我又想起另一个女性,那个被我叫做蓝青的女孩。她是不是与罗凡有过瓜瓜葛葛的小茗?我不得而知。事实上她是不是小茗,对我又有何干呢?我仅仅与一个愿意叫蓝青的女孩有过交往,我在她身上看见一道影子,一道与她叠印着的我有意无意寻觅了许多年的影子。这是我爱上她的惟一的理由。我好想把手上这枚钥匙交给她,让她自己打开这扇门,把她和她身上那道奇特的影子保存在这个神秘的房子里。   但我无法找到她。   她到哪里去了呢?她还在这个城市里吗?难道她就那么谜一样走进我的生活,又谜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掉,消失得那么无影无踪?   我在房子里无聊地绕了一周。我决定离开这里。没有人跟我走进这道门,走进爱情温馨的怀抱,我一人呆在这里将完全失去意义。我瞟一眼房间里的设施,带着一种荒凉的有些古怪的心情,缓缓向门口挪去。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震响了。   我心上一阵惊悸,不知是被这个声音吓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刹住步子,然后转过身来,朝床头柜那个方向望去。   我看见那部刚才我收听过168台的电话机震颤着,那样子带着几分抒情的意味,像一位初恋的情人第一次得到爱的信息。   我走过去,拿起话筒。是谁打的电话呢?谁会往这部连我都不知道电话号码的电话机打电话呢?我感到非常纳闷。   但我立刻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那个声音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组装起来,还是拆开,我都能听得出。我说:“蓝青,你怎么想起要打这个电话?你是怎么知道这部电话的号码的?连我至今还不知道它的号码是什么呢。”   蓝青说:“是你亲自告诉我的。”   我说:“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蓝青说:“7654321。你不是曾告诉我一个这样的号码么?”   我有些莫名其妙了。我这是给她开玩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城市会有这样的电话号码,而她居然当了真,居然用这个电话号码找到了我本人。   真正的滑天下之大稽。   我说:“蓝青,你在哪里?好多人包括我都在找你呢。”   蓝青说:“我在哪里,这难道那么重要?这你用不着管。我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才给你打电话,莫非你就不想听听我的声音?”   我说:“当然。”   蓝青说:“那就够了。”   然后电话挂断了。   我久久地握着话筒,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而没有说出来。可此时我惟一的办法只有缄默不语。这是我惟一能够做到的。   最后我放下话筒。   我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随手将门带上。   外面已经下起细雨,迷迷蒙蒙,布满低低的天空。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中午,怎么今天的迷蒙细雨与那天这么相似呢。   我想,是不是这一切又回到了故事的开头?   ·24·   上篇   1   墙上的钟还没到6点,办公室的人就已经走光。方浩心里有事,也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稿,准备离开办公室。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方浩大学时的校友伍怀玉走了进来。伍怀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跟方浩有些往来。方浩说:“今天有空来走走?”伍怀玉说:“想请你去外面喝几杯。”方浩说:“有什么大喜事?”伍怀玉脸上一丝得意,说:“哪是什么喜事,老所长退了,司法局的头儿硬要我负所里的责。”方浩说:“那恭喜你了!”接着又说,“照理应该陪你去喝几杯的,可晚上有事,改日再去吧。”   伍怀玉又说了几句盛邀的话,见方浩执意不从,只好作罢,说:“那下次请你,你一定得给面子。”然后先出了办公室。   方浩没去细想伍怀玉要请他的动机和意图,他把这仅仅看成是友谊的表示。他将门窗和电灯都关好,又习惯性地扫视一下办公室四周,才关上门,从容离去。下楼来到传达室门口,见外面下着雨,他就停住脚步,呆立了一会儿,心想这雨大概不会下得太久吧,不然又要误了事。   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方浩。   街边躲雨的人不少,方浩弄不清是谁在喊他。这喊声让方浩觉得有些耳熟,但凭直感,又意识到似乎许多年没跟这个声音接触了。   很快就有两个人从人群中稀释出来,蹒跚着走近方浩所在的传达室门口。那是两个农村汉子,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服;一个五十开外,有一只眼睛上翻着,没有了眼眸。   直到两人走到面前,方浩才认出穿着西服的汉子,原来是自己老家隔壁村子里的板栗,曾和方浩在同一个班上念过初中。板栗在方浩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您还认得我板栗吧?”方浩身子斜了斜,心想这两位罗汉不知是来找自己什么麻烦的,看样子自己又在劫难逃了。尽管心里这么想着,方浩脸上还是露出礼貌的笑容,说道:“你板栗我怎么会不认得,那一回我衣服上的墨水就是你泼的。”   听方浩这么说,板栗自然很快乐,把身上的黄布挎包从右肩换到左肩,大声说道:“您一点不显老,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他又把旁边的独眼汉子介绍了一下,说是村里的支书,这次特意来找财神菩萨的。还说,想不到财政局这么难找,两人问了不下十个人,找了大半天才找到这里,却碰巧在门口遇上老同学,还是很顺利的,看来此行一定马到成功。   方浩已经猜出对方的来意,无非是哪口山塘缺了堤没钱修复,或是村子里改水少点资金缺口,或是要想富先修路,村上那条毛马路再不修已不行了。方浩怕就怕这类事情。他曾给乡里的一个村子弄了一小笔水利资金,他费了好大劲,在农财科长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才批到的。本来口大不折本,嘴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说话的,说两句好话,身上也没掉肉。然而方浩是读书人出身,自尊心强,觉得同在机关里做干部,凭什么自己就要涎着脸,低声下气向人说好话?之后他就下决心再不做小人,行这种劳心费力的善举了。   谁知那个村子把他弄钱的事传了出去,周边那九村十八寨的乡长、村长都纷纷找了来,有的甚至请动了方浩的母亲,害得方浩又不得不厚着颜面,找了几回行财和预算的科长大人。想起这些烦心事,方浩不由得就皱了一下眉头。但他还是壮着胆子,问了板栗两位一句:“你俩找我有什么事吗?”   支书用手在板栗的背后戳了一下,同时那只独眼里的眸子朝板栗转了半圈。板栗仿佛打了一个小激灵,赶紧趋前一步,向方浩讨好地笑着,同时说道:“您可能好久没回老家了,对我们村的情况不太了解,我们最头疼的是村里的小学还放在河对门的破庙里,四面无遮拦,日晒雨淋,苦了孩子们。这还不算,破庙挨着河堤,一涨洪水就被淹掉,去年春季发水时就进了两次水,差点出了人命。”   说到这里,板栗那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又黄又瘦的脸朝支书别了一下,支书立即附和地点了点头,好像导演对演员背的台词表示首肯一样。板栗得到鼓励,劲头自然更足了,清清嗓门儿,继续说道:“见伢伢们再不能待在破庙里了,支书把全村人喊拢来开了个会,决定在村边修座学校,并在村里筹了2万元资金,现在已打好基脚,开始砌第一层。为修学校,村里人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砖瓦出木料,大家都被搞穷了,支书还把给他老娘做寿材的木料也卖了钱,付了基建队的工钱。眼看学校再也修不上去,明年春发大水前将伢伢搬进新学校上课的计划就要落空,我们才不得不跑到这里来找您,想请您给帮个大忙,解决点资金,让学校能够修上去,让全村的孩子有个安全点、像样点的场所念书,我们这些做父母、做爷爷的也心安点。”   板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要钱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方浩记得初中时的板栗是有些木讷的,每次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都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完整点的句子。方浩怀疑板栗这些年是不是在外面卖过狗皮膏药。   说完要说的,板栗一双眼睛就眼巴巴地望着方浩,那情形就像当年结结巴巴勉强回答完老师的提问后,诚惶诚恐地望着老师,等候老师的判决一样。一旁的支书也鼓着那只独眼,认真地望着方浩。方浩觉得那只独眼格外明亮,仿佛收集了另一只瞎眼的光芒似的。这只亮闪的眼睛里的内容很复杂,包含着倔犟和执著,也包含着期冀、乞求和怯懦。   方浩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似乎是要把刚才灌进耳朵的板栗的声音晃出去。然后方浩的目光从板栗和支书的头上游移开去。他不敢面对从那三只眼睛里透射出来的恳切的目光,不知如何答复他们才好。他当然可以说,现在企业纷纷破产,税收缴不上来,干部的工资都无法兑现,财政根本没钱往基层下拨。他还可以说,如今要点钱太不容易,求了科长求局长,求了局长回头还要求具体划单子的办事员,哪个环节都不能少烧香,而自己不在要害科室,天天写一文不值的方块字,不像写阿拉伯数字的要害科室,一字千金。   过去方浩就是用这些话,来搪塞那些乡下跑来求他办事的人的。实际上也不完全叫搪塞,这些话句句是真,没半句是假的,若这么跟板栗和支书讲,他们也一定能够理解。但不知怎么的,方浩这天却没有这么说,而是说:“我也没有多少把握,不过你们回去后,可以给我寄个报告来,我试试看。”   说完这句话,方浩才不觉得吃了一惊。这不等于说,答应给他们弄钱了吗?而在他们的眼里,他方浩只要答应帮这个忙,哪里还有帮不到的道理?说不定,他们已经在心里把方浩“试试看”这三个字当成了亮花花的钞票了。   果然,那三只眼睛立即喷出抑制不住的兴奋的光芒。   只听支书乐呵呵地说:“报告已经带来了。”又侧首亮了嗓子对板栗说:“还不赶快把报告交给方主任!”   板栗于是一阵忙碌。他伸手就往自己那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掏。掏了左边,没有,又赶忙去右边掏。旋即他那有些慌张的脸上就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手伸进了西装的内袋,嘴上说:“我把它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然后掏出那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报告,小心翼翼打开,双手捧着递给方浩。一旁的支书还插话说:“这是村里的文曲星写的,他是村上的文书,不知报告这么写要得不?”   方浩把报告拿在手上,只瞟了一眼,就放进自己的口袋,嘴上说:“这样写可以。”心里却嘀咕道,报告的意义实在只有那么大,关键是递报告的人和递报告的方式,这里面才真有点学问哩。   见方浩把报告收了起来,板栗和支书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业,好像报告上请求解决的资金已唾手可得,村里的伢仔们就要搬进新学校了。   还是老成的支书没有忘记补充一句客套话,他拱着双手,对方浩说:“我就代表全村的父老乡亲和伢仔们拜托方主任了,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   方浩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么受得了你们这番颂词,只好说道:“我会把这事放在心里,去尽力而为的。”   听了方浩的表白,两人心里感激不已,同时说道:“我们知道方主任是会尽力而为的。”随后支书给板栗使了个眼色,板栗便对方浩说:“我们就不打扰您了,您的工作很忙,我们也该走了,现在就去车站赶夜班车。”   板栗说这话的时候,天上的雨开始大起来。方浩当然不便留两个大男人住到自己家里去。家里那两室一厅住着三口人,已经没有余地,平时添一个人,还可让跟儿子挤一挤,添两个就不好办了。但方浩还是想安排他们吃餐饭。办公室有定点饭店,专门用来招待县财政局来人,两位虽然不是财政部门的人,搞一回小小的假公济私,方浩这个当副主任的还是搞得来的,何况吃吃喝喝的事是不会犯错误的。方浩就说了留他们吃饭的意思,两人执意不肯,说:“已经给您添不少麻烦了,怎么还好意思破费您的饭钱呢?”方浩想说我这是公款,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别扭,就忍住了,任板栗和支书走进雨中。   方浩正要走开,不想板栗又突然从雨中返了回来。他走近方浩说:“有句话支书在场我不好说,但我还是告诉您吧。”板栗贼头贼脑地望了望远处的支书一眼,继续说道,“我生第三胎时,村里把我家的木屋子没收做了会议室,这次出门前支书和村委会跟我说了,只要我能给村里弄了修学校的钱回去,就把我的木屋子退还给我,这次麻烦您给村里解决资金,实际上也是请您给我私人帮忙,不然我一家五口在茅棚里不知要住到何年何月。”   说这话的时候,板栗的鼻子就吸溜了一下,显出很辛酸的样子。方浩的情绪似乎受到了感染,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有吱声,只在板栗面前点了点头。   2   大雨开始小起来,街上多了些不慌不忙走动的人影。   这时从中心路方向荡过来一把荷叶般的绿伞,伞下是一袭浅红的短裙,把一个窈窕的身段和两条修长的白腿装饰得格外生动。那把伞罩得很低,因此看不见伞下的面容,方浩只得把目光倾注在短裙上。   这让方浩忽然忆及十四年前某个傍晚的一幕。也是这么个大雨将息未息的时候,他躲在印机厂传达室门口等雨,觉得心头那失恋的悲凉,就像这雨一样拂之不去,恰好一位打绿伞、着红裙的姑娘从厂外飘逸而至,一下子吸住了他的目光。这位姑娘名叫曾红,在方浩与夏雨分手的那段痛苦的日子里,给了方浩不可忘怀的温情,使方浩从自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尽管最后方浩没有选择曾红,而重新与夏雨言归于好。   方浩离开传达室来到街上。雨后的黄昏渐渐被夜色浸染。方浩加快了脚步。他担心金店已经关门,他赶不上趟。方浩昨晚答应夏雨,给她买一条金项链。结婚这么多年,孩子都已上小学了,方浩那个要给夏雨买条真正的金项链的承诺,一直未能兑现。想想这十多年,自己也不容易。结婚那阵,两人住在厂里的单间宿舍里,无挂无碍,倒也快活。那时方浩就提出攒点钱,给夏雨买条金项链。夏雨虽然平时喜欢跟方浩唠叨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的价格多少多少,但方浩正式提出买金项链,她又犹豫了,说她心里是很想购几件金器,可结婚时借的钱还没还清,今后带小孩又要花销,还是等等再说吧。   这一等就等了十年。儿子出生了,上了幼儿园,又上小学了,方浩也从印机厂调入财政局,家庭经济状况有了好转。方浩没忘记先前的诺言,又旧话重提。可此时又开始集资建房,领了新房钥匙后,又是搞装修,又是添家具,不但原来的微量积蓄全部用光,还在亲友那里借了1万多元债务。直到昨天,方浩领到一笔款子,是半年前给人家写报告文学搞赞助的稿费和回扣,总共1100元,外加单位发的500元超收分成奖,合起来1600元,也才又信誓旦旦地跟夏雨说,这回一定要将金项链买回来。夏雨被方浩的决心打动了,她说,有他这句话她就满足了。而后,她用手托起脖子上那根仿真金项链瞄了瞄,自言自语道,其实这根项链挺好的,厂里的姐妹们都说是真的金项链,成色还不错呢。   望着夏雨脖子上的假货,听她用轻松快活的口吻说出这番话,方浩就无端地生出一种酸不溜丢的感觉,心头像灌了铅一般格外沉重。为卸掉这份久积心头的沉重,方浩没听从夏雨的劝阻,毅然决然走向中心路的金店。   不巧的是,方浩赶到中心路的时候,金店已开始打烊,柜台里的金器已陆续收走。方浩问服务员,正是做生意的时候,怎么就收摊了?服务员说他们何尝不想多做点生意,只是如今吸毒、赌博的人太多,跟着抢劫案也多起来,市内几家金店连续几个傍晚遭劫,所以他们的店子也不敢开得太迟。   闻言,方浩只得点点头,认同服务员的说法。心下却暗想,好不容易下决心跑到金店来,却碰上人家打烊,真是烦人。就听服务员又在背后说:“先生真是对不起,明天请再来吧,明天任您选购。”   方浩没吱声,走出金店,心里说,到了明天,这根项链还不知道买得成买不成呢。   这时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方浩意兴阑珊,回了家。   进了家门,方浩不免小小地吃了一惊。因为门后挂着一把似曾相识的绿伞,勾起他一段一个多小时前的想象。更有意思的是,客厅里此时正坐着一位身着粉红短裙的姑娘,而且姑娘正笑吟吟地站起身,向他迎过来,一边喊了声姐夫。   原来下午这个曾打动过方浩的姑娘,竟是夏雨的亲生妹妹夏云。   方浩的目光在夏云的身上飘忽了一会儿,心想这个夏云,这一身风采怎么竟跟当年的曾红那么相似呢?夏云出落得这么漂亮,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个野杂种。他嘴上说:“夏云你好像许久没到姐夫家来了嘛。”夏云说:“姐夫是个大忙人,小妹怎好常来打忧你?”又回头瞥了一眼正在桌上摆筷子的夏雨,故作神秘地说,“来多了,还怕姐姐有想法呢。”   夏雨在那边听见了,逗趣道:“谁会有想法?你姐夫这三等残废,就是残货半价,恐怕都抛售不出去,我巴不得你给我排忧解难呢。”夏云逮住夏雨的话,说:“姐姐你这话是不是当真?如果当真,那我就下手啦。”又说,“姐夫身材是困难点,可人品好,有内秀,柔中有刚,绵里藏针,是珍品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这辈子要是像你一样,能摊上姐夫这种角色,就算造化了。”   姐妹俩一边嬉笑着,一边把饭菜摆上了桌子。正在房里做作业的儿子方之夏也出来了,四个人开始围桌吃饭。饭菜虽然填着嘴巴,却堵不住要说的话。夏雨说:“夏云这个做姨的常惦记着之夏,听说之夏的扁桃体容易发炎,特意送来了制药厂新出产的麝香喷药。”夏云说:“这是我们厂里新研制出来的,销路不错,之夏先试试,如果效果好,我再弄两瓶来。”方浩就要之夏感谢小姨,之夏说了声“谢谢小姨”,继续低头吃饭。方浩望一眼之夏,说道:“但愿这种药有效。之夏还是体质差了些,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的体质强壮起来。”   说着,话题又回到了工厂。三个大人中,夏云夏雨都在厂里,方浩也在厂里待了那么多年,自然对如今工厂那朝不保夕的命运很关心。夏雨说:“夏云他们的制药厂可能还维持得下去,我们的印机厂就要破产了,下午厂里开职工大会,要大家支持破产,然后搞股份制,大家入股。”   “我们厂也是徒有虚名,贷款越背越厚,工人工资发不出去,已经有部分职工下岗了,可能很快就会轮到我了。”夏云说着,瞟方浩一眼,继续道,“不过我不怕下岗,我姐夫在财政局当主任,我下岗后会给我找个实惠的单位的。”方浩说:“你想得也太天真了点,我若有这方面的能耐,早给你姐挪窝了。”   饭后,夏云帮姐姐收拾了碗筷,就准备回厂了。方浩要给方之夏检查作业,就由夏雨送夏云到街口去坐公交车。等夏雨回来时,方浩已检查完作业,并招呼方之夏洗澡睡下了。两人于是又聊起工人下岗的事,夏雨说:“夏云刚才讲的也是实话,她下岗是迟早的事,你当姐夫的,到时还真得给她帮帮忙,不然她这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又没了工作,怕是嫁都嫁不出去了。”   方浩不说话。夏雨又说道:“至于我的事,你就省了这份心。上半年你跑我的调动没跑成,我就说了不要再去跑。从以后的形势看,厂里破了产,能抖掉贷款包袱,再重新组合搞股份制,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只是厂里已经决定,搞股份制每人要入股1万元,我愁的就是没这笔资金,所以买金项链的事就算了。”   方浩叹息一声,依然无话。他想告诉夏雨,他已去了金店,如果店子不打烊,已买回了蓄谋已久的金项链。但方浩意识到,这只不过是通废话,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没有提及。方浩也早已料到,这根金项链一旦下午买不成,恐怕一时半会儿再难买成了。   方浩感觉内心一阵凄楚。但他不知这是为自己,还是为想戴真正的金项链想了十年还没戴成的妻子夏雨。   最末,方浩无精打采地说道:“早点休息吧,明天上午老板要跟我谈点事,我还得早些赶到局里去。”   3   第二天方浩提前半个小时赶到了局里。他知道老板有个习惯,喜欢提前上班。老板就是局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很少叫单位的头儿为经理、厂长、局长,叫起老板来了,甚至连市委书记、市长也有喊做老板的。   方浩的老板五十二三岁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人睡眠已经不是很多,早晨6点不到就睡醒起来,弄点早点吃下,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在家待着,怕找上门的人缠住不放,干脆提前到办公室去,省了老伴给人敬烟倒茶的麻烦。何况办公桌上堆积的待审、待签的文件和报告总是小山样高,上班前那半个多小时如果没人打搅,可以处理一部分。   方浩进了办公楼,直接来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外。但门是紧闭着的,方浩想可能是自己太性急了,赶在了老板的前头。估计老板很快就会到,方浩就站在门口守株待兔,一边偏了头,瞟着远处的山影。   也许是昨天晚上下过雨的缘故,远处的山色格外清明。方浩干脆走到栏杆边,舒目远眺起来。于是他又看见了山影下的河流,以及河流旁的工厂。方浩蓦然想起,那就是他曾待过多年的印刷机械厂,那里曾孕育过他的梦想和爱情、青春和事业,然而后来他还是抓住一个机会离开了那里。否则,他现在也难免要面临工厂破产、下岗再就业的严峻现实。   这个机会,就是方浩现在的老板给予的。方浩记得那个时候还没有称单位的头儿为老板的习惯,厂里的人传统地叫厂长为厂长,叫财政局去那里考察投放周转金项目的向局长为向局长。向局长那时候刚上任财政局局长,他的前任就是因为大量的周转金投放给了不该投放的企业和皮包公司,几乎全部成了烂账,最后只得乖乖交出财政局局长这把交椅。前车覆,后车诫,向局长当然懂得这个古训,所以一上任就着手清理周转金,对每一笔将投放出去的周转金都要过问之后才签字。印机厂扩建生产线的周转金申请报告在向局长手里放了两个月了,他因工作忙,没亲眼到厂里看过,硬是不肯画押。这天向局长终于有空进了印机厂的大门。看了看生产设备和生产规模,又翻了厂里的财务报表,向局长基本满意,这才走进厂长办公室,洽谈投放周转金的事宜。   方浩记得,那天厂长为了增大借贷周转金的保险系数,特意要他这个厂办秘书拿出部优、省优产品证书给向局长过目,末了又拿出报上报导厂子的剪报册和上星期省里一家刊物登的关于印机厂先进事迹的报告文学,请向局长过目。向局长看了几段报告文学,觉得文采不错,而且事实和数据都比较扎实,就顺便赞叹道:“写得真不错。”这下厂长更得意了,对向局长说:“您知道这是谁写的吗?”向局长说:“不是作家就是记者,还能有谁?”厂长笑了,指着一旁的方浩说道:“就是本厂的笔杆子方秀才写的。”   向局长就认真地望了方浩一眼,想起财政局能算能说的不少,就是缺一个得力的笔杆子,心下就起了意。所以临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向局长半认真半严肃地说:“合同上的字我马上就签,不过如果你不尽快把方浩的档案袋调到我局里,那周转金转户单上的字,我是不会签的哟。”   就这样,方浩毫不费力进了人家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的财政局。士为知己者死,方浩当然会死心塌地给向局长干事。全市性的财政工作会议,方浩不仅要写局长的工作报告,还要写市长、书记的讲话稿,常加班加点没有任何怨言,而且质量上乘。每年人代会上的预算报告都要搞铅印,方浩除了文字精练、数据准确外,连标点符号都校对得无一纰漏,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都交口称赞,向局长本人也很满意、很高兴。不久向局长就给方浩提了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尽管办公室没新增秘书,他的实职还是秘书,但他依然干得很努力,得到全局上下的一致好评。有人还在他和向局长的面前赞道,向局长慧眼识英才,才选中了这么出色的笔杆子。也不知是讨好向局长,还是夸奖他方浩。   不过,尽管方浩一直对老板心存感激,但在局里待久了,事情遇见得多了,心里也慢慢失去了平衡。不错,自己是财政局的笔杆子,写得一手拿得出去的文章,可这毕竟是太虚了。在这么个日趋实际的年代,光会爬格子又有多大的意思呢?而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些掌握着支出大权和发放周转金大权的科室的科长、副科长乃至一般科员,却能呼风唤雨,要给老婆换个轻松实惠的单位,给亲戚朋友解决个工作,给老家弄几笔款子,简直易如反掌,就更不用提吃请、钓请、唱请和今天在甲部门开会领误餐费、明天在乙单位剪彩拿纪念品了。反过来,他方浩却只有在办公室写方块字和接电话的资格,老婆的厂子要破产了想换个地方,难上加难;给家乡弄点小经费要代人向业务科室讲好话、送礼物,人家高兴了施舍一点儿,不高兴你就白忙半天。正应了财政系统办公室主任会上大家说的顺口溜,干办公室的政治上是红人,经济上是穷人,办起事来是废人。   心上有了不平,自然就会思变,想进业务科室。小人不可一日无财,大人不可一日无权,更何况如今的权和财是对孪生兄弟。恰好碰上机关要实施三定方案的大好时机,方浩心中升起一线希望。三定者,定编定岗定人之谓也。三定期间机关人员自然会有一次调整。方浩趁机给老板递了一个报告,想在此次三定中调整到业务科室去,也好趁还年轻学点财政业务。老板没表态,只说了句到时再说吧。上星期据说市里三定方案已经下达,而老板又通知他今天上午跟他谈事,莫非是关于他调换岗位的事?   可是已经过了8点,上班的人都陆续进了办公室,还没见老板的影子,方浩估计他一时来不了,便兀自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门,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拿起话筒,是老板从市政府打过来的,说他正在开市长办公会议,上午就不来财政局了,要方浩发个通知,下午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有重要事情布置。   放下电话,方浩就拿了粉笔,到办公楼前的黑板上写通知。写完通知,见手上沾了不少粉笔灰,便到龙头下去冲洗。洗毕,伸手去衣袋里翻找揩手的手绢,结果手绢没找到,却翻出一张纸来,竟是昨天傍晚板栗郑重其事地交给他的要钱的报告。   方浩想,上午老板不在家也好,先去找一下行财科的罗科长,把报告交给她,看她的口气到底如何,自己心中也好有个数。   4   行财科在五楼西头最偏僻的角落里。好像那是一个最不重要的科室,所以才随便搁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其实恰好相反,那是一个负责全市行政事业单位财政支出的实权科室,用炙手可热来形容其热门亦不为过。拿财政局内部的话说,那是第一世界,像地球上的美国、俄罗斯一样排行老大。   想想也是,如今是个重实权实利、讲现买现卖的年代,理论联系实惠,有道是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过去传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有钱甚至能使磨推鬼。社会上不是流行“财政是爹,银行是娘”的口头禅吗?那么行财科就是爹手上负责开启保险柜的金钥匙,每一个行政事业单位的头儿和财务科长都眼巴巴紧盯住这枚钥匙,只要这枚钥匙愿意往锁孔里戳,那些单位就乐意赔笑脸,赔比笑脸更为实在的东西。   因此像行财科这类科室即使再偏僻,也会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酒香不怕巷子深,老话是不会过时的。倒是像办公室、政工科、监察室这一类科室,尽管就在二楼的楼梯口和显眼的地方,还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怪不得全局的干部、职工都觑着行财预算这些第一世界,恨不得他们的科员刚上四十就双目失明,副科长不到五十就脑溢血,科长没做上几天就被检察院、反贪局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然后由自己取而代之。   这天上午方浩离开二楼的办公室,到五楼西头的行财科找罗科长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方浩想,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变得越来越阴暗了?他知道,阴暗心理多了总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带着阴暗心理去办事是不太聪明的。方浩有意识地调节着自己的心绪,尽量去想些令人满意的事情。他想自己这半辈子总体来说还是幸运的。读中小学那阵正搞“文化大革命”,虽然衣食不足,却幸运地不必像现在的学生那样读死书,死读书。高中毕业,“文革”结束,恰逢高考恢复,凭一点小聪明考上大学,幸运地没被高额学费挡在大学门外。大学毕业,企业还像企业,幸运地在厂里做上技术员和厂办秘书。企业快不行了,又幸运地进了机关。而且这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没有过刻意追求和苦心钻营,每走一步都似有神灵暗中相携。   这么一想,方浩就变得心明眼亮,心绪大为好转。等他走到行财科门口的时候,已是神清气爽,天宽地阔。无意中在走廊尽头的玻璃里瞥见自己的光辉形象,气色还挺不错的,简直阳光得一塌糊涂。方浩心想,这就对了,如果满脸的晦气,谁会欢迎你?   恰巧有一拨人陆续从行财科出来,给方浩留下一个空隙。罗科长送走客人,刚回到座位上。见方浩走进去,赶忙去挪椅子,被方浩抢先把椅子抓住,移到罗科长侧面,主动坐下。罗科长说:“今天什么风把大主任吹上了五楼?”   “不是东南风就是西北风。”方浩说着,偏偏头在罗科长身上瞄一瞄,说道,“罗科长如今是越来越俏了,你这身淡紫色连衣裙,起码让你年轻了十岁。”罗科长脸上溢满笑意,说:“真的?”她起身扭扭腰,低头自赏起来。方浩说:“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是我夸你,这淡紫的颜色配你白净的肤色,这飘逸的款式套你丰盈的身材,简直是浑然天成,恰到妙处。”   罗科长已被方浩奉承得喜不自胜,坐回到座位上,嗔道:“你这种摇笔杆子的人,摇起舌头来也这么厉害,看我用胶布把你的嘴皮子粘住。”方浩说:“我这可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绝无半点水分。”罗科长说:“你的赞美诗拿去逗那些十八岁的少女吧,我这半老徐娘怎么会听你哄?”方浩说:“你半老什么?咱俩到街上排排对子,保证别人会说你是我的小情人。”   罗科长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去敲方浩,骂道:“拿大姐开心,看我敲烂你的脑袋。”   说笑了好一会儿,罗科长才问方浩有什么事要她办。方浩知道自己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吹捧已经见效。要不是高兴,罗科长怎么会主动问自己?为保险起见,方浩没有急于拿出板栗的报告,他还要绕一个圈子。他说:“刚才老板从外面打电话回来,要我发通知,下午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而且光写在黑板上还不行,还要口头通知到科室。”   方浩这是添油加醋,其实老板根本没说要口头通知,他是为了寻找一个来行财科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罗科长说:“是什么重要会议,这么郑重其事?”方浩说:“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罗科长说:“是不是三定的事?”方浩说:“据说三定方案已批了下来,只是不知是不是这事。”罗科长说:“方案早下早定,我也好到清闲的科室去轻松一下,免得在这鬼地方做不完的啰唆事。”方浩说:“据说根据三定方案,局里人员交流起码在50%以上,但我想这个50%绝不会有你在内,因为你是年前才接替老科长上岗的,不可能这么快就挪动,否则也不利于行财工作的连续性。”   罗科长望定方浩,说:“你的话是不是代表了老板的意图?”方浩诡谲地笑道:“这种观点估计老板也会接受的。”罗科长也笑了,半开玩笑道:“你是老板身边的人,如果能让老板接受这个观点,我给你烧香磕头,今后凡是你老弟交办的事,我做大姐的一定遵照执行。”方浩说:“真的?”罗科长说:“我何时说过假话?”方浩说:“那好,我这里就有一事祈求于你。”   说着,方浩拿出了板栗的报告。   罗科长接过报告瞥上一眼,问方浩:“这个报告重要吗?”方浩当然知道罗科长问这话的含义,于是慎重地点了点头。罗科长说:“方主任我实话对你说吧,你这种报告,我这里有不少,有些是挂号寄来的,有些是托熟人转交的,有些是缠着我硬要我收下的,有些甚至是先在市长、书记那里签了字再送到我手上的。要钱的理由也很充足,学校要改造危房、医院要修补围墙、机关的办公楼要塌陷、派出所的枪械老化、监狱的厕所粪池缺了口……真的是应有尽有。”   罗科长一边说还一边拉开了抽屉,要方浩瞧,说都是要钱的报告。方浩伸伸脑袋,果然就瞧见满满一抽屉的报告。罗科长说:“有好多还被我当做废纸扔进了纸篓,不然我没这么多的地方保管。”她又在抽屉边上敲了敲,说,“这些报告其实也都是废纸,包括市长、书记签了字的。你想现在经济环境跟不上,一搞分税制,财力往中央集中,地方上守着几个破产企业和小额零星的农林特产税,还背着赤字包袱,干部工资都发不出去,哪里还有余钱办事?以往省里每年还有一两笔专项经费拨下来,给基层的学校或医院撒点胡椒粉,今年全省水患严重,有两个钱都拿去救灾了,这些专项经费恐怕也泡了汤,没指望了。”   罗科长滔滔不绝叙谈这些大道理小道理的时候,方浩认真地在一旁听着,那情形就像课堂上那最听老师话的乖孩子。其实,方浩经常要综合财政情况,他自然清楚眼下的经济和财政形势,那是用不着到罗科长这里来补课的。但方浩深知自己现在是求人办事,虽然没手拎礼品,怀揣红包,可听人发表宏论,满足其可爱的表达欲这么个小小的义务,还是应该尽到的。而且方浩相信,万变不离其宗,罗科长的话终究会回到主题上,对此他没有任何理由持怀疑态度。相信群众相信党嘛,包括罗科长。   果然,罗科长用手扬起方浩那个报告,说道:“话又说回来,方老弟你的这个报告跟人家的报告不同,我是不敢儿戏的。”说着,罗科长把报告翻过来,用铅笔在背后左下角标上一个小小的方字,表示是姓方的送的,然后把报告塞进左边的一个小抽屉。   “研究经费报告时,我们是先看背面,然后再看正面的。”罗科长笑笑,放低声音说道。方浩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教古文的教授,先看注释,再看原文。”   5   中午下班后,方浩特意到农贸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一只仔鸭和鲜辣椒、仔姜之类,兴冲冲拎回家里。没多久,夏雨也下班回来,见了鸭子,问方浩是不是家里要来客人。方浩说好久没吃老家那种炒法的血浆鸭了,中午把鸭子宰了,晚餐炒着吃。   夏雨在方浩脸上瞧瞧,见他气色挺不错,心想,平时要他去买菜,好像是要他上杀场,今天却主动买鸭子回来,又不是为了招待客人,那一定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夏雨说:“厂里没事做,下午我就不去了,在家把辣椒和姜切好,下午下班后,你再回来宰鸭子也不迟,那样鸭血还鲜一些。”方浩点点头,认可夏雨的建议。   夏雨的猜测一点没错,这天中午方浩心中确实有几分高兴,因为上午跟罗科长谈得比较投机,把板栗的报告交给了她,这事也算有了一点底。为家乡的事高兴,方浩就想起要用家乡的炒制方法炒血浆鸭犒劳自己。   问题是,方浩这份高兴劲并没能维持多久,下午局里的职工大会一开,他就泄了气。   这个职工大会与方浩跟罗科长论过的什么三定方案,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编委下达的三定方案的编制和职位自然已经到了财政局,但那只是纸上谈兵,并没进入实质阶段。难度也不小,具体到干部的安排,也就是说哪些人下、哪些人上、哪些人占哪些岗位,牵涉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定起来并非那么容易,也许没一年半载是扯不清的,不可能这么快就开大会公布方案。   下午的大会讲的是有关机关经济实体的事情。老板在台上振振有词道:“兴办经济实体,赢利弥补办公经费的不足,这是市委市政府早已下文大力提倡的,局党组经过讨论研究,决定创办一家大酒店和一家娱乐中心。”   兴办实体,方浩当然还是支持的,办得好,能得点福利,何乐而不为?问题是老板接着就发了一个号召,这让方浩顿时就傻了眼。老板说:“办这两个实体,其设施规模和装修工程都较大,估计投入会超过800万元,但大投入,才会有大产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么投入资金从哪里来?我们的原则是,不动用国家财政的一分一厘,而靠两条腿走路,一条是到财政厅要一部分低息周转金,另一条是全局干部、职工入股,每个职工至少要入两股,也就是大酒店和娱乐中心一家入一股,每股1万元。”   接着老板还说道:“我知道大家也不富裕,一下子拿2万块钱出来有一定困难,但借也要借拢来,这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大家来办,把实体办好了,红利福利大家得,还可安排部分职工的家属子弟就业。当然,入股不带强迫性,万一有人不入,以后分红和发福利轮不到你,别有意见就是。”   散会后,方浩蔫着脑袋走出了会议室。   方浩一筹莫展。这入股的钱哪里来?像老板说的,去亲戚、朋友那里借?方浩的亲友都在乡里,交农业税的钱都凑不齐,哪有钱借给他?老板话说得艺术,入股不带强迫性,可你真的不入,那又是集体观念不强。国人喜欢泛政治论,动不动就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说你对党组的决定不支持,对党和人民的事业不关心,缺乏政治责任感。   说实在话,方浩并不在乎以后有没有红利和福利可分,他这个人自小穷习惯了,没饭吃、没衣穿的日子挨过不少,那都过来了,如今有工资有住房,已别无他求。但这入股的事并不仅仅为了日后的红利和福利,而是关系日后的政治命运的问题。尤其是在三定方案将要确定的节骨眼儿上,如果你连领导要你入股都不踊跃,领导还放心把重要岗位交给你吗?如此说来,即使领导不给你上升到政治高度,你自己也会悄悄往政治高度上升。   自然,这天晚餐虽然夏雨炒的血浆鸭相当不错,方浩却食之不甘,味同嚼蜡。夏雨弄清方浩胃口不好的原因后,也唉声叹气,吃了两只翅膀就放下了碗筷。一家三口的饭都吃完了,一钵鸭肉仿佛还是原样。   饭后两人动手清理餐具,给小孩检查作业,然后把小孩安顿到床上,接着就没别的事可做了。看了几分钟电视,实在没有意思,干脆把开关揿掉。两人呆坐了一会儿,夏雨叹息一声,先开了口,她说:“我记得咱家的存折也上过2万,要不是买房子、搞装修,或许也不至于这么紧巴。”   方浩把垂着的头往上抬了抬,不经意就瞥见了夏雨脖子上那根伪品金项链,心头不觉愈加沉重。心想自己也真不中用,老婆跟自己生活了十年了,连给她买根金项链都买不起,真枉做了半辈子的男人。于是苦笑道:“只怪我不会偷不会抢,要会这两样本事,晚上出去一趟,便什么都解决了。”夏雨说:“不偷不抢,但别的办法还是得想想,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方浩说:“有办法的话,我还不知道去想?装修房子的时候,就借过人家的钱,至今没还,现在想借都没地方借了。”夏雨说:“这样吧,我们厂里搞股份制要入股1万元,我自己去找人借,你就负责你自己的那2万。”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人在门上重重地敲了几下。方浩起身走过去,透过猫眼往外一瞧,不禁吃了一惊,赶忙打开门,说道:“你昨天没有回去怎么的?”   原来门外站着板栗,一身湿透,落汤鸡一般。方浩这才意识到外面下了大雨,赶忙往屋里让板栗。板栗伸着脑袋,往一尘不染的客厅里觑了觑,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昨晚我跟支书已经上了车,才记起离开财政局时忘了一件大事,所以支书先走了,让我下了车。”板栗说,“我本想昨晚就来找你的,一怕夜里不好找,二怕影响你的休息,就决定在候车室待一晚,白天再去财政局找你。不想在椅子上一觉睡过去,醒来时已是今天中午,赶快往财政局走。走着走着竟然迷了方向,好不容易找到财政局,你们已经下班,才又拐弯抹角,左打听,右打听,这个时候才找到你的住处。”   板栗一边得意地叙述着,一边伸手在黄挎包里摸索起来。最后摸出一个裹着土纸的包,一把塞进方浩手中。板栗说:“如果我不把这个包交给你,支书会要了我的小命的。”   方浩拿着纸包,却不知是什么。板栗于是笑了,抬手在仍然淌着水的额发上撸一把,闪着一对发光的眸子说道:“这是村里自种的三七。我跟支书来市里前,去过你家,你娘说你现在什么都好,就是小孙子体质弱,常患点感冒、喉炎什么的小毛病,所以我和支书就带了这包三七。你有空的时候,将三七用水泡发,切了片,用茶油炸燥,再碾成粉末,用瓶子装好,小孩喝牛奶、豆浆或是蒸鸡时撒点上去。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土办法,效果不错,你不妨试试,说不定小孩会像狗崽样健壮起来。”   之后板栗又补充道:“你看这样的大事,我昨天下午都给忘了,可能是当时你接了我们的报告,我心里太高兴的原因。”   方浩的心头不觉就热了一下。他想,真难得板栗这一番良苦用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感激板栗和支书他们才好。   只顾听板栗说话,方浩竟然忘了人家还湿淋淋地站在门外,这一刻才猛然回过神来,忙请板栗进屋。板栗坚决不肯进去,说:“我今晚必须赶回去,与支书说好的,明天跟他去开石山,城里基建多,石头起价,好为学校贴补一点。”   话没落音,人已转身往楼下走去。方浩欲再挽留,已来不及,只好把一包三七放到夏雨手上,拿把伞追下楼去。   外面大雨滂沱,板栗的身影已被夜色和雨幕吞没得了无踪迹。   6   购房和装修房子时,方浩曾向两位亲友借过钱,如今再向他们开口,实在不好意思。方浩只得挖空心思,在记忆里搜寻别的有钱又有可能把钱借给自己的朋友和熟人的名字,结果发现同时具备这两点的朋友和熟人实在太难找了。认识的有钱人有好几个,但仅仅认识而已,要开口向他们借钱,那等于把句话丢进水里,泡泡都不会起一个。   后来方浩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易大顺,一个是陈建军,说不定他们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   易大顺是银信酒家的老板,他和方浩是大学同学,毕业分配时两人又一同进了印机厂,还算有些交情。易大顺是方浩离开印机厂的第二年停薪留职出去开酒家的,生意由小至大,一直红火,方浩心想朝他借一两万,也许不难。于是给银信酒家打去电话,易大顺不在。便问了易大顺的手机号码,然后再拨他的手机。结果易大顺的手机总占线,方浩将电话机上的重拨键揿了好几回才揿通。   问清是方浩后,易大顺那股亲热劲就别提啦,在那头嚷道:“原来是老同学,好久没你的消息了,是不是当了局长,要给我拉生意?我一定给你10%的回扣。”方浩说:“局长没我的份儿,不过办公室请人吃饭时,我会考虑到你那里去,只是你那里太远了,有点不方便。”易大顺说:“远点没关系,打的就是,我出打的费。”   两人漫无边际扯了一通,方浩不愿老占着办公室的电话,怕别人说闲话,就把话题转换回来,说道:“你现在在哪里,我想找你一下。”易大顺说:“我正在包房里陪客,你有什么事吗?”方浩心想,易大顺也不可能把票子通过电话线路传过来,就说道:“我马上就去你那里,你别出去。”然后挂了电话。   当方浩爬上出租摩托,飙到银信酒家,对易大顺说要借钱时,易大顺的口气立刻变了样。他苦着脸说:“方老兄,你也许不知道,我这个酒家办得多么艰难,我早就想把它转让出去了。算个细账给你听,我这里一个月的房租、水电费就是10多万元,租金和工商管理费占毛收入的30%,还要支付贷款利息以及厨师和服务小姐的工资,而且各部门在这里吃饭挂的账,有些几年都收不回,我这酒家已经支撑不住了。”   方浩不太相信易大顺的话,说:“你的账只有你自己算得清,我可不是来听你算账的。”易大顺急了,说:“你不相信,我也没法,我如果说了半句假话,明天就在汽车轮子下面碾死。”他又放低声音说,“原来我户头上确有过几万余钱,都被我拿去炒股,全部套牢在那里,我只差没去跳楼了。”   易大顺那线希望断掉之后,方浩便去找陈建军。陈建军按说还是方浩母亲娘家的远房亲戚,在外面当了几年兵,三年前转业到市政府行政科弄了个副科长。这家伙脑瓜特活络,拿着公家的钱,通过广东那边的战友,弄到外国进口走私车过来转手,一台车就能赚好几万。上个月他还到财政局来办走私车的控购手续,还是方浩把他送进控购办主任的家门,说他是自己的亲戚,控办主任这才留下了陈建军那个红包。办好控购再转手的走私车自然又可多赚几万,所以事成后,陈建军在方浩面前把胸脯拍得山响,许诺说有啥事,尽管找他。方浩想起陈建军当时那个豪爽劲,估计到他手里借一两万没有太大的问题。于是给陈建军家里打了几个电话,白天他家没人接,晚上的电话是他妻子接的,说陈建军去了广州,一个星期后才回来。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方浩下班后跑到陈建军家,他妻子说回是回来了,但晚饭在外面陪客,可能要晚点回家。方浩想,单位里大部分的职工据说已入了股了,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就铁了心在陈建军家等。等到10点半,见陈建军妻子连连打着哈欠,方浩不好意思了,只得起身告辞。走到街口,才想起还没吃晚饭,肚子咕噜咕噜叫得烦人,就到街边的露天排档上去吃蛋炒饭。   刚吃完饭站起身,就见街口的的士上走下一个人来,方浩不禁一阵惊喜,赶忙朝的士走过去。那人一见是方浩,叫道:“表兄怎么是你!”方浩说:“好你个陈建军,你让我等得好苦!”陈建军说:“算我罪该万死,我受罚请客,让小姐给你按摩按摩,台费和小费全包。”说着,将方浩往街边亮着霓虹灯的美容美发店推搡。   方浩把身子稳住,说:“我才不稀罕你请这个卵客,我有重要事相求,你一定得帮个忙。”陈建军见方浩的正经样,有些警觉,说:“是啥事让你等这么久?”方浩就把借钱的事和原因跟陈建军说了。陈建军闻言,沉默着不吱声。方浩的一双眼睛盯住陈建军的两片嘴唇,觉得在这暧昧的街灯下,那两片嘴唇青紫得有些怪诞。最后方浩不耐烦起来,说:“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借与不借,你都得说句话呀。”   陈建军的两片青紫的嘴唇这才动了动,说道:“这次上广州弄了三部凌志,结果在韶关被查出来,罚了整整10万,把我的家底全赔了进去,现在车子还没有转手,你能否等我把它们转手后,再借钱给你?”   也搞不清陈建军说的是真是假,但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方浩又怎好逼他?方浩只好说:“你转手要多长的时间?”陈建军说:“这个说不准,顺手的话一两个月,不顺手三五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也很难说。”方浩心里说,见你的鬼去吧,掉头走开。   大约已经超过11点,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起来,只有街两旁的夜总会、音乐厅,还有数不胜数的美容店、按摩院以及挂着旗幡的当铺,依然灯火闪亮,时有雄男靓女进出其间。方浩没兴趣关心别人的夜生活,只顾低着头无精打采走自己的路。想起学生时代,手头没钱,却从没被钱逼迫过,刚参加工作那些年,虽然厂里福利不高,只有些基本工资,也不用考虑自己是不是穷人。进财政局后,照理收入比原来多了几倍,各方面条件都好多了,竟然成了一个束手无策的穷光蛋。   方浩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脚下的步子也多了几分沉重。   这么一路走一路想着心事,不觉就到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外。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心绪低沉的方浩听出是喊自己的名字,于是掉转头去。只见街边的巷口飘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袅袅娜娜,几分妖娆。   方浩一下子便认了出来,原来是曾红。   尽管曾红已过了打绿伞、着粉红超短裙的年龄,但她那飘逸的身姿依然让方浩感到那么熟悉和亲切。方浩心头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和曾红曾有过的那段小小的旧事。那是方浩和夏雨的爱情因另一个男人的介入而出现危机的那段日子,刚师范毕业的曾红分进印机厂的子弟校,并在那个大雨将息未息的傍晚,走进方浩那伤感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失意中的方浩立即振作了许多,两人的关系很快密切起来。但夏雨的影子一直笼罩着方浩,所以当曾红主动向方浩提出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方浩一直犹豫不决。曾红知道方浩难忘旧情,愤然与他断交,而夏雨也因那个男人的变心觉醒回头,跟方浩重修旧好。只是曾红以后好久都孤身一人,直到成了老姑娘,才勉强嫁给厂里一位工人,两年后又离了婚,至今没有再嫁。   这天深夜两人邂逅街头,自然双方都有一丝意外和惊喜。方浩暂时忘掉刚才借钱未果的不快,问曾红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曾红说她到表妹家打麻将打到这个时候,想起明天有课,不得不找人接替,自己才抽身出来。又说方浩,这么晚还在街头逗留,不怕回去当床头柜(跪)?   方浩本不想说出实情,但不知是为了证明自己不会做床头柜,还是为了得到曾红的同情,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说了今晚的遭遇。   曾红就拿方浩开心,说:“你堂堂的财政大臣,天天不离一个财字,要用几个钱,还得这么深更半夜的在外面求人?”方浩说:“我就知道你会开心。”曾红说:“遇事开心才是福,你要我忧国忧民,我还沾不上边呢。就是忧自己,也犯不着,只要厂子没停产,学校有点基本工资打发,我就会心安理得上几节课,课余再搓几把,算是第二职业,墙内损失墙外补。”方浩说:“你永远是个乐天派,怪不得你总是这么年轻。”曾红说:“真的吗?你不是逗我开心的吧?”   方浩借着灯光,望着曾红那依然灿烂、姣美的面容,心想,她说得也许没错,杞人忧天又有何用?大约就靠的这种乐天知命的哲学,曾红才摆脱了爱情与婚姻的不幸,活得这么洒脱。方浩说:“我没逗你开心的义务,说的是真话。”曾红乐了,说:“感谢你的恭维!不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恭维女人是男人的美德,我愿意为你的美德奖赏你。”方浩说:“奖赏我?”曾红说:“没错,你现在就跟我走。”方浩说:“跟你走?走到哪里去?”曾红说:“是的,跟我走,到我家里去。”   方浩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这么晚了,还上你家去做什么?”曾红笑道:“你不是急需钱用吗?我有一个1万元的存折,你先拿去应了急再说。”   闻言,方浩自然对曾红感激不尽,但他觉得自己从前就欠了曾红,如今再朝她要钱,这手怎么伸得出去?于是立在那里,迟疑着,拿不出迈动步子的勇气。见方浩这个熊样,曾红暗觉好笑。她深知方浩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说:“是不是向一个女人要钱,有失你男子汉大丈夫的风度?”   说着,曾红趋前一步,把手臂往方浩的臂弯里一伸,挽住方浩,朝印机厂方向走去。   这天晚上,等方浩从曾红家里回来,走进自己的家门,已经凌晨1点了。他换了鞋,走进卧室,准备去拿换洗的衣服,再上卫生间洗个澡。就见大床上的被子还叠得好好的,竟没有夏雨的影子。于是跑到儿子住的房间,儿子也没在床上。   方浩心里不免忐忑一下,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他重新穿好那双沾满灰尘的鞋子,又匆匆出了门,来到大街上。   ·25·   下篇   7   方浩毫不犹豫,径直朝人民医院赶去。   根据方浩的猜测,十有八九又是方之夏的喉炎急性发作了。方之夏自小体质就弱,稍感风寒,咽喉就脓肿起泡,诱发高烧。往往这高烧容易在睡下一个多小时突发,搞得夫妻两人手忙脚乱,只有急急往医院赶。方浩估计又是老情况,所以赶紧去了医院。   来到医院门口,方浩的步子迟钝了那么片刻。他往两个小时前自己和曾红站过的地方瞥了一眼,然后才转身进了医院那道开着的侧门。方浩多次跟夏雨来医院给方之夏看病,对这里的地形、方位很熟悉,拐几个弯就来到了儿科急诊部。   白天这里常常拥挤不堪、闹闹嚷嚷的,此时就静如止水,只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医生或护士在过道上出没一下。经过医生值班室的门口,方浩侧头往里瞥了一眼,见值班医生正低头看一本什么杂志,随便往外瞟了一下,又继续低下头去。方浩闪过医生值班室,直接走向最里层的注射室。   白顶白墙白灯的偌大的注射室里,夏雨抱着方之夏蜷缩在墙角,他俩的上方,是白色的输液管和白色的倒挂的盐水瓶。   一切都在方浩的预料之中。   在门口稍稍停顿一下,方浩轻手轻脚走进注射室。抬眼去瞧输液管,只见那液滴缓慢地滴着,好像一个世纪才滴那么一滴,似要把时间凝固在那里。   收回目光,方浩望夏雨一眼。夏雨两眼望着对面窗户外的夜色,仿佛并没发现方浩的到来。方浩用手在儿子的头上探探,烫得厉害,他便坐到夏雨边上,伸手欲把她怀里的儿子接过来,却被夏雨反手狠狠地推开了。方浩这才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发现夏雨那抛向窗外的目光里,满含着愤怒和怨恨。   方浩心想,偏偏自己晚上不在家时儿子生病了。这也难怪夏雨有气,深更半夜在这里给儿子吊水,丈夫这个时候才赶来。女人的气易生易消,方浩并没往心里去,只枯坐一旁候着。   然而方浩估计错了,这回夏雨的气一下子消不了了,一直到第二个星期的周末。   这天夜里儿子的吊针直到凌晨3点多才打完。护士抽走针头后,夏雨抱着儿子就走,依然还是气呼呼的。方浩只得在后面小心跟随着,不敢去惹她。回到家里,夏雨抱着儿子进了夫妇俩的大卧室,同时用脚狠狠踢上房门,将方浩关在外面。   木然站在客厅里的方浩想进去跟夏雨解释一下,自己今晚是因为借钱才没及时回家。又觉得她正在气头上,解释也无用,只好作罢。走进儿子卧室的小床上躺下,想起今晚曾红说过的回家要做床头柜的话,方浩不觉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心里说,现在倒好,虽然还没做床头柜,却做了孤家寡人。   第二天儿子的烧已退,方浩心里稍安了些,依然去上他的班。把办公室的杂事处理了一下,就去银行里取曾红存折上的1万元钱。把单子填好,递进取钱的小窗口,银行小姐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要方浩揿存折的密码。方浩这一下傻了眼,因为昨晚曾红并没告知密码。他只好把存折要回来,决定先去问曾红密码,再回来取钱。   不想刚到门口,就碰上了曾红。   曾红说:“昨晚忘记告诉你密码了,今天在讲台上忽然想起来,赶忙给学生们布置了作业,就溜了出来,你果然在这里。”   曾红替方浩取出钱后,说还要回去上课,跳上公交车就走了。方浩目送曾红的影子被公交车的大门吞进去后,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迈动双脚。回到财政局,方浩就往入股的地方走,心想,2万拿不出,先拿1万再说。   交了款,问别人交款的情况,才知道除部分人交足2万外,还有一部分人也只交了1万,且有个别人分文未交。这一下方浩心里才安稳了些,不然老板若过问入股的事,自己还不知怎么说呢。三定方案就要最后敲定了,这可是关键时刻。   拿着入股收条回办公室时经过局长室,恰巧被老板瞥见了,便把方浩喊了进去。待方浩在老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定,老板就开始发话,他说:“小方,局里号召大家入股,你入得怎么样了?”   方浩暗暗庆幸昨晚碰上曾红,说:“好不容易借到1万元,入了一股。”   老板点头称是,说:“入一股也不错嘛,像你们年轻人,家底不厚,余钱肯定不多,你能有这个表现,也算是对党组的支持了。”   方浩舒一口气,心想大概全局干部、职工对入股并不踊跃,所以老板对像他这样单位的穷人能入股1万元,已经感到满意。接着又听老板说道:“小方,早就要跟你谈一下的,这两个星期除了出差,天天开会,今天好不容易有一点空闲,正好跟你通个气。”   说到这里,老板点了一支芙蓉王香烟,很惬意地喷一股烟雾出来,然后继续说道:“三定马上就要定人了,对于你来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办公室主任年纪大了点,已不太适应当前工作,想让你挑起这副重任;二是你自己好像有到业务科室去的意思,给你安排一个重要科室,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些科室的正职都是提拔不久的年轻业务骨干,你要转正有点难度,恐怕还只能做个副手。”   说这番话的时候,老板的目光一直透过缭绕的烟雾盯着方浩的脸。方浩心想,如果让自己选择,当然会是后者。他知道,能当办公室主任,管局里10来台小车和每年300多万的机关经费,看上去还有点权力,但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天天纠缠于事务之中,是纯粹的管家婆。到业务科室去则不同,哪怕是副手,也会管几个战线的支出业务,到外面去办点事容易。只是方浩不清楚老板的真正意图,一时不好吱声。   见方浩不出声,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老板又说:“当然,对于我来说,自然希望一个既可靠又能干的角色给我当好内当家,这个人选不好物色啊。”   老板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方浩听得出来。但当办公室主任,实在不是方浩的本意,所以他的回答不是特别爽快。方浩说:“一切听老板的安排,只是我怕自己的能力和经验不足,担不了办公室主任的大任。”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之后,方浩又把刚才两人的话回味了一下,觉得自己后面那句多少流露了一点不甘愿做办公室主任的话,显得多余而又愚蠢。方浩清楚,老板对他还是器重的,尽管这器重是建立在他好使用这么一个基础上。明摆在这里,老板更希望你能留在身边,继续替他卖力,为我所用,并不愿意按你的意图,安排你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财政局并不缺业务骨干,缺的是方浩这样既好使唤又有协调能力的综合型人才。那么老板既然心中早就有了打算,问问你,只不过是表示客气而已,试试你对主子的忠心程度,并不是真的让你自己进行选择。换言之,如果你有选择权的话,那局长就不是他,而是你方浩了。   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方浩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他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以后坏事,那一定就是坏在后面这句多余的话上面。   这么一想,方浩的心情又低落下来。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下班回到家里。方浩原来还想找个机会,跟夏雨解释一下昨晚借钱的事,让夏雨把气消掉。现在他已没了这份情绪,自然懒得理夏雨。他连中饭也没吃,倒到床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过了头,等方浩睁开眼皮,外面已是暮色初降。他把下午的上班时间都睡掉了。下床后,准备上趟卫生间,可一站到地上,却头脑发胀,四肢无力。以为是睡多了的原因,过一会儿会好起来。于是趔趄着上了卫生间,不想竟然跌倒在门后。喘息了好一阵,才又艰难地回到卧室,觉得支撑不住,不得不又重新躺到床上。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方浩大汗淋漓,浑身热烘烘的,像燃烧着的火炉,这才意识到自己病了。迷糊中,方浩想,也许是这几天为借钱的事到处奔波,休息得太少,加上又跟夏雨怄气,还在老板那里说了不该说的话,心情太抑郁的缘故。就怨自己没出息,为一点小事和一句话,竟把自己弄成这个鸟样子。张开嘴巴,想骂自己一句,却感觉喉咙干涩生疼,骂不出声。咽一下口水,却什么也没咽下去,嘴里和喉咙仿佛久旱无雨的沙漠。只得勉强爬起来,昏头昏脑走到厨房里去倒开水,谁知连开水壶也跟他过不去,空空如也,倒不出一滴水来。   在厨房里立着,方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鼻子一酸,滴下两滴清鼻涕,也搞不清是因为生病,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8   第二天上午,方浩硬撑着上医院吊了两瓶水,下午便轻松了许多。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一时还不会把人压垮。   夫妻俩依然还是互不理睬,各行其事。早上,夏雨带着方之夏在外面吃粉条,然后方之夏到学校去上课,夏雨到厂里去上班。中午,方之夏在学校食堂吃饭,夏雨也在厂里食堂买几两米饭吃了再回家。晚上,夏雨只做她和儿子的饭菜,睡觉她也跟儿子在一起。方浩则一日三餐都在外面混,单位有客要陪,就陪客吃社会主义,没客陪时,就买盒饭吃。晚上回到家里,夏雨的脸色总阴着,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的脸色也晴朗不了,不声不响看阵电视,洗了澡,到儿子那张小床上躺下,做些无头无尾的梦。   这天下午,恰巧伍怀玉又来请方浩。这回方浩没推辞,跟这位校友进了一家酒店。心中烦闷,便多喝了几杯,也不怎么要伍怀玉劝酒。方浩一边喝,还一边说些感谢伍怀玉相邀的话,仿佛从没喝过酒似的。伍怀玉说:“用不着客气,以后有求兄弟的时候,可得帮忙啊。”   就这么喝了三个多小时,回到家里已快10点了。不想夏云来了,正坐在客厅里和夏雨说话。见方浩半醉的样子,夏云笑道:“姐夫这段时间可是个自由人了,平时你是不敢喝醉,也不敢这个时候才回家的吧?”   听夏云这口气,方浩知道她已经在夏雨那里摸到准确情报,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夏云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男子汉大丈夫,该豪爽就得豪爽一把。”方浩说:“还是夏云理解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夏云笑道:“我担心你得意得有些勉强,莫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吧?”   两人唇枪舌战了一番,夏云把话引入正题,说:“姐夫,现在制药厂正式破产,你听说了吧?”方浩说:“你们厂子破产那是活该,过去为了搞垮同行,争取药商,大兴回扣之风,如今药品行业清理回扣,再没人进你们厂的药品,你们厂怎么会不破产!”夏云说:“厂子破产活该,可我下岗不活该吧?姐夫总得给我想个别的什么办法吧?”   方浩笑起来,说:“嫁个有钱的老板,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夏云说:“有钱的老板倒是不少,可像姐夫这么有魅力的男人就难找了。”方浩说:“你就别挖苦我了,我是最不中用的角色,穷得响叮当。”夏云说:“你还穷?待在财政局的钱窝里,我若能嫁你这样的穷人,这辈子就满足了。”方浩说:“会不会满足,你问问别人就知道了。”   夏云自然听得出方浩嘴里的别人是谁,就说:“姐怎么不满足?她怕就怕你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心里不踏实。”方浩说:“怎么不踏实?怕是巴不得哩。”说着,方浩用眼角斜了夏雨,发现她的脸色已不再那么阴沉。   这天晚上,夏云赖着不肯走,要在方浩家留宿。她还说:“姐夫不给我找个工作,我就不出这个家门了。”说罢,她就抢占有利地形,睡到了方之夏的小床上。   没办法,方浩只得上了自己这边的大床。已经两个星期没碰夏雨,这一下又回到女人身边,两个身子一挨,方浩就情不自禁起来,有些难耐地把手往夏雨的胸前摸去。却被夏雨一把挪开了,她说:“你别碰我,去找你的老情人去。”方浩说:“别冤枉人,我的老情人在哪里?你给我找出来,我请你的客。”夏雨说:“你还要装蒜。”方浩说:“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夏雨说:“如今的男人没有几个好货,一有机会就在外招蜂引蝶。”   “那是什么人?那是有权有钱或至少有貌的男人。”方浩振振有词道:“有权可以为女人办事,有钱可供女人享受,有貌可取悦女人,这三样我都不具备,拿什么去招蜂引蝶?那可不是我想招就能招,想引就能引的。”   夏雨撇撇嘴巴,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深更半夜跟老情人在街头勾肩搭背,还要死不认账。”   这一下方浩无话可说了。他知道夏雨一定是指那天晚上在人民医院门口,自己和曾红碰到一起的事。他恍然大悟,肯定是夏雨抱着方之夏到医院去吊水时,碰巧撞见了,怪不得夏雨的气这么难消。   方浩记得那天夜里,曾红一直挽着自己的手臂走完人民医院到印机厂子弟校那段不长也不短的路程。多年前,曾红也这么挽着方浩,在这条大街上走过不止一次两次。不过那时不同,两人都未婚,完全有可能从这条路上一直走进婚姻的礼堂,尽管最后他们还是分了手。如今两人的身份都已改变,曾红是结过婚又离了婚的独身女人,方浩则是有妻儿的男人,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只可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再度分手。所以方浩几次都用了用力,想把手抽开,但曾红没有舍弃,一直紧挽着他。在这条夜深的灯影迷蒙的路上,他们连话都很少说,只用缓慢的脚步敲击着夜的沉静,把两条挨着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到了曾红的单身宿舍门口,曾红才松开方浩的手臂。她打开坤包,掏出钥匙开了门,把方浩让到桌边的椅子上,给他倒了水,然后再到柜子里去找存折。存折很快找到了,曾红拿着它,走近方浩,把它交到他手里。曾红的小手和那个存折偎进方浩的掌心时,略微停顿了一下,方浩就有一种把这只小手紧紧握住的冲动。   但方浩没有这么做,让那只小手抽了回去。旋即方浩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已经感觉出曾红那份哀怨而炙热的目光里所蕴涵的期冀。他不敢面对这种目光,只得缓缓走向门口。快出门时,忍不住再次回首,见曾红的眼眶里已盈满晶莹的泪水。   离开子弟校后,方浩的脑海里再也驱不走曾红的影子。他觉得欠曾红的太多,而且不包括手中这个存折。如果不是要入那该死的股,方浩绝不会接曾红这个存折。他也知道曾红完全是出于真心,他因此觉得更加愧对曾红。方浩心里明白,他是无法回报曾红的。他找不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去爱她吗?这也许是曾红所渴望的。人说男人好色、英雄本色,在妻子之外有女人可去爱,方浩内心里自然求之不得。可理智告诉他,这只会给曾红造成更大的伤害,因为这样的爱情,就像那首歌所唱的,只能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方浩很想把那天晚上的经过和自己的一些想法跟夏雨说说,可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无法说得清的,只能越说越说不清。方浩只能保持沉默,听任夏雨数落。数落男人,是妇女解放运动搞得最成功的中国女人的专利,等到女人不数落男人了,这个男人大概也只能卷了铺盖走人,有时甚至连铺盖都卷不过来。   夏雨唠叨了一阵,也许是口水已干,也许是困倦难耐,最后缄口不语了。方浩侧头去瞧,见她已安静地合上双眼,不一会儿就起了轻微的鼾声。   方浩也没去细想,夏雨为什么不再追根究底,继续纠缠他跟曾红的事,其实那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9   这个原因就是夏云已经下岗,夏雨还得靠方浩给妹妹去安排工作。   只是方浩一介书生,尽管待在炙手可热的财政局里,除了写写画画,手中并无实权。没有实权就办不了实事,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给夏云安排工作。何况现在经济不景气,工矿企业大部分难以为继,勉强能够维持下去的,也朝不保夕,这条路基本行不通。行政事业单位早已人满为患,平时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和军人转业安置,市委、市政府硬性指派给单位,都不见得就能兑现,更何况普通的下岗工人。退一步说,就是单位愿意进人,还要编委研究几次,人事局给进人计划,财政局同意工资指标,没硬后台或通天的本事,谁也别想打通这么多关节。   方浩猛然想起伍怀玉来,想起伍怀玉当了律师事务所所长后请他喝酒的事。方浩于是从侧面对律师事务所作了一点了解,才知道这是一个企业化管理的事业单位,也就是说,它的性质是事业单位,干部、职工在人事局备案,但财政不负担工资和别的开支,其人员编制和人事管理,相对那些由财政安排工资的单位要宽松得多。方浩还了解到,如今经济案子多,律师事务所的业务量充足,所以工资和福利都能保证,是一个还过得去的地方。   有了这个想法,方浩就跟夏雨通了通气。夏雨觉得还行,打电话要夏云过来一下。夏云过来后,听方浩谈了他的想法,也表示满意。方浩于是决定先跟伍怀玉约个时间,再带夏云去他家见个面,然后递交请调报告什么的。   方浩跟伍怀玉约的时间是星期五晚上。这天方浩准备了一个千元的红包,然后早早吃完晚饭,带着夏云往伍怀玉家里奔。   伍怀玉刚吃过饭,伍夫人收拾好碗筷,便把茶水果品端到桌上。将夏云介绍给伍怀玉后,方浩先不忙说事,和伍怀玉聊起大学时的趣事,逗得一旁的两位女人都开心地笑起来,屋里的气氛因而显得轻松和谐。方浩对此很满意,心想在这样的气氛下,再谈正事,那效果一定会不错。   正聊着,伍怀玉那个正读小学六年级的儿子从卫生间洗澡出来了。伍夫人就嚷道:“快去睡觉,明天早上还要早点起床背课文。”又回头向方浩他俩解释,说就要毕业了,老师抓得特紧。方浩望望伍家小子,想起那个红包还在口袋里装着,忙起身掏出红包,抓过伍家小子的小手,将红包塞进他的手心。同时嘴上说道:“叔叔听说你读书很用功,给个红包奖赏你,希望你考上市里一流的中学。”   伍怀玉见状,骂方浩道:“你这是混账,怎么能来这一套?!”跳过去扯方浩的手。方浩推开伍怀玉,吼道:“我这是奖励侄子,又不是给你的,你操什么闲心!”方浩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伍怀玉也不好坚持,只能听便。   接下来又聊了一会儿,方浩见时机已经成熟,就说了妻妹夏云下岗失业想进律师事务所的意思。末了还补充道:“你不让夏云进你的单位也行,只要我老婆跟我离婚后,你负责给我重新找一个就得了。”伍怀玉说:“那没问题。你没听机关里流行的口头禅吗?如今男人有三大喜事。”   方浩天天待在机关里,自然早听说过这个口头禅,却不想扫了伍怀玉的兴,装做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三大喜事?让我们开开眼界。”伍怀玉说:“升官,发财,嫁老婆。”说着,还侧首瞥老婆一眼。伍夫人骂道:“男人都是坏家伙。”方浩说:“男人坏一点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不骚,是个草包。只可惜我升官、发财、嫁老婆一样不沾,也太没出息了。”伍怀玉说:“所以你要积极创造条件,出息起来才好。”   又说笑了一会儿,伍怀玉说:“笑话是笑话,方老弟你吩咐的事我伍某是不敢怠慢的。夏云运气不错,我所里正好缺一个打字员。这样吧,尽快送个报告来。本所归司法局管辖,我去找找局里的头儿,相信他们会给我面子的。”   听伍怀玉如此说,方浩真是感激不尽,心想,姓伍的还真讲哥们儿义气,这样的朋友,如今这个世道,也真的不太好找了。   满怀着感激之情,方浩和夏云起身告辞,准备回去向夏雨报告好消息。伍怀玉很热情地把他俩送到楼道口。方浩正要扬手道再见,伍怀玉又走近方浩,把他拉到楼角,放低声音说:“为了在所里的人和司法局的头儿那里好说话,使调夏云的理由显得更充分,我想请你也出点力。”   为夏云的事出力,方浩自然责无旁贷,他说:“我能出什么力?”伍怀玉说:“我们所里正在砌宿舍楼,还差10多万元筹不拢。你正好待在财政局,若能给弄个五六万过来,那调夏云的事就更加有把握了。”   方浩猛然想起伍怀玉请自己喝酒时说的以后老兄有难处,还请老弟帮忙的话,心里骂道,伍怀玉你这狗娘养的,原来你还是有条件的!但方浩还不能把心里的不高兴露于言表,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尽量去争取,只要夏云的事能成。”   走在路上,夏云问伍怀玉刚才说了什么,方浩虽然有些不快,却还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道:“也没说什么,是他的私事。”夏云是个聪明人,也就不再多问。方浩实在不想说伍怀玉的坏话,也不想让夏云形成这样的印象:为她的工作,给自己添了太大的难题。方浩觉得自己真是慈悲心肠。   送走夏云,回到家里后,方浩还是将伍怀玉答应接受夏云和讨价还价的事一并说了。不想夏雨竟说:“你在财政局那个码头上混着,弄钱还不容易!我看你为乡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要钱,劲头都那么大,为妹妹的工作搞点钱,不是更应该吗?”   夏雨的话噎得方浩差点缩了气,他用眼睛瞪着夏雨,小声吼道:“弄钱那么容易,你不去为你妹妹多弄点!”   为此,方浩足足两天没答理夏雨。   10   伍怀玉很快就把要钱的报告给方浩送了过来。   伍怀玉当然不仅仅送报告,还送给方浩最想听的话:“关于你妻妹进律师事务所的事,我已请示司法局头儿,他已基本同意,就等拿申请报告去签字了。”方浩于是把早准备好的夏云的申请报告拿出来,递给伍怀玉。   伍怀玉郑重地把报告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里,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好了,老弟这件事,我一定办妥。”   伍怀玉走后,方浩的目光在伍怀玉那份报告上停留了一会儿,觉得这种以报告换报告的方式很滑稽,这简直就是一种毫无掩饰的交易,仿佛按证券交易的比价,以美元换日元,其间已不含丁点儿友情的成分。不过方浩又想,在金钱和切身利益面前,什么友谊、感情,的确也太次要、太苍白了,这个时代还奢谈友情,也太具书呆子气了!   这么自嘲着,方浩很在意地把伍怀玉的报告收进了抽屉。   此后方浩琢磨了好几天,也没琢磨出妥善的办法,以兑现这个报告。律师事务所是事业单位,这报告要递只能递给行财科。然而方浩已在行财科放了一个报告,再递一个过去,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明摆着是没有丝毫希望的。   方浩也想过把报告直接交给老板,他如果能在上面滴一滴墨水,那就等于现钞到了手,换句话说,就等于夏云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律师事务所。只是方浩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把要钱的报告往老板那里递。现在正是三定的关键时刻,自己应该处处讨领导的欢心才是,决不能给他添麻烦,惹他不高兴,否则方浩的晋级和去向,必然会受到影响。拿自己的前程去换取夏云进律师事务所的资格,方浩觉得不太合算,何况还不一定就换得来。   正在方浩一筹莫展的当儿,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方浩在楼道口碰上罗科长。罗科长说:“方主任,下班后你别急着走,麻烦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有事跟你讲。”   按照罗科长的吩咐,下班后方浩进了五楼最西头的行财科。罗科长正在科里等他。她要方浩先坐下,然后说:“告诉你个消息,财政厅拨了120万元的事业补助费,我给你老家村里的那个报告落实了4万元,只等老板过目画押,就可戴帽下拨到县财政局去了。”方浩说:“老板那里该不会有变动了吧?”罗科长说:“我做安排时跟他先通了气的,他打招呼要安排的都安排进去了,他还变什么?”   听罗科长如此说,方浩心里也就特别高兴,心想,看样子明春发大水前,板栗他们村的孩子们搬进新学校,已没太大问题了。方浩就说:“罗科长,我代表村民们感谢您了!”罗科长笑道:“应该你本人感激我才是,与村民们的关系并不大。我这里还有好多乡里、村里的报告,都压着无法兑现,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作这样的安排吗?”   这倒是大实话。方浩说:“那我代表我感谢您!”罗科长说:“怎么感谢?”方浩说:“请您的客。”罗科长笑了笑,说:“请我客的人太多了,暂时还轮不到你老弟。这样吧,请客的事就免了,你是财政局的才子,财政厅行财处要我们科弄一个经验材料,我先搜罗一下资料和数据,再请你动笔。你看如何?”方浩说:“这是举手之劳,一定尽力而为。”   这天傍晚,方浩一路哼着小调回到家里。他想,村里的报告解决了,下一步再落实律师事务所的经费,也就要好办些。这就像过独木桥,两人同时往桥上挤,那不容易过去,只有先过去一个,第二个才过得去。   走到楼梯间,方浩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板栗一身水淋淋地来送三七的情形,自语道,如今总可以给板栗和支书一个交代了。方浩还记得,当时接过板栗的三七后,顺手交给了夏雨,之后再也没想起过这包三七,也不知夏雨把它放到了哪里。   进屋后问夏雨,夏雨半天也想不起来。方浩有点不甘心,就四处翻寻起来,终于在杂物房一个堆着废书、废报的纸箱里翻出了那包三七。方浩就按板栗吩咐的办法,把三七泡发,切成薄片,用茶油炸脆,碾成粉末,然后装入有内盖的小瓶子,待方之夏喝牛奶或吃别的东西时,特意撒一点上去。   有些顽疾,现代医药不见得生效,民间的偏方还确实管点用,过一段时间,方之夏的体质果然明显好转,感冒和慢性喉炎也发作得少了。   这天方浩心里想着罗科长的事,特意抽空去了行财科。罗科长早已准备好了相关资料,方浩拿回办公室后,便开始赶写经验材料。这样的材料当然难不倒方浩,先拟几个小标题,每个小标题下结合财政政策提一个小观点,再将数据和例子一摆,就是一个组成部分。几个小观点构成一个大观点,有血有肉的经验文章就出来了。然后打印出清样,拿去找罗科长,请她过目。   罗科长非常满意,说道:“笔杆子不愧是笔杆子,出手不凡,要是我们科里的人,是再怎么憋也憋不出这样的大作的。”方浩说:“谢谢夸奖!但现在还算不了数,还得省厅行财处拍板。”罗科长说:“处里的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不过如果他们还有什么要求,我再请你修改。”   罗科长把文章传真给行财处后,没几日,那边就把意见反馈过来了,说文章的结构和观点都很不错,只是还有几个小地方因涉及到新出台的几项财政政策,还得作点小修改。罗科长把这意见转告给方浩,她说:“我已和老板说了,为了使这篇材料更有把握,我们两个一起到厅里去跑一趟,当面听意见,当面改好。”   方浩自然求之不得,一方面可以把文章弄得更圆满,另一方面可借此机会,与罗科长待上几天,增进彼此的友谊,以后再求她办事,就更有把握了。   两人是被市武警支队的专车送到财政厅隔壁的留香宾馆的。武警车是霸王车,经过各类收费站,不用交费,就是闯红灯,别人也拿它没办法,上天入地不会有任何阻力,外出办事很便利。照理武警支队不是地方财政预算单位,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打通关节,跟财政局搭上界的,每年都要到行财科弄些额外经费回去。这么一来二去的,彼此关系便密切起来,行财科要武警派个车,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有这层关系在,行财科调用武警的车,自然不必限时,想用几天就用几天。可第二天罗科长还是把武警的车支走了。方浩不解,罗科长解释说,回去时再打电话要他们来接也不迟,何况去坐火车卧铺车厢,比小车还舒服。方浩觉得罗科长说的也有道理。   经验材料仅动了三个地方,删了几句话,又加了几句话,就顺利通过。而且行财处还把它作为经验材料之一,届时由罗科长或分管局长第一个登台发言。   罗科长喜不自胜,对方浩说:“这回你可帮了我大忙,行财处从来都没有对我们科里的材料这么满意过,以往我们的材料总要改四五次才勉强通过,发言时自然老排在后面,或者仅仅只作书面交流。为了奖赏你,我陪你在省城玩两天,让你玩个痛快。”   这一下,方浩才明白罗科长将武警小车支走的真正原因。   11   这两天,两人几乎把省城所有的风景点都玩遍了。罗科长还从包里拿出一个傻瓜照相机,让方浩给她揿了好几筒胶卷。通过相机的镜头端详罗科长,方浩觉得她还确有几分风姿。方浩心下暗想,罗科长不是那种妖艳的女人,却有一种天然的富态,具有成熟女性的特殊韵味,而这些则是在年轻女孩身上无法找得到的。尤其是这几天,她在自选商场买了几套衣裙,穿在身上,那领口明显低了,那裙裾明显短了,竟让她那丰腴的身材和幽白的肤色得到充分展现,使她精神了许多,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这么想着,方浩的目光不免要在罗科长身上多逗留些时间。罗科长自然感觉得出方浩的目光,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得意。这得意就写在她流光溢彩的脸上。   那天傍晚,夕阳西去,红霞犹在,两人在公园的林荫深处徜徉着。罗科长突然很有感触地说:“要是时光能够倒流,重新回到二十岁,那该有多好!”方浩说:“您不是从二十岁经历过来的吗?二十岁的时候,您肯定也跟您的心上人在这样的林荫道上漫步过吧?”   罗科长望着远处的晚霞,摇了摇头,良久才叹息一声,说道:“那个时候我们正在为回城到处奔波,接着是没日没夜地背资料、写习题,然后奔赴考场,考上大学,读完四年分配工作,已是人老珠黄,身上没半点青春的气息,还奢谈什么情爱?只随便找个男人结婚了事。现在想来,大半辈子,除了生儿育女,除了没日没夜的工作,再没得到过别的什么,简直是白活了几十年。”   方浩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偶尔附和两句。方浩知道,人都渴望得到理解,女人尤甚。什么是理解?大概就是能够倾听对方的诉说,以这种倾听的方式,接受一个很难找得到倾听的心灵。方浩心想,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可怜,尽管同在一个机关,或同在一个团体,甚至同在一个家庭里,共同工作和生活,有时心与心之间的距离竟是那么遥远,根本没有可能真正走近。   方浩觉得,这天傍晚他和罗科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走近的机会。他敢肯定,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林荫道的转弯处,有一条双人石椅。方浩从身上拿出一张报纸,铺到石椅上,请罗科长坐下休息一会儿。两人落座后,方浩又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罗科长。罗科长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之后望方浩一眼,说:“真该感谢你。”方浩当然知道罗科长的感谢,并不仅仅指他递上的这瓶矿泉水和这次替她写了一篇文章。方浩说:“我更应该感谢你才是,到财政局这么久了,我还从没这么悠闲地玩过。”罗科长说:“我也是。”   两个人坐在石椅上又聊了许久。从工作到生活,从单位到家庭,什么都聊,显得很随意。不知从何时起,罗科长聊到了自己的丈夫。她毫不忌讳对丈夫的不满,认为他无德无才又无能,做大事粗不来,做小事细不了,而且自尊心特别强,酸不溜丢的。她还例举了他的种种劣行,说自己这一辈子摊着个这样的男人,倒霉透顶了。   方浩平时也听人说过,罗科长的男人的确很差劲,要不是当初她参加工作时已成了大龄姑娘,是决不会嫁一个这样的男人的。但方浩不好跟着罗科长一起去说她男人的不是,他只能默默地听着。方浩再明白不过,一个女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说自己男人的疵处,她潜意识里面意味着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比较微妙的变化。   可是方浩没有打算让这微妙的变化明朗化。   这时,夜色已不知不觉降临,林间的清风拂动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方浩有意识地转换着罗科长的话题,他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说道:“不管怎么样,您的人生道路还是非常成功的,您应该为此而骄傲。”罗科长说:“你说得也许没错。”稍停,又说,“你知道这次我为什么对这个材料这么重视吗?”方浩说:“这是您的工作嘛。”   “不仅仅是工作。”罗科长摆摆手说,“行财处的处长是我的同学,市委管党群的副书记和财政局长都是他的老乡,他已经向他们打过招呼,建议提拔我做副局长,所以我这同学希望我的材料能一炮打响,以体现我们科里的工作业绩,否则我也不会惊动你这大手笔了。”   方浩闻言,不觉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材料,还包含着这么一层含义。方浩说:“那我应该好好祝福您,祝您早日成功!”   不想罗科长却摇了摇头,说:“你想想,一个女流之辈,真的愿意为权力和功名所累吗?”方浩说:“这也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罗科长说:“不,这不是女人真正的需要。”方浩说:“那女人真正的需要是什么?”   罗科长仰着头,望着苍茫的暮色,喃喃道:“女人真正需要的,是爱情,是爱自己钟情的男人和被自己钟情的男人所爱。”   方浩又吃了一惊,他想不到,罗科长这种工作上的女强人,脑袋里也隐藏着只有那些纯情少女才可能有的念头。   让方浩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有着纯情少女念头的女人仰着的头,竟不知不觉往后靠过来,缓缓靠到他的肩膀上。方浩对此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想把自己的肩膀移开,躲过这颗依傍过来的女人的头。但方浩没有这么做,他接纳了这颗温柔的头。   方浩猛然想起,律师事务所那个要钱的报告,还压在自己的抽屉里。   方浩不出声地骂了一句杂种。也不知是骂那个伍怀玉,还是骂他自己。   12   方浩非常清楚,他决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男人,某些时刻他的血液也照样会沸腾。他也承认,罗科长这种不乏风韵的成熟女性,确有动人之处。不过方浩明白,他不能过于动用自己的感情,就像打入预算的财政资金,如果你随意动用,那是要冒太大的风险的。假设要给自己和罗科长的关系下个定论的话,方浩想发展到这一步,可能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已经比友谊多一点儿,比爱情少一点儿,正处于两者的临界点。   方浩还认真揣摩过罗科长,她最渴望的是理解,是安慰,并不是别的什么。而这些,这天傍晚方浩已经给予了她。所以当罗科长的头靠过来的时候,方浩稍作犹豫,就接纳了它,而且把自己的手臂环过去,轻轻托住了她的腰。   只是一切也就到此为止。   这是一种使双方都易接受和恰到佳处的状态。过犹不及,方浩如果将这种状态破坏掉,那他就是犯傻了。   这种状态让两人回到财政局后,依然能泰然处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看上去仍如从前那样是一般的同事。事实上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尽管旁人觉察不出,他们自己还是心照不宣的。   因此现在方浩拿着伍怀玉的要钱报告,去找罗科长的时候,就省去了中间环节。方浩直接把送报告的根本原因告诉了罗科长,末了补充道,如果没弄到钱,妻妹进不了律师事务所,那他方浩就别想安宁。罗科长理解方浩,她的话也省去了埋伏,说:“那120万元事业费已经全部安排下去,包括你老家的那个报告,现在财政厅和局里都没指标,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方浩觉得这的确是个难题,只好试探性地问道:“可不可以在已安排的项目中挤一点出来?”罗科长说:“亏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挤谁的?谁的项目都是大领导小领导打的招呼,你挤他一两千出来,就等于挤他的血。”   方浩一时无话可说。罗科长想想,又说:“我还是给你试试吧,看挤不挤得出,只是担心老板那里通不过,你一次就解决两个报告,人家市长、书记拿来的报告那么多,一个领导才只解决一到两个报告哩。”   罗科长的估计一点儿不错,老板只同意给方浩解决一个报告。老板还说,方浩的面子已够大的了,他还不知足。罗科长转而来问方浩:“你看怎么办?”方浩苦笑笑,说:“我又没有资金安排权,我能怎么办?”罗科长说:“我倒可以替你出个主意,只要你同意。”方浩说:“什么好主意?我听罗大科长的。”   罗科长瞥一眼方浩,说:“我也是替你着想,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只能取其重。可以把你原来的报告撤下来,将律师事务所的报告替上去。”   “那怎么行?人家村里一百多号的家长和伢伢都眼巴巴望着这笔钱呢。”方浩说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板栗和独眼支书那三只眼睛的眼神。那眼神包含了太多的乞求和希冀,那样的眼神谁能轻易回避呢?   罗科长便不好说什么了。   方浩低着头,一步步向门口走去。然而,就在方浩要走出行财科的门时,他猛然又把身子转了回来。他一脸的无奈,垂头丧气地对罗科长说:“就按你说的办吧。”然后他无精打采地回了办公室。   刚进办公室的门,伍怀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方浩那报告的情况如何。方浩压抑着心头的火气,说道:“已到了行财那里。”伍怀玉说:“那你赶快给我落实一下,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老弟你不知道,现在宿舍楼施工队没日没夜地缠着我要领工资,我躲都没处躲。”   方浩心想,你没处躲,又不是我惹的,关我什么事?也就没好气道:“你的报告那么重要,那我的那个报告呢?”伍怀玉说:“你的报告我还敢轻视?我已在局长那里签好了字,下午我就送到人事局去,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又过了一个星期,罗科长告诉方浩,为了调整他的报告,她重新造了个表,将律师事务所的名字换下了村里的名字。为促进方浩妻妹的调动,她还从别的单位挤出1万元,调剂到律师事务所的门下,总共解决了5万元。罗科长还表示,再过几天,就可把指标单开出来,把资金打到各单位的户头上。   方浩通过电话把这个消息转给了伍怀玉。伍怀玉自然高兴,在电话里千恩万谢。   听着伍怀玉那高昂的语气,方浩心头恨意顿生,不出声地骂了一句娘,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的事情没办妥,5万元资金是不会到你户头上的。”   方浩的话完全是被气出来的,就在说这句话前的两秒钟里,他都没想起要这么说。伍怀玉在电话那头愣了一刻,接着讨好地说:“你别开玩笑了,我知道老弟你的为人,我跟你打保票,我立刻就去人事局,尽快把夏云的事办妥。”   当天晚上,伍怀玉就提着两条芙蓉王香烟进了方浩的家门。屁股没挨座位,伍怀玉就连忙解释道:“今下午我又去了人事局,人事局说这是重新招工,必须跟劳动局研究一下,不过他们跟我表了硬态,说这事没问题,过两天他们就开会定妥。”方浩就唬伍怀玉说:“我不管这么多,反正行财科开的过账单现在握在我手里,夏云一天没进律师事务所的门,这过账单一天不会到银行去。”   伍怀玉不觉有些慌神,想不到方浩这小子会来这么一手。不过伍怀玉并不笨,脑袋里像装了发动机,飞速地转了转,说:“你看这样行不,夏云明天就去所里上班,先委屈做临时工,我那里积极跑人事局和劳动局,手续一下来,她就是正式职工。”   方浩心想这样也好,只要人进了门,还怕你赶了出来不成?就说:“听你的便吧。”   第二天夏云就到律师事务所上班去了。虽然暂时还是临时工,但她好歹有了一个去处。只是人事局和劳动局两家的会一直没开成,所以夏云的正式招工手续没法马上办。方浩在那5万元资金到了律师事务所的户头后,又催了伍怀玉几次。那家伙的口气比从前从容多了,说:“人事局和劳动局是老爷,我又指挥不了他们。你也太性急了,夏云已经在我这里上班,你还担心什么?”   方浩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他自然拿伍怀玉没什么办法了。   一晃春节来临。以往的春节,方浩总是带着夏雨和儿子到乡下去过的。吃了板栗的三七而少了发病,变得越来越结实的儿子,大概又想起在乡下受奶奶娇宠的滋味,闹着要到乡下去,可方浩下不了决心。村校那笔就要下达指标的资金终于没下达到村校,方浩问心有愧,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对板栗和支书,面对那些还在破庙里遭风受雨的孩子们。   一直到春节过后,方浩在桂林参加财政部组织的一个学习班,突然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才绕道匆匆回了趟乡下。   13   母亲得的是重感冒。   她从来就不肯打针吃药,只肯按乡里的土办法,爆爆灯火,拔拔火罐,病也就多拖了几日。方浩在家待了两天,见母亲的病渐渐好转,就给老兄留下点钱,要他给母亲买点好吃的,准备第二天就赶到县城,坐班车回市里上班。离开财政局已经一月有余,也不知局里三定的情况怎么样了。   陡然而至的春雨是午后开始的。今年的春雨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凶猛,傍晚时分那些山冲水圳就发了大水,干涸的田畴一下子溢满了,村外的小河涨起汹涌的洪水。方浩想,但愿夜里这大雨能停下来,不然明天出山的路都会被水冲垮。   天遂人愿,雨到后半夜就不再下了。方浩一早起床,赶紧上路。经过隔壁板栗他们村子时,方浩想,乡里乡亲的,答应给人家弄钱的事泡了汤,给个交代还是应该的。于是进了板栗他们村。   板栗家的茅棚在村后,方浩先去了支书的家。此时支书正坐在屋角的矮凳上抽旱烟,方浩站在门边喊声支书,对方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没什么动静。方浩又喊了一声,支书才抬起头问是谁。这一下方浩才猛吃一惊,只见支书原来那只格外明亮的独眼也空洞洞的,没了眼珠。方浩就说:“我是方浩,路过这里,来看看支书。”   支书特别高兴,说:“是方主任哦,贵人贵人,快坐快坐,我给你倒水。”说着,摸索着就要去桌子上拿茶壶。方浩把支书扯住了,说:“我自己来吧。”他自己动手倒了杯水。问及支书的眼睛,支书说:“也是我倒霉,去年年底开石山时,有一个哑炮半天不响,我想到近前去看个究竟,还隔丈把远的时候,炮突然响了,一颗石子刚好打在眼睛上,开始还以为是一只瞎眼,心想这颗石子还是长了眼的,谁知伸手往脸上一摸,竟是只好眼。”   闻言,方浩沉默了好一阵,没吱声。他问心有愧,心想如果不把那4万元调给律师事务所,年底支书也许不用再开石山,从而毁掉这只独眼了。   支书对那个要钱的报告只字不提,还是方浩自己找借口说道:“去年财政太紧张,安排不下那笔资金,看今年情况如何,到时再想想办法。”支书毫无怨言,说:“国家也不容易,方主任也别老记挂在心。我们村现在办了石料厂,很快会赚回修学校的钱了。”   方浩又问板栗在不在家,想去看他一下。支书就说:“板栗的儿子出了事,现在恐怕不在家里。”方浩心上一紧,问出了什么事。支书说:“昨天下午不是突然下起大雨吗?那个时候孩子们正在破庙里上课,没有谁想到洪水会那么快,两个小时没到就漫上了河堤。老师已经把孩子们都喊出了破庙,不想这时洪峰压了过去,把刚迈出庙门的一个孩子冲走了。”   说到这里,支书抽了一口旱烟,两只没有眼珠的眼睛朝向半空,好像是望着远处一个什么地方。接着,支书又缓缓地开了口,说:“那个被水冲走的孩子,就是板栗用一座屋子换来的那个超生的宝贝儿子,可怜村里人帮他找了一夜,现在还没找到尸身。”   方浩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离开支书家。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厄运偏偏要降临到支书和板栗这么善良的村人身上。自己却没有能力及时解除他们的厄运,方浩为此自愧不已。   方浩满怀愧疚地回到市财政局。就听说研究人事的党组会已经开过,虽然还没正式宣布研究的结果,但会议的基本情况已经传了出来。据说第一轮定人时,方浩是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可到了第二轮,老板说方浩这两年变得太快,一是热衷替亲戚朋友和老乡递要经费的报告,二是缺乏对办公室工作的正确认识,因此不能让他担当办公室主任这种重要岗位的大任,更不能按他自己的要求,安排到行财预算这类掌握支出大权的科室去,只能先平调到监察室去当个副主任瞧瞧。   老板表了态,其他副局长没谁视方浩为自己的人,自然不会站出来替他说话,他的去向就这么定了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方浩身上凉了一大截。监察室纯属虚设机构,不仅没啥实权,甚至想找点事情做做都不容易。方浩没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却明白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老板对自己的信任。他不打算去找老板,知道事到如今,再找老板已没任何意义。同时又想,这样也好,乐得清闲,能过轻松日子也不坏。   几天之后,局里开大会,正式宣布了三定方案,方浩果然被安排在监察室做副主任。其他人也有喜有忧,去了好科室、得到重用和提拔的,眉开眼笑,抱了金砖一样。没提拔也没调到好科室的,吹胡子,瞪眼睛,骂朝天娘。不平则鸣,有的甚至写了报告去反贪局和检察院告发党组成员受贿贪污的事,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局里集资办实体,几位局领导和经办人趁购置设备和搞装修的机会,收受巨额回扣的事也被捅了出去,两位局领导包括老板本人就这样被反贪局传了去。   14   方浩倒是对自己的去向想得开,没有抱不平,自然没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他乖乖坐在监察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觉得不比在办公室天天写材料差。实在闲得无聊,就上图书馆翻翻书,一翻就是一下午,日子过得挺自在。   这天下午,方浩在图书馆借了一本名叫《闲雅小品》的小书,准备晚上好好受用。回到家里,就见好久没来的夏云坐在客厅里,神色有些不对。方浩想起她进律师事务所的事,问手续办得如何了。夏云却缄口不语。一旁的夏雨黑着脸说:“还提这事干什么?”方浩莫名其妙,说:“我前不久还找了伍怀玉的,他说人事局和劳动局就要研究了,莫非又出了什么偏差?”夏雨对夏云说:“你跟他说说。”   夏云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今天我是来向姐夫姐姐告别的,准备明天就到县里去,制药厂有几位姐妹已在那里办了一家中药加工厂,效益据说很不错。”方浩急了,说:“律师事务所不好吗?你看我们已经花了这么大的劲。”夏云说:“我已经跟伍怀玉吵翻了。”   方浩抬了右手手掌,在左手手心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跟他吵翻呢?你这点修养都没有!出了天大的事让你非吵不可?”夏云委屈的泪水就流了下来,一时竟说不出话了。夏雨在一旁骂方浩:“你教训夏云干什么?你该教训你自己,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人是什么货色,也看不出来?”   方浩就摸不着头脑了,只好耐心等待夏云把话说明白。夏云用手绢揩揩泪水,说:“我那天去伍怀玉办公室给他打扫卫生,偶然在他办公桌上那个装资料的塑料篮子里发现了我那个申请报告。伍怀玉不是说过,我的报告他和司法局长都签了字,已送往人事局,他们正在研究吗?谁知那报告还是我们当初送给伍怀玉时的原样,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签。我这才知道我们都被耍了,跟他大吵了一场。”   说完,夏云把那个报告拿出来,递给方浩。   方浩接过这个在伍怀玉那里放了好几个月还依然如故的报告,只觉得血液直往顶上冲。他要拿着这个报告,去跟伍怀玉去讨个说法。他怒气冲冲地出了门,来到宿舍区外的水泥路边,准备招部出租车冲到伍怀玉家里去。   不料就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碰上了板栗。板栗还是那身皱巴巴的西服,肩上依然挂着那个旧挎包。板栗的脸色有些黑瘦,但目光却显得很有神采,不似上回那样混沌、茫然了。板栗告诉方浩,他是到城里来给一家施工单位押送他们加工好的石料的,顺便来看看方浩,要他以后留意一下,哪家单位搞基建,就给村里捎个信去,他们好来推销石料。   方浩点点头,答应给板栗打听基建单位。   板栗又得意地告诉方浩,村里虽穷,石头却是响当当的优质,他们加工的石料大受欢迎,供不应求哩。石料厂的效益自然也跟着看好,已经把建校的资金筹足,再过几个月,娃娃们就可进新教室上课了。   也许是说到娃娃们,板栗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被水冲走的儿子,那得意的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忧伤。   方浩不知怎么安慰板栗才好,忽然想起他家那个被罚归村里的板装屋,问他是否已收了回去。板栗说:“村里因我的石料厂办得好,贡献大,要把板装屋退给我,我不要。石料厂办好了,收入高了,修座砖屋,不是更气派?”   说到这里,板栗黑瘦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意。方浩也替板栗高兴,邀他去家里叙叙,板栗不肯,说今晚还要赶回去,明天要押货去桂林。   板栗走后,方浩还在路边立了许久。看来板栗他们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如今向政府要钱,越来越不容易。而找对门路,去向市场要效益,那才是正途。也不知缘何,方浩慢慢就打消了到伍怀玉家去责问他的念头。   方浩想,夏云进不了律师事务所,也许并不是坏事,否则她也就下不了决心,跟姐妹们到外面去办厂子。   方浩拿着夏云那个申请报告,抖了抖,然后撕碎,轻轻抛入逐渐浓厚起来的暮色里。   ·26·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